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有花有月,复有美人相随,诚何世界?
何况锦羹绮馔,妙舞清歌;月白风清,良夜当前。
康乐有言: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而今四美毕集,人生到此,夫复何憾!
美人者,紫姬也,双瞳如水,肤白如云,一团娇憨。
紫姬乃吴中歌伎之魁首,与“绿眼胡鹰踏锦鞲,五花骢马白貂裘。”的翩翩佳公子叶昼一见倾心。叶昼为之赎身,载之画舫,溯流北返,一路日日管弦,夜夜笙歌,说不尽的旖旎风情。
此时紫姬琵琶在怀,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叶昼拈一粒葡萄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眄着朦胧醉眼,欣赏爱人美姿。若说先前只是迷于她的美色,经过数月来朝夕相处,早已心折于她的兰心慧质,淑慎婉柔。
须臾,曲终舞罢,歌声绕梁,紫姬嫣然而笑,烟视媚行,活色生香,真个妙唱非关舌,多情岂在腰。
叶昼一把揽之入怀,向她唇吻下,便如幽兰在抱,香风拂面。
“无晦,请……,”紫姬轻唤着叶昼的表字,手捧醁波,款款相劝。
叶昼接樽一饮而尽,亲酾满盈,晏晏笑道:“来,干了此杯。”
紫姬掩袖而饮。叶昼复酾,紫姬复饮。数巡一过,紫姬朱颜已酡,醉态若柳,把手推杯,柔声道:“奴奴……奴奴不胜饮了!”吴中女子,自称奴奴,紫姬微醺之下,乡音难禁。
闻听这吴侬软语,叶昼神魂颠倒。适时清风一过,烛影摇红,只见紫姬身香云纱衣微微敞开,露出一抹素肌,双峰隐隐可见,唐明皇谓杨贵妃新剥鸡头肉的典故蓦然兜脑际,顿时心猿意马,把持不住,揽起紫姬,向绣榻踱去……。
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二人柔情蜜意,相拥入帐。蝶憩香风,尚多芳梦;鸟沾红雨,不任娇啼。两心欢洽,不知东方之既白。
宿酲已醒,紫姬对镜梳妆,青丝如瀑,飞泻肩头。叶昼斜倚靠枕,看着爱人薄施脂粉,淡扫娥眉,心畅意快。画舫载得美人归,红袖添香乐何如!人生快意事,莫过于此。
也许正是为了过于陶醉的缘故,船身骤然一倾,他没有发觉。直到“咚”的一声,铜镜落地,他才警觉,翻身而起,匆匆结束,握剑出舱。
甲板舟子仆役一个不见,偌大一艘船鸦雀无声。
画舫打横,漂在江心,江流荡荡,浊浪起伏。
叶昼一锁眉头,向船尾小心蹀躞,绕过厨房,自左舷回到船首,恰是环行一遭。十几个下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痕迹也未留下。而厨中灶,却还炖着梅芯莲子羹,清香阵阵。
适才船身一倾,他匆匆结束出舱,不过一霎功夫,谁人有如许手段,翻覆**在不知不觉间?强敌环伺,山雨欲来风满楼,何事一触即发?
画舫已不可用,当务之急,在于登岸。
叶昼转身回舱,挑帘而入,“阿紫……,”他说,“快些收拾……,”话音未落,已是面色如纸,怔在当地。舱内阒无一人,紫姬不见了!
蜂虿作于怀袖,勇夫为之惊骇。叶昼呆了半晌,脑海中一片空白,甚么人通天彻地,有挟太山以超北海之能?用这声东击西之计掳去了我的阿紫,他掳我阿紫作甚?阿紫……!
叶昼冲出船舱,拔剑四顾,只见水天一线,两岸苍茫,佳人倩影,杳不可寻。
冷静下来,细细思量,贼人从何而来,如何而去,必有遗踪可觅,关心则乱,切莫被惶惑扰乱心神才是。重返船舱,仔细检视。妆台之,宝奁尚开,内中金钗银环,珠钏玉佩,一样不少。面对珠宝一毫莫取,可见贼人专为紫姬而来。看情形,他们是属意已久,觑准之后,一击得手。然则紫姬一个弱女子,何人如此处心积虑,必欲夺之而后快?
出舱又再巡查一遍,哪怕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也好,谁知竟无。一筹莫展之际,却见右舷下一只小鞋,鞋底朝,轻轻浮着。忙用篙捞,把在手中一看,玫瑰红面子绣一溜小花儿,正是紫姬之物。叶昼心中一亮,这分明是紫姬匆忙中留给他的线索。抬头向右岸遥望,微云之下,一处市镇隐约可见。他将竹篙往水中一撑,借力凌空而起,落下时足尖点水,几个起落,已在十数丈外,蜻蜓般掠岸去。
此时正当顺治十年五月,这处名叫王集的市镇,经过连年兵燹,十室九空,所谓“多少少年亡,不见白头死。”断壁残垣,触目皆是,倍觉凄惨。叶昼本想穿镇而过,转念一想,此去恐怕多是穷乡僻壤,在这镇预备些干粮才好。放眼一看,萧条的市面,一面破酒招孤零零耷拉着,“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他一脚踏入,迎面一群绿头苍蝇嗡嗡叫着横冲直撞,再一看,蒸屉里的馒头还算白净,只可惜面苍蝇三五成群,好似闲庭漫步。一阵呕,忙把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
“朋友,兵荒马乱,前途未卜,将就些吧。”酒铺中有人开口。
叶昼点点头,道:“说的是,”进去坐下。
说话的男子约莫二十**岁,与叶昼年纪相仿,大口嚼着馒头,面前一碗浊醪。
叶昼吩咐:“店家,一壶酒,十个馒头,带走。”
不一会,店家塞给他一个荷叶包、一个小葫芦。他把葫芦挂在腰带,拎着荷叶包,往桌丢几文钱,冲那青年颔首示谢,转身出店。
出得店来,怅望南北;路在脚下,举步千钧。紫姬究在何方?是顺流而下,循来时路径沿途找寻,还是逆水而,向徐州方向访查?静心细想,贼人为何选择此处动手?若是劫得紫姬南返,此地濒临山东、安徽地界,断无迟至此时方才下手之理。莫非有西潜或北遁之意?徐州地扼鲁、豫、皖、苏四省要冲,贼人无论西潜抑或北遁,必经是处。叶昼打定主意,决计北。
过里仁,经陇集,下邵店。一路风餐露宿,连个打尖的地方都没有,全靠那十个馒头充饥。走了四天,沿途留意,紫姬还是音讯杳然。这天黄昏时分跨过骆马湖,来到窑湾,总算找到一家稍象样子的客栈投宿。梳洗一番,下楼用餐,一眼瞥见前些天在王集酒铺中遇见的那男子。
叶昼近前抱拳道:“这位仁兄,咱们见过面。”
男子抬头看看叶昼,微微一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杯酒吧。”
小二添了杯箸,叶昼又叫了几个菜,两人对饮。
叶昼心情沉郁,意兴阑珊,那男子似乎也是思绪重重,魂游天外。二人一言未发,酒干肴残,拱手作别。
进徐州城前,叶昼换了套葛布青衫,贼人既然蹑踪劫去紫姬,必然也认得他的样貌,是以要改换装束。加之数天未理的胡须,满面虬髯如戟,即便熟人,乍见之下也未必看得出他本来面目。
“自古彭城到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徐州为古彭城,秦汉之际,西楚霸王项羽曾定都于此,世称五省通衢,利来利往甚是繁华。惟其如此,茫茫人海中寻一女子,无异求草芥于旷野,谈何容易。
一连数天,渺无所得,叶昼怀疑自己当初判断有误,莫非贼人南下了不成?眼看大千世界,烝烝苍民,到哪里去寻紫姬,难道就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今生无缘再见?不禁意气消沉,杯酒浇愁。
这日牛饮已多,昏昏沉沉,俯于桌。只听酒楼掌柜与人说话:“葛爷,小店在这徐州城中算得是独一份的百年老店了,这块招牌还是嘉靖爷年间震川先生的手笔呢,”语气甚是傲然,不看也猜得到他一定竖起了大拇指,“我们掌勺师傅的淮扬菜远近闻名,好这一口的都到我们这儿来,你老不妨去打探打探,若说还有比我们更好的,”停了一下,下了狠心似的说:“你老把我的头拧下来拿回去当夜壶!”
“嘉靖年间?噢,一百多年了,”那人身着戎装,看样子是个把总,“这么说你们还是大明的忠臣啰?”
“那是,那是,”掌柜搓着手,一迭声应道,他忘了现如今是谁在坐天下。
那把总有意拿话挤兑他,听他如此回答,正中下怀,一拍桌子,猛然吼道:“大胆,你活腻味了是怎么着?现今可是咱们顺治爷的江山,我看你该到阎王殿给大明尽忠去,来啊,”向手下兵卒递个眼色,“给我拿下,”眼光一扫,“这店里藏着不少反贼吧,给我搜!”
“哎哟,”掌柜回过味来,吓得腿一软,扑通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哀声道:“葛爷,小的可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葛爷,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小的该死,说错了话,您老就多多担待吧!”见那把总鼻孔朝天,理都不理,一把抱住他腿,“您老交代下来的事,小的粉身碎骨也给办好,小的这就派人去苏州、扬州把当行的师傅全请来伺候着,您老就消消气,放过小的吧!”一把鼻涕一把泪,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直往那把总怀里塞。
把总撑开钱袋看看,点头笑笑,“看来这店里是没有反贼,全是良民,兄弟们,别搜了。”
掌柜袖拭老泪,从地爬起,颤巍巍的给把总作揖,“多谢葛爷!多谢葛爷!”
“我可告诉你,”把总凑嘴到掌柜耳朵边,“淮扬菜的好手尽快找,立等着用,到时候又不趁我们家小姐的意,哼哼,”一声怪笑,吓得掌柜一哆嗦,“可别怪我没照应到!走——,”摇头晃脑,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这把总如此嚣张,气得叶昼咬牙切齿,他若真是个满洲鞑子也还罢了,战胜之余,巧取豪夺,各为其主,未可厚非,可恨竟是个汉人,居然数典忘祖,狐假虎威,欺压同胞。待要发作,未免累及旁人,正想尾随出去,找个机会教训他,忽听掌柜语声哀愁,唠唠叨叨:“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让我到哪儿去找淮扬菜的好手,——哪儿还有比我们更好的?唉,这不是要命么?”
这掌柜姓许,旁边有同情的,问道:“许掌柜,这年月,谁不好惹,你怎么偏偏结了这么档子冤家?”
“嗨,哪是我招惹的,”许掌柜一拍大腿,痛心疾首的样子,“店门朝东,客迎八方,生意门我能不做么?何况还是个官儿,哪敢不做他的生意!”
“他点甚么你照单料理就是,难不成他还要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劈精肉么!”
“若真是‘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劈精肉’倒好了,毕竟有个名目,小老儿也好措手,难为的是一口咬定要吃淮扬菜,——。”
“淮扬菜贵店不是正拿手嘛?有甚么难为的?”
“说的是啊,难为也正难为在这儿,小老儿这店里的师傅轮番去他府伺候,就没一个让他中意的。不中意你倒是换别家店面啊,他还就耗了,非要本店一手承揽不可,要不然——,您老也瞧见了,小店就开不下去了!”
“还有这样挤兑人的,真是岂有此理,没一点儿王法!”
有人扑哧一笑,很不屑的说:“鞑子还懂王法?连他们的蒙古太后都耐不住寂寞,下嫁摄政王了,指望他们调教出来的汉奸走狗懂王法!”他说的是顺治七年七月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下嫁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一事,据说多尔衮同年十二月的暴卒与此不无关系。此事在汉人中间一时传为笑谈,有机会就拿出来讥嘲几句,聊解心头之恨。
许掌柜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谈国事!莫谈国事!”续道:“还有更气人的呢,也不知那官儿家里生了怎么一个刁嘴的小姐,就那么难伺候,笋要吃春天的,莼菜要吃秋天的,点心要杭州楼外楼的,米粥要鲜花百果的,——这还是听得懂、办得到的,还要吃甚么晓露清羹、玉叶芙蓉——淮扬菜里哪儿有这两味啊?……。”
叶昼一把揪住掌柜衣襟,道:“你说甚么?”声音发颤,两眼圆睁,象要喷出火来。
“我……我没说甚么啊?”掌柜腿一软,又要跪下,一看这位衣着普通,不是官儿,腰一挺,底气又足了,“你干甚么,快放手,我这店里的伙计可不好惹!”
发觉自己失态,叶昼忙松手致歉,道:“小可听许掌柜说得太气人,真想揍那官儿一顿,一冲动,拿您老当那官儿了,您老别在意。”
“不打紧,不打紧,”原来是为自己报不平的,许掌柜摆摆手,扭头喊跑堂,“来啊,给这位小兄弟沏壶茶。”
叶昼拱手谢过,道:“小可有一事不明,请许掌柜指教。”
许掌柜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有甚么帮得的尽管吩咐小老儿。”
叶昼道:“我看适才那狗官不过是个把总,怎地这么大的排场,他家小姐挑样拣样倒象是大户人家的?”
“嘿,小兄弟有所不知,”许掌柜索性坐在叶昼身边,细细道来,“那把总叫葛彪,不过是个跑腿的,他家小姐呢,才从南边来,原说是一路北京里去,船差不多到了京口,可巧赶张侯服和张玄箸兵入长江,直逼瓜洲,只好弃舟登岸,陆路到了这儿,——小兄弟,你道他们住进了谁府里?”掌柜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云龙山!”
叶昼还等着下文,许掌柜却袖着手不言语了,拿一对老眼觑着他,莫测高深的样子。
“云龙山?”叶昼莫名其妙,“云龙山怎样?”
“嗨,这你都不懂!”许掌柜颇有点失望的样子,“云龙山不就是佟府?”
“哪个佟府?”叶昼还是不明白。
旁边有人插嘴:“还有哪个佟府,佟玄谟嘛!洪承畴手下第一等的亲信,永历元年帮着鞑子元帅巴山抓陈大樽先生的大汉奸!”
“入了他府的女子,”许掌柜左右看看,没有碍眼人,方才道:“十有**是抢来的!”叹口气,“不知又是谁家的姑娘遭殃了,”想到这位小姐害得他破财还免不了灾,不知去哪儿找“晓露清羹”和“玉叶芙蓉”给她吃,补了一句:“嘴这么刁,也不是甚么好货色,哼!”
他哪里知道,“晓露清羹”和“玉叶芙蓉”,正是叶昼魂牵梦萦的爱人紫姬所嗜之馔,莫说他店里不会做,普天下除紫姬与叶昼,就无人识得,因为这两道菜乃是紫姬慧心独创,叶昼为之命名,影射二人之间两件闺房秘事的佳肴。这位“小姐”山珍海味,南北大餐,甚么都不吃,偏偏点这么两道菜,不是紫姬又会是谁?用意何在,不言自喻。所以适才叶昼乍闻此名,惊喜激越之下方寸大乱,一把揪住掌柜。
会了钞,叶昼出门,绕过项羽阅兵的戏马台遗址,折而南行,脚步加快,须臾即至云龙山麓。四下萧廓,不见有何府邸。循山路而,不久便是“冈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的东坡石床。只见几个绿营兵正懒洋洋的从石床边走过,其中一个把总,正是葛彪,手里拎着点心盒子,嘴里夹七杂八哼着艳调:“好哥哥,略住住,吃了茶去。不合你来迟了,我又接了别的……,”走路打摆子、拧麻花,想必是敲了许掌柜的银子,去灌了一肚子黄汤。
“葛爷,”有个兵丁埋怨道:“咱们可真够窝囊的,整天给一个小妞支使得团团转,一点儿好处捞不着,亏您还乐得起来。”
“你算个甚么东西,敢教训老子?”这兵丁可能是葛彪的亲信,他只把眼睛一瞪,没有发作。随即派头一端,道:“你小子还嫩呢,你没听李师爷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下面的他想不起来了,隐隐约约有个影,憋了半天,才道:“虽不能至,看一眼也不错。那么漂亮的妞儿,只怕你这辈子也没见过;别说没见过,做梦也梦不到。再说了,”涎脸一笑,“你知道佟大人要把这妞送给谁?把她伺候好了,以后在那边提一句‘葛把总挺能办事的’,咱不就飞黄腾达了?小子,好好学着点儿吧,放长线钓大鱼。”
“那是,那是,”那兵丁满脸堆笑,“小的哪能跟葛爷比,葛爷想得深,看得远,前程远大,以后还靠葛爷提携!”
说话间,进了一座宅子。叶昼往里一瞟,果然是“侯门似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严密。他本来打算着寻得是处,凭自己一身武功径直打将进去,救出紫姬,未必是甚么难事,看这情形却是不能了。即便没有护院高手,深宅大院,回廊曲折,房舍鳞次,不知凡几,到哪里去寻紫姬?这么大的宅子藏个把人,就算没甚么密室幽所,随便一撂,还不象仍粒石子到太湖里,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
环宅小心察看地势,发现宅门不远处有一座亭子,甚是古旧。近前一看,只见匾额横写三个大字:“放鹤亭”;字迹平实、朴素,而不失汪洋浩大的气息,正是苏东坡的手笔。叶昼瞬时想起坡翁的《放鹤亭记》:“彭城之山,岗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骋目而望,西南脚下,树影婆娑,烟波浩渺,正是潺湲八十余顷的云龙湖。
“这狗窝建在这么一个地方,真是糟蹋了大好湖光山色!”
回到客栈,时辰尚早,叶昼潜运内力,闭目养神。能够做的,紫姬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他的了。红颜知己,切不可负,他心情激荡,只觉紫姬用心良苦,如若失之交臂,惟有一死而报了。
更深之后,腰缠乌金软剑,身着夜行之衣,叶昼从东面山,绕到佟宅右侧,纵身了房顶,悄没声的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索过去,琉璃瓦当,飞檐拱兽,水一般从脚下流过,足踅摸了两个多时辰,焦灼加之期盼,汗透衣衫,整个宅子扒梳了才不过东南一隅,而天色已昽昽放亮,院中侍卫往来巡逻,更见频繁,一旦为之察觉,打草惊蛇,有功亏一篑之虞,只得作罢。
一夜无眠,换了衣服,鸡唱三遍之后,叶昼叫小二打了盆水来草草洗漱。买了三个馒头,一边嚼着,一边细细思量,怎样才能救得紫姬脱身虎口?夜来的办法,显然行不通,毫无头绪不说,胡走游飞,于事无益。凝神筹思之际,耳边忽而传来脆响的叫卖声:“黄澄澄,亮晶晶,甜不腻,鲜洁美——爽口谢家糖啰!”叶昼灵机一动,计心头,精神大振,把手中馒头一丢,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直奔那嘉靖年间震川先生亲笔题了“丰乐楼”三字的百年老店。
“许掌柜,”叶昼一把抓住掌柜的肩膀,“你找着淮扬菜的师傅了么?”
许掌柜一愣,道:“我店里都是淮扬菜的师傅,七八个呢!”
“我说的是葛把总让你找的。”叶昼平静下来,松开手。
“唉,”许掌柜愁眉苦脸,叹道:“哪儿去找?京口、瓜洲一带剑拔弩张,谁肯去送死跑这一趟?算我倒楣,听天由命吧。不行让那小姐啃我这把老骨头好了!”
叶昼一笑,道:“许掌柜,你这把老骨头只怕经不起啃啊。小可不才,祖也是名厨出身,手艺传到我这儿,虽说丢了六七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还剩着三四分。小可琢磨了一晚,祖传下来的菜谱好像是有这么两道菜,翻开一看,果然……。”
许掌柜听出了眉目,手一哆嗦,插嘴道:“小兄弟,你是说,你有这两道菜的菜谱?”
“正是如此!”
“噢,快请坐,快请坐,”许掌柜双手相让,“小兄弟,你可真是活菩萨,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啊!”转身亲自沏一壶好茶,替叶昼斟一盅,“小兄弟,小老儿觍着脸问一句,能不能把这两道菜的菜谱借小老儿一抄?”突然提高语气,“你放心,决不白抄,小老儿一准奉白银二百两酬谢……,”见叶昼没有动静,狠狠心,这两道菜谱可关系到身家性命啊,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咬着牙道:“五百两!五百两平库白银!”
“许掌柜,”叶昼道,“不是我不肯帮忙,也不是成心讹您老。您老想,祖传下来混饭的家伙,怎能轻易许人?菜谱给您老抄了去,我以后还怎么立足!这么着吧,您老就把我引荐给葛彪,我‘投身饲虎’,您老不也就没事了?”
许掌柜低头不语,突然有点将信将疑,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汉子,葫芦里究竟卖的甚么药?五百两银子,足够他胡吃海塞一两个年头了,省着点的话,够娶个媳妇,置几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红红火火过小日子了,他怎么毫不动心?
“嗨,要不算了,”叶昼见他犹豫,狠狠把手一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待会姓葛的来了,我看他真要拿你去活剥了!”叹口气,一拱手,“告辞!”
“别、别、别,”许掌柜赶忙拽住叶昼,“就依你,就依你,——不过,小兄弟,恕小老儿多说一句:你的手艺……。”
“我的手艺,您老放心,”叶昼胸膛一挺,“不比您这儿的师傅差,——要差也差不了多少!”
许掌柜半信半疑点着头,“那就好,那就好……。”
晌午,葛彪带着四个兵丁进了丰乐楼,还没站定,就大呼小叫,闹得鸡犬不宁,吓得食客没有敢进门的。许掌柜忙满脸堆笑将这瘟神迎进楼雅座,摆了一桌山珍席,一面逢迎,一面引见叶昼给他。
“他会做那两道菜?”葛彪斜眼打量叶昼,“可别是麻雀子下鹅蛋——讲大话!”
叶昼真想给他一剑。强压怒火,陪笑脸道:“小的确实会,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儿,哪敢在葛爷眼里掺沙子?”心道,这条狗命迟早要取。
“吹牛皮不犯死罪——大话由你说。”葛彪一仰脖,干了杯酒,咂咂嘴,打官腔道:“你叫甚么名字啊?”
“小的吴汇。”叶昼取表字无晦的谐音以为化名,届时传到紫姬耳中,定能理会。
“那就试试看?”葛彪盯着许掌柜,轻轻搔着下巴,似笑非笑。
许掌柜点头哈腰,笑道:“试试看,试试看,还请葛爷多多关照。”从桌子底下递过去一锭二十两的银子。
酒足饭饱,“人财两得”,葛彪满面春风,打着嗝,剔着牙,由四个兵丁扶着出了丰乐楼。叶昼跟在后面,没走几步,抢前拦住他,递过去一张纸,道:“葛爷,这是那两道菜所需原料的清单,不知府有没有?”
葛彪接过一看,列不过银耳、鸡蛋、鲜鱼、西米、枸杞、玉兰花等寥寥数种,样数即少,亦无可珍,惟有一样“仙人冻”,却不曾听说过,问道:“这‘仙人冻’是个甚么东西?”
叶昼笑道:“就是凉粉。”
“妈的,”葛彪骂道:“凉粉就凉粉,干么叫仙人冻,唬老子么?”
叶昼道:“虽说就是凉粉,却不是市面普通的凉粉。这凉粉是用广东罗浮山茎叶秀美,香似檀藿的凉粉草做的。普通的凉粉就叫凉粉,用凉粉草做的就叫仙人冻。我怎敢唬葛爷。”
“这么回事!”葛彪一笑,“看来你小子果然有两下!”把单子随手递给旁边一个兵丁,“去,照单采办。”
叶昼一路留心,跟着葛彪进了佟府。府中游廊迂回,门禁森严,步步有警,处处设防,每过一道门,都要出示腰牌。不过俗话说的好“衙门深似海,弊病大如天。”侍卫门一见葛彪那张熟脸,一切手续也就全免,连带叶昼也不用盘查。
“瞧见没有?”葛彪得意洋洋,在叶昼面前摆谱,“咱可不是戏台喝彩——自吹自擂,在这地方,鸡窝里打拳——小架式,那可不行,别看咱才是个把总,佟大人面前说得话,他们就不敢不卖面子!”
叶昼无奈,只得陪好话:“那是,佟大人信得过您,谁还敢跟您说半个不字!”
“总算你小子水牛吃了萤火虫——肚内明白,”葛彪手往前一指,“到了。先给你透个底,晚饭做得好,小姐吃舒服了,你就得住府里,”嘿嘿一笑,“估计你也住不久,知道不,你是第二十三个,——光我手里就经了十来个了!”
晚餐之时,叶昼饱蘸浓情,细切相思,精心烹制。晓露清羹、玉叶芙蓉,寄托着他和紫姬之间多少柔情蜜意啊,他要让紫姬知道,无晦来了,无晦来救你了。想到心爱的人儿马就能吃到他亲手烹饪的美食,虽不能立时得见红颜,于心也稍可宽慰。
杯盘撤下,肴馔净尽,洁白细腻的定窑白瓷碗沿,印着一痕淡淡的唇影。睹物思人,更添焦虑。
俄顷,只见葛彪老远就呲着牙,笑着快步走来,走近了一拍叶昼肩膀,大声道:“厨师无巧,烂淡就好。我一看就知道,你小子马褂穿背心——隔(格)外有一套,甭走了,今个就住下,明天早饭开始就归你伺候。把小姐伺候好了,有你乐的。”一边说着,一边带叶昼到了一间小厢房,“你就住这儿,你小子有福分,这宅子大,能住单间。”
天色一黑,叶昼就坐不住了,来回在屋里踱方步。好容易时交子正,悄悄掩门而出。夜色清寂,草木零露,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出了小院,沿游廊小心曲折向前,迂回往西北角打探,走没多远,清风一过,隐隐送来一阵《泛沧浪》的筝曲,雅乐似歌,惆怅婉约,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听得他魂也痴了,神也醉了,呆立当地,寸心万绪。这是紫姬咫尺天涯的召唤,是在牵引身处迷津的爱人。叶昼打个冷战,清醒过来,循声向西潜行。
越过垂花门,进了内宅,筝曲渐响。走一步,与爱人近一步,叶昼心弦紧绷,恨不能一下子跨过偌大的天井,奔到紫姬身边。突然,筝声嘎然而止,活象硬生生给人用刀从中间劈断了,叶昼的心,仿佛一下猛跳到嗓子眼,张口就能吐出来。怎么回事,难道被识破了?
这时只听仓啷声响,刀兵大作,叶昼忙闪身花木丛中,凝神细看,院中已是火把通明,侍卫们个个甲胄鲜亮,手持长矛短剑、盾牌弓弩,将一个男子团团围在当中。那男子浓眉细目,面容冷毅,手握三尺龙泉,寒光闪闪,锋芒到处,血溅海棠。
叶昼大感诧异,这不正是在王集和窑湾两度相遇的男子么?心想,且不管他所为何来,怎地到了此处,眼下正是个大好时机,与他并肩杀个痛快,然后我救紫姬,他办他的事,各得其所,岂不是好,真是天助我也!抽出乌金软剑,刚要猱身而,忽见围堵的侍卫呼啦闪开,一条黑影扑天而下,人未至,风先到。叶昼心中一惊,来者不善啊,看这架势,武功不弱。引而不发,静观其变,三五回合一过,叶昼暗出冷汗,这人武功之高,远在自己之,而那两度相遇的男子,与自己不过伯仲之间,绝不是他的对手,支撑不了多久,必然落败。如何救他一救才好?略略思忖,只有火攻一途,好在侍卫全都围住那男子,其它地方人手不够,有隙可寻,悄悄潜入后院,估摸着在这儿纵火不致殃及紫姬,方才放心一炬。山风大,足助火势,片时就烧了个半天红。
趁着混乱,叶昼回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半截素烛下,静坐思忖,那人武功之高,实出意外,究竟是谁?此人在侧,紫姬之厄,何时可解!正愁肠百转,屋顶瓦当一响,有人轻轻跃入院中。叶昼一惊,走到门旁,推开一条缝隙,凑眼过去要看个明白。不料院中之人猛的一推房门,紧接着一剑刺出,直取叶昼咽喉。叶昼急忙后跃,顺手抽出软剑,反手一招“倒卷湘帘”,去刺来人小腹。来人往旁一闪,叶昼也已站定,四目相对,两声轻呼。
“怎么是你?”来人正是那男子,显然吃惊不小。
叶昼一笑,道:“仁兄,别来无恙?”
“哼,想不到你竟是佟府中人!”那男子一挺剑,“咱们比划比划。”
正想解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昼忙将蜡烛吹灭,拉那男子伏下身,小声道:“你别吭声,有话待会再说。”闪身过去将门关好。
门外葛彪的声音随即高喊:“喂,吴汇,你小子别睡了。我问你,可听见甚么不对劲的声响没有?”
叶昼打开房门,笑道:“葛爷,这么晚还来看我,有甚么吩咐?”
“呸,你美的,”葛彪虽然在骂,却是含着笑的,他已把“这小子”划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他既认自己是“葛爷”,自己就有义务照应他,续道:“你倒是光棍丢在刺蓬里——无挂无碍睡得香,仔细明早起床找不着脑袋。小心着点儿!”回头招呼,“兄弟们,走吧,这儿没事儿。”
叶昼看他去远,关好门,回身席地坐在那男子身旁,道:“仁兄,你莫要误会,我若是佟府中人,也不会放那把火助你一臂之力了。”
“火是你放的?”那男子把剑往地一搁,早已信了,“我说怎么无巧不巧,突然就起了火!”抱拳道:“山水有相逢,大恩不言谢,容日后图报。”
“仁兄言重了,我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举手之劳而已。”叶昼踌躇了一下,忍不住还是发问:“恕我唐突,但不知仁兄所为何来?”
男子低头沉吟,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思索,半晌才道:“我来救一个人,一个女子。”
“哦!”既在意中,又在意外,叶昼奇道:“你也是来救人,救的也是个女子!”双目怒火闪过,“不知这姓佟的抢了多少良家妇女,生生拆散多少恩爱夫妻,非要把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这么说你也是来救人的?怎么又在这府中当起了下人?”
叶昼将紫姬如何散布线索,自己夜探佟府,无功而返,灵机一动,毛遂自荐当了厨师,与紫姬取得联系等情略述一遍。
那男子听罢,赞道:“这位女子真是冰雪聪明。”突然语气一转,大为疑惑的样子,“你说的这位女子,她叫甚么名字?”
这话问的突兀,叶昼却不以为意,紫姬柔婉的身影浮脑海,温情答道:“她叫紫姬。”
“紫姬!”那男子目瞪口呆,语声惊诧,脱口道:“你是叶昼叶无晦!”
此番轮到叶昼奇怪了,盯着那男子瞧,“仁兄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在下钱塘傅璇傅佩衡。”目光逼视叶昼,“我的名字,想必无晦兄一定听过?”
虽听紫姬提过,印象却是不深,只知此人也是钟情紫姬,而紫姬,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倾心于己。这么说,眼前之人,是自己昔日的情敌了!不过,心仪之人虽已名花有主,得知其罹难,而置生死于度外,风尘赴义,这份衷情,自可铭感天地。
二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良久,傅璇突然幽幽叹口气,道:“你没有照顾好紫姬!”语声中含有刺骨的冷意。
这句话,无论出自何人之口,都没有出自傅璇之口那么令人无地自容,叶昼鼻中一酸,想说声“对不起”,话到嘴边,又觉似乎不妥。对于傅璇,何“对不起”之有?也不能反驳,因为觉他责难得对。只好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当务之急,是如何救出紫姬,不知佩衡兄有何高见?”这时,窗棂中透入一抹青蓝色曙光,室内之物已朦胧可见。叶昼续道:“眼下天色渐亮,佩衡兄还是先避一避。今日午后,咱们丰乐楼见,再从长计议,佩衡兄意下如何?”
傅璇点点头,起身还剑入鞘,道:“只好如此了。”
叶昼出门四下察看一番,了无异状,傅璇才抱拳作别,越墙而去。
到了晌午,叶昼细心烹制了紫藤面饼、鸳鸯海参、盐渍桂花、晚香玉炒虾仁四色紫姬平日喜食的菜点。正准备赴丰乐楼之约,葛彪一步一晃走了来。
“嘿,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是鸭子喊伙伴——呱呱叫啊,难得小姐吃的顺了口。”
叶昼抱抱拳,“还不是葛爷的关照!”
“哎,我可有正经事给你说,”葛彪突然敛笑,一脸严肃,“有甚么私事没了结,这两天赶紧去办,过了这几天可就菩萨的眼睛——动不了了。”
“怎么?”叶昼看他一本正经,颇有点不习惯,“这话怎么说?”
葛彪左右看看,“你小子是我的人,换别人我可懒得管,”压低声音道:“三五天就开拔,往南去。佟大人明早先期北去迎洪大人。昨晚又出了那么档子事儿,所以府里要戒严,明晚起不许出不许进。所以,”拍拍叶昼肩膀,色迷迷的一笑,“有相好的快去温存温存,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啰!”
“多谢葛爷关照,”叶昼想着赴约,敷衍一句,“想必葛爷也有相好的要去道个别?小的不敢耽误您老,您老快去吧。”巴望着他快走。
葛彪闻言却摇摇头,长叹一声,“我哪有空啊?昨晚那家伙卖鸡子换筐——瞎捣蛋,害得佟大人放心不下,怕伤着小姐,要给小姐换住处。这不,着落在我身,”苦着脸道:“那小姐难伺候,你不是不知道,件件都要新的,又嫌密室里气闷,要多摆花,我可有得忙呢!”
叶昼一惊,“小姐住到密室去了?”不禁问道,“密室在哪儿?”
“唉,不说了,不说了,”葛彪一扭头,哼着小曲:“姐姐你说哪里话,难道我和你比别的。你好好去陪他也,我另日来看你……,”一步三摇,走了。
叶昼只得作罢,赶去丰乐楼见傅璇。许掌柜见了他,自有一番感谢的言语,非要做东,开了一间楼雅座,送一桌八大碗招待他。
“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听了叶昼的复述,傅璇举杯不饮,只是把玩酒杯。
“此话怎讲,佩衡兄明示。”
傅璇把酒喝了,道:“佟玄谟北去迎洪承畴,劲敌一去,余不足畏,此一喜。紫姬被移入密室,不知其所,此一忧。”
“莫非昨晚与你交手之人就是佟玄谟?”叶昼道,“此人武功很高,我道是谁,原来就是他!”
“岂止很高,”傅璇慢慢扒开衣,露出胸口,“简直就是登峰造极!”
只见傅璇胸口偏右一个掌印,乌黑发紫,入肉数毫。叶昼惊道:“大开碑手!佩衡兄,你……你觉得怎样?可否有碍!”
傅璇苦笑道:“我这是脱身之际捱的一掌,顺着他的掌力弹了出去,否则,”摇摇头,神色一变,“我便永远不会知道你就是叶昼,”突然仰天一笑,“叶昼就是你!哈哈哈……。”
叶昼知他难忘紫姬,见到自己格外伤怀,无言以劝,只得饮酒。
“嗨,我这是怎么了!”傅璇长出一口气,“无晦兄莫要见怪。咱们商量一下怎么救紫姬。”
“我看还要从葛彪身着手。所幸佟玄谟一去,只要探得密室所在,即可马到成功。”
“所言极是,”傅璇一拱手,是拜托的姿势,“葛彪那边,就要麻烦无晦兄了!”
紫姬虽还不曾与自己拜过堂,不是正式的妻子,自己却早以妻礼待之。为她赴汤蹈火,本是义不容辞、当仁不让的分内之事。傅璇如此之言,仿佛自己倒是帮忙的,莫非他旧情难舍,有夺爱之心!此刻不假以词色,日后必有事端,肃然道:“拙荆之事,佩衡兄费心良多,我夫妇来日必当厚报!”
傅璇听出了弦外之音,身子微微一颤,没有说话。
“明日此时,还是在这儿,”叶昼告辞:“有甚么消息我来当面奉告!”
傅璇起身相送,神色已恢复如常。
下楼碰见许掌柜,叶昼忽而想起一事:我等救了紫姬一走了之,云深不知处,岂不连累了这老好人?因此骗他道:“许掌柜,有件事我从佟府听来,不忍心不告诉你,张侯服和张玄箸,兴许还有郑成功,要打徐州,洪承畴已带兵南下,不日大兵一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您老最好尽快收拾收拾,把店关了逃命吧!”
许掌柜吓得呆了,喃喃道:“要打徐州,要打徐州……。”
叶昼不再多言,出门而去,话说到这一步,也只有无可如何,各安天命了。
晚间整治了一桌子酒菜,将葛彪请到自己房里。一见那满桌子红黄杂错、海陆并陈的佳肴,葛彪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称呼都变了:“老弟,我就知道你这人心肠不错,草帽子烂边——顶好。”
“葛爷何必跟我客气?”叶昼斟满酒,恭维道:“小的能到佟府里来,每月拿着五两银子的开支,还不全靠葛爷的面子!也该聊备薄酒,孝敬孝敬嘛。”
葛彪仰脖喝了杯酒,嚼几口菜,听别人恭维有点得意,索性更显摆,拍拍胸脯,道:“算盘珠子吞下肚——我心里有数,老弟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在这府里,除太太小姐佟大人,我敢保没人有胆欺负你……咦,”夹起一丸肉,“‘狮子头’吃多了,没见过这么做的,真有你的!”
“噢,”叶昼笑道,“这叫清炖蟹粉狮子头,是从唐朝郇国公府里传下来的,淮扬菜里的名角儿。”
“好、好……,”葛彪吃的汤水淋漓,“老弟要开饭店,准把丰乐楼挤垮!”
“唉,”看火候差不多了,叶昼一叹,把酒杯重重放在桌。
葛彪抬眼一看,见他脸色阴沉,也吃不痛快了,停箸道:“老弟,我是个竹筒里跑老鼠——直来直去的人,你有甚么事,别瞒我,咱谁跟谁!”
“葛爷,”叶昼替他斟酒,“您老说,谁不想求个功名,拼个富贵,难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围着锅台转一辈子!”
“这话也是,老太婆的脚趾头——窝囊一辈子,谁也不愿意啊!怎么,”葛彪扭脸瞧着叶昼,“你有事求我?”
“还不是葛爷一句话!”一般人这就该跪下来磕头了,叶昼当然拉不下这个脸来,只把双拳一抱,道:“听说给大官们当亲兵。不但吃好住好,还不用冲锋陷阵,提着脑袋办事,而且,”一笑,“升官还快!葛爷怎么着也要帮帮忙,成全我才好!”
这个请求未免太奢侈,葛彪一个把总,如何办得到?叶昼是故意的,先说他办不到的,挤兑一下,说到正题的时候他就不好拒绝了,否则显得他甚么也办不了,多丢面子。
葛彪一愣,心道,我还想给佟大人当亲兵呢,蜻蜓想吃红樱桃——眼睛都望绿了,也没混去,你小子黄鼠狼拖牛——想得倒美。可是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故作高深道:“要说这事也不难,卖肉的切豆腐——不在话下,可我不能害你。你想个别的吧,能帮我一定帮。”
“怎么就害了我呢,”叶昼忍不住微微一笑,“要真有甚么劫数,我决不会怨葛爷!”
葛彪看他笑,忙辩道:“你还不信!老弟,佟大人的亲兵不好当啊!”扳着指头,“一,武功要好,水里趟得,火里去得,飞檐走壁,摘叶杀人,你行么?”看看叶昼,“二,光会杀人放火还不行,甚么昧良心的事都得干,这么说吧,”咽口唾沫,“你不是外人,我也不避讳了,强盗干甚么就干甚么,强盗下不了手的,也得拿得起。我看你是个黄泥巴脚杆——老实人,别往这队里扎。”生怕叶昼不以为然,有损自己威信,往前凑凑,压低声音:“你知道昨夜里那人干甚么来了,愣敢硬闯咱们佟府?”
叶昼一下子来了精神,兴许顺着这话头能探听到紫姬的下落!忙追问一句,“是啊,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动土?”
“扑哧,”葛彪一笑,“嗨,要是搁我身,就算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要不多窝囊!”
“此话怎讲,您老就别卖关子了!”叶昼一边斟酒一边催问,好让他赶快说到傅璇走后紫姬被关到了甚么地方。
葛彪一拍桌子,自问自答:“咱们把人家老婆抢了来,人家能答应么?不能!”他以为闯府的是叶昼,嘻嘻笑道:“要是个黄脸婆也还罢了,偏偏是个天仙似的美娇娘,谁见了不想三月的秧子——直插!要不是献给洪大人的,我也想玩玩呢,——要不怎么说当官就是好!”
叶昼闻言血脉偾张,气冲牛斗,手中酒杯微微一晃,啪的一声,裂为两半。
葛彪已有几分醉意,没留心叶昼脸色,只道酒杯瓷劣,嘟囔道:“妈的,甚么鬼东西,明天让他们买好的,看谁敢糊弄老子!”
叶昼强压怒火,道:“夺妻之恨岂能善罢甘休,佟大人这一北,此人只怕还会来闹事。”
“来也没用,”葛彪不屑一顾的样子,“那美人给关进了佟大人的密室,没几个人知道那地方,”拇指一挑,“蒙佟大人信得过,我姓葛的算一个!”
“佟大人的密室,那多机密!”叶昼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态,有心激他。
葛彪正色道:“老弟,你别不信,这府里的弯弯绕绕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就连佟大人也未必有我明白。我专管这府里的杂项支派,”掐指一算,“都四年啦!当年佟大人营造密室,还是我监的工呢!”眼睛一瞪,“你说我知不知道!”
“那这密室究竟在哪儿呢?”叶昼紧逼一步。
“在……,”葛彪正要脱口而出,突然警觉,“你问这干嘛!”
“不干嘛呀!”叶昼道:“我只是听说昨晚那小子挺机灵,愣从佟大人手底下逃了,要瞒他恐怕不易。”
“机灵?”葛彪不以为然的笑笑,“机灵就不会连老婆都看不住了。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事……。”
葛彪说出的这番话,令叶昼又气又愧,脸一阵青一阵白,手都抖了。原来,佟玄谟早就想把紫姬献给洪承畴,派亲随前去,晚了一步,紫姬被叶昼赎身,准备载之北返家乡了,正托紫姬的假母物色船只。派去的人不敢空手而归,筹思一计,假扮舟子船工,取得假母和叶昼信任,充当差役,一路伺机夺美。这日船到王集左近,两岸空廓,杳无人迹,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他们将丫鬟保姆除掉,悄悄拖入船尾夹层。而后故意倾斜船身,诱使叶昼四处察看,乘机快速潜入卧舱,绑走紫姬。叶昼从左舷返回船头时,他们正从右舷回到船尾,藏身夹层之前顺手把紫姬的一只绣花鞋丢在河里,迷惑叶昼。叶昼见鞋,果然当。等叶昼走的没影了,他们才出来另雇船只,逆流而。
“怎么当初没仔细巡查一番,便贸然离船!怎么不细想想,谁那么大本事,能在一瞬间绑着个大活人,在河当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叶无晦啊叶无晦,你……,”叶昼暗自痛心疾首,恨不能使劲咬自己几口才解气。
“老弟,你还说这小子机灵,我说啊,简直就是了套子的猴子——由人玩耍,你说”葛彪是征询的口气,“这样的笨蛋,他找得着密室么?咱们怕他干嘛!”
“果然是笨蛋!天底下第一号笨蛋!”这句话骂的可谓真心实意。
葛彪一拍叶昼肩头,因为酒力发作,双眼眯缝着,满嘴酒气,凑近道:“哎,老弟,说实在的,那小娘子可真够漂亮的,可惜啊,你没福见一面。当年的董小宛也不过如此!”
“如皋冒辟疆的宠姬董小宛?她跟……,”紫姬二字正要出口,赶忙咽住,“董小宛香殒几年了,跟这女子有何关联!”
“嗨,说你是黄泥巴脚杆吧,没见过世面!”葛彪莫测高深的样子,“告诉你,不但有关联,还有大大的关联,不是董小宛,佟大人也不必费心费力去抢这美人了!”
叶昼如坠五里雾中,怎么又扯出个董小宛,简直是唐突佳人。
“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说给你听听,免得你糊涂一辈子,到死还是糊涂鬼。”葛彪斜靠椅背,道出一番往事。
顺治二年闰六月,洪承畴总督军务,经营江南各省,杀伐屠戮之余,征歌选色,广置姬妾,是时已闻董小宛天资巧慧,容貌娟妍,心向往之。当时未便,隐忍不发。到了顺治七年正月,趁冒辟疆受人诬害,避祸扬州之际,于初二这天突然发难,派佟玄谟强抢董小宛北潜。友人以诗传书:“君子有还期,贱妾无娇面。”冒辟疆闻讯,遍邀吴越高手,于江淮关狙击洪承畴。孰料洪承畴狡兔三窟,董小宛已由它途北,冒辟疆等无功而返,聊胜于无的是,救了董小宛的侍婢吴扣扣。其时,冒辟疆的通家之好桐城方孝标为顺治皇帝扈从之臣,皇太后信奉天主教,而方孝标与太后的教父汤若望颇为交好。由这层关系,趁太后在汤若望专修的小教堂内望弥撒之际,将冒辟疆的冤苦达天听。太后闻言自然雷霆发作。消息传出,洪承畴惶悚之余,心生一计,将董小宛转赠摄政王多尔衮。太后不能把多尔衮怎样,但要见见这位艳名炽烈的一代名姝。一见之下,大为欣赏。可巧当时皇帝在场,见惯了北地胭脂,乍见这温柔婉约的南国佳丽,顿时倾心,不能自已,便挽至大内,来个“留中不发”,把个皇父摄政王晾到一旁。眼看太后就要下嫁,多尔衮即便七窍生烟,又待怎样?难道还带兵进宫,跟皇帝抢女人不成!为隐其出身,顺治让内大臣鄂硕认小宛为女,是为日后的董鄂妃。冒辟疆无奈,惨痛之余,托言小宛已死,作哀辞二千四百言及《影梅庵忆语》哭之。吴梅村有诗为证:“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侯门阻。”
“唉,”葛彪叹道,“洪大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一场不说,差点把命也搭。”
“怎么?”叶昼问。
“你想,那冒辟疆能善罢甘休么?三天两头找人暗算洪大人,幸亏有我们佟大人,武功高强,才保得洪大人无事。”
这与紫姬何干,叶昼还是不明白,问道:“这与那美人有何关联呢?”
“怎么没关联,”葛彪语声提高,“若有董小宛在身边,洪大人怎么还会对南朝金粉念念不忘,让佟大人暗自访求,挑了这美人呢?要不是张名振、张煌言兵进长江,洪大人奉旨总督军务南下。一路北,这美人早到京里了,洪大人正受用呢,哪轮得着那傻瓜来救!”
原来如此,叶昼点头,暗道,好个老贼,卖国求荣不算,还要变着法的荼毒同胞,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要说这美人也够风骚,绝不比董小宛差,只不过……,”葛彪沉吟道:“当年护送董小宛北,我也有一份,觉得这美人的气度风韵比董小宛还是差一点儿,那董小宛就象个餐风饮露的仙女,这位可好,就知道吃,一路换了二十几个厨子,嘴真刁!”
叶昼虽是满腹愤懑,闻言忍不住还是喷饭。葛彪哪里知道“嘴刁”的妙用!
“你笑甚么!”葛彪道:“话虽如此,也不是甚么大毛病,反正洪大人养得起。当官的图的就是马桶插荷花——外面好看,咱哥们儿要的还是实用,癞蛤蟆作垫脚岩——任爬,我那小翠宝,”想起他的相好,“白生生面皮、软溶溶肚皮,那才叫过瘾!”
“说一千道一万,要亲眼见了我才信,”叶昼道:“说句得罪的话,您老别生气,仙女只听过,没见过,只听您老吹,谁知是不是呢?”
“哎哟,你小子,”葛彪突然一把揪住叶昼的耳朵,“反啦!老子的话都敢不信!瞧我不收拾你。”
叶昼也不反抗,给他揪着,道:“我跟您老打个赌,要真有您老夸的那么美,我输给您老一百两银子,每天再给您老换着花样做好吃的,保证三个月不重样,只是,”一推葛彪的手,慢慢抬起头,“您老要输了怎么说?您老要不敢打这个赌,就算我没说,”揶揄一笑,“斗胆说一句,您老啊,吹牛唬我!”
“我吹牛?”葛彪脸红脖子粗,爱吹牛的人就怕人家说他吹牛,“赌就赌,你小子这回输定了!”
叶昼大喜,道:“咱们一言为定!”
“哼!瘫子路反——坐地呐喊。”
翌日清晨,葛彪果然来找。
“小子,”又恢复了这称呼,“跟我走,让你见识见识。不过,”葛彪嘱咐道:“见了仙女可别晕倒,没人扶你!”
叶昼跟着他穿过回廊,经过一个跨院,绕到后花园,闪进一道小门。葛彪突然停步,指着门旁一株斜松盆景道:“把这搬。”他也不能随意到密室走动,得找个由头。叶昼心知,依言而行。
只见院中一池闲水,微波不兴,池中立着一丈多高的太湖石,冷、透、峭。葛彪径直趟入池水,钻进太湖石,叶昼紧跟其后,虽知密室必定极为隐秘,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这池中太湖石内,暗自庆幸有人带路,否则穷尽精力,也未必找得到。
葛彪在太湖石轻扣几声。片刻,一个人声传来,幽微细弱,不知发自何方:“对着镜子亲嘴——,”这声音配这句话,说不出的怪异,让人想笑又笑不出。
“——自己爱自己。”葛彪回答。小声告诉叶昼,“这是暗语,一天一换。”
怪不得这葛彪张口就是歇后语,一串一串的,原来如此,是习惯成自然。
不一会儿,脚下不远处土浮地动,露出一个方形洞口,探出一个脑袋:“老葛,我就知道是你……,”看着葛彪身后的叶昼,“这是谁?”
“不碍事,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帮着搬盆景,”葛彪道:“那小美人要的。”
“噢,进来吧!”头缩了回去。
叶昼跟在葛彪后面,只见一道石梯直往下通,两壁光滑,点着油灯,青魆魆的。石梯尽头是一条甬道,走到头,拐过弯,眼前豁然一亮,花香鸟语,清泉流瀑,恍若置身桃源,别是一番天地。
“把盆景搁那屋去,”葛彪指着角落里一间雅室,当着侍卫的面,不好明言,别有用意道:“你可瞧仔细,走稳当,别晕啰!”
叶昼一颗心怦怦直跳,就要见到我的阿紫了!不知她别来无恙否?想煞我也!进得屋中,见一女子背向坐在绣墩之,手握檀梳,柔腕轻举,万缕香丝,光同黑漆,不正是午夜梦寐,灯火阑珊处的爱人么?心情激荡,险些就要呼唤出口,终于忍住。这府中兵如潮水,只身而去自不在话下,带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就未可知了,操切不得!
紫姬枯坐有顷,忽有所觉,蓦然回首,四目相对,真有火花迸溅之感,万种相思,化作咫尺柔情。
不用叶昼示意,眼下情形,紫姬也理会得。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喂,好了么?”葛彪等不及了,探身进来,两只眼珠望着紫姬滴溜溜转。
“走吧,今晚饭后我给您老把银子送去。”叶昼望着紫姬,“今晚饭后”几个字说的格外用力。
葛彪笑道:“输就输嘛,你也不必咬牙切齿啊!”
回到房中,绕室彷徨,思绪万千。到得约定时间,叶昼去见傅璇,择要将经过一说。
“既然已知密室所在,”傅璇精神大振,激动道:“就没有甚么难办的了。你看甚么时候动手好?”
叶昼一面蘸茶水在桌子画路径图给傅璇看,一面答道:“口令一日一换,太晚了不行,就晚饭后吧,正好是他们喝酒赌钱的时候。”
“就这么办,”傅璇一敲桌子,指着叶昼画的图,“密室在西北角,你去过,比我熟,你去救紫姬。我在东边以火光为号,吸引他们。事成之后,咱们在跨云阁会合。”
跨云阁在山顶,佟府位置还不到半山,救了人应该往山下撤,怎地倒往山去!
叶昼奇怪,道:“这怕不妥吧?”
“无晦兄尽管放心,”傅璇一笑,“难不成我还会害你和紫姬?”
叶昼看着他,两人相视而笑,击掌而别。
晚饭后,佟府之中,侍卫们三五成群,悠闲自在,正是斗鸡走马,赌酒插花的快活时刻,主子不在,更闹翻天了。
突然,暮色渐合的苍穹,浓烟腾腾而起。有人惊呼“走水了,走水了……。”东边天空一片通红,烈焰随风喷吐,火舌中哔剥声此起彼伏,霎时响成一团。火势甚猛,侍卫仆役们拎水笼的拎水笼,提水桶的提水桶,倒也前赴后继,不甘人后,忙的不亦乐乎。
正当众人得讯,四面八方赶去救火的档儿,一个身影却反其道而行之,迅速往西面掠去,步法轻捷,灵活机动,越过重重房舍,来到一处幽僻的院落。院内闲池中有太湖石一座,他跃而其,轻轻敲击,须臾有人声:“对着镜子亲嘴——。”
“——自己爱自己。”
土浮地动,冒一个脑袋。好像是施了肥刚从地里长出来的,不等长大,就有人“揠苗助长”,从土里整个把他揪了出来。没吭一声,脖子就给拧断了。
顺石梯而下,甬道处三个侍卫正掷色子,赌大小。
“大、大……。”
“小、小……。”
“……,哎呀,怎么又是……。”那侍卫头一抬,张口结舌,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倏忽而至,一柄窄锋利刃风似的穿过他咽喉。风过不留痕,血如散珠般从剑脊一路滴下,直指另一侍卫。那侍卫见机算快,往后倒翻,去拿撂在地的钢刀。而窄锋利刃犹似滑蛇,剑身突然一折,向第三名侍卫刺去,原来竟是柄乌金软剑。这侍卫一低头,想从剑下绕过,谁知剑影随形,向下一划,缠他脖颈,力往回收,血花四溅,一颗大好头颅竟被硬生生割下,骨碌碌滚向甬道深处。那第二名侍卫明知不敌,却无路可退,硬着头皮,持刀劈下。只听仓啷一声,剑卷钢刀,反向他拦腰斩去,一个“顺水推舟”,将他分为两截。
甬道中死寂,只有空荡的步音向前奔去。拐过弯,穿过花丛,一推角落中一扇镂空屋门,叶昼大声喊道:“阿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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