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昼目光一凛,盯住来人可怖的面具。
“紫姬姑娘,”佟玄谟语声平缓,透着一股冷意,“老夫自问待你不薄,何以不告而别啊?”
紫姬漠然不答,一瞥佟玄谟,目光悠悠移向它方。
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若干年前,佟玄谟在另一女子处,也见过这种傲然不可侵犯的风骨。“也许正因如此,才让洪大人念念不忘,”他想。
冒辟疆缓步上前,与佟玄谟面对而立,凛然道:“我们之间是否先行了断!”
“是啊,是该有个了断,”虽然戴着面具,却听得出他齿间冷笑:“免得你阴魂不散!”扭头踱向院中。
冒辟疆随之而出。傅璇、叶昼、紫姬、扣扣紧跟其后。
院中遍植梅花,却已凋谢;一株玉兰树却花发正艳,在墙角暗吐芬芳。
夜色中,四个黑衣汉子站在佟玄谟身后,手中火把交织着红、黄、蓝三色火焰。
佟玄谟双袖鼓风,衣袂后扬,吹得身后焰火猎猎作响。
梁间宿鸟突然扑棱棱惊飞,掠向夜深处。
仇与恨深埋心底,冒辟疆微微一笑,此时出奇的平静。
忽而四掌对击,随即分开。
“你又进步了。”冒辟疆道。
佟玄谟微微点头:“总是强你一筹。”
突然,冒辟疆左掌斜削,向佟玄谟颈上掠去,好似薄刃入风,迅而无声。佟玄谟右手食、中二指曲如鹰爪,反抓他阳池穴;左拳击出——摘心式,挟雷霆之威。冒辟疆右掌外撩,隔开来拳;左足飞起,同时双掌收回,骤然运力,向前猛然一击。嘭的一声,又是四掌相接,只是此次声若惊雷,双方俱出全力。佟玄谟和冒辟疆都是倒退数步,脚碎石径磨出四道深沟。
佟玄谟大感诧异,冒辟疆的功力竟远在意料之上。他本想趁今日之战斩草除根,如此看来,胜负难分。所幸带来的手均是百里挑一的高手,武功与傅璇应在伯仲之间,只未与叶昼交过手,不知他功力如何。想来以四敌二,胜算颇大,何况只要劫得紫姬,便算功成,不必恋战。因此佟玄谟示意,手顿时向傅璇、叶昼扑去。
四个黑衣汉子手中火把磷光闪闪,舞作一条火龙,分占东西南北方位,将傅璇、叶昼围住。其中一个马脸黑衣人一挺火把,使的竟是剑招,斜斜刺向傅璇小腹。傅璇钢剑往一挥,击在火把上,叮然作响。原来那火把之中竟裹着兵器。剑与火把相击的一瞬,火把上的火苗突然向前一窜,燎向傅璇脚胫。傅璇料不及此,瞿然心惊,忙向后踏出半步,已然不及,微觉刺痛,身往后斜,险些摔倒。叶昼赶忙出手相救,乌金软剑当作鞭使,唰的击向马脸黑衣人。
叶昼的兵器极为奇怪。当初学艺之时,贪玩心重,看它好玩,缠着要师傅教。这一学,才暗暗叫苦,别的师兄弟只须学会所选兵器的招式,如学剑的只须学刺、挑、抹、撩等剑招,不必学劈、崩、抡、扫等棍法;学刀的只须练砍刀、劈刀、撩刀、云刀等二十三种刀法,练完了即可歇息。他却要博览百家,虽不必精通,也得手眼心到,象模象样。因此别人休息玩耍之时,他一个人总在忙,捱了不少辛苦。几次想换学其它兵器,却为师傅所不允。硬着头皮学来,十数年一过,其功自见,与人交手之时,常有意外发挥,往往杀得对手不知所措,胆战心惊。
眼正是如此,那马脸黑衣人从未见过这样使剑的,一愣神,剑到身前才举火把去隔;隔是隔到了,不妨剑身一拐,套住火把,顺势如钢环般一圈圈螺旋削,霎时削到底部,血光一闪,右手齐腕落地。马脸黑衣人初时似乎毫无所觉,往地上一看,才见一只手握着火把,痉挛几,不动了,——那手竟是自己的!负痛不过,晕倒在地。
甫一出手,便折大将一员,佟玄谟脸色一沉,运掌如风,上翻飞,大开碑手的威力迫得冒辟疆也不敢直撄其锋,腾挪闪避,顺其势化其力,以柔弱对刚强。
此时,围攻傅璇、叶昼的三个黑衣人步子越迈越快,三支火把形成一个火圈,绕着二人团团飞舞。他们三个不约而同盯着叶昼手中的乌金软剑,只见此剑通体黝黑,上镌蛇纹,剑身极窄,约为普通长剑的一半,却长出半尺,柔韧非常。无论与何兵器相交,瞬间便附缠其上,好似“沾衣十八摔”般,因势而动,极难摆脱。三人见到同伴惨状,心有余悸,因此都极力避免与叶昼兵刃相碰,而齐将火把往傅璇身上招呼。
剑去剑来,招递招拆,数十回合之间,三个黑衣人心存顾忌,占不到一点上风。傅璇和叶昼却同仇敌忾,渐得默契。傅璇攻则叶昼守,叶昼攻则傅璇守;叶昼觑破黑衣人心思,凭兵器之利,攻多守少,一柄乌金软剑左刺右扫,前劈后砍,如风卷落叶,漫天起舞。三个黑衣人眼花缭乱,生怕被他兵器缠上,火把在手中只是虚晃,气煞了一旁与冒辟疆交手的佟玄谟。气归气,却无可奈何。
傅璇与叶昼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一动手却先捱了马脸黑衣人一招,另三人未免对他存了轻视之心,全副精力都注意着叶昼。此时不妨傅璇突然一招“八面威风”,趁黑衣人躲避叶昼乌金软剑之机,点点剑芒分刺三人,暗藏一招“孤山处士”,向一个黑衣人突兀撩去,自而上,从他两腿之间斜斜划过。剑锋何等锐利,随那一划,黑衣人颓然倒地,鲜血汩汩涌出,半截身子在血泊之中挣扎不休,一时竟不能死,嗷嗷惨叫,任谁听了都毛骨悚然。
紫姬忙捂住扣扣双眼,拉着她一齐背过身去,只觉惊心动魄,肺腑间翻江倒海。目中有泪,竟是为那黑衣人而流。她本不信佛,此刻却油然想起《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死别诚难忍,生离实亦伤,子出关山外,母忆在他乡。日夜心相随,流泪数千行,如猿泣爱子,寸寸断肝肠。”这黑衣人父母若知他身受奇惨,白骨飘零此处,当会怎样?
一霎间,冒辟疆、佟玄谟、叶昼、傅璇、余的黑衣人,在惨叫声中不觉出手加快,谁也不能摆脱那叫声对心神的扰袭。
叶昼眼喷怒火,却不是为佟玄谟而怒,而是为那黑衣人的惨叫而怒。也不知从何激发出的力量,软剑一抖,向一个黑衣人蛇行刺去,左右蜿蜒,莫辨其踪。这一招即便在佟玄谟、冒辟疆这样的绝顶高手看来,也是玄妙莫测的,叶昼更是奇怪自己怎会使出这么一招。那黑衣人大惊之急往后跃,却不料软剑竟爬上火把,倏忽而,宛如一条滑腻的沼泽水蛇,啮上他手腕,他顿觉奇痛,火把落地。水蛇并不停留,继续沿手臂匍匐,终于爬上脖颈,向咽喉猛噬去,饱尝沸腾粘稠的鲜血,直到这鲜血奔流着溅满泥土。
傅璇剑锋斜削,划向另一个黑衣人。黑衣人举火把向上一隔,金石交加声中,傅璇钢剑顺势迅速削,——鏖战已久,他眼见叶昼乌金软剑之奇妙,竟受启发,不再拘泥于剑招的有无,出手之际一泻千里,连绵不绝,招中藏招,环环相扣,大得轻灵婉转之妙旨。这一剑削,剑风呼啸,带动火把上的火苗,倏地向黑衣人面门窜去;黑衣人不由自主头向后一仰。傅璇剑招又到,刎他咽喉;他急忙使个“铁桥飞渡”,腰部后弯,双手着地。傅璇剑一低,噗的一声,洞穿他小腹,剑锋划,割开一个口子,黑衣人肚肠横流,腰部一软,砰然倒地。
这时,断腕的马脸黑衣人已经清醒过来,挣扎着挺起身,左手去捡地上火把。傅璇冷面一扬,飞起一脚,将他踢到,上前一剑,刺他心窝。剑拔血滋,傅璇目视黑衣人,握剑之手微微发颤,并不闪避,任鲜血喷面。
佟玄谟与冒辟疆激战正酣,见自己四个手横死当场,不觉又惊又怒,大吼一声,掌力催发,排山倒海般向冒辟疆击去。冒辟疆不敢硬碰,闪身左避。佟玄谟紧跟一步,大开碑手虎生生又击,突觉背后兵刃破风之声骤密,旋身目视,傅璇与叶昼两柄剑一上一已自刺到。佟玄谟长啸一声,凝立当地,聚掌力,吐劲气,轰然一响,不知怎地,一瞬间已击在傅璇右胸。傅璇口喷鲜血,身子直飞出丈余,撞在一株梅花树上,委顿倒地,手中钢剑只余剑柄,剑锋寸段,散落在地。叶昼也是向后飘出数丈,马步猛扎,才刹住脚步,所幸并未受伤。原来叶昼又是得力于兵器,佟玄谟武功以刚猛见长,叱咤之间纯阳力发,震断傅璇钢剑,顺势一掌拍在他右胸;叶昼软剑碰到他的掌力,却只是一弯,无形中泄了力道。佟玄谟掌力一收,软剑反弹,才把叶昼击出数丈,实际却起了缓冲作用,是以叶昼毫发无损。
佟玄谟怒击叶昼、傅璇之际,冒辟疆双掌齐出,向他背心拍去。机会却稍纵即逝,佟玄谟身子一转,双掌迎上,哄然声响中,四掌相抵。佟玄谟想撤掌,却觉一股柔力绵绵而至,直透掌心。这阴柔之力与他阳刚之力稍一碰撞,随即回撤,引得他阳刚掌力追击过去。待他醒悟,已然不及,四掌粘连,密不可分,若要强行撤掌,冒辟疆掌力倾泻,自己非立毙当场不可。他明白,冒辟疆意在让叶昼趁此出击,叶昼只要轻轻一剑,他命休矣。
叶昼欣喜之,软剑急刺。佟玄谟后心无防,这一剑必使他一命呜呼。叶昼心道,佟贼拿命来!谁知当此电光火石的一瞬,只听冒辟疆大叫一声,身子向后一倒。佟玄谟趁势左足飞出,踢他小腹,冒辟疆直向后飞出。佟玄谟随即身子一闪,避开叶昼剑招,曲指成鹰爪,扣住叶昼左腕,手一翻,叶昼软剑落地,再一击,将他打倒在地。
变起须臾,谁也不知怎么回事,紫姬和扣扣正在照料傅璇,见此花容失色。
这时,佟玄谟举手一掀,摘面具,仰天大笑。
“冒辟疆,”佟玄谟阴鸷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今日我们总算有了了断,你该瞑目了吧,哈哈哈!”
冒辟疆气息粗浊,手捂胸口,指缝间露出几根银针,在月光忽闪幽光。
佟玄谟将面具往地上一丢,嗵的一声,发出轻响,似用精钢所制。众人方才明白,这面具竟暗含银针,千钧一发之际机簧触动,射伤冒辟疆。
“人而无义,是鸡狗也。”冒辟疆背靠玉兰树,戟指笑骂:“似你这般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正应了‘衣冠禽兽’四字。螃蟹横行,终有烹蒸,日后你骨朽人间,盖棺定论,子子孙孙为你所累,千载之不得翻身,试问你有何面目见先祖于九泉?”狂笑道:“佟玄谟,你不过是洪承畴所豢之犬耳,哈哈哈……。”
佟玄谟面色青白不定,一步步逼近冒辟疆,袖中风鼓,掌上力凝,怒道:“俗语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有似你这般穷措大,死到临头还狺狺不休,口出狂言。”
冒辟疆喝道:“住口,曾子之言,岂容你这无耻之徒信口引用!”蔑然一笑,“你怎地毫无自知之明!”
佟玄谟怒不可遏,飞身而起,双掌向冒辟疆击去。这一击功力十足,带出的风声呼呼作响,犹如他心底怒火,要将冒辟疆焚为灰烬。
他人在半空,冒辟疆已然爽怀大笑,笑声中,光芒点点,身后满树的玉兰花突然同时迸发。腻如玉指涂金粉,光似金刀剪紫霞。向空中激射,深夜里宛如冲天的烟花,煞是好看。
佟玄谟激怒之奋力而击,待得玉兰花射至,心中骇异,知道中了冒辟疆之计,然而避已不及。玉兰花冲上夜空,化作千朵万朵;千朵万朵突然炸开,化作无数片。他双袖挥舞,竭力护住身体,花瓣在他周遭如飘风中。一眨眼双足落地,顿挫间不少花瓣由空隙钻入,噗噗声响,射进他肌骨。那一瞬,痛彻肺腑,他才明白,这花根本就是碎玉所制,专破他大开碑手的硬气功。冒辟疆殚思极虑,制成这么一件奇怪的暗器,放在此处不知多少个年头了,专等他前来上当;而他却千里迢迢,偏偏来上了这一当!
“好你个冒辟疆,”佟玄谟身子摇晃,竭力稳住盘,不致摔倒,“兵者,诡道也。老夫戎马半世,竟忘了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的古训。可叹可叹!不过,”突然狞笑道:“书生毕竟是书生,你以为如此就能致老夫于死地么?”身形一晃,向后飘去,左手一探,竟抓住紫姬肩胛,稍稍用力,紫姬受痛不过,嘤呼出声。
“你……你放开她!”冒辟疆想挺身而起,微一挪动,胸胁间的银针迅速游走,痛的他汗流浃背。
“放开她?”佟玄谟哈哈一笑,“你曾让我放了你的宛君,我放了么?书生啊书生!”望着冒辟疆微微摇头。他有意去揭冒辟疆痛处,冒辟疆伤心愤懑的模样令他快意无比。
苦练一生的硬功,就这样被破了,他心中恨极了冒辟疆,但是也无力再去杀他。只能以紫姬为质,静立不动,调理气息,渴望能够稍作恢复,全身而退。
悄寂之中,冒辟疆、佟玄谟各自运气疗伤。傅璇气息断续,斜倚在梅花树干上昏昏沉沉。年幼的扣扣一步一步走近佟玄谟,很害怕,不敢有甚么行动。
蓦地,一个身影自地上一弹而起,饿虎般扑向佟玄谟。
是叶昼,他受伤最轻,昏迷中只觉抚摸着他的紫姬突然消失了,朦胧睁开双眼,见佟玄谟手抓紫姬肩胛,闭目疗伤。紫姬本就玉脂般光洁白皙的脸庞,因为负痛,更加白了,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心疼爱侣,也不知何处的力量,渐渐汇集,涓滴成流,突然爆发,如江河之泄,猛不可挡。
佟玄谟重伤之余,勉力支撑,反应已然迟钝,叶昼双拳击到,忙挥掌去隔,竟无法阻住,砰然中掌,正在心窝,一口热血向前喷出。急怒之,右手食、中二指向叶昼面门倏忽抓去。叶昼全凭一口真气鼓荡,一击奏效,真气已泄,竟不能避开佟玄谟强弩之末的反击。
佟玄谟二指深深扎入叶昼眼眶,叶昼痛呼失声,两只手紧紧扳住佟玄谟手腕,正扣在脉门上。佟玄谟急于拔出手指,运力外拉,无奈被扣住脉门,兼之叶昼剧痛钻心,双手之力比诸平日不知大了多少倍,居然拔之不出。惊惧之一把推开紫姬,左手向叶昼肩头击去,趁一击之势拔出手指,竟连叶昼双睛一齐拔出,鲜血淋淋,望之心惊。
叶昼双目已成空洞,大叫一声,两手兀自抓住佟玄谟右手腕不放,突然张开口,猛将他食、中二指,连同自己双睛一起死死咬住,上牙齿狠命合紧。
十指连心,佟玄谟只觉痛入骨髓,力运左掌,向叶昼肩头狠狠一击。叶昼牙咬不松,几声脆响鼓噪耳膜,佟玄谟右手食、中二指已被齐根咬断,自己牙齿也因他力拔之势崩断数枚;他口含断指双睛,满脸血污,摇晃数,扑倒在地。
佟玄谟断指之痛正自椎心刺骨,突觉背部一凉,一愣,一颗心随即沉将去,世界真是寂静,耳边一派空阒,断指之处竟似已无知觉。低头看时,心窝处一把窄剑自后斜斜穿入,剑尖在胸前蛇一般,闪动诡异光芒。他慢慢扭头,最后所见,是手握剑柄惊颤不已、面无血色的紫姬。
佟玄谟乃清庭二品大员,独当方面的一镇总兵,他死在此处,若消息走漏,如皋恐有屠城之祸。紫姬和扣扣望见满院尸体、遍地血污,虽是心惊胆战,却也强自振作,荷锄掩埋。
之后,熬汤煎药、衣不解带,二人夜以继日服侍冒辟疆、叶昼、傅璇三人。
“真是难为你们了,”冒辟疆体内银针即除,将息数天,已能走动,对紫姬和扣扣道:“无晦和佩衡怎样?带我去看看。”
傅璇内伤虽重,但已清醒,可以运功自疗,假以时日,即可痊愈。叶昼情形却极为不妙,数日之内一直昏迷,水米不进,呼唤不闻;苍白的面容上,两个眼眶空空洞洞,伤心惨目,令人不忍卒睹;眶中不断渗出黄水,药膏棉纱虽时时更换,却不见起色。
“扣扣,去把梅花点舌丹拿来,”冒辟疆一边替叶昼把脉一边吩咐:“普通药膏无济于事,但愿这梅花点舌丹能奏奇效。”
紫姬目光忧郁,注视爱人蜡黄的脸,心痛难忍,道:“先生,无晦他……他能挺过去么?你说他能挺过去么?”几天来一直强自支撑,现需要有人给她一点鼓励、一点希望。
冒辟疆叹口气,面色阴郁,道:“所幸佟玄谟两掌击得虽是猛烈,但他大开碑手的硬功被破,加之重伤之余,力有不足,因之无晦内伤不成大碍。关键是双目,佟玄谟二指插入甚深,达于脑部,被创至剧,现不易逆料……。”
“先生,梅花点舌丹。”扣扣手持一个青花瓷瓶,递给冒辟疆。
冒辟疆取出丹药,碾碎数粒,外敷叶昼伤处。起身道:“我去采些药草,你们好生照料,若再有黄水渗出,揩尽之后敷以此药。”将瓷瓶交给紫姬。
紫姬接过瓷瓶,待冒辟疆和扣扣出去,禁不住柔肠百转,珠泪涟涟。
月华如水照空阶,满庭风吹草呜咽。一宵惊梦知谁在,红泪美人素衣寒。
忽忽十余天,紫姬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玉肌消损,憔悴日著。对镜自览,几茎银丝,数纹浅皱,不知何时,悄上红颜。若能与心爱之人一同老去,这银丝、这浅皱,会显得多么美丽,可如今……。
“无晦……无晦……,”她每天都在这样轻唤,希望叶昼听见。
也许真是爱心感召,上天动情,叶昼竟能略略进些汤水了。
虽在昏迷中,他依然喜食紫姬往日经常清炖给他的鲫鱼汤,心有灵犀,紫姬就将鱼肉捣碎成羹,一勺一勺喂他。
“无晦若不生还,是无天理。”冒辟疆想起当年背上生疽,疼痛难忍,不能仰卧,小宛夜夜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安寝,小宛自己则坐着睡了百余天的往事,喃喃自语:“宛君……。”
又过数天,叶昼双眶渐渐发干,偶尔苏醒,嘴角便嚅动欲言。紫姬凑耳过去,依稀辨得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字:“阿紫……阿紫……。”
如此半梦半醒,时昏时灵,神志总在幽明之间。又过了整整五日,这天午后,叶昼终于清醒过来,开口第一句话还是“阿紫。”
“阿紫在这里,阿紫在这里……,”紫姬忙把柔荑般的手伸入叶昼手中,让他握着。
“阿紫?”叶昼声音微微发颤,“阿紫,我……我怎么看不见你?”随即不言,想起了那晚发生的事:他再也看不见阿紫了!
“阿紫在你身边,你跟阿紫说话,阿紫听着,你……,”紫姬哽噎了。
冒辟疆不忍闻他们哀戚的话语,微带笑意,开解道:“阿紫姑娘,你还不快去准备些美味佳肴犒劳无晦,他一定又饿又馋了!”
“是,”紫姬明白冒辟疆的意思,忙收泪起身,“无晦,奴奴去片时,你好生休息。”一步一回头,悄声掩门出去。
冒辟疆坐在床头,握住叶昼右手,道:“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天地之性,是以长久。无晦,你明白么?”
“我明白,先生。”
傅璇伤已大愈,此时也在叶昼房中,听了冒辟疆的话,亦有所悟。
是日之后,叶昼再无哀声,反而常常拿话来宽解紫姬。紫姬听在耳中,喜在心头,叶昼能够放开襟怀,豁达以对,无论如何都是件幸事。只是内心深处,微觉异样:叶昼每与她交谈,总是反反复复、絮絮叨叨一些生活小节:天凉了要加衣、晚上睡觉盖好被、努力加餐饭等等,不厌其烦,好似一位慈母谆谆叮嘱将要远行的游子,不知何故。
一抹愁绪淡淡的、淡淡的,在她身边袅绕,才眉头,却上心头。时日一久,郁结孤怀,莫可言宣。这晚从叶昼房中出来,正垂首缓步,忽听一支箫曲肃肃清清,不绝如缕,从宅后传来,正是那夜她为引导叶昼而以古筝弹过的《泛沧浪》,此时以箫鸣奏,更觉幽咽。
月径聚花,循声而去,见傅璇茕茕孑立于六角亭中,手按箫管,愁啭清商。
亭畔一株白栀,风送浓香。
紫姬扶树伫立,凝神倾听。少顷,突见亭中拐纹琴几上素筝一张,筝弦泠泠,似有所待。不觉踱去,坐上琴凳,春葱微抚,筝筝然极五音之幽微。
箫声、筝声,婉转悠扬,一时交织,虽相和相协,却难以水乳交融。各诉款曲,衷肠有别,彼此间的隔膜竟不能涣然冰释。
突然,傅璇举箫不吟,长叹一声,废然道:“你的心,我终于明白了!”
紫姬慢慢起身,敛衽向傅璇轻施万福,走出花影,款款离去。
傅璇对紫姬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爱恋,今夜总算有了结果,虽然是遗憾的结果。他本疑惑紫姬对叶昼只是道义上的奉献,此刻才不得不承认,他们相爱至深。傅璇心中,惘若有失。
正当紫姬和傅璇筝箫相和之时,一个身影却蹒跚着顺粉墙摸索而行。筝箫声歇的一瞬,他终于摸到门闩,喀的一声轻响,拨开,手一推,门吱的一声。他试探着迈出脚步,趑趄前行……。
忽而一双手轻柔的挽上他臂弯,他心弦一颤,未语先噎,道:“阿……阿紫……。”
“你去哪儿,奴奴都随你去,为梦为影奴奴都随你。”语声柔缓、平静、坚定。
尾声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皇贵妃董鄂氏卒,身后百官服丧,极尽哀荣,追谥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火化后于康熙二年二月二十七日暂厝黄花山,六月六日随世祖入葬孝陵。奇怪的是,清朝定制,皇后谥号经累世加增,到十六字加齐,端敬皇后的谥号后世却未予加增,只有最初的十二个字,而且不系世祖谥号,神牌不升祔太庙,为有清一代唯一不系谥号的皇后。这是否与她身世有关?不得而知。
端敬皇后去世不久,即翌年正月初七,顺治皇帝龙驭上宾,后世纷传,他削发披缁,皈依净土,遁迹五台山。吴梅村有《清凉山赞佛诗》四首婉道其事。
顺治十八年,扣扣亦殁,年十九,葬于影梅庵董小宛衣冠冢侧。扣扣姓吴氏,名湄兰,字湘逸,小字扣扣,籍仪征。资性颖异,举止娟好,喜读书,《文选》、杜诗辄读即覆卷成诵。可叹红颜薄命,不得永寿。
冒辟疆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清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去世,享年八十有三。“康熙十二年癸丑,诏征山林隐逸,有司推荐,辞不赴。”“康熙十八年已未,征应博学鸿词科,辞不赴。”终生拒不仕清,鬻宅移屋,陋巷独处,“偶发游山兴,聊为卖字翁。”笑傲林泉,贫困终老。他八十二岁时曾作诗一首:“冰丝轻飏藕罗裳,一曲当筵一举觞。曾唱阳关洒离泪,苏州寂寞当还乡。”其中“苏州寂寞当还乡”之句,耐人费解,当时即有传言,董小宛其实既未入宫,亦未香殒,而是因某种缘故在苏州出家为尼,故有“还乡”之说。个中三昧,恐怕永远也无人能够参透了。
傅璇,据说高吟张煌言“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之句,投奔义军,煌言兵败之后,浪迹天涯,不知所踪。
只知道在风吹羊角、雪翦鹅毛的回疆深处、天山脚,有一对夫妇,来自遥远的江南佳丽之地,男的不知为何终年戴着面罩,因而面貌无人识得,但他身材魁伟,风度翩然,想来必是一位俊美的男子;那女的,——唉,实在没甚么好说的,因为人们都当她是仙女,那种摄召魂梦、颠倒情思的美貌且不去提,单是那善良贤淑,乐于助人的德行,就足以使人钦服。他们与当地牧民一样,逐水草而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悠闲又单纯的生活。
到了乾隆年间,天山脚出了个绝色美女,她身材窈窕,有江南女子的婉约,皮肤白皙滑腻,羊脂玉似的凝而不化,一双美目,澄澈明亮,眼波一转,就象秋水流过,尤其是瀑布般的青丝,光可鉴物,撩人清梦。老人们都说,她长的跟那位仙女一样,至于她们之间究竟有没有血缘瓜葛,谁也说不清。后来,这女子嫁给了南疆巴图尔汗国国王霍吉占,因为她天生体有异香,如兰似麝,微一移步,浮香满径,人们便亲切的称呼她为回部香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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