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姥姥躺在病床上，浓密粗硬的白发铺满枕头。她的嘴唇黑紫，脸色苍白，手臂上打着吊针。
我问姥姥，我妈呢？姥姥说本打算等你来了她再走，可机务段来了电话说有急事，我就让她走了。我说，您都病成这个样子，她就不会请个假？我脸上流露出不满。姥姥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指望不上了。我惊讶地问，我妈妈出嫁了？姥姥笑笑说，是呀，我把她嫁给机车了。
姥姥说，那是一九五八年，就是大跃进那年，你妈妈高中毕业了。正赶上南岭机务段招职工子弟入路。我跟你姥爷商量后，就给你妈妈报了名。那年她只有十八岁，她长的随你姥爷，高高的个，白净端正的脸，一双水汪的杏核眼像会说话似的。谁见了她谁喜欢。你妈妈在机修车间当学徒。可她没事就往你姥爷机车上跑。段上有规有定，闲杂人员不准上机车。她有办法，这回送饭去，下次送去一件洗干净的衣服，雨天又送去雨衣。周而复始，每次都打着我的旗号。别看你姥爷五大三粗，在机车上人五人六的，在家可没他说话的份。你姥爷听说我让闺女送去的，心里美滋滋的。自然她就上了车。副司机梁石山、司炉万晓贵都是你姥爷的徒弟。你妈妈的到来，给黑乎乎的机车带来鲜艳的色彩，他们巴不得让你妈妈在机车上多呆会儿。你妈妈在机车上看看这儿，摸摸那儿磨蹭着。要不是要开车了，你姥爷把她轰下去，她才舍不得离开机车呢。
有一天你妈妈正在机车上。北方司机学校的十几名实习生来了。他们叽叽碴碴说笑，轮番坐在司机的位置上拍照。你妈妈戴上你姥爷油脂麻花的帽子，脖子上系上白毛巾，握着手柄，探出半个身子，也请他们给照了一张。
实习生们走了，你妈妈悄悄地爬上了机车的水柜。机车起动了，她又悄悄地爬到煤糟上
。她伸长脖子看着你姥爷驾驶着火车。你姥爷魁梧的身板像一座大钟，稳稳地坐在那里，目视前方，宽厚的大手握着手柄，时不时地拉响汽笛，吼上几声，直是威风凛凛。你妈妈坐在煤堆上都看呆了。直到她的身子随着煤块儿溜向驾驶室的出煤口。她才感到大事不好，拼命地往上爬。越爬越往下沉，滑溜溜的煤要把她吞没了。正在投煤的司炉万晓贵发现出煤口有一条人腿，吓得丢下铁锹瑟瑟发抖说不出话。副司机梁石山冒着被疾风掀下的危险，爬上煤糟，把你妈妈从煤堆里拉了出来。梁石山大声喊着，抓紧我的腰带！千万别松手。他们一步一蹭挪回驾驶室。梁石山对你妈妈大吼着，你不要命啦。他举起手要扇你妈妈的脸。他从仅露着的那对杏眼中认出是云凤。他问，云凤，云凤，你到那儿干什么？我还以为是扒车的盲流呢。你姥爷也火了。石山你给我狠狠地打！把她从车上踹下去！梁石山第一次违反你姥爷的命令。他扔给你妈妈一条毛巾，就回到副驾
驶的位置上。你姥爷吼叫着，石山！你来开车
！看我不揍瘪了她。梁石山仍就没有动。
车到站了。你妈妈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你姥爷一进家门就朝我大发雷霆，像只咆哮的狮子，凶得要吃人。他吼道！你吃饱了称的让她给我送这送那！你姥爷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弄得我莫明其妙。我说，你这是怎么啦？你姥爷说问你那宝贝闺女去！告诉你，她要是再靠近我的机车，我就打断她的腿！当时你姥爷的脸铁青。幸亏这时梁石山来了。他边劝你姥爷
，边向我讲述了你妈妈扒机车的事。我一听也火啦。这丫头片子，胆子也太大了，看她回来我不拧死她。
梁石山陪你姥爷喝酒，我忙着给他们师徒俩炒菜，你姥爷总算把气儿消了。梁石山是复员军人，老家在山东，这儿就他一个人，没事儿时他总长在咱家，帮着干这干那。你姥爷带过五六个徒弟，最喜欢的就是他。今天要不是梁石山在场，你姥爷得把房顶闹掀喽。
从那儿以后，他真不让你妈妈挨近他的机车了。可你妈妈有开车的命。那件悬事过去一个多月后。一天，你姥爷早早起来在院子里侍弄那架葡萄。今年的葡萄长得格外喜人，滴拉耷拉的足有百余串。你姥爷一遍又一遍地数着
，总也数不清。这时机务段的吉普车来了，把你姥爷接走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寻思是不是你妈妈又惹祸了。连中午饭我都没心思做。中午你姥爷撅楞撅楞地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地问，什么事？你姥爷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的宝贝闺女惹的事。我愈急，这个死老头子愈不说。我咬他两口的心都有。
这时你妈妈满面春风的回来了。她手里不还攥着一本杂志。后面跟着进来的是党委任书记，段长郭洪。我弄明白后，真是又惊又喜。原来你妈妈的照片登在妇女杂的封面上，还是彩色的。标题是《新中国的女火车司机》摄影沈羽舟。你妈妈一下成了名人。
任书记对我说，现在咱们国家有了女拖拉机手，有了女飞行员。咱们铁路也不能落后，也应出女火车司机了，您说对吗？我的老嫂子
。我说，对！对！
郭段长对我说，段上决定让老宋师傅担负起这个重任，把您的闺女培养成真正的火车司机。老宋可是咱们段上最好的司机呀。您说行吗？我说，行！行！
多好的事。可你姥爷这个撅老头子就是不同意。在段长办公室你姥爷没等领导把话讲完
，就气昂昂地跑回来。
你姥爷有他的理由。火车司机不是那么好当的。要从烧火干起，第一年烧火，第二年是无操作权的副司机，第三年才能在师傅的监督下驾驶。让我在五个月内把她培养成合格的火车司机，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任书记说，云凤在机修车间工作一年多了
，还是有基础的。再过五个月就是新中国十年大庆了。我们培养出一名女火车司机向国庆献礼多光荣。是你们全家的光荣，是咱们南岭机务段的光荣，也是咱们全铁路的光荣。您说对吧！老嫂子。我说，对！对！
可你姥爷就是不突口。我被那神气十足的照片迷住了。我被任书记、郭段长的讲话感动了。我向你姥爷开了火。书记段长都说咱闺女行！怎么就你说不行！你比书记段长还高明吗
？是书记、段长领导你？还是你领导书记、段长？你不是说铁路是半军事化的企业吗？领导的命令你怎么不执行呢？我连珠炮似的话砸向你姥爷。你姥爷的脸憋的猪肝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姥爷说，女人在车上不方便，比如拉屎
、撒尿憋不住怎么办。男的拉尿在煤上，扔进锅炉烧了完事。女孩子怎么办。你姥爷说话缓和多了。
我说，我就不信几个大老爷们儿能叫屎尿憋死。在场的人都笑了。
你姥爷说，你得保证你闺女在车上不能拉屎、撒尿？
你妈妈抢着说，我保证。大家都笑了。气氛活跃起来。
你姥爷对你妈妈说，我收你为徒咱们得按规矩办。每分钟投煤达不到四十锹不行，撒不均匀不行。机械常识考核不合格不行。行车安全考核不合格不行。操作规程不规范不行。你能做到吗？
你妈妈爽快地回答，保证做到。
段领导满意的走了。你妈妈从此走上了火车司机的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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