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鸟
25
我的大学同学堪。他的身上有许多猫猫的影子。
毫无疑问,我是一树繁华开尽却没有结果的花。
毫无疑问,我是一只在太阳底下日光浴的土拨鼠。
毫无疑问,我不会对动物园的猴子说我爱你。
毫无疑问,我的下嘴唇只能碰到上嘴唇……
堪把他的东西拿给我看,又是后现代的文字,毫无疑问我还是被朦胧得看不懂。我问堪:又是你写的新诗?他说是。我说我看不懂。堪就摇头仰天呼喊:怎么现在都没人懂诗了?我安慰他说我一向就看不懂诗,我智商很低的。堪就又呼喊:我好孤独!
堪,我大学的同学。起先我和他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很若即若离的那种。直到后来一起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团,在相互磨擦中才渐渐产生英雄惜英雄的感动。有时候深夜里,堪会打电话过来找我出去喝酒吃几串麻辣烫,或者两个人幽灵似的在已经没有几个人出没的校园里闲逛。
说起来我和堪都是这个班上的异数,标榜时尚与前卫,对落俗老套的东西不屑一顾。大一大二时都在文学社混的时候,写过一些东西,除我们之外的人都对此嗤之以鼻。我还受得了,仍然坚持不脱离群众路线。堪就直骂他们一群白痴傻逼。堪把自己的铺盖卷到外面的房子里,离群索居起来。当然他搬出去的原因还有别的,但我猜不到,堪是个肚子里能放下整个太平洋还滴水不漏的人,他想说话时你的耳朵用棉花球把鼓膜封起来也挡不住;不想说话时,就算把他打得胃出血也听不到只言片语。
我一直认为,堪是那种天才型的人物,总有一天会发光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堪的爸妈给他取了一个很有光彩的名字:阳耀明。但堪要我忘记他的名字,他说以后叫了他堪好了。他很喜欢这个字,嘴唇闭起来又猛得全张开,气流便急迫冲出,跟发“拷”差不多。
堪是天才型的人物。所以有时发点天才般的言论也就不足为奇。
有一次堪问我,李遥,你知道什么叫理想吗?我说小学生都知道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成为合格社会主义接班人而奋斗。
放屁!那全是狗屁!堪说。理想就是你把每天想的东西当作板儿砖往自己头上砸,砸得流血了再头顶鲜红的往前走,还一路上喊着我不怕我不怕我刀枪不入……我汗颜。
堪又问,你知道什么是生活吗?这回我想了想,小心的说我睡觉你吃饭,我吃饭你淫荡,我上床你边收钱边在旁边看。堪哈哈哈的笑起来,李遥你故意的吧。他陡然间又停住笑,说:生活就是我们把砸过自己头的板儿砖垫在脚下往前走……我无语。
堪在很多时候表现得很偏激,另一些时候又乖巧得不得了。堪说,我崇敬海子,平视北岛和顾城,俯视徐志摩。堪说,李遥,你今晚过来陪我吧,我一个人住好无聊哦,还有点怕鬼。
堪是个复杂得单纯的人,这看似矛盾的,这让我看不懂他。我之所以在这里提到他,是因为他在我生活里出现过,他不能被否认和忽略;我之所以现在才提到他,是因为关于他的东西,我真的不知从何说起。堪一直就像是一张没有立体感的抽象画,昏昏鄂鄂的漂浮在我的身边,然后又慢慢抽离。
堪是在陪我喝了一次酒之后失踪的。其实他要走之前已经有点征兆了,只是我当时没有在意。
堪给我倒了满满一个一次性塑料杯的白酒。五十二度的北京二锅头呐。我说堪,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你给我倒这么多,你是想玩死我啊。我平时和堪说话一向都不讲文雅,堪说那些客套东西看起来就恶心。堪说,你丫的能喝就喝,不能喝就拉倒,我们北方人可不那么麻烦。
我端起杯子呡了一口。我说堪,你肚子里是不是又有什么坏水装不下了,倒出来我找个马桶给你盛着。
没事儿,就是有点烦。
你不是说都已经和烦恼熟悉得死去活来了吗,还烦。第三者插足啊,另有新欢了?
你说哪儿啦。李遥,我问你,你爱自己吗。堪很奇怪的问。
我该怎么回答。我当然不能不爱自己了。古希腊有个哲学家说过:人的爱是从爱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开始的,然后才是周围的大千世界。意思大概是这样,原话我忘了。笛卡尔也宣言:我思,故我在。我的理解是:他在思考,所以他自己才存在,反过来说他万一不思考,自己就没了。如果他不爱自己,他有必要思考吗。可见笛卡尔也很爱自己。这么伟大的人都爱自己了,我能不爱吗!
所以我对堪回答说,我很爱自己。
堪端起酒杯。我也是。
……
后来的事有点记不清了。堪喝得满口胡话。直嚷嚷,女人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马头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李遥你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我一听有点火了,阳耀明我操你大爷!堪还在嚷嚷:阳耀明你他妈的不是个东西。阳耀明你大爷他妈的也不是个东西……旁边的人惊慌得纷纷让路。我扶着堪一路跌跌撞撞一路跟他吵。
阳耀明你的嘴是马桶、大便盆、化粪池!
李遥,我操你家大爷的。
阳耀明你都软成这样了怎么操!
我用你的操……
第二天我没去上课,喝酒喝得头晕脑胀。在床上躺了一天。
第三天我想起好像有两节古代文学课,于是晃悠着往教学楼走,走到教室看到黑板上写着老师因有事要开会,今天的课取消。同学们一轰而散,都抱怨说怎么不早点通知。在他们中间我没有看到堪,堪经常不来上课,没看到他也不奇怪。
第四天,上课,人不多。据说这天有绝对男人们来搞宣传活动,好多人跑到市里看帅哥去了。
第五天,我又没去上课,坐着公共汽车到市里逛了一上午。我那天心情又不明原因的郁闷。
第六天,我没上课。
第七天,我睡了一天。
……
一个多星期后,马头找我谈话。堪离校出走了。
李遥你知道吗,阳耀明失踪好几天了,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我问:啊?他失踪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马老师你可不可以讲清楚点?
马头就扬起脖子,对我简明扼要在叙述了堪的失踪过程:堪喝了酒的第二天,买了一张火车票坐火车走了。他走的时候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给外面房东的一张字条,说他会离开一段时间,他这个月里用过的水电费找李遥要,叫他先垫着。房东不认识谁是李遥,就拿着字条到学校问人,学校翻了花名册,叫来了马头。
我操!我在心里骂堪。自己走就走了,还要剁我一刀。
马头严肃的说,李遥,你这个团支书怎么当的。同学失踪了你还不知道。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我说团支书又不是算命的,这几天我都没看见他,我怎么知道他去哪了。还有,马老师,我早就不是团支书了,你忘了?
哦,我思维惯性。马头自我解嘲。
我又说马老师,这里有个疑点,你怎么知道阳耀明是坐火车走的。你看见了?
我怎么可能看见,我猜的。
堪失踪了,也好。他出去走走,他会回来,说不定人就变了。
我当时这样想着。我对马头说,马老师,大家都年轻过嘛,年轻人偶尔冲动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事,阳耀明这个人我了解,他不会做傻事的。过不了多久相信他就会回来。
马头说,但愿如此。
堪确实是不会做傻事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对自己的生命无比的爱惜,在他功未成名未就之前,怎么可能会去想到卧轨、跳江或是割断手腕自杀!我曾经拿着一道心理测试题问过他:堪,测一下你的情商。你会为谁而死?堪说,本人拒绝回答无聊问题。我说就当玩笑一场,说说啊。
“你会为父母而死?”
“不会。”
“为情人?”
“不会。”
“为妻子?”
“不会。”
“为朋友兄弟?”
“嗯……不会。”
“为自己的小孩?”
“你有完没完!”
“呵,看起来你还死不了啦。”
“李遥,如果真的要死,我会在等我出了至少十本诗集,赚了一大笔钱,给自己买辆Bmw开着满世界兜风,在尼罗河游过泳,和环球小姐上过床,吻过布兰妮……然后再死。李遥,我死了之后那辆Bmw可以给你。”
但这回堪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回来。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有点坐不住了,马头也坐不住了,学校更加坐不住了。校保卫处的人把我和马头请去问情况。我一五一十的说了,希望能给他们提供有价值的东西。我没学过心理学,不知道从一句话中怎么样推断出别的意思。我就像背电影台词一样把那天晚上的话重复给他们听。
一个人问我:你和他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说:再见。
不是这个,再见之前的呢?
明天还有课,别睡得太死。我回答。
同学,我不是要问这些,你要挑点有价值的话来说,那些才对分析案件有帮助啊。
我表情愕然。那人又提示:就比如说你们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冲突啊?
我说啊,好像有几句!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你快点说,别激动!问的人自己倒比我还激动。
我说:阳耀明骂我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我说我操你大爷……他后来又说他要操我大爷,我说你都喝成这样了,这么软了怎么操,他说用我的操……
我看到马头的脸在抽搐得扭曲。保卫处里的人个个都笑得东倒西歪。
又一个月过去了,堪还是音讯全无。堪家里打来几次电话,他妈妈在电话里哭诉:我的苦命的孩子啊,你去哪儿了啊……我无言以对。我觉得北京人哭起来普通话都特别标准。操!我怎么这么没同情心,同学失踪了还在这开玩笑。
我好冷血。我完了。
26
秀山上的读书声依旧琅琅,情人坡的雾气也还没有散尽。这漂渺的景色多少次出现在我记忆里。堪拿着他写完的诗,兴致冲冲的跑过来让我读。于是还在清晨的时候我读着描写傍晚的句子:
夕阳
它是这样不经思考就出现,也不问别人是否愿意
就把一种刺眼的颜色,涂抹得更加恶心
我抗议
抗议无效空气中有谁说
我问:谁
没有回答
我又问:是谁
还是没有回答
我用手指着它
我鄙视你就知道拿亲友团助威
我鄙视你有本事咱们来单挑斗牛
天黑了下雨了
我赢了我好幸福
雨说
抗议无效抗争有效啊傻逼
我是傻逼
我赢了
我还是傻逼
27
早晨的天空不会是一片漆黑,夜里的云层也不会极光乍现。这里的一切都按着它应有的方式进行着。天气凉了,树叶黄了,燕子去了,秋天来了。我依然背着书包去上课,同学们也依然背着书包去上课。教授继续讲学,学生继续学习;鸽子照样飞,风筝照样放,狗照样溜,牢骚继续发,美女继续泡,恋爱继续谈……没有谁会因为堪的不告而别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化。
只是有时候我会为堪的离开而惋惜。他的出走,影响范围仅仅存在于我们这个四十多号人的中文班。而且这点影响是微不足道的。我们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话题上,渐而把堪忘了。
在我把堪忘了的第三天,堪的头像色彩鲜明的跃上我的qq。
堪:李遥,想我吗?
我不理他。
堪:李遥,真不想我,怎不回话?
我还是不理他。
堪:李遥,你不想和我聊我就下了,88。
我一连串砰砰砰把回车敲键得喘不过气:
堪,你这畜生!你走了也不说一声。你让马头怎么办,他被责问工作失职,扣了一半奖金!你让学校怎么办,很可能就因为你,我们又进不了211!你让我怎么办,我还好,你不用管。你妈妈每天一个电话找我问人来了没,我都快成她儿子了。还有,你欠的水电费一共九十八块六毛,我替你交了,你还不回来还钱!最后问一句,你这傻逼你跑哪去了?我操你大爷!
堪:李遥,火气这么大干嘛。我很好的。不用担心。我在哪,你看看ip不就知道了。
我刷新了一下,堪的ip地址显示:海南省海口
你去那里做什么?快回来,不然学校要被开除了。
堪:他们开除好了,我无所谓。
堪:李遥,我先下了。我知道你会告诉我妈的,88!
我回话给他:我继续操你大爷。
堪:你自己操去吧,88!
28
堪的妈妈接到我的电话就飞到了海口。在那里找了一个星期,终于找到了堪。
堪的妈妈找到堪的时候就哭了,我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啊。我都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啊……
马头从海口回来,把九十八块六毛钱还给我。我看到马头神色紧张又迟钝。
我说,马老师,阳耀明发生什么事了吗?马头说唉,阳耀明他……
堪的故事这才慢慢的浮出水面。
堪很早的时候在网上谈了一个女朋友,然而半个月前,女孩子跑了。堪找我喝酒,他失恋了也不肯说,自己把苦水往肚里吞。我想起那天堪骂了一句女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原来确有所指。
堪后来决定离开,离开的原因倒不是因为那段恋情的夭折。我曾经就听堪讲过他一直就想离开。这秋天午后明媚的阳光,伴着我漫无目的的飞翔。堪把许巍的那首《青鸟》当作图腾来崇拜。堪说他这一辈子注定是个漂泊的人,他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不行的。
这次的失恋把他的导火索点燃了。堪挤上一列南下的火车,之后就一直坐到终点站广东湛江,然后又坐船到了海南海口。
堪在那里弹尽粮绝。堪还被拉进一个传销组织,钱全被骗光。
我说,马老师,现在看来阳耀明只是受了别人利用……
马头说,李遥,我问你,你和阳耀明在一起一直没觉得他在某些方面不正常吗?我说有时候他比较偏激,爱发狂妄的议论大放阙词;有时候又温存如水,突然变得很可怜像个小孩子的样子……有时在夜里他经常叫我过去陪他,他竟然说他怕鬼。马头说,哎呀,这就对了。我说什么对了。马头说,阳耀明后来在那边爱上了一个男孩……
马头就又讲起堪的故事:
堪在衣食无助时,遇到了一个叫小丁的男孩。小丁说,你来和我一起住吧。堪就跟着他回家。小丁一个人住,他对堪说自己在夜总会当侍应。之后把堪也介绍去了。小丁在一天晚上抱住堪说我爱上你了,你留下来吧。堪就留下来,堪说他也喜欢上了小丁。……
马头最后说,没想到阳耀明会是这样的人啊,真是没有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这真是我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堪,怎么可能这样离谱。堪竟然会爱上一个男孩!
我躺在床上不停的搜索有关堪的片断。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在脑袋里不断的翻来覆去,碰撞着我的神经、我的头皮,回响成一阵一阵的唏嘘——
我和堪从喧嚣的网吧出来,堪刚才玩了整整一下午的cs。cs不是长沙的英文缩写,是一种游戏。堪在里面一直拿一把Ak47。他腾挪跳跃,他把躲在掩体后的对手打得爆头。他问我,你也玩吗?我就用堪的号玩,我被人打得爆头,堪的队友一个劲的在屏幕上刷问号。
?????
李遥,你说一个人生活在伪装背后,会不会很不自在很痛苦?堪问我。我说,你是说游戏还是生活?堪说:生活。
当然了,如果生活中藏得太深,这样的人会很累,会在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有被发现被揭穿的威胁。
李遥,如果我是这样的人呢?堪又问。我说,你啊,你是这样的人?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人了,你这么愤世嫉俗,眼力尖锐,都可以把别人从思想解剖到**。自己有伪装还不早撕破了。
李遥,你这个人太纯了。堪说。
我拷,这话很你口中讲出,恶心。
堪眯着眼睛笑得没有内容。
我和堪躺在他房间里的地板上,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在地上划出幽蓝的一圈。我们的皮肤同样幽蓝。我转过头面向堪,发现他正看着我。
我问堪:堪,你是不是同性恋?
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堪的眼睛放出光华。
没什么,昨天我们宿舍有人神经质的借了《蓝宇》来看,居然挺感人的。我随便问问。
哦。呵呵,那你是不是啊,老往我这跑。
拷,你丫有病吧。
“李遥,我发现我喜欢你了。”堪一定喝醉了在发酒疯。
“你丫的电话拨错了吧。”
“我确定我喜欢你,我爱你,我需要你,我要占有你,我离不开你。”
“你大爷的把诗写好了再念给我。”
……
29
穿过曾经破灭的幻想和身边所有冰冷的目光
30
堪的妈妈来学校给他办退学手续。我终于在办公室里见到了这位心痛的母亲。
“阿姨好,我就是李遥。”“哦,你真是好孩子,这些天麻烦你了。”堪的妈妈眼角挂泪的说起堪的家庭,在堪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遇车祸去世了……
堪的妈妈说,李遥,阿姨求你帮个忙好吗?
我说,我和阳耀明是同学又是好朋友。您尽管说就行了。
堪的妈妈说:耀明的事情你别在同学们之间张扬好吗。现在整个学校就只有你、我和马老师知道。耀明这个孩子挺可怜。他从小就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没好好爱他,他爸爸也没来得及好好爱过他……
堪的妈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猛然间,我意识里划过堪的那双月光下的眼睛,对谁都愤愤的眼神,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先天不平衡的爱,怪异的举止,畸形的情感,散乱的心,以及他说过的痛苦的伪装。
我开始从心底为堪悲哀。
但是悲哀又有什么用,我不过是堪的故事中一个旁观者,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站在堪走过的那条路边上。路是堪自己选择的,腿也是他的。只是在不可捉摸的生活面前,堪倔强又出格的走了。
堪,你就这样走了?我们就这样没机会再见了?你现在真的不再痛苦了?这就是你所谓的飞翔吗?
31
你的每个幻想,总在每一个秋天飞扬;
你的每个悲伤,总在每一个夜里生长;
你的每次飞翔,总在漫无目的的路上……
堪,你大爷的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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