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妈妈累坏了，冻坏了。我帮她脱去湿透的衣服，她就像一滩泥倒在床上。我帮她擦洗身上的污垢，包扎她手上的伤口。我发现她的肚子有些微微凸起。我一下怔住了。我是过来人，知道她肚子里有了小生命。
我问，这孩子是怎么会事？是梁石山的？她不让我说话。待你姥爷在外屋鼾声如雷的时候，她平静坦然地告诉我，肚里的孩子与梁石山没有关系。那天晚上，梁石山坐在椅子上，跟她谈了一宿的家乡山，家乡水，家乡人。我说，那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她说，他是我敬佩的人，是个好小伙子。我们只有一次亲密的接触。我说，你要急死我呀，告诉我，他是谁，他得负责任！她说，妈妈，现在我不能告诉您
，将来恐怕也不能告诉您。我们都是青年人的一时的冲动，负什么责呀？我说，那肚子的孩子怎么办？去做流产？她说，做流产单位要证明，还要丈夫签字，这些我都作不到。领导知道我怀孕，还能让我开车吗？我怎么向梁石山交待，怎么向关心我的人们交待。妈妈，现在你的女儿不只属于您了，也不只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机车了。
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我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我问，怀着孩子去开车？
她坚定地说，是。妈妈，您的女儿就是这么想的，只有您能帮我了。她用信赖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下决心要作的事，任何劝阻都是无用的。我哭了。我说，孩子，你可要遭大罪了。她说，妈妈您放心吧，肚里的孩子也会保佑我的。她说完还冲我笑笑，我知道那是给我看的。
你妈妈睡着了。她睡得很舒坦，而我却一宿没合眼。只要一合眼，就仿佛看见她顶风冒雨站在机车上。
第二天，天气格外的好。雨后的太阳鲜红亮丽。你姥爷、你妈妈背着包迎着朝阳向机务段走去。他们身上闪着耀眼的光芒。
你姥爷决心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在机车整备的时候，他手持检车锤敲这儿敲那儿，告诉你妈妈主要部件每天都要检查到。要做到一看二听三确认。在擦试机车时，他告诉你妈妈不仅仅是为了干净，更重要的是把这一过程作为了解每个机件的性能和用途的过程。他还车上车下，车前车后，给你妈妈讲解那些地方容易出现故障及如何排除，你姥爷像一只雌性猎豹不厌其烦教它的幼崽捕获猎物。
你姥爷让你妈妈坐在司机的位置上。手把手地教她爬坡时巧配合使用汽门和手柄。教她如何在风雨雪天防止大动轮打滑。教她起车和停车时，如何没有荡的感觉。你姥爷观察她操纵中每一个细节，稍有不到位，他就大声呵斥
，立即纠正。此时的你姥爷又象一个严厉的体育教练，在精心地培养他的爱徒。
八月初，你妈妈迎来了实际操纵考核的日子。任书记、郭段长都亲临现场。
第一项是排除故障，要在十分钟内找到故障位置并排除。你妈妈尤如囊中取物，只用三分钟就解决问题。
在考核挂钩时，机车钩头上立着酒瓶子大小的木块儿。你妈妈振定自若，缓提手柄汽门
，只听钩销呱啦一声，车辆挂好。钩头上的木块儿纹丝没动。
二位领导都添乘登上机车，他们要亲自观察你妈妈驾车在正线上的操纵水平。你妈妈拉响汽笛，机车迁引着长长的车箱缓缓起动。你姥爷坐在副司机的位置上，成了你妈妈的助手
。列车在疾驰，你妈妈娴熟操纵机车，目视前方，口齿清楚准确地同你姥爷呼唤应答。进站了你妈妈关掉汽门，拉回手柄，推动闸把，整串动作有条不紊一气哈成。当列车稳稳停下时
，二位领导几乎同时说，真是好样的，不愧是名师出高徒。
你妈妈以全部优秀的成绩获得机车独立驾驶权，成了一名真正的火车司机。
国庆十周年大庆的时候，你妈妈作为铁路战线上的职工代表参加了国庆观礼，幸福地见到了**。在人大会堂的宴会厅，周总理在接见先进职代表时，握着你妈妈的手风趣地说
，我们见过面，那时你是在妇女杂志的封面上开着火车。现在我见到真正的，新中国第一位女火车司机啦。周总理爽朗地笑着。代表们兴奋地鼓着掌。周总理对身边的吕部长说，只有一只云凤还不够。还要有金凤、银凤，要多培养出几只凤凰来吗。组成一支三八包乘组，她们不仅工作起来方便，也更能显示出新中国妇女半边天的作用吗。吕部长当即表示，一定很好落实总理指示。
你妈妈参加国庆十周年观礼回来不久，三八包乘组成立了。你妈妈被任命为司机长。机车是mki解放338号。北方司机学校新毕业的学生黄丹、李颖都慕名投奔到你妈妈的大麾之下，她们的名子也改名为黄金凤、李银凤
。从此三只凤凰驾驶着三八红旗号机车奔驰在祖国的大江南北，成为铁路上一颗最耀眼的明星。
冬天来临了。你妈妈的肚子明显鼓涨起来
。每天上班前，我都用布带帮她把肚子勒紧，直勒到看不出为止。幸亏是在冬季，有厚厚的大棉袄帮了她遮掩，幸亏她有一米七多的大个子，使肚子里的婴儿有躲藏的空间，也幸亏她没有什么妊娠反应，要是呕吐不止，再怎么伪装也逃脱不了人们的眼睛。她为了给自己肚里的孩子留更多的空间；她每天吃很少的东西，喝很少的水。
冬天走了，春天来了。你妈妈还穿着肥大的棉袄棉裤。她说，春天捂着点儿，免得关节炎。北方的春天，特别是在夜里，四面透风的机车里的确还很凉。金凤、银凤也都向她看齐
，都四月份了还穿着大棉袄。男司机们戏称她们是三只丑小鸭。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六零年四月六日，你妈妈白班。她走的时候就说肚子阵阵作痛。我劝她还是休一天吧。可她还是咬着牙去了。那天基本上都是她开车，因为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开车上就忘记了疼痛。她终于熬到下班。天已经很黑了。在回家的路上她坚持不了啦。肚里的小生命挣扎着要撕开束缚他的层层绳索来到世界。她痛苦地蹲在地上，寻找能掩身的地方。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没膝盖的玉米地。时间不允许她多想，她连滚带爬到玉米地腹地。一个小生命哇地一声来到世间。她咬断脐带，用**堵住婴儿的嘴。用大棉袄裹紧孩子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回家。她进屋就晕倒在床上，汗水、血水混着泥土裹在身上。你姥爷吓傻了，不知发声了什么事，当我处理好一切，把小猫一样的孩子抱到他眼前告诉他有外孙子了。他脸上放出光彩。当我又告诉他还不知孩子爸爸是谁时，他脸上又布满了阴云。你妈妈醒来后，我决定把孩子寄养到双梁沟，我远房的哥嫂家。她含泪同意了。我在孩子的左手腕上咬了三个牙印，冒出了血珠，让你姥爷拿来木炭涂上。木炭渗进伤口会留下终身印记
，为的是将来好认。我让你姥爷明天去段上请假，就说云凤她舅舅死了，云凤陪我奔丧去了
。你姥爷不会说瞎话，越是不会说瞎话的人说了瞎话更叫人相信。
天不亮，我扶着你妈妈抱着孩子乘长途车去了双梁沟。
我为什么要把孩子寄养在又瞎又瘸的远房哥嫂家呢？我考虑到他们岁数都不小了，身体又不行，活不了多少年了，等他们没喽再把孩子弄回来，不会有什么麻烦，谁想到孩子会遭遇这么大罪呀。
你妈妈在我瘸哥瞎嫂家里，天天搂着孩子
，让孩子吮吸干瘦的**。第五天头上，她呆不住了，她仿佛听到机车的呼唤。我知道，那是另一个母亲在呼唤自己的女儿。机车驾驶室就是那个母亲的胸怀。你妈妈亲吻了自己的孩子，她走了。她是在机车的驾驶室里坐的月子
。
每当她驾着机车跑双梁沟段时，她都会拉响汽笛，那是呼唤自己的儿子。告诉他妈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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