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来到铁路医院，进了姥姥的病房，姥姥听到我的脚步声睁开眼，挣扎着要坐起来。我三步迸作二步扶住她慢慢躺下。她那双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胳膊，生怕我跑掉似的。姥姥说，狗子你可来了。她眼里蓄满了泪水。姥姥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最不让我
放心的就是你。狗子，吃饭了吗？狗子，渴不
？姥姥一声一个狗子地叫着，送药的小护士忍俊不住地笑了。她睃了我一眼象是替我难为情似地跑了出去。她那里知道，我听到姥姥喊狗子的声音，心里甜滋滋的，跟吃了蜜似的。
那天夜里，妈妈把我从铁道边上捡回来，姥姥就搂着我，围上大被子，一遍又一遍地唱
起了歌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
。接女婿，聘闺女，姥姥姥爷多喜气。狗儿狗儿来喝蜜。我是被来自遥远天际的声音唤醒。我睁开了眼睛，望着这陌生的世界，姥姥惊喜
地喊，老头子快拿糖水来。姥爷急忙递过糖水
。姥姥擓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然后放进我的嘴里。我像一棵即将沽死的小苗，又逢甘露，枝叶慢慢抬起头，伸直了腰。我身上各个关节都蘇软融化开来。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身上暖融融的。喝完糖水，姥姥又喂我一碗小米粥。热乎乎的，香喷喷的。我望着空碗说，姥姥，我还吃。姥姥惊讶地看着我说，老头子
，咱外孙子是神童。要不他怎么知道我是他姥姥呢。实际上我那里是什么神童，是她上百遍的姥姥门口唱大戏让我记住了姥姥。姥姥说，老头子，你再看看咱外孙子的手腕。姥爷拉出我的胳膊，在我的左手腕上仔细地看好一会儿
。象是在找什么东西。我的左手腕上有三个小黑点儿，我在河里狗刨时也没洗掉，除了这什么也没有。姥爷那张又宽又大，长满连腮胡子
的脸隐藏着兴奋和喜悦。他拿着碗又要给我盛
。姥姥发话了，他的肠子还太细，吃多喽会称着。姥爷放下碗。我不敢要了，因为我想起瞎奶奶说过我屁眼儿太小的话。
姥姥说，我教你认咱们家的人吧。他是你姥爷，快叫姥爷，我清脆地叫着姥爷。姥爷答应着，哈哈乐着。姥姥又从褥子底下拿出一本大书。指着封面说，这就是你妈妈在开火车呢
！看她多神气。姥姥的话仿佛把我引进了深山峡谷，听到缓慢悠长的铜锣声在幽静的山峦里回荡。我又仿佛看到缕缕白云在高耸的山峰上缭绕。我是在抱着大山羊作梦吧！书上那个开火车的会是我的妈妈？
暖和过来的手脚又痒又疼，还流出了黄水
。姥姥让姥爷在炉台上烤了一把山里红。烤软后去核倒成糊壮涂在我的手上和脚上，痒疼渐渐小了。痒痛也告诉我，现在不是梦。
我看着书上的妈妈，妈妈真好看。她戴着帽子，耳边有几缕黑发。脖子围着白毛巾。从火车头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微笑地看着远方。姥姥说，你姥爷开了一辈子火车，你妈妈现在是司机长了。你长大了也要开火车。姥姥搂着我，边说边摇，我觉得我是坐在白云里飘呀，飘着。
姥姥说，你的小命可真大。怎么那么巧就让你妈妈赶上了呢。那天晚上是副司机黄金凤开的车。司炉是李银凤。当列车行进快要进入双梁沟段时，刮起了大风。风雪弥漫较得天昏地暗。老天爷要把这条铁龙刮到天上去。你妈妈在副驾驶位置上半截身子探出窗外，盯着灯光柱下的铁道。风雪夹杂着冰碴儿向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脸上，她都不带眨眼的。列车进入到双沟段时你妈妈转过脸大声命令着，黄金凤加强嘹望。调整汽压准备闯老龙坡。黄金凤答道，明白。金凤作好大开汽门，高抬手柄的准备。你妈妈又命令李银凤，加大投煤量，注意撒匀！李银凤答到，明白。乌黑的煤撒入炉堂
，变成熊熊的火焰。
老龙坡有千分之四的坡道。远远望去真犹如一条弓背蓄势而卧待起的苍龙。雪亮的铁道恰似镶嵌老龙背上的鳞片，使它变得活龙活现气势磅礴。然而机车乘务员们却无人恭维它的壮美奇观。他们把老龙坡称作魔鬼岭。因为要想顺利通过老龙坡必须在双梁沟开始提速冲刺
，利用惯性使列车冲到老龙坡半腰。这时，要迅速压低手柄，缓慢大提汽门。这节骨眼儿上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机车就会趴在半山腰上动弹不得。有不少的司机就由于一时的疏忽结果栽在老龙坡的角下，受到降职处分。
列车已进入双梁沟段，就要提速成闯老龙坡了。你妈妈突然发现线路上有障碍物。她大声呼喊，金凤！线路上有障碍物，准备停车！金凤说，司机长！那像是积雪，咱们闯过去吧
！你妈妈命令着，不行！停车！黄金凤疑惑地说，在这儿停车！老龙坡还闯得过去吗？你妈妈果断地下达命令，立即停车！你妈妈何尚不知道在这儿停车可能造成的后果呢。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停车在老龙坡角下，再起动时车轮就会打滑，何况又有那么陡的坡。要是真的趴窝在老龙坡角下动弹不得，就会打乱整条线的运行图，你这个闻名全国的三八包乘组怎么交待？如果线路上果真是一堆积雪，铜铁的车轮完全可以闯过去。然而多年的行车经验告诉她行车中没有如果，只有现实。她断定线路上肯定有障碍物拦住积雪，否则积雪不会在线路上积那么厚。不停车就有可能脱轨，甚至翻车
。你妈妈在几秒钟内作出正确判断，果断下达了停车命令。
黄金凤采取紧急制动。巨大的惯性使车轮与钢轨磨擦出一簇簇炫丽的火花。列车在距离障碍物不足十米的地方停下。机车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
你妈妈命令道，黄金凤跟我去排除障碍！李银凤留守机车。金凤银凤清脆地回答着，是
！是！
你妈妈与金凤跳下机车，顶着凛冽的寒风朝障碍物走去。
她们发现三只僵死的羊和奄奄一息的孩子
。她们将羊掀下路基，抱起孩子飞快地返回机车。你妈妈剥下孩子身上冰硬的衣裳，让银凤投进炉堂。她解开衣怀，把冻成胡萝卜一样的孩子搂入怀中。她坐在驾驶位上，让金凤用皮带把自己连同孩子一起绑在车位上。她大喊一声，开车！她拉响了汽笛。整个山峦都响起了火车的轰鸣。
她先用倒档，坐了一下钩，借用列车的反作用力，迅速换成前档，大提汽门，漫提手柄
。憋足了劲儿的机车拖着长长的车箱缓缓起动了。机车均匀地喘着粗汽，朝老龙坡吃力地爬去。金凤、银凤都拼住呼吸，听候着你妈妈的指令。她们轮番地添煤，把火然得旺旺的。列车爬到老龙坡半腰了。你妈妈清楚地知道关键时刻到了。这时千万不能让机车的大动轮打滑空转。那怕是只有一次，都会破坏汽门的节凑
，机车再有力也使不上了。这不仅要求握汽门和手柄的手娴熟地配合，更重要的是有沉着冷静的心态。此时此刻你妈妈的心与机车的汽息同步跳动着。她怀里揣着冰凉的孩子，心里却燃着火。需要增加黏轴率了，她摁动阀门在铁轨上撒下沙子。她缓缓的，稳稳的大提汽门，机车的节捧在有力地加快。列车爬上了弓背，列车越过了坡顶，列车顺坡飞下疾驰起来。金凤、银凤、扔下手中的铁锹，兴奋地高呼起来
，我们成功啦！我们胜利了！你妈妈那颗惴惴的心才平静下来。
前方到站了。你妈妈掀开衣襟，孩子的小脸红朴朴的，睡得很踏实，这一睡竟是一天一夜。这孩了就我们命大的狗子。
姥姥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火车，如同她驾着火车闯老龙坡一样。然而我却没有听进几句，因为我心里只想见到妈妈。我要一头扎在她的怀里。
天已经很晚了，妈妈才回来。姥姥催促我快叫妈妈呀！妈妈真精神，比照片上的还英武
。我张开双臂，要喊着妈妈扑到她的怀里。只听到她说，别叫我妈妈！我不是他妈妈！她端庄的面孔冷若冰霜。我缩回双臂，到嘴边地呼唤又咽回到肚里。我的心一阵阵发冷，仿佛又跃进了冰冷的雪地。姥姥、姥爷都噏动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如同开口活鱼。
姥姥说，不叫你妈妈叫什么？
妈妈说，爱叫什么叫什么，就是不能叫我妈妈。
姥姥说，你看他手腕上有三个黑点儿！
妈妈说，我不看。她拉开里屋门睡觉去了
。
我委缩在姥姥怀里，偷偷啜泣起来，像只挨了打的小狗。姥姥使劲的搂着我，她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流进我的嘴里，咸咸的。姥姥也会哭？瞎奶奶就不会哭，可能没有黑眼球的原故。我想。
我在姥姥怀里睡着了。可能是糖水喝得太多，我被尿憋醒了。我没敢动缓。我感觉到妈妈正在抚摸我的手腕。还把脸贴在上面。她的脸滑滑的，润润的，热乎乎的，湿漉漉的。
妈妈对姥姥说，您明天还是把他送回去吧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姥姥没等妈妈继续把话说下去就嚷到，你的心不是肉长的？你要把他去送死呀？你不认
，我认。你就认你的火车去吧！我的外孙子，有他姥姥、姥爷养活，不用你管还不行吗？姥姥紧紧地搂着我，生怕有人把我抢走。姥姥说话真带劲，简直是一言九鼎；顶得当司机长的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顶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顶得我腿腋子发酸发涨，一泡骚尿倾泻出来
。我留了下来，可我却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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