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
姥姥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才清清楚楚地告诉我的身世。她是怕有一天撒手人寰后,我仍疑惑妈妈是我的生母。实际上,二十多年来,我在朦胧中,已感到了母爱。
记得小时候,尿把我憋醒,我发现却睡在妈妈怀里。散完尿睡去,醒来却是在姥姥的被窝里。我认为这是梦。可我经常作这样的梦。
上中学了,我的个儿猛窜。衣服跟不上我长。可我不但总有新衣服穿,还有各样的运动服。有一天晚上,我模模糊糊的要睡着了。一双粗糙的手在我的头上轻轻摩挲着。我感到了
,那是妈妈的手,那是她开火车的手。妈妈说
,这孩子长胳膊大腿的,愈长愈像他爸爸了。姥姥赶紧问,他爸爸是谁?我心里也忽悠了一下子。妈妈沉默着,长时间沉默着,她的手抚摸我的肩,抚摸我的背,所到之处骨骨节节都麻酥酥的舒坦。我不敢睁眼,我怕这温馨的爱随着眨眼飘去。妈妈说,明天您把这双球鞋给他。姥姥说,你不会给呀?妈妈说,还是您给他吧。那是一双四十码的白色回力球鞋。第二天我穿上它到学校球场上打球,同学们都羡慕死了。因当时回力球鞋只有专业运动员才能穿到。
妈妈到底是不是我的生母,像幽灵一样缠绕了我二十多年,现在左手腕上的小黑点儿印证了我生命来源。她的确是我的生母。然而确认血肉亲情的欣喜在我心中却悠忽飘去,怨怼却趁机滋长起来。我恨我的妈妈,难到你为了开火车就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吗?我更恨那个还不知道是谁的父亲。你只图瞬间的欣悦,却造就了我童年的苦难。我对罗锅爷爷,瞎奶奶到产生了敬意,尽管我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只羊,可他们毕竟养育了我六年。我蒙生了去看二位老人的愿望。
周末我来到双梁沟。我住过的那一间半小土房不见了。代替它的是高高的院墙和三间大瓦房。红漆大门紧销着,一只大狼狗狂叫着。
我来到村委会说明我要找的人。村支书邢得山热情地接待了我。他说,你找的是罗锅拐和瞎婆子呀!早死了。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又瘸又瞎的老俩口连自己的命还顾不过来呢。不知从哪儿抱来个孩子。可能是想为了将来给自己养老送终。谁知孩子六岁那年,在一个大雪天里去放羊,就再也没回来,三只羊都冻死了,却没见那孩子。村里人都说孩子是狼叼去了。瞎婆子哭了三天孩子和羊就死了。当天夜里,罗锅拐老头儿也死了。他只有一个侄子。村里人帮他料理后事时,在炕席底下发现了两千多元。村委会决定,用其中的二百元办理丧事,余下的钱,和那一间半土房都归了他侄子。他侄子还算有孝心,每年清明都去坟上烧点儿纸。
我问,两位老人家的坟在哪儿。
邢支书说,在南梁坡上,过了铁道没多远
,孤零零就一个坟头。
我告别支书,沿着我放羊走过的小路去寻找爷爷奶奶的坟。
铁道还是那条铁道,山还是那座山。我在北梁的山坡上,找到那座坟。坟头上长满了荒草,坟前有一块不规则的石头,那就是爷爷奶奶的墓碑了。
我把带来的烟一盒一盒散开堆放在坟前,然后点燃。我把带来的点心盒打开,把点心一块块摆开。我把一瓶酒洒在坟上。我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爷爷、奶奶你的孙子来看您们来了。泪水淹没了我的眼睛。
从双梁沟回来,我总琢磨一件事,那就是造就我生命种子的人是谁。这事儿当然我不能去问妈妈。我只有去问姥姥。姥姥说,他藏在你妈妈心里,谁也不会知道。
雪梅说,那前方妈妈就没有过爱情吗?姥姥说,当然有过。我和雪梅心里一亮,顺姥姥提供的线索倒下去,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姥姥说,自从你妈妈开火车的照片在妇女杂上刊出后,你妈妈成了名人。信件像雪片一样纷纷飞到咱家。其中有一封来自铁道兵某部副连长的信。他在信中向你妈妈表达了爱慕之心。从此他们鸿雁传书,几乎每十天半月就会收到那位副连长的来信。四五年下来就有一大抱。
你妈妈告诉我他叫安四海。现在修建成昆铁路。我还看到过小伙子的照片。他是在工地上照的。穿着军装,后面是施工中的隧道。人挺英俊,就是个头矮点儿。
我忙问,姥姥您看像我吗?姥姥说,都二十多年了,我哪儿还记的起来。
雪梅问,那后来呢?
姥姥说,后来就暴发了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任书记,郭段长都成了走资派,你妈妈成了假典型,假司机。你姥爷成了三开分子。说你姥爷在日本时期开着火车给日本鬼子运军火,在国民党时期利用开火车的便利,给特务秘密的传递情报。解放后,还在光天化日之下
,隐瞒自己女儿私自动车,造成轧断梁石山一条腿的重大事故。
那时,你姥爷,你妈妈天天陪着书记、段长挨斗。万晓贵成了造反派的头头。他夺了权
,段上的大公章他就揣在怀里。他在台上揭发你姥爷、你妈妈所谓罪行时,满嘴冒着白沫,慷慨激昂。当他说到你姥爷把国家的火车,开成私家车,父女车;他这个贫农的独生子都没有权力摸手柄的时候又痛哭流涕。一些不明真象的人跟着万晓贵喊起了打倒假典型宋云凤!打倒历史反革命宋达程!你姥爷的大号叫宋达程。
造反派们不让你妈妈开车了。把你妈妈发配的百公里以外的雁翅养路工区监督劳动。把你姥爷降职到煤台,成了机车上煤工。过去只有出了重大事故的司机才受到如此重的降职处分。你姥爷想不通,认为这是对他的人格污辱
。
不让你姥爷开车了,他像丢了魂儿。他天天喝酒,翻来覆去地说,我怎么成了历史反革命了呢?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我还是个司炉
,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我们不开车行吗?我又能知道车上装的是什么。在国民党统治时期
,我是司机了。司机有职责捎递公函信件,这怎么会成了给特务传递情报呢?还秘密的?那时传递信函都是公开的。还有前几年那场大事故;不错是我隐瞒了事情的真象。你万晓贵也在场,难道你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吗?这些话当时你姥爷只能对我说。在那动乱时期,没人给他说话的权力。
你姥爷总念叨他的机车,大动轮膏油了吗
?后轮的几块闸瓦该换了,……他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我也闹不清他都说些什么。
你姥爷是死在他的机车上的。那天,他往机车上加煤,他发现这台锈迹斑斑,油泥包裹着的机车,就是和他相伴十余年的老伙计。他看不下去了。他心疼呀。他给车加完煤,拿起自己的毛巾擦起了车。他擦大连杆时说,老伙计,你的大腿都长皴了。你还抬得动大腿呀!大连杆出现了肌肉的颜色。他擦大动轮时说,老伙计,你缠足干什么呀?你的风火轮还跑的起来吗?大动轮成了鲜红的太阳。他站在钩头上,擦试着机车大灯。他说,老伙计你哭了,看你眼帘上的大泪点子。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别哭了,你得看清路呀!车大灯雪一样亮了。他爬上机车度板说,你小子身上快邋遢成垃圾堆了,那个闺女肯嫁给你,打一辈子光棍儿吧。车体变得又黑又亮,他也嘿嘿地笑了。他要拉开驾驶室的门,擦试驾驶台,给老伙计诊诊脉。一个声音大声呵斥道,老反革命想干什么!搞破坏呀!滚!滚下去!你姥爷气得眼里直冒火。他用手指着那几个遭踏他心爱机车的人,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栽倒在驾驶室门口。
你姥爷死了,也没让你妈妈见上一面。是你姥爷的几个老哥们儿帮我料理的后事。
你妈妈在雁翅养路工区,跟强壮的男人们一道扛枕木,抬钢轨,抡洋镐。那些汉子不知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犯了什么罪,他们都用警觉的眼光看着她。他们山里的女人也不曾干过这样的活。你妈妈安慰着自己,养护好铁路,火车才能跑得更快呀。她像一头老黄牛,默默地干着。
你妈妈凭着自己在机修车间学到的技术,帮助工长修好捣固机,沉睡多年的捣固机又突突地在线路上响了起来。养路工的劳动强度一下子减轻了。你妈妈又帮助饮事员大嫂改进了灶台。厨房里不再烟熏火燎,火也旺了。还节煤。
勤劳朴实的壮汉们对你妈妈刮目相看了,并开始亲切地称呼她大姐,或大妹子。当他们知道她是新中国第一任女司机时,就不让你妈妈干重活了。他们相信她不久的将来一定会驾驶着火车奔驰在他们养护好的线路上。他们有责任保护好你妈妈。
抬钢轨时,他们让她喊号子。他们喜欢听她那清脆有力的声音。捣固线路时,他们让她去防护。火车临近了,她会吹起响笛。壮汉们走出线路,齐刷刷看着她手持红黄信号旗迎送列车的英姿。风吹起她的秀发,掀动着她的衣裳,她成了山里最美的图画。
闲暇时,壮汉们围坐在她身旁问,那又黑又大的家伙怎么那么听你的话?要是从这开到广州,你们在哪儿睡觉?这个大家伙一天要烧多少煤?……你妈妈都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
这些问题虽然有些幼稚,但她没觉得可笑
。因为他们大多数人还没乘过火车,更别说上机车了。机车对他们是神秘的,也是想往的。你妈妈答应他们,将来有机会跑这道线时,一定请他们上机车看看。
是呀!这机会什么时能来呀。每当有列车通过时,你妈妈的心仿佛就飞上了机车,她天天盼着,一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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