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高祖本纪 > 第七章 屠城

?    从鸿门驰向霸上的途中,张良看着车外渐渐暗下去的风景,想起三十年来的飘摇,真真地恍如隔世。他前二十年的岁月笼罩在整个韩国对秦军攻袭的恐惧情绪之下,而在他刚刚成年时,韩国终于倾废。秦国对于不战而降的韩国比较宽容,将韩王成迁至陈县,对王公贵族的家产不予触动,张良因而得以保有其家族数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并在日后将这些财富化为对始皇帝在博浪沙的一次暗杀。张良将仆众散去,变卖家产,以为游资,从此成为一名游侠。他没有参与韩国旧贵族在新郑组织的那次反秦起事。他对这些热血贵族的脾性还算了解,明白靠这些人成不得事,干脆便袖手东行,自谋自算了。

    热血贵族们在新郑洒下一片热血时,张良已经在东海之滨了。

    韩国是他热爱的地方,韩人也深沉地爱着这片土地。秦人如死神般长久矗立在西边,其怪异的习俗,剽悍的民风,反复无常的行径令韩国人对之深恶痛疾。韩桓惠王时,秦国迫使韩国交出上党郡,上党郡民誓死不愿归为秦人,为了减轻秦国对韩国的压力,上党人宁可降赵,结果引发了秦赵的长平之战。这一战成就了白起,让历史记住了赵括,一下子坑杀了四十万赵人,使秦国彻底成了一个妖域魔国。

    在张良与韩国人心中,秦国是个黑暗的国家,秦国的部队是黑色的,秦国的思想是黑色的,秦国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甚至她的土地,天空,河流,林木都应该是黑色的,是一种吞噬的颜色。而张良的天命,就是要从这黑色弥漫的世界中,再次把大韩国建立起来,恢复祖先的光荣!

    车窗外的老秦故地,山峦如波,残阳似血。

    秦国果然不是黑的,正如被张良恢复了的韩国也没有出现他一直期待的光荣。诸侯林立的当世,不过是恢复到了他童年的惶惑时代,暴秦的威压转变成了楚国的威压。襄阳的数千守卒,城阳的一万军民,章邯的二十万人——项羽一路屠戮的信息一路传来。战栗,所有的人都在战栗,秦国人在战栗,韩国人也在战栗。

    刘季亲自守在营外二里等着张良,看到张良的车驾喜不自胜,奔上前来要为他牵马入营,唬得张良也只好下车与刘季一起走了回来。

    张良还带回来一个消息:明日撤开所有的霸水旁霸上壁垒守军,拔营后撤,项羽要进军咸阳。

    刘季一愣:“进军……咸阳?咸阳已降,他进军谁?不会是要赚我便宜,让我弃险,然后攻我吧?”

    张良摇头道:“不像是要打我们,不像。无论如何,衅不可由我开,必须要撤。”

    刘季向咸阳方向望望,扭过头来道:“屠城?”

    张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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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范增一觉醒来,没听到鸟声啁啾,听到的是大片的战马嘶鸣,不禁一喜,连忙叫侍卫:“怎么回事?项羽出兵了?”

    侍卫道:“是,将军要进军咸阳!”

    范增如在梦中,道:“娃娃胡说,咸阳已经降了,进个什么军?是霸上吧?”

    侍卫道:“将军刚才在军前好像是说咸阳来着,具体我没听清楚。”

    范增一骨碌爬起来,找了件衣服披上,踢上鞋子冲出帐来,侍卫在后面赶紧跟着。

    范增一路穿队插营。大伙都认识他,能躲就躲。他直冲到项羽马前,扯住缰绳道:“鲁公何往?”

    项羽一阵烦恼,以为这么早这老家伙起不来,不想还是被他抓住了。柔声道:“亚父昨夜可好?”

    “鲁公何往?!”范增不依不饶。

    项羽把眉一扬,高声道:“暴秦无道,屠戮人民,灭人国家,抢人妻女,享人财物,而今,天叫灭亡,我等替天行道,诛此魔国,灭此妖民,为楚国先祖报仇!”

    四面军中呼喝声骤起,撼天动地,山谷响应。

    范增又是一阵眩晕,闭上眼睛,待军中声音静下,睁眼道:“你又要杀人吗?”

    项羽不耐烦道:“昨日亚父一味要我杀人,今日转了念头,又不要杀人了吗?”

    范增怒道:“军战乃是国家重器,不得妄动,动必有因,你攻霸上是有因,攻咸阳是无因!!”

    项羽道:“亚父见教的是,军战乃国家重器,如今三军号令已定,不得妄改,亚父且往道旁走走吧!”说罢挥挥手,两个侍卫赶忙跑过来,要把范增拉开,范增继续扯着缰绳,喊道:

    “屠别的城无所谓,关中是你以后要建都的地方,怎么能在这里屠城?”

    项羽怪道:“关中是秦故地,别的城可以不屠,咸阳怎可不屠?我若建都,自然要回楚国,干什么要在秦地建都?”接着低声道:“秦地素来剽悍,无论让谁来此镇守,我都不放心,所以一定要屠城一次,才能安枕!”

    范增已经撑持不住,简直是被架开去的。

    项羽一声号令,纵马驰去,后面骑兵队紧跟,马蹄声响彻山谷,烟尘弥漫。

    范增自言自语道:“商纣乃聪明智慧天子,每能驳臣之谏,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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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监韩谈站在尊阙的殿阶上,看着东边遥遥地似有烟尘荡起,他七十多岁的阅历,加上目力奇好,自然能分辨地出不同烟尘之间的区别,心下一阵不安:这种烟尘他已经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周章大军打到戏水,第二次是刘季军队驻到霸上,这一次又是干什么呢?

    这几天来咸阳宫上下一直惶惶不安。刘季封了宫门,收了财货,却一不拿走,二不杀人,三也不放人,没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刘季想让子婴一辈子住在咸阳宫里?韩谈这几天心里翻来覆去叨念的只有一句话,就是刘季的那句“孤可保公子平安”,只要子婴无事,他就心安了。

    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喜孜孜地道:“韩爷,咸阳宫门的禁卫都撤了!”

    韩谈莫名其妙:“撤了?撤了去哪了?”

    “据说都撤出城去了!”

    韩谈的预感不像小太监那么舒服,他的心跳得厉害起来,对小太监说:“快,出宫去看看,看看城里还有什么别的动静没,回来报给我!”

    “韩谈!”子婴在殿中唤道。

    韩谈赶忙跑进殿去,应道:“皇上,何事?”

    子婴正把玩着一把剑,问道:“听说宫禁撤了是吗?”刘季对子婴颇为优待,他的贴身财物并未收缴。

    韩谈应道:“是了,此事颇为蹊跷,待奴才们再探探……”

    子婴道:“无论什么事也不由得我们,不必多去关心。倒是既然宫禁撤了,我想见个宫外的人,你安排去请一下吧!”

    韩谈应了声,问:“皇上想见谁?”

    “赵艳容。”

    韩谈诧异,抬头看看,发现皇上手中把玩的正是那把匡家的宇宙锋,顿了顿,才道:“赵夫人如今神志不清,只恐惊了圣驾。”

    “不妨,”子婴道,“哪那么好惊的,去办吧,要快,我怕……晚了可能来不及了。”

    韩谈心里一咯噔,他也在怕这事儿,点点头,退出去了。

    子婴放下剑来,走到书柜前,抽出一封帛卷,展开来细加端详,韩谈又进了殿来,奏道:“人已经安排出去了,跑着来回,赶往赵府,请赵夫人进宫。”宫中的车马都已经封存,拉出宫去了,宫中每个人只剩两条腿可以用来挪步。

    子婴点点头说:“来看看这幅字。”韩谈凑上前来,道:“是赵贼誊写的《尉缭子》,陛下竟还留着啊。这赵高祸国乱民,字写得却真是不错,小篆的精彩不在李斯丞相之下呢。”

    子婴读道:“‘悔在于任疑;孽在于屠戮;偏在于多私;不详在于恶闻己过;不度在于竭民财;不明在于受间;不实在于轻发;固陋在于离质;祸在于好利;害在于亲小人;亡在于无所守;危在于无号令。……’字字至理,奈何人皆不听。”

    转对韩谈道:“以后不必称赵贼,就叫赵丞相吧,已死之人,何苦不敬!”韩谈赶忙称罪。

    子婴把帛书摊开,也放到书桌上,在那把宇宙锋的旁边。接着又折返到书柜旁,伸手进去,旋开一个小门,从中取出一个小罐子,精美异常。

    问韩谈道:“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韩谈看看子婴,摇头。

    子婴笑笑道:“这可是宝贝。”把这小罐也放置书桌上,在那卷帛书之旁。然后端坐于案后,看看殿外,道:“快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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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卓约的女子,一身素白,看来尚在服孝期间,静静走到殿前。殿外有人报:“赵艳容到!”

    韩谈走到阶下,对女子道:“赵夫人,现在没那么多规矩了,快进殿见见陛下吧!”

    赵艳容点点头,目视脚尖,一步步走进殿来,便欲下跪。子婴道:“不必多礼了,我是亡国之君,能请夫人移步来见一面,已甚是荣幸,夫人便当是串门好了,入坐吧。”

    赵艳容道:“谢陛下。”

    子婴问:“你果真不疯吗?”

    赵艳容笑笑,道:“世人有几个不疯的?”

    子婴呵呵笑了,道:“夫人说的好,夫人怪我吗?”

    赵艳容微微后仰,道:“我的父亲与胡亥合谋杀了我的公公,逐走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杀了胡亥,陛下又杀了我的父亲。陛下是我的杀父仇人,也是为我报公公之仇的恩人,我不必恨陛下。”

    赵艳容乃赵高之女,前右丞相匡洪的儿媳,匡洪与赵高不和,被赵高设计害死,胡亥贪恋赵艳容的美貌,欲纳入后宫,赵艳容装疯而逃过此事,此后一直以疯病为名在赵高府独居。

    子婴道:“夫人剖理明白,活得清楚,多少朝中大臣,亦不及夫人之见识。子婴认识夫人已经二十二年,日夕牵念,如今我死在旦夕,不知夫人肯否与我共亡于此殿?”

    此话说完,韩谈面容大变:陛下不会想于此时自尽了吧?

    赵艳容双目紧闭,半晌,脸颊划出一道泪痕,静静地说:“罪民女的夫君虽不知去向,但尚在人世,民女不可殉于此处,使夫君声名蒙羞。”

    子婴点点头,双手捧起宇宙锋,呈于赵艳容面前道:“夫人,这即是先帝赐于匡家的宇宙锋,匡丞相死后,先帝转赐令尊,令尊常佩带,如今流落我处。现在我自身难保,宝物仍依先帝原意,归于匡家之人吧!”

    赵艳容起身,敛衽拜下,双手接过剑来。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向尊阙奔来,一面大喊着:“韩……韩爷……爷……”

    韩谈大皱眉头,转身出殿去,一把揪住小太监,喝道:“叫什么叫,死啦你?”

    小太监喘个不停:“死了,死了,好多人!”

    韩谈听个莫名其妙,倒是赵艳容开了口,仍是一副平静的口气,道:“戏亭新来的楚**队开始屠城了,我来之前便已经开始。估计很快就会进宫了吧。”

    韩谈大惊失色,又跑进殿来,道:“楚国人不是说约法三章,不随便杀人的吗?”

    赵艳容答道:“这次是新驻于戏亭的楚军,与之前驻于霸上的楚军不是一路,霸上的楚军似乎还要听令于戏亭的。”

    子婴笑道:“那么说夫人还不是会和我死于一处?”赵艳容低头应道:“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为人所杀,与自殉,也当然不是一回事。而且,如果陛下允许,我将立即出宫,返回赵府了。”

    子婴凄然一笑。

    小太监也毫没规矩地冲进殿来,看了看子婴,不敢触动,凑到韩谈跟前,摇着韩谈胳膊急问道:“韩爷爷,这可咋办啊!”

    韩谈一脚踢开他,狠狠瞪一眼:“逃命去啊!能去哪去哪,快点跑!晚了就来不及了,难道想和我一块死在这儿啊?”

    小太监一阵惶急,真是一点主意也没有,赶着爬起来,连哭带叫地跑出殿去了。

    马蹄来回的声音已经听得见,哭喊声已经渐渐清晰。

    四个人急急赶进殿来,两个人远远跪下,两个人扑到案前,道:“贼军已驰入咸阳宫,四面危急,儿臣赶来,听父皇号令!”

    子婴对韩谈道:“启了地道,让两个皇儿逃命去吧!”接着对殿口跪着的两个悍卫道:“申甲、连城!”两人高声答和,子婴道:“以后两个皇子的生活和安全,就都交付两位了!”

    韩谈听着不对,问道:“皇上!你不入地道吗?”

    子婴笑笑:“江山易色,我留此一命,又为了什么?”

    两个皇子猛抬头,大皇子道:“父皇既无意离宫,儿臣当以死卫宫!”说完转身奔出殿去,到阶外从太监手中抢过剑来,拔剑而出。小皇子叫道:“哥哥等等我!”向子婴磕了个头,也随后奔出。两个悍卫立时跟上。

    子婴点点头,向韩谈道:“子婴有子若此,当不负列祖列宗了吧?”

    韩谈抹泪道:“臣窃为陛下欢喜啊!”

    子婴向赵艳容道:“夫人请立即于地道出宫,此道可出咸阳城,重见天日时,便应该已经安全了。”

    赵艳容低头思量许久,抬起手来咬破中指,伸到子婴面前。子婴会意,这举动仿照的是他们少时一起玩耍时的一次肌肤相亲,那次赵艳容手指划破,子婴为其吮吸。子婴伸手要牵赵艳容手时,那只手又缩了回去,说道:

    “陛下,你我早已血脉相连,容儿此生仅有这点福份,但求来生再报了。”说罢站起身来,道:“容儿将寻找夫君,将此剑交于他手,以证公公的清白。之后,定将手刃此次下令屠城之人,为陛下复仇。”

    子婴一时无话可说。仇恨对他已无所谓,让赵艳容为此涉险他更是万分不愿意。但却知道赵艳容决定的事情,也没人能够更改,便不再多说,示意韩谈,韩谈转去龙床之侧,开启机关,一道密门突然出现,散出一股幽森之气。赵艳容当胸抱住宇宙锋,向子婴跪拜一下。站了一会儿,转头走进密门去了。

    子婴对韩谈道:“韩谈,你也随夫人去吧,也许有照应得到她的地方。”

    韩谈赶紧说:“陛下恕奴才这次不遵旨了,奴才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要是不走,奴才是万万不会走的。”

    子婴也不多说,指着桌上的小罐子,道:“这罐中之物,以鸩酒浸泡南方毒虫之后晾干研磨而制成丸,毒性虽烈,入口却甘,人即昏迷,死得并无痛苦。当初赵高为扶苏送去的,就是这个东西。韩谈若不走,可服此丸了去。”

    韩谈点点头,问:“陛下就想这么走了么?”

    子婴已经倒出一丸,托在手中,笑道:“是啊,说起来还没有我那两个儿子出息呢。”

    韩谈道:“皇上乃九五至尊,当然要有体面。我一条贱命,哪还用得着劳动这么金贵的药物?让那楚军搜去自己留着用吧!”看到子婴一口吞下了药丸,禁不住老泪纵横。

    子婴和衣躺倒在床上,说:“韩谈,好久没听你击筑了,为我击一曲吧。”

    韩谈应了声,道:“陛下要走,臣送陛下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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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城的十二门都已封堵,城中人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就在铁蹄中任人践踏,刀剑中辗转丢命。整个咸阳城成了地狱。秦始皇迁天下富户十二万户集于咸阳,咸阳城中富可敌国,项军抄家抢拿,乐如疯狗。

    阿房宫着起火来,兰池宫着起火来,望夷宫着起火来。终于,咸阳宫起火了。

    楚将军季布的卫队杀到尊阙时,看到的是一幅古怪的景像。

    季布走到队前,尊阙阶前二十三名悍卫分两排站定,剑已出鞘,人人两眼直视,视若无人。殿中筑声悠悠不断,一派安宁。

    季布侧身拔剑,遥天一指,向卫队喝道:“秦贼首恶子婴,就在殿中,杀!”随即,六百人呼啦啦冲上。

    楚军压入殿中后,殿中尚悠悠传来两声筑声,旋即,一切都安静了。

    在殿外的季布把长剑还回鞘中。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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