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增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这个年纪,已经不能再动气了,刚刚就觉得心口堵得生疼,如同要窒息一样,他得出去走走。
今天怎么所有的事情都那么不顺?先是张耳要求一同入席见刘季。这时范增才知道原来张耳与刘季是有交情的,才知道为什么昨天张耳会第一个反对打刘季。正在恼怒,要回绝时,项羽竟一口答应了,怔了范增个手足无措,质问项羽时,项羽只说了句:“亚父勿忧,我心中有数!”
范增最怕的就是这句“心中有数”。每当听到项羽说这句话,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项羽尊他为“亚父”,可他这个爹当的真是憋气。若是他亲儿子,在他叨叨地说话时敢来这么一句“心中有数”,他定会当场一巴掌扇翻那臭小子。
可对项羽这臭小子不能,如今全天下没一个人能一巴掌扇翻他,这个亚父也不能。
刘季那副谄笑的嘴脸真是让范增觉得恶心,若再年轻三十年,范增绝对自己提剑去砍了这家伙的脑袋。可项羽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范增真看不出项羽心中的数可以数到几。刘项两人聊起家常来,从老婆孩子,到房子车子,竟然亲得像是真的从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一样,把个范增看得简直要昏厥过去。
可惜了那块玉。那块玉是范增死去的二儿子留下的,准备在自己告老时送给项羽的,昨日说好了,范增只要把这块美玉举起,刘季的脑袋就要落地。可今天这一程序如同其他所有事情一样,都出了故障。范增的玉举了四次,项羽直如没看见一般。直到范增扯着那根玉带子把玉在空中甩成了一个大圈子,项羽仍没反应,倒是张耳面露讶异,可能在寻思着这个范增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的把弄玩物儿呢?
范增想着张耳那眼光,终于再也忍不住火气,一把将手中的玉带子甩开,那块玉飞到地上,清脆地发了声响儿,碎在当场。
帐中倏地静下来,落针可闻。
张良已然绷直了身子,手中握紧了赤霄剑柄;刘季已是面无血色;张耳两眼大大地睁着,神经紧张到极点。项羽却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呷了口酒。
范增一拱手,笑道:“诸位慢用,急,去去就回。”说罢走出帐去。
看范增走出帐后,项羽笑笑,说:“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身子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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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哙、召欧、夏侯婴三人立于帐外,没人来招呼,三人也不好随意走动,只四顾眺望。
北方的冬季,太阳高照,朔风清冷。
中军帐前的五百来人的队伍,不停操练,歇歇停停。樊哙对夏侯婴道:“他们是项羽的贴身近卫了吧,动也不动,只在这帐前。”夏侯婴道:“可能是看管我们车辆的!”樊哙哈哈笑道:“那就真是一群胆小鬼了,我们这几个人,他们却要安排这么多人看着!”
一人单骑慢驰过来,下马进营,牵着马缓缓从帐前走过,一副颓唐萧条之态。
召欧只觉这人眼熟,忽然一个激灵,问樊哙道:“你看刚才过去的是谁?”
樊哙好一阵思量,愕然道:“不会是……”
樊哙不敢确信,这是那个统御几十万黑甲秦军,人见人怕的义军屠夫,章邯吗?
东阿、城阳一战时,武信君项梁尚在世,召欧、樊哙、夏侯婴跟从刘季同在项梁军中。那一战项梁大败章邯,召欧他们虽未与章邯交手,但也见到了。
夏侯婴也道:“是的,人已经大变,但我认得那匹马,唤作大宛追风驹的,精彩地很,跟项羽的乌睢有一拼!”
召欧笑道:“出关时是泾阳公,平虏大将军,几十万兵马,回来时改叫雍王,换了主子,部下死得一个不剩。这一入老秦故地,感慨得很吧!”
樊哙看着章邯消瘦暗淡的背影,想起在战阵上遥遥看到的大秦帝国平虏大将军叱吒风云的气势,一阵感慨。转问召欧道:“若沛公……,项羽招降你,你降不降?”
召欧一把推开樊哙,吼道:“你把召欧当何许人看?”樊哙哈哈大笑。
帐里出来一人,樊哙三人回头,看见是个老头子,胡子一颠一颠,也不看他们三个,径直向五百人的队伍走去。
走到那队伍首领跟前站定,低声说:“项庄,刘季就在帐中,鲁公已准备要杀他,你进去以舞剑为名,寻机杀掉刘季,事成记你大功!”
项庄迟疑道:“亚父,鲁公令我守住沛公车驾,不使走脱。”
范增急道:“人都要跑了,守着车子有什么用?快去!”
项庄点头,安排了一个人带队,自己持剑向大帐走来。
仍旧没有看樊哙他们一眼,范增领着项庄进帐去了。
夏侯婴道:“这老人的年岁,绝不在郦先生之下。”
一人接话道:“阁下所称郦先生,指的是郦食其老先生吧?”
三人看时,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凑了过来,说:“在下韩信,见过三位将军。”
三将稍有些惊奇,这人竟与沛公军中的韩公子信同名。樊哙与召欧对项羽营下的人没什么好感,并不答话。夏侯婴拱手道:“在下沛公太仆夏侯婴,我所言正是郦食其先生,久仰韩将军。”
(注:刘邦军中有位韩国公子名叫韩信,与后来的汉军大将军韩信同名异人,鸿门宴时已在沛公军中。在刘邦统一天下后被封为韩王。)
韩信摆手笑道:“我不是韩将军,我只是个执戟郎中。听说今天沛公来营,故而来拜会沛公军中高人。”
樊哙高声道:“韩郎中,我们这远远地跑来,你们也不招待招待,就这么把我们晾着啊?”
韩信一笑,道:“难道樊将军反倒想让人监视住动弹不得吗?”
樊哙见他竟然认识自己,想到自己在函谷关也被人认出,看来真是声名大振了,呵呵一笑。
夏侯婴听韩信说话甚有智蕴,来了兴趣,道:“韩兄可有什么见教?”
韩信笑道:“没有,如今鲁公忙着喝酒,我闲着没事作,过来聊聊。”
夏侯婴尚不知道怎么答话,韩信又道:“这戏亭地处天子脚下,故事不断,当年周幽王为犬戎所逐,即死于此地。鸿门坂靠山临水,直至霸上,可行地界都颇为狭长,乃是自函谷关通咸阳途中的要道,当时周章大军一路西来,突破函谷关,堪堪抵达此处,只因渡不过戏水,就被章邯一气杀出关外,落了个兵败自尽的结局。说起来秦国毕竟数百年经营,实力浩大,都护之军更是精锐无比,不可小视。沛公能直破咸阳,真是智勇双全啊!”
夏侯婴听不出这话主旨何在,只静静听着。樊哙想起这是章邯任大将军后首次建功的地方,怪不得章邯会耐不住驰马出营,旧地重游。
韩信接着道:“自陈王起事以来,四方民众纷纷不畏死而响应,齐来攻秦。秦将不能抵御,义军直入函谷关来。章邯以骊山囚徒之军,驱使比义军更不畏死的亡命囚犯以攻义军,果然当者披靡,一时间称雄海内。鲁公背负国仇家恨,以八千江东子弟兵起事,以力敌万人之勇练军,精猛异常,比不怕死的骊山囚徒更多一筹的不怕死,故而收章邯而入关中。这些年来的形势发展,不过就是一层层的强者压倒次强的重复而己。”
夏侯婴乐得听一个人闲叨打发时间,继续沉默着,点了点头。
“然而强中更有强中手,此时之强,瞬时也可能变弱,以强压强,其形势绝不会久远。”
此语一出,就令沛公三将颇为惊奇了,这不是……说项羽坏话吗?
“自陈胜始,吴广、周章、六国、章邯,以至鲁公,都是只知尚武好强,能伸而未见能屈之辈。其中,自然以鲁公为至强,鲁公一旦上马执槊,则天下莫能当。然而知伸而不知屈者,必为能屈者所败!”
夏侯婴环伺一下,道:“先生之意……”
韩信毫不迟疑:“得天下者,必沛公也。”
接着又补一句:“当然前提是,沛公须活过今天。”
张良忽然从中军帐走出,径向这边走来,有些慌急,看了韩信一眼。韩信知趣,道了声告辞,起身走开,向后营去了。
看着韩信走远,夏侯婴默默对此人称奇,也在暗猜他的意图。张良低声道:“项庄在帐中以舞剑为名,意在刺杀沛公,亏得有项伯挡着,不然此时沛公已然身首异处了!”
三人大惊,樊哙略一沉吟,道:“那项羽怎么样?”
“项羽对沛公态度摇摆不定,在杀与不杀之间,我看是不杀的程度多些。”
樊哙把盾牌往臂上一上,高声道:“好说,敢动我姐夫,看看他有几个脑袋!”说罢向中军帐奔去。
夏侯婴尚有些惊疑,张良点点头对他说:“樊将军过去最好。”召欧把剑一振,说道:“大不了死在这里,我也和那项羽过过招,看看这世上的至强至能伸,是什么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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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哙进帐时,项伯与项庄两个人还在比划。
樊哙的突然出现完全改变了帐中情事的发展路径。两个因阻止樊哙进帐而被他撞进帐来的侍卫手忙脚乱地从地上往起爬,项伯与项庄罢剑,项羽直身把剑,而范增则确信今日之事是不可能有一件顺利的了。
樊哙怒视着手中持着剑的项庄,看得项庄心头一凛,把眼垂下。
看到樊哙,项羽眼前一亮,可以与龙且对战几十招而不分胜负的人,已经足以激起项羽的爱才之意。刘季忙起身拜道:“这是我的骖乘樊哙。”
项羽呵呵一笑:“这位壮士就是樊将军啊,函谷城头的神勇,项某记忆犹新,赐卮酒。”
(注:卮酒有四升。)
一侍卫连忙捧上酒来。樊哙也不答话,接过来一口气喝干,扑通跪下,道:
“函谷关上,我奉命检查来往乡民,并无别事。将军来时,樊哙若早知是将军,早便开关放行了,哪知将军被小人所蛊惑,以为樊哙欲阻将军,竟将樊哙打下关来,樊哙自知有罪,甘受将军责罚!”
当初樊哙在关上向龙且喊“沛公本欲放行,奈何立逼”之语时,项羽已在城头,也听在了耳朵里,那时心中便已有愧。这蛊惑人的“小人”自然是指范增与司马昂了,司马昂告诉他沛公据关,而范增唆使他直接挑衅攻关。项羽最不愿的事情就是在勇士面前不守信义,被勇士耻笑,樊哙的一阵剖白,令他很是过意不去,笑笑说:“赐彘肩!”
这回的肉上来,还不熟。樊哙接在手中,把盾牌卸下,当作案板,将肉丢在上面,扯剑出来,砍了几下,拎起一块大的,大嚼起来,嘴中声音响得极大。
项羽哈哈大笑,说:“此真壮士也,再赐卮酒!我与壮士同饮!”说罢自己也拉了酒来,大喝一通。
樊哙也哈哈大笑,接过酒来,道:“多谢鲁公好酒,鲁公真英雄也!”说罢也大喝起来。
张耳随即大敬刘季,项伯大大地称赞项庄的剑法,拉了项庄灌起来。大帐中酒香四溢,人人大呼小喝,范增知道这下项羽再也没有一丁点要杀刘季的意思,脸越来越绿。毕竟年纪大了,忽觉得一阵气窒,不支歪倒下去。侍从连忙扶起,喊道:“将军!君侯他……”
项羽看到范增这副样子,不禁大惊,扑过来道:“亚父,这是怎么回事?”
范增闭着眼睛,抖着嘴唇,已经说不出话来。项羽喝到:“快去找大夫!”
大夫过来探了探,道了声急火攻心。由几个侍从把范增抬出帐去了。
项羽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暗骂这老头子想不开,竟跟一个流氓痞子的生死计较地这么厉害。心中又惦记着要把樊哙收为麾下,当下叹道:“岁月不饶人啊,年岁一大,就万事皆休了!”
张耳道:“在下对此深有体会,我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项羽高声接道:“所以得意之时,须得尽欢,今日与壮士相逢,定要斗酒三千樽,方能尽兴!”
樊哙一声答应,当下又喝成一片。
张良突然喊道:“沛公脸色怎么这么差?”接着扯了刘季一下。
刘季会意,喊道:“且容稍去片刻!”接着捂着嘴,奔出帐去了。
项羽哈哈大笑,对樊哙说:“这样的不成器的主子,跟着放心吗?”
张良赶忙道:“我们去照看下沛公!”然后看樊哙一眼,扭头也奔出帐去。
樊哙拱拱手道:“鲁公说笑,我也去看看。”随张良而出,后面传来项伯项庄的大笑声。
张良一出帐便喊:“夏侯将军、召将军,快来扶住沛公!”两人奔过来,张良道:“抬起他!”然后指了下厕所的方向,樊哙随后跟着,五个人就一起挤着往厕所跑去。
刘季着了地,问:“下面怎么办?”
张良道:“大功告成,回营!”
刘季诧异道:“这就回营?还没跟项羽打招呼呢!”张良笑道:“文王释羑里,管仲逃鲁国,哪有时间打招呼啊。万事有酒盖着,快回营!我看那些兵一直在我们车驾旁,颇有些古怪,夏侯将军不是知道一条小道么?从那里步行回去吧,不要再驾车了!沛公将你要送与项羽的礼品留下,我去交于项羽!”
刘季迟疑道:“东西都在车上,但我们这么贸然离去,项羽不会迁怒于你吗?”
张良笑道:“万事有酒,不妨。再说我是韩国司徒,只是与沛公一同来参见项羽而已。项羽也不应该把楚国的事迁怒到我一个韩国臣子的身上。”
刘季点点头道:“那就偏劳子房了!”
张良道:“路上不要迟延,回营后严加戒备,若项羽反悔,又率大军来击,则退避西南,转战汉中!”
刘季听张良这口吻,已是作了死难于此的准备,心中一阵感动。想到若真走到那一步,被项羽赶尽杀绝下又能活几天?也真是要万念俱灰了。当下也没心情再多想,与三将埋头奔去。
张良深吸口气,回车上找到礼品,进中军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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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范增盯着卧帐顶发愣。项羽走到床边,道:“亚父,您叫我?”
范增道:“鲁公,明日一早,发兵攻打霸上吧!”
项羽明显得不耐烦起来:“昨天入关之时,我说今日去击霸上,亚父定要让刘季来赴一次宴。而今刘季来了,攻打刘季的借口没了,张耳还在场看着,明天又要打,这让我怎么去对将士们说呢?”
范增有气无力道:“你听了我前半句,让刘季来了,却不听我后半句,又让刘季走了。”
项羽不愿再说,道:“亚父好好调养身子,我答应你,只要再得着机会,就出兵攻打刘季。”
范增道:“那请鲁公早作准备,谨记此言,不然,我们都会死在刘季的手里!”
深沉的夜里,一个老人以衰老的声音说出这么句话来,不禁让项羽打了个寒噤,心中一阵厌恶,也没答话,甩手去了。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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