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荷花香残 > 第十一部

?    五十讹诈

    一日,湘狐坐在她的酒家里,神情黯然地看着外面的马路。这时是下午三点,是中餐的喧哗和晚餐的喧哗之间一段难得的空闲,在酒家工作的人大多充分享受这种空闲去了,只有一位做早班的小丫头,上午睡过了头,这会显得精力旺盛,便竭力在女老板面前表现,这里搞搞卫生,那里擦擦桌子。她不知道这种举动效果适得其反,湘狐非但一点不欣赏她,反而很讨厌,怪她在四周晃来晃去的影子以及弄出的声响扰乱了自己的平静心态。几次想制止她,却居然懒得开口,带点恨意地想就当她不存在吧,就当那些杂乱的声音是从街上传来,无法消除的吧。湘狐坐在靠近茶色玻璃的一张桌旁,以手支颐,像是无所用心,又像在发愁。都市里她那无数的影迷歌迷们可能想不到,他们的偶像其实每一天也常常会有这种精神萎靡不振的时候。究竟为什么,外人永远无法得知,甚至连她本人也弄不太明白,她只是顺应这种慵懒的状态呈现她生活中平凡的一面。平常人前她总是撑着让自己表现得跟一般人大不一样,力求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身姿都能引起惊叹和羡慕,可现在她没有一点那种情绪,只想像平常人一样去忧愁一番,去悉心体会平常人的生活。这种生活几年前还是为她所熟悉的,此刻她觉得那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鲜花,掌声,奖杯,钱,大老板的恭维,等等,这些风光的人和事,她早已感到麻木,它们和他们就好像是她生活中的化妆品或者衣服鞋帽一样,对她的刺激作用早消失在了以往的沸腾岁月之中。有时,到底需要什么,期待什么,她自己都说不清。事情往往就有这么怪,越说不清的事越放不下,越想说清,结果就越来越不清。是不是已经糊涂了?她当然不会给予肯定回答,于是就又成了一个新的放不下的问题,也许她会永远被这种一环套一环的问题纠缠,永远受困于这种不可知的精神规律之中。是的,麻木,现在的晚会,舞会,宴会,等等,乱七八糟的上等人生活,于她实在是太平常了,倒是在平常人中,在平常的物体和事情之中,她还能因为新奇而产生一点兴奋的感觉。不过她也知道,这感觉只是暂时的,假如一直这样下去,简直不可想象,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突然吃白菜萝卜会觉得特别香,但如永远吃白菜萝卜,那也绝非他之所愿。

    有一位老板请她下午去华天舞厅跳舞,两小时3千块。那是给一批有钱人包的舞会,到时可能还会有小费。她推掉了,3千块,这难道算钱?也不光是嫌钱少,近来她特别烦这一类交际,倒是每来酒家,看到自己经营的生意如此红火,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再一个高坚说这几天经常有个人找她,多次要求跟她在酒家见面,到底什么事不对高坚透半个字,她打算今天下午会会他。高坚说起这人时显得有点神秘。她知道哥哥不是想隐瞒什么,他这神秘的样子肯定跟那个人给予他的某种感觉有关,换句话说那是个神秘人物。要说有什么神秘人物找她倒不奇怪,这一类事她见过不少,没什么稀奇的,但能跟神秘沾上边的人一般不可能来酒家找她,因为这些人都神通广大,能通过各种渠道弄到她的电话号码,或者干脆到她的音乐工作室和片场找。来酒家找她的人,无非想请她陪着吃顿饭喝杯酒,既不会来得如此频繁,更不会这样三番五次的要求见面。另外叫她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是哥哥说那人长相凶悍,说话生硬,看样子不是良善之辈,好像债主,可我们不欠谁的钱呀。有钱人里倒是不乏长相凶悍之徒,不过一般经过金钱洗礼都变得有点儒雅,至少想装儒雅,没有那么说话的,更没谁用那么大的口气要她在这等他。到底是谁呢,这么没轻没重。哥哥没有肯定那人下午会来,但直觉告诉她,那人下午会来的,这件在她看来并不重要但似乎又老是让她有点牵挂的事今天下午应该有个眉目。

    那个不知趣的女孩又搞出了一片响声,她实在不想训斥她,可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她说你能不能休息一下。那女孩抬头朝她傻笑,突然指着外面说那个人又来了,他找了您很多次。这时外面确有一个家伙隔着茶色玻璃直愣愣朝里看,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可他全神贯注,似乎很自信他的目光能穿透玻璃。湘狐仔细观察他。哥哥没说错,这家伙貌相果然不善,头发很长,两鬓完全盖住了耳朵,眼小鼻尖,八字眉粗而黑,颧骨突兀,即使这样一副四处观瞧的样子就足以让胆小的人不寒而栗,可想而知他如凶恶起来,会有多吓人。湘狐实在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他。居然有这么一个猥琐的家伙指名道姓要见她,真让她感到羞耻,恨不得躲进去永远不跟他照面。但她马上就被一种新奇感抓住了,她不愿躲,躲过今天未必躲得过明天,人家存心找你,躲得掉吗,不管来者何人,欲意何为,早接待早安心。那女孩说不像个好人。湘狐便瞪她一眼,怪她多嘴,去,这没你的事了,不叫你出来别出来。那贼头贼脑的家伙终于放弃了穿透茶色玻璃看清里面情况的努力,走到门口将竹帘子一挑,随着一片清脆悦耳的哗啦声,钻了进来。他看见湘狐,似乎兀自有点不相信,弓着腰,将头尽量前伸,眯着眼,鬼里鬼气的样子还不算完,竟像是在大太阳下看远处景物似的,手搭凉棚,直直观瞧。好不容易才确认那边十多米处坐的女子是湘狐,便收了式,脸上掠过一层淡淡的笑意,像一股阴风,一下又消失了。他摸出香烟,高级打火机黄光一闪,清脆的声音在大厅里悠然回荡,深吸一口,吐出来,慢慢走近湘狐。湘狐冷冷看着他,不说话。这一刻她感到某种不祥预感被应验了。她有点害怕,又有点糊涂,能有什么事让自己害怕呢,真奇怪。她等着他开口。他在她对面坐下,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眼光看着她。通常情况下她会将这种眼光看成是淫邪的眼光,可现在,他丑陋的模样以及很普通的打扮使她觉得如果这样看他那将是很滑稽的。

    沉默了一会,他才说话,露一点笑容,更显难看,不如不笑。“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有什么事直说。”

    “噢,这也太快了点,平常难得见大影星一面,现在真想跟大影星多说几句话。”

    “我没兴趣。有事就说,没事走人。”

    “噢,你怎么这样不客气,我是你的影迷呀,你的每一部电影我都看了至少5遍,就凭这你能不能对我稍稍友好一点?”

    “喜欢看我电影的人多着呢,如果都这样要求我,那10个我也会不够用。”

    “倒也是。不过我不仅是你的影迷,还是你的熟人,想必你应该给我一点面子。”

    她把他又认真打量了一遍:“我不认识你。你刚才也是这样说的,怎么突然又成了熟人?”

    “并不是非得有接触才算熟人,比如警察和罪犯,有时警察根本连罪犯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却对罪犯的一切情况了如指掌,你能说他们不是熟人?”

    “这样说话真不吉利。”

    “确实,我们这样见面本就很怪,你的感觉非常敏锐。”

    他抽完了一支烟,接着摸出第二支点燃,又大口大口抽起来。“我是龙海洋的朋友。”

    她松了口气,搞得神秘兮兮,原来是龙海洋的朋友,显然他想出来混世界,龙海洋就介绍他来找我帮忙。那龙海洋也真是,这家伙贼眉鼠眼,我什么身份,怎么能叫他来找我,唉,没办法,他给过我很多帮助,我再不能对不起他。但她马上就觉得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但凡请她帮忙的,莫不像孙子,可这家伙趾高气扬,阴阳怪气,非但不像有求于她,倒像是一些狗仗人势的地痞流氓。她觉得这家伙跟龙海洋的关系不足以证明他就没有恶意,察颜观色,听其说话,似乎总透出那么一股令人费解的邪乎劲,给她一种无端的恐吓,她感到对他仍得保持警惕。

    “龙海洋在哪?”

    “在家里跟老婆睡觉,快活着呢,你不用惦记他。”

    她认为他在调戏自己,不觉来了点火,忽然又觉得不像。不知为什么,这家伙每一句话好像都藏着很深的意思,叫她难以捉摸,似乎她需要不断修正自己的感觉。这家伙太怪了,还是少说少问,他若有事,肯定会开口的。她就盯着他,沉默下来。他原以为她会迫不及待搞清自己的来意,本想跟她调侃一番,哪知她几句话后就不再言语,不禁十分佩服,到底是娱乐圈的风流女人,见过大世面,想随便摆弄她是不可能的。又不愿马上点题,面对如此美色,占有无望,总得逗逗才甘心,便淫笑着问。

    “能不能请我吃一顿?”

    “没吃中饭?”

    “吃了。”

    “那为什么还要吃?”

    “我是个穷光蛋,买不起好东西,只吃了一碗面条,不过瘾,既然来到了大影星的酒家,当然想尝尝山珍海味。”

    “你先说说,我为什么要这样款待你?”

    “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说来听听,看值不值得一顿山珍海味。”

    “噢,值不值得,大影星可真会开玩笑!”

    湘狐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老实跟你说吧,一顿山珍海味远远不能跟我要说的事比。”

    “别废话,说了再说。”

    “大影星应该是聪明人,可我发现好像并非如此。你干嘛非得把事情挑明了再付帐呢,现在招待我一顿,吃饱喝足,也许兄弟我一高兴,就会随便开个价,不斩你。可你现在这么不客气,那丑话说前面,等会可别怪我开高价。”

    她被唬住了,一时不敢回话,便去记忆库里拚命搜索。像闪电般的,似乎非常非常久远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却实在想不起自己跟这个家伙有什么瓜葛。虽然害怕,毕竟找不到害怕的理由,不免又胆壮起来,口气强硬地说:“我们之间恐怕谈不上什么开价不开价吧,我从没向你买过什么东西。”

    “你太健忘了,大明星,好好想想,真没有吗?”

    “没有。”

    “唉,可惜....也怪不得,大明星可能都这样,把别人为她做过的事忘到脑后。算了,不跟你捉迷藏,我提醒提醒你....还记得张之颐吗,你是不是买过她一张脸,本来两万就可以买到的,可你慷慨大方,大概钱多得花不了,非要多给1万。”

    她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一样瘫软下来,上身趴在桌上,脑袋在桌上砸出咚的一声。

    “噢,你轻点,这么高级的桌子,砸坏了可找不到人赔。”

    她头脑里空空如也。一点力气没有,软软的眼看就要滑下桌子,那人急忙抢身过来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滑到地上,但下巴仍在桌沿嗑了一下,痛得她两条秀眉拧到了一起。他把她放到桌上,松手试了试,似乎她稳当了,便回坐位,但仍不敢大意,注意着她。她又往下滑,他便再次返身扶住她,喂喂喂叫。她没反应,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像被一种深仇大恨打倒了似的。看样子现在她不能离人,他只好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她旁边,桌上放不稳,便干脆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这可是平常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便一副淫秽的样子,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目光盯着她的**,似乎有些犹豫,到底不太甘心,就也去了一把,竟沾上似地收不回来了。她被这可恶的羞辱惊醒了,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又推了他一把:“滚开!”他嘻皮笑脸地滚开了。她的头仍有点晕,忽然又晃了两晃。那边就有话了:“看,我一走开你就不行,我对你还是很重要的。”她摸着额头警告他:“你再无礼,别怪我不客气。”

    他叼着烟,双手高举:“我保证老老实实。”

    她坐着发了会呆,两眼空洞地看着外面的人群和车辆。忽然想抽烟,周身一摸,没有。那家伙明白了她的意思,把自己的烟递给她,她冲他厌恶地摆摆手,想起身去后面柜台拿,可双腿乏力,站不起来,只好接了他的烟。他围着桌子转了大半个圈过来替她点火,再转大半个圈回去。烟的确有提神醒脑的功能,不一会她就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向你严重声明,”她忽然好像变了个人,神情严肃得可怕,烟雾在她脑袋上下袅绕,“我从来没向谁买过谁的脸,你听清楚了,从来没有。”

    他笑了笑说:“清楚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你没做过这种事,但我好歹是龙海洋的朋友,所以如果我想找你借笔钱的话,你可以考虑考虑?”

    她没有说话,大口大口抽烟。

    “龙海洋在哪?”

    “在家。你问他干嘛,我们的谈话跟他没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她已经在抽第二支烟了。

    “既然你是龙海洋的朋友,要我帮忙当然可以。就不知你想借多少,我有言在先,多了我可没有。”

    “放心吧,我这人不贪心,要的数绝对是你拿得出来的。开价之前我想有必要把我这次找你的原因说清楚,免得你说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朋友不义道。老实说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找你,但现在要结婚,急等钱用,未婚妻说没钱就跟我散,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找你。我要得不多,1万,等于在你身上拨根毛。”

    五十一不速之客

    龙海洋和吴彪本不认识。吴彪读的是山区里的一所中学,毕业后当了3年兵,回来分配在姊归县机械厂工作,跟龙海洋做了同事,两人这才有了交情。吴彪心气很高,想干一番事业,可既无专长,又长相猥琐,更无踏踏实实干活挣钱的耐心,后来常常迟到旷工,甚至殴打领导,受了两次处分,忿不平,就自动离了职。仗着参过军,部队上练过三拳两腿,一两个普通人不是对手,便开始给人当保镳。话说姊归那地方,深藏于三峡之中,交通不便,只有一条水路进出,有些商人要把本地特产运出去贩卖,需往深山峡谷里走好几十里地,好不容易运出来装了船,近处的也要走百里水路,上至重庆,下至宜昌,都不是好耍的地方,若再远一些,要下武汉,一路更是险恶,若要一直抵达黄浦江岸,那简直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前些年社会治安稍可,提心吊胆走一趟,还没多少麻烦,近些年就乱了,山区里匪盗活动十分猖獗,常半道上窜出来持刀抢劫,商家轻者财物尽失,重者吃一两刀,危及性命。至于船上,亦有明火持仗的强盗,船上船员根本不敢管。到了外乡,情景更糟,哪个地方不欺生,听见口音不对,又像个买卖人,便是公然找你要,也不敢道半个不字。所以近些年县里的商人便学旧时商人,找那等有功夫的高手一路保护,走镳这一行就在这座小县城里复活了。政府当然不许,但黑道从来不是在政府允许下发展起来的,再说如禁这一行,商家不敢做买卖,势必影响当地经济发展,故政府睁眼闭眼,地下镳局便逐渐有了眉目,渐渐带了一些公开活动的色彩。虽对商业活动有保护作用,毕竟在政府的管辖范围之外,从事这一行的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大多数是社会上的流氓地痞,或跟这类人有关系,有时免不得干些仗势欺人的事。吴彪便是一个典型。最初在一个地下镳局混,尚有循规蹈矩之心,久了,见多了同伙偷鸡摸狗的勾当,又被他们时常撺掇教导一番,把持不住,便也跟着学。他已有多宗案子,伤了好几人,公安局已给他挂了号,只因尚缺证据,一直没动他。前不久因另一批走镳人以低价抢了他们一伙的一桩大镳,他们这伙便决定半路劫财报复。本来不想杀人,但那伙人也不是吃素的,拚命反抗,双方激烈交火,结果出了两条人命,还各有3、4人重伤。此案震惊全县,公安局做建国后本地的最大刑事案处理,几乎动用了全部警力,很快破了案,抓了大部分参予者,只有几人漏网,吴彪便是其中之一。吴彪临走前去找龙海洋,向他要钱。龙最担心他出事,听说了这个案子寝食不安,恨不得立刻把他送到海角天涯。他和吴彪一直情如兄弟,上次给高青莲办事他没私分一分钱,和吴彪各得1万,另1万做为活动费,请了几个黑道上的朋友。他那1万私存着没动,现在只好取了8千给吴,要他走得越远越好,需要帮忙就打电话,在外呆个三年五载,等此事风平浪静了再回来,并千叮咛万嘱咐,万一被捕,什么案子都可以说,唯独那个案子万不可说,也不要去找高青莲的麻烦。吴彪嘴上答应得好,心里直嘀咕,你只想着她,兄弟我现在凄凄惨惨,有家不能回,你却不关心,出门在外,开销这么大,8千能用多久,她是摇钱树,不找她找谁。码头盘查很严,龙海洋带他走了几里山路,买通一老渔民用条小船把他送出了西陵峡。吴彪在广阔的世界里漫无目的游逛,感到很无聊空虚。山外不兴地下镳局,没了这个他最熟悉的一行,他简直不知自己能干什么。要说去南方打工,手脚齐全,倒是可以,但他懒惰成性,岂能受得了那份罪,宁可偷盗抢劫坐班房,也不能出卖劳动力。再说他还有高青莲呢,他觉得完全应该把她看成自己的银行。

    龙海洋当时为义气不愿瞒着吴彪,告诉他湘狐是幕后指使,反过来却骗湘狐说谁也没告诉,叫她放一万个心。湘狐信以为真,被吴彪讹诈了一道,这才知道世上根本没有可信任的人。吴彪离去后她恨不得撞墙,那份悔那份恨,仿佛在各种味道里滚了一遍,简直没法形容。她脑子里很不情愿地闪现出一幅可怕情景,好像看见张之颐指着自己厉声痛骂,四周还有无数人随声附和,许多广告商、导演则一旁冷笑,怀里揣着广告合同和演出合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恭敬地送到面前来了。不过她很快又厌恶地挥了一下手,好像用一块抹布抹掉了一片污迹似的抹掉了这幅情景,嘴里喃喃自语,想哪去了,怎么会呢,我是老天为千百万人创造的偶像,就算有人要弃我,老天绝不会,只要有老天保佑,没人奈何得了我。

    她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龙海洋。他惊呆了,这会他跟她一样也明白了所谓的朋友义气靠不住,平常说得比蜜还甜,一当身处困境行为办事便像个畜生。他一个劲地向她说对不起。她倒是异常冷静,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当务之急是善后。听到她柔中有刚的话语和口气,他不觉大为感叹,到底是娱乐圈里混出来的人,已有一种处变不惊的成熟味道。他把吴彪的个人情况向她交了底,说这家伙既然去找了你,说明其心已经变态,你要当心。她说我自然会当心,你能不能来一趟,我们把这事好好合计一下。他很为难,说现在厂里工作紧张,不好请假,家里的事也多,老父身体一天坏一天,眼看就不行了,一岁不到的儿子时常患病,老婆身体也不好,实在脱不开身。她认为他在找借口推卸责任,吴彪出事,你以为只是我完了,你同样完了。他就一再解释不是不在乎,我跟你一样怕,但我去省城干什么呢,我又跟他联系不上。她说那家伙还会来讹钱的,到时候你想个办法彻底解决问题。他问她是不是想干掉吴彪。她说迫不得已的话只能这样。杀人他不太敢,十分犹豫。她就说,我给你5万,你出的差错,不能不管不问吧。他吞吞吐吐地说,是不是过了点,就为这点事把人给干了。龙海洋,她叫着他的名字,这家伙早晚出事,你想陪着他一起坐牢吗?他还是不想杀人,说再想想别的办法吧。两人在电话里谈了半天,始终不能统一意见,湘狐就恼怒地挂断了电话。

    但现在生气是没有用的,湘狐想来想去,最后平静下来,又给龙海洋打了几次电话。他却还是那个态度。她就知道,这事是求不动他了。她的心完全乱了,现在干什么事都无精打采,整天被这事压得几乎神经崩溃。她恨透了龙海洋,那种事一般几千块就能了,有的地方更是便宜到几百块即可摆平,而她给了他3万,他却居然把我说了出去,真是,笨成这样,又不好怪他,因他也不是有意卖我,大概当时只想在吴彪面前炫耀跟我的关系。对天发问,难道您真的要这样安排我的命运,起于青萍,毁于辉煌?天啊,既要毁我,何必辉煌!心虽乱,有一点她看得很清楚,即与其坐等吴彪的毁灭,不如铤而走险,再赌一把,赢了,继续辉煌,输了,香消玉殒。她现在难的就是具体的计划和具体的人。龙海洋不愿干,谁能帮助我呢?这些天她推掉了两部戏,也几乎断绝了跟娱乐界的联系,天天泡在酒楼,坐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牛丕道常来看她,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往往瞪着一对无神的眼睛一语不发。知道了张国光的秘密后她茫然了一段时间,发现牛丕道非常关心自己,她不想再飘来飘去,觉得应该组建一个稳定的家庭了,便慢慢接受了他的感情。两人越走越近,他还当起了她的经纪人,说今后你的演艺事业由我安排。她原以为有一个这么爱她的人辅助以后的路会更顺,哪知就出了这档子事。这事不能跟他说,所以她现在有些烦他,要他以后少来,让她清静一段时间。牛丕道心想她肯定碰到了什么麻烦,既问不出来,就去向高坚打听。高坚说我也奇怪,不知道她这些天怎么啦。牛丕道要他多关心关心她,你是他哥哥,比我们好说话。高坚原以为妹妹的这种低落情绪会自己过去的,哪知竟持续了两个星期,而且看不出任何改变的迹象。他就觉得事情比较严重了,自己必须问一问。她什么也不愿说,要他别问。他说别一个人扛着,我是你哥,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需要上刀山下火海,尽管言语,哥哥我绝无二话。这是高坚的心里话,为了这个妹妹永远的辉煌,如需要他付出生命,他都不会吝啬。湘狐知道哥哥不是在哄她,山区长大的男人,都有一股野性,勇敢无畏,为朋友都可以两肋插刀,更何况为亲人。但也正因如此,她不愿哥哥掺合进来。高坚见撬不开她的嘴,便严正地说你如果不把麻烦说出来,哥哥我绝不答应,除非你每天像过去那样开心愉快。两人泡了一天,她竟硬是没说。他说你好好想想吧,我明天还会问你的。她原本想无论出什么事都不要把哥哥拉进来,但哥哥态度如此坚定,就叫她的心慢慢有点动摇了。她感到情况一天天不妙,自己又束手无策,似乎应该像哥哥说的那样,应一起共度难关。

    这天,她终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高坚。

    五十二匿名信

    盖丽莉这几天心惊肉跳,整日呆在公寓不敢出门,银都夜总会打她手机问为什么不见人,她总推说病了。她担心一出门后脑勺上就会挨一木棒,或者被哪部迎面疾驰而来的轿车撞死。这担心不光白天折磨着她,晚上更甚,每每在梦中出现,搅得她本来很好的睡眠变得很糟,经常刚入睡,就无端惊醒,然后大口大口喘气,虚汗涔涔。幸亏那天买了很多东西,有方便面,有各种糕点,能够让她无需出门的生活一个星期,否则为了这种害怕,她非给饿得黄皮消瘦不可。她期待这一个星期里情况会有所好转,不说彻底摆脱危险,至少得让自己鼓起出门的勇气。

    这套公寓买于一年前,房款、装修加家具,整整花了她20万积蓄。几年来在夜总会疯狂挣钱,这笔钱对她来说已不算什么,另外还花两万把户口从姊归迁来,现如今已正儿八经的算城里人了。很想接父母一起住,但鉴于自己这份性质特殊的工作,两老住在这肯定妨碍她施展手脚,便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等过个两三年从良后再把他们接来不迟。这套公寓足有120平米,三室一厅,当时买房她只想尽量买大点,哪知大也有大的麻烦,每天从外面进来总难免有点紧张,生怕门背后或者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强人,取了她性命。平常独自在家偶尔也会不禁脊背发凉,觉得气氛太阴森,人气不足。至于晚上更易受惊吓,一点很细微的声音都可以搞得她心跳半天。曾想去买条狗来,一可看家,二可做伴,似乎总没闲暇逛狗市场,现在想来不觉非常后悔,其实像她这种人,是世上最自由的人,怎么会没有闲暇呢,完全是忽略了这事的重要性,以为拖一拖没关系,现在才知拖的后果,眼下如有一条狗自己的境遇无疑会好得多。这下好,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像囚犯一样,甚至还不如囚犯。

    有时她会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得很大,给自己壮胆。可新问题又来了,耳朵跟眼睛和心灵一样,是需要妥善侍候的,你不能因为其他方面出了问题就不把它当回事,它如承受过于沉重的负担,充塞了过多的嘈杂声音,同样会让你觉得难受,同样叫你坐卧不宁,度日如年。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只好把音量调小,这一来它的壮胆功能自然也随之消失,又变成了一种嘈杂的低音。横竖它叫人不舒服,便干脆把它关上了。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气氛压抑的宁静,死一般的宁静。她又得在这宁静中学会耐心地聆听时间的嘀哒声,学会自我安慰,学会在毫无睡意的清醒中沉沉入睡。其实她知道自己可以出去,不会有危险的。然而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万一....经常,这种谨慎的想法能使人消灾免祸,也常叫人杯弓蛇影,自我恐吓。她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这一步,有房子,有票子,至于汽车,正制定购买计划,想必不久后也将成为胯下坐骑,她完全有理由对未来的幸福生活抱着极大的希望,如果这时候突然遭遇祸事,那可真不值得。想到这她不免很后悔,当时跟他搞什么搞,不和他搅到一起,现在什么事也没有,蓝天仍然是我的蓝天,阳光仍然是我的阳光,世界仍然是我的世界。一念之差啊,就把自己拖入了危险境地。我怎么这么蠢!她不断这样骂自己。骂着骂着她就觉得对自己太苛刻了,我不是预言家,不会算命,我怎么能知道他会给我带来这种危险呢,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可怕地步呢。从当时情况来说,做为老乡,又正值自己有难,我实在不能拒绝跟他接触。

    茶几上放着一张晚报,晚报上的他以死亡的冷酷冲她露出一丝笑意。几天来她总是跟他的笑不期而遇,他的笑总是印在她的脑海,随恶梦沉浮,或者干脆制造恶梦。她多次试图把他的笑理解为微笑,均告失败,她实在没办法相信是这样,她实在不知道除了讥笑、嘲笑外还能给予它什么更恰当的形容。千真万确,他死了,一如他在晚报躺着的样子。她不喜欢他这样子,好几次想把晚报立起来,以为这样可以让他也站起来,复活,从而消除她的恐惧,让她回到过去的生活中。试了几次,晚报软蔫蔫的根本立不起,她就知道他是不可能复活的,也许已经被地狱的小鬼们拉进了行刑房开始叫他偿还人世的罪孽。她根本不想念他,他根本不是一个值得想念的人,如果说她希望他复活是因为这个原因,那简直滑稽透顶。相反她倒觉得像他那种人应该死,只是他死的时间和原因似乎跟她有点关系,她这段时间才会这样想他。

    她越来越强烈地觉得和他的见面完全是命运的安排。

    那是一个四周的香气几乎叫人窒息的夜晚,外面淫雨霏霏,夜总会里也是挥汗如雨。舞台上有人开始跳半裸舞,下面的男人一个个大呼小叫,那份狂热跟交配相比毫不逊色。她曾就此现象采访过几个男人,要他们说心里话,他们便告诉她其实道理很简单,半裸舞少见,所以疯狂,而床上**的妞们见得实在太多,别说疯狂,就是热烈都不容易。她没想到会被这种回答搞得好一阵悲伤,因为自打从事这桩买卖以来,她所经历的男人中疯狂的家伙很少,顶多热情奔放一点,甚至还有的冷静得让她觉得奇怪,仿佛工人在从事他的工作,完全按步就班,收工便走人,多呆一分钟好像都不愿意。以前她很喜欢这种男人,干脆利索,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听了他们的回答,她开始恨这种男人。想到自己从未品尝过真正和感情完美结合起来的**,她再不觉得面前的那些男人干脆利索了,她甚至很希望他们假装爱她的样子跟她做回爱,好歹也算弥补了一点这方面的损失,然而谁也不满足她。这种感情上的巨大空虚感使她一度萌发了退出这一行的念头,但毕竟生存是最现实的问题,现在除了这一行,她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继续往下撑,撑到江水干涸、花朵凋残再回头。那些狂叫的男人中有一个家伙引起了她的注意。他长得很丑,操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手舞足蹈,乱喊乱叫。他的行状并没什么,夜总会里尽是这种货色,引起她注意的是他的口音。一般来说在夜总会瞎胡闹的人都是省城的一些有钱人、大肆挥霍公款的贪官污吏以及地方上的流氓地痞,统统一口本地土腔,偶尔进来几个寻花问柳的外乡客,通常也很规矩,不乱说话,更不敢乱叫喊。那家伙显然不是本地人,却一点不怕生。起初他的喊叫只是几句短语,被淹没在众人的狂叫声中,她除了听出一点普通话的味道,别的土腔土调根本没听出来。后来听多了,似乎就听清了一点,立刻惊讶极了,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的好像是她的家乡腔调。便认真观察他,慢慢感到这家伙有点面熟。常年生活在这种**裸的金钱世界中,对家乡人难免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感,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主动用姊归话跟他攀谈,果然碰上了老乡。两人就在夜总会里谈了一晚话。他坦率地告诉她自己在家乡犯了事,如今浪迹天涯,一身轻松,天不怕地不怕。她对自己的事则有点遮遮掩掩,不过他很快就猜了出来,便萌生了寄生在她身上的念头。也可谓机缘凑巧,正好有一事让他实现这一愿望。她跟一个岳阳女子在一个大老板面前争宠,那岳阳女子不仅跟派出所的人有联系,还和黑道不干不净,后来招了几个流氓,警告她退出竞争,否则对她不客气,她恨死了她,一直想报复,现在便打上了他的主意,两人各怀鬼胎,互有所求。他找个机会泡了那岳阳女子,然后谎称被她传染了性病,诈了5千块钱。帮她出了这口恶气,她便说要收留他一段时间,每晚无偿提供服务。就又知道了他一些情况,还了解到他曾在北京为湘狐干过一件害人的事。盖丽莉恨透了湘狐,便怂恿他去讹诈她。后来她发现自己有引狼入室之嫌,这家伙看样子想长住下去,不觉暗暗有点着急,怎么办,他是个流氓,来不得硬的,来软的又束手无策。正为此伤脑筋,忽然他有一天去见湘狐,就此杳无音信。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兀自不太敢确认,过了几天发现高坚在夜总会外面转悠,不觉紧张起来,接着又在长沙晚报上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说袁家岭立交桥下面发现一具无名男尸,特此登报寻找知情人。那个家伙就这样消失在了人世,走上了报纸,不知该说是他的不幸还是他的大幸,她也不知这是自己的不幸还是大幸。纠缠自己的麻烦的确是消失了,可高坚那副在夜总会外面转悠的样子却比那个走上报纸的家伙生前给予她的麻烦更让她害怕。有天早上出门,似乎远远看见前面一栋楼的拐角处出现了一张窥探的脸,好像是高坚,她吓得一身冷汗,急忙返身回房,喘了半天气,再不敢出门。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屋里的食品已经吃光,她知道这个门最后是肯定要出的,总不能坐以待毙,现在该思考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出去之后怎么办。报警?如真能引起警方注意,对她提供安全保障当然好,可问题是报什么警,对警方怎么说?说高坚是凶手吗,证据呢,再一个警方如搞调查,都是秘密进行,万一他们拿不到高氏兄妹的犯罪证据,我的危险依然存在。她认识到只有尽快把此事曝光自己才会安全,而在目前无法动用警方力量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是把此事捅给报社。她虽不懂报社的具体操作,但好歹了解一点报社情况,知道它们对这一类涉及明星的事情最感兴趣。是的,现在必须这样做,这是唯一自救的办法,否则肯定步那个臭小子的后尘。我绝对不能像他那样死得不明不白。想清楚了,这天她便毅然出门,去商店买了纸笔和信封邮票,回来写了封匿名信,大致介绍了高青莲和吴彪之间的事情,但没提龙海洋。

    五十三裂变

    盖丽莉为求稳妥,写了两封匿名信,分送长沙晚报社和每日新闻报社,心想总会有一家报社重视的。她的估计没错。

    长沙晚报的社长和主编讨论了一番,觉得信上所写之事不足信,认为多半是哪个人心理变态,嫉妒湘狐,捏造这种事陷害她。但在每日新闻报社,这封信的命运大不一样。湘狐刚出道时跟雷大之吵过架,他对她始终心存介蒂,动辄嘲笑讥讽,只因高上升势头太猛太快,他实在挡不住,后来虽骂得少了,仍不释怀,一直憋着劲要找机会整治她。现在他已当了主编,这封来信恰恰落在他手里,原以为是哪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读者写的意见信,漫不经心打开一看,慢慢严肃起来,最后一阵狞笑,湘狐啊湘狐,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尽管暂时没有任何证据,他直觉此信绝非空穴来风,人名和事情写得如此详细,不可能有假,再说这种事别人干不出,那个婊子绝对干得出,单凭演技她根本出不了名,能有今天,如果不使用非常手段绝对不可能。怎么办,把信公布出来显然不妥,谁写的都不知道,万一弄错了,一吃官司,必输无疑,赔一大笔钱,这个主编就别想再做了。把信交给公安局,更不妥,因那样势必每一步都跟在公安局后面,弄不到任何具有爆炸性的新闻材料,等于看着银子变成水。此事急不得,一步步来,先把那死者的情况透给大众,就说是有人打电话报告的,让警察先去查一查,如情况属实,死者确系姊归人,就说明这封信已真了**成,再一点点透露消息,争取每次都造成重大的社会影响,利用这个珍贵的情报尽可能的提高报纸销量。

    当晚果然公安局有人找到他家问情况,他说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反正有人打电话来这样说,他出于社会责任感,觉得应该公诸于众。公安局的人表示他们已经派人前去姊归核实情况,希望今后他如再有这类消息,不要急于透露,先跟公安局通气,以免搞得他们很背动。他就讲了一通他必须这样做的道理,东拉西扯,反正意思就是说有些情况他不好跟公安局通气,只能如此。公安局知道报社要第一手材料以便炒作,也不好多说什么,双方没有达成任何口头协议。

    第二天去姊归的人传回消息,那具无名男尸确系姊归青年,名吴彪,身负多宗案件在逃。雷大之便愈发相信了那封匿名信,对高青莲不仅反感,还很憎恨了,这么一个人,居然当了明星,简直是对大众的侮辱。过了几天,姊归警方和吴彪家属来认尸,他又发了一篇消息,说有人检举这吴彪曾伙同当地几个流氓在北京袭击了原本出任电影《我的祖父祖母》里女主角的张之颐,据说原因是一些女孩子为争角一事而起的内讧。他以非常隐讳的语句提到了幕后指使者,谁干的呢,从道理上分析似应是获利之人,谁获了利呢,稍动脑筋便可知晓。一石激起千层浪,当晚整座省城都被这则消息搞得沸沸扬扬,有人怀疑,有人相信,更多的人是半信半疑。怀疑者大多是高青莲的影迷歌迷,他们完全不问为什么会这样,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得保护自己心中的偶像。相信者大多是中老年人,因为对这个社会越来越看不惯,更容易接受负面报道。至于半信半疑者,一般介于上述两者之间,既不迷明星,也不对社会失望,比较冷静,强调事实,不轻易说“是”或“不”。第二天每日新闻报社的电话就响个不停,绝大部分是高青莲的影迷歌迷打来的,以严厉口气问他们有什么证据没有,武断地认为报社肯定捕风捉影、凭空捏造。公安局也对报社不满,一个副局长亲自来电话,口气非常强硬,谴责雷大之乱发消息,影响破案。雷大之怎服这口气,与之吵了起来,现代社会,言论自由,新闻透明,你管不着。那副局长拿他也没办法,便请宣传部出面说话。电话正好打到马克强那里,马克强答应去跟报社商议。马这几天也很关心此事,从内心深处说他相信传闻,他很了解高青莲的为人秉性,那蹄子为了出人头地什么事都干得出,所以他不希望事情闹大,怕高青莲万一身败名裂,到时疯狗乱咬人,说出当年的丑事,自己得为她陪绑。可这家每日新闻报虽名义在他管辖之下,实际自负盈亏,除了非常重要的政治大事,其他方面社长和主编一向不听招呼,上次高青莲请他去表示了讲和之意,他们就让他碰了个软钉子,他实在不愿再跟他们打交道。不过这是公安局托办的事,又跟自己有些关系,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斡旋。社长跟雷大之一个心眼,只想拿这事赚钱,根本没打算听他的,只是面上尚过得去,没跟他硬顶,说现在不止我们一家报社报道,全国的报纸都在关注这事,想堵已经不可能了,再说以前的几次消息也不能说是我们透露的,好几家报社都获得了消息,我们无非抢先一步而已。马克强吃了这顿不软不硬的抢白,做声不得,悻悻而归。转念一想,没什么值得怕的,我跟她的事已过去好些年,她说出来又能把我怎么样,没有证据,我可以说她血口喷人。

    不几天雷大之又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谈及高青莲以前曾在风月场干过,还得过性病,并随信寄来了当年她在私人医院看病的处方单。其实这单子是盖丽莉自己当年看病的单方,因当时恨高青莲,看病就用了高的名字,私人医院又不回收单方,她便多了个心眼,保存下来,以为将来能做点用处,哪知真留对了。雷大之大喜过望,次日就发了一篇有关高青莲曾是风月场女子的报道,仗着有单方做证,这回不再使用猜测语气,而是指名道姓。可想而知,这篇报道引起的反响之强烈绝对不在先前的反响之下。那些不肯相信高青莲雇流氓毁张之颐容的影迷歌迷们这下似乎有点扛不住了,既然有人敢指名道姓,那显然不会无中生有。他们开始感到自己一向竭力拥戴的偶像也许真有可能是个下贱女人。不过仍有部分迷们,真正的痴情痴心,说什么也不信,竟还有几十个人跑到每日新闻报门前大呼小叫,抗议报社存心诋毁他们高贵的明星。雷大之便又借题发挥,当晚写了一篇议论文,叫做《从青少年对明星的崇拜中看国民的病态心理》,发在次日头版头条,又赢得一片喝彩。这段时间他算是出尽了风头,几乎每天都有他的文章出现,大名已经在全国媒体上传播开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辛辛苦苦10年,从记者、编辑到主编,连个小名都没混到,哪知不经意间却被一个平素最厌恶的明星捧成了名人,世间趣事,真真笑死人。一日,编辑部来了一个律师,代表高青莲郑重地要他登报向高青莲道歉,为她恢复名誉,否则对簿公堂。他直冷笑,真是我不找她,她倒来找我。拿出那张性病单方冲律师扬了扬,认识这个吗,好好看看,回去告诉那个青楼女子,别再以明星自居,她完了,等着别人来收拾她吧。大概因为他在这一系列表演中最卖力最显眼,就连平素根本不打交道的税务局这时也找上他,向他讲述高青莲连续数年偷漏税的事。他问他们为什么以前不要她补税。他们说以前她善于花言巧语,又有后台撑腰,再一个念她是大明星,不好意思逼她,哪知却是这么个货色,现在岂能许她拖欠,还要给她曝光,让大家知道她是一个怎样贪婪的女人。他说她固然不足道,你们也不对,不管是谁只要欠税就得逼其补交,什么道理大明星可以拖,平民百姓就非交不可。虽然他不喜欢高青莲,当年跟她在酒家吵架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数日之间数次给予她如此沉重打击,老实说他也有些于心不忍了,别说女人,就是一个铁汉,也可能被彻底摧毁。想起来不就是当年一顿架嘛,如此报复人家是不是太过啦?不过马上又觉得自己这想法不对,如果说她是一个完全靠自己实力拚出来的明星,念念不忘报复人家确实不对,但她是靠不正当手段成功的,还很可能犯有命案,如果姑息她那不是纵容犯罪吗,为民除害,何错之有。虽然总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安,毕竟是把一个万人景仰的明星从天上打入地下,就好比把一只装满了粪土的玉杯摔在地上,虽然抛了秽物,到底玉杯也碎了,无论怎样劝慰自己,总难免有惋惜之情,也会有轻微的自责。他做为刽子手都有点不忍了,大众自然更是如此,现在常有批评他的电话打来,人们带着沉重的语气说:“一个明星的诞生不容易啊,就算她有什么不对,但她使用的手段也许很多明星都用过,只是她不慎被人发现了而已,为什么她就该为此付代价?同样的手段,同样的努力,千百艺人中又有几个达到了她那样的高度?你们报社是不是过于残忍了点,给予适当批判就可以了嘛,干嘛非得往死里整人家,恳请报社网开一面,不要赶尽杀绝!”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做解释:“游戏有游戏规则,你必须遵守它,如果都乱来一气,那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请你们不要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不顾是非曲直,只为犯规者辩护,我们这个社会缺的不是明星,而是良知和道德。”人们骂道:“呸,你们记者有什么资格谈良知和道德,你们报社发稿时想过什么是非曲直?你们只想发什么样的稿子能提高发行量,你们干的事也干净不到哪去。比较而言,我们宁愿喜欢堕落的明星,也不喜欢堕落的记者。”他只能搁下话筒苦笑,既笑世人,也笑自己,确实,有理,谁比谁好多少呢,人们品德的差异并无质的不同,仅是量不同而已。

    五十四谁放了他

    姊归县城沉浸在一种很古怪的压抑气氛中。人人都知道了湘狐在长沙遇到的麻烦,但九成人不信,死也不信。甚至有人气愤地说这是省城人在对来自小地方的人搞歧视。偏激的他们甚至联名给长沙市府写信,求当地政府对湘狐宽容一点。然而气氛仍然压抑,龙海洋在这种不可缓解的压抑中感到自己开始走向黑暗了。上次去北京办事,几个帮手都是吴彪请的,他和他们互相不认识,吴彪临走说他们都进了局子,那也就是说警方如果怀疑上他,只须把他带到看守所,就会被他们认出。他现在仅存的一点希望是警方不会怀疑他,但这可能性太小了。警方是干什么的,既然他们已知北京毁张之颐容的几个人都是姊归人,跟吴彪有关,迟早查到自己身上。他想跑,也学吴彪浪迹天涯。可吴彪最终客死异乡,这足叫他胆寒,再说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对于像他这种循规蹈矩的人来说还不如老老实实等警察上门,不过行刺张之颐,将她破相而已,什么大不了,顶多坐一两年牢。只是到时进了局子,不得不供出湘狐,这叫他痛苦。湘狐现在好比站在悬崖边上,半个身子已往前倾,只需加点力就能把她推下去,不管别人如何吆喝着要这样做,他绝不能出这一掌。实际上他现在一点不喜欢湘狐,要他为现在的湘狐做一点事他都不愿意,可问题是他没法忘记,她是他的初恋,她曾编织了他无数少年美梦,她曾叫他一个人在寂静无人的旷野对苍天白云痛哭流涕,述说对她的无尽情思和深深的爱恋。无论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她在他心里都会保留一个十分完美的形象,那形象绝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逊色或贬值,更不会被岁月的风霜消除。少年的梦,少年的情感,是男人心中永远的慰藉,是男人生命的家园,他也许偶尔会离开它,游荡四方,但不管飘到哪,不管落脚何处,总会时常回首眺望,情系遥远的梦想,使自己的灵魂永远依附在那温馨而浪漫的岁月中。可怜的男人,以前为了她的成功而甘愿干他的道德情操所强烈抵触的事,如今,为了让她少一点麻烦而不惜冒着罪加一等的危险开始做流浪四方的打算。

    然而妻子和儿子重叠在一起的可爱模样又叫他委决不下。

    他陷入了两难境地,既不愿抛妻离子,又不愿自己断送湘狐的前途乃至生命。他好几次做好了逃跑准备,可妻子纯洁无辜的脸和儿子放肆的啼哭拉住了他的心。一连数天他精神萎靡不振,像得了不治之症,灵魂已灭,只等死神的召唤。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应该逃,因为呆在家并不能真正守着妻儿,警察一来,他将在耻辱中离开她们,一旦判刑,这个污点一辈子也洗刷不净,对他们更不幸,倒不如跑,躲避法律的惩罚,尽管亏负了他们,毕竟算是勉强给了他们一个不算太坏的名声,可使他们今后在本地过正常生活。是的,无论是为妻儿,还是为初恋,最理智的行为就是逃走。你走呀,他听见体内有个声音在不断冲他这样喊叫。但每当决定走时两条腿好像总不听使唤,仿佛它们不是他的。时间在飞快流逝,他知道每过一分钟,自己就丧失了一分主动权。他觉得浑身的肌肉已经完全僵硬了,紧张得常常冒虚汗。工作像丢了魂,走路疲疲杳杳,说话有气无力,睡觉恶梦缠身。提心吊胆的生活似乎已经预支了灾祸给予他的恐惧。

    一天黄昏,他闷在家里实在难受,便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信步来到江岸,听江中客轮鸣笛,看浪涛飞溅,渔船于江心穿梭来往。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回头一看,原来是厂里的一个叫周东明的保卫干部。此人大块头,长得圆头圆脑,两眼炯炯有神,叼着烟,笑眯眯看着他。他吓了一跳,难道抓我来了。再看,周东明身后没人,那副笑容也不藏一点恶意,这才放了心,不过转念又想,现在是非常时刻,与周东明素无来往,他却主动打招呼,恐怕也不会跟抓他一类的事没有一点关系。周东明问他站在这干什么。他说散步,反问周东明在这干什么。周说到江边办点事,路过这碰上了他。周东明开了一支烟给他。他越来越觉得周东明跟他打招呼含有别的意思,烟都敬上来了,正常情况根本不可能。去江边办什么事。周东明就收敛了一点笑意,盯着他,目光不再移开,语气凝重地说:“长沙有报纸说吴彪被杀可能跟他以前在北京干的一件事有关,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袭击一个叫张什么的女孩子,把人家的相破了,好几个人干的,都是我们这的人。现在公安局好像查清楚了,其中有个人是我们厂里的职工,我这就是去这个职工家看看,听说他已经跑了。哼,算他聪明,知道跑,不然至少判5、6年。”

    “他是谁?”

    “你别问,反正肯定是我们厂的。记住,不要告诉别人。”

    “无非把女孩子破了相,不至于判这么重吧!”

    “不至于?这还是轻的呢,更重要的是抓住他就能问出究竟是谁指使的,现在只有他知道幕后指使者。好,我说得够多了,你散你的步去吧,再见。”周东明急冲冲往一条繁华热闹的街道走,不过几步,突然站住回头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对他说:“别老在这转悠,赶快走人,这几天江岸风声紧,当心别人怀疑你有问题找麻烦。”

    他有种如坠云雾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姓周的家伙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跟自己说这么一段话?更叫他奇怪的是那次去北京办事,除了他,厂里没有第二个人,怎么现在冒出一个厂里的职工?是他们搞错了吗?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一时也解不开,但有一点他似乎看清了,那就是自己会很快暴露,一旦被捕,将坐5、6年牢,而不是先前一直以为的一两年。一两年他不在乎,5、6年显然太漫长,那也就是说他必须逃走,这已不是一个应该思考的问题,而是一件必须马上做的事。他立刻回了家,悄悄拿了一些盘缠,对妻子说去熟人家打麻将。妻子问他去谁家打,他的人影已飘出房外,远远回她一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腔调里满是凄凉悲惨的气息,但这个老实而贤惠的少妇一点没听出来。

    正好从小三峡里出来了一艘两层中型游艇,准备摸黑回宜昌,泊在码头下了些客。他东张西望买了张票,东张西望上了船。现在他真有些后怕,太糊涂了,换了别人可能早跑没影了,我却搞了这么久还置身于危险境地。江风吹来,本来只是凉爽,他却一阵阵打冷战。伫立甲板向渐渐隐没于夜暮中的姊归城眺望,想起可爱的妻儿,不禁悲从中来,此番离别,将来何时才能见面呢,问黑茫茫的天空,只见那高远而广阔的天空给他的是一个无声的冷酷的回答。县城最后的一星灯火在眼里消失时,他的痛苦和心酸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长长西陵峡在江水轻柔的抚摸下缓缓向后退去,两边陡峭的悬崖仿佛随着游艇的航行一点点地封锁了他的退路,看到远处江涛消失的地方两壁悬崖完全合在了一起,他产生了永别故乡的悲伤。天气渐冷,人们纷纷回了船仓,独他因心思太重而丝毫感受不到夜的清寒,倒是紊乱的思绪促进了血液循环,他反而慢慢觉得身上有点温热。

    眼前忽地出现了周东明的身影。刚才没时间思考他的怪异,现在安全了,可以细细想想了。他好像突然头清目明起来,认识到自己能顺利脱身,绝非福运大,实在是沾了湘狐的光。周东明怎么可能突然跟自己那样亲近呢,就算他心血来潮,也不应该跟自己说那么一大堆话,而且那些话几乎可以说属刑事机密,他不可能乱说。还有关于那个吴彪的同伙是厂里职工的说法,也根本不可信。前后联系起来看,显然有人在暗地里帮自己,要自己赶快离开。可以肯定这个人不是周东明,他显然只是被人用来给自己提个醒而已。那么会是谁呢?从情理上分析能支使周东明传递这个消息的人绝非一般人物,跟自己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一层层分析下来,情况完全清楚了,显然那人真正想帮的是湘狐,那也就是说公安局已经掌握了他参予行刺张之颐的详细情况,那人为了不牵连湘狐,决定放自己走。肯定没错,就是这样。他甚至觉得放他走是整座县城人的决定,因为他们不希望看到带给他们荣光和骄傲的一颗闪亮的明星就此殒落。虽然事实上这颗星已经殒落了,但县城人自欺欺人的不肯相信,认为还有挽救的希望,大家的这种心态一定影响了那个或几个能决定湘狐生死的人,他或他们不愿违拗全县人的意志,也许他或他们本人亦是这样想的,因此存心放他一马。全县人说不定为了湘狐的平安,现在都在一齐祈祷他在外像吴彪一样被人杀掉。他知道对家乡人来说即使是犯了死罪的湘狐也比他这条狗命值钱一百万倍。县上的人到了外面,别人问哪人,哪个不挺起胸膛大声说来自大影星湘狐的家乡。湘狐不仅给家乡人挣足了面子,在精神上提高了家乡人的自信心,还给家乡一所小学捐了5万块钱,这是恩泽百代的大好事呀,全县人怎么会忘她的好,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不帮她一把。可笑他还担惊受怕了这一阵子呢。他直敲自己的脑袋,早点明白这个理,完全可以在家乡多住一晚,把妻儿安顿好,多带些盘缠,再大摇大摆离开。唉,他长叹一声,叭叭,左右开弓给自己来了两下。不过,夜长梦多,走了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他糊涂了这么久,也许那些有心放他的人早不耐烦了,如再耽搁,惹恼了他们,这小子太不知趣,一铐子铐了去,就一切都完了。他不禁挂念起了湘狐来,这么多家乡人在帮你,你扛得过去吗?

    五十五父亲的最后一击

    龙海洋午夜到达宜昌,随便找家旅店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搭上了宜昌至长沙的客运班车。到长沙又是一个黄昏。两个人可以投靠,一是高青莲,一是盖丽莉,他当然想投靠高,从理上说她也应该帮助自己,但现在的她肯定痛不欲生,他实在不忍心再去打扰她,再说他逃走的消息姊归方面肯定已通知了长沙警方,警察很可能去她那找自己,他们可不会对自己客气。那就只能去找盖丽莉。也觉得不太好,但这是唯一能暂时安定下来的办法。他做梦都没想到把自己搞到这凄惨一步的罪魁祸首实际就是盖。他一直跟她有联系,结婚时他带妻子来省城玩,还接受她的邀请去她新买的公寓吃了一顿饭,其乐融融,恍若昨日。因从前带母亲来省城治病曾给她添过麻烦,现在又上门求助,无以为报,他不打算住多久,稳住脚跟再做他图。他之所以吃准了不会遭拒绝,是因为他其实知道她曾有意委身于已,也知道吃风月饭的女子一般对朋友很讲义气。盖丽莉不在家,他想她一定回来得很晚,便去街上看了两场录像,再来敲门,仍没人。时间已近午夜,他没地方去,便等在外面。过了两个小时,她终于回来了,挽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实在不想去打搅她的工作,但等了这么久,不见个面说几句话实在不甘心,便喊了她。她先吓了一跳,在夜色中很费劲的看清了他,见他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又这么晚守在这,就明白了**分。这段时间她有时也想到他,不知他暴没暴露,这会见他已逃离险境,很为他高兴。身边那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冷冰冰地看着龙海洋。这种介于两个男人之间的场面她已经历了不知多少次,脸皮早磨厚了,早练就了左右逢源的本事,就给两个男人介绍说这是王老板,这是我的朋友。她先把王老板送进家。王老板看着冷,实际很知趣,如果需要我回避,尽管说话。她无限温柔地说,我哪怕今晚自己睡马路,也绝不会叫你走,说了今晚侍候你就侍候你,你别多一点心,他是有急事才来找我的,我出去应付了他就来陪你。她和龙海洋在公寓楼边的小花园里说了10分钟话,他怕给她添麻烦,没说警察要抓他,只说县城呆不下去,想出来躲一躲。她知道他处境不妙,刨根问底对自己没好处,就说那我就当你是来长沙玩耍的朋友,你今后什么打算。他说暂时没想好。她说那就先站住脚吧,以后我慢慢给你找份临时工,再找个更稳妥的落脚点。他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这个女人,他本来是可以娶到手的,却从来不予考虑,到头来还几次得她相助,以自己的困境,别说报答,以后不知还要麻烦她多少,心里真不是滋味。而那个给他带来灾祸的女人呢,他帮过她那么多忙,最终却被她害到这一步。心里酸酸的,没法形容,想说几句感谢的话,舌头却僵住了,觉得用语言表达感谢显得不够真诚。这一晚她把他安排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下了。第二天将他接到家里,说在给他找到临时工前他可以住在这。他说这怎么好,会妨碍你的。她说我自由得很,你能妨碍我什么,放心住,这里绝对安全,不过你不能去看高青莲。他问为什么。她就唬他,高青莲的住处现在已被警察监控。他想应该不至于这样严重,因知道她跟高青莲不睦,便问你们到底怎么搞的,我一直不明白,从前那么好的关系,情同姐妹,怎么就搞得水火不容了呢,问她她不说,问你你也不说。她立刻摆手,什么姐妹,她只要讲一点姐妹情,我可能也不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倒宁愿这样,看看她现在惨成什么样吧,以前无限风光的一个明星,如今还不如我这青楼女子,她有今天,我看是报应,活该。他说别这么说,毕竟都是姊归出来的,不管有什么怨恨和矛盾,念她现在倒霉透顶,就别这样损她吧。她叹一口气,唉,我的傻龙哥,到了今天你居然还替她说话,记得当年你带母亲来长沙看病的事吗,凭那一件事我觉得你就应该看穿她这个人,哪知道你不仅忘了个精光,还....唉,你真是个好人,本来好人应该有好报,但不能犯错误,你这辈子吃亏倒霉,就在于爱错了人。他低头不语,承认她说得对,自己可不是毁在她高青莲手上吗,但要说到对高的恨,在心里实在找不到半分毫,甚至奇怪的是听到盖丽莉这种惋惜的口气,他连一点点埋怨高的情绪都没有了,毕竟那是初恋啊!他知道事到如今还割不断这种初恋情结是极其愚蠢的,可他找不到摆脱的办法,这种情结就像一个妖魔,在他心里生根筑巢了,注定将对他产生一辈子的影响,即使他到了满鬓秋霜的年纪,也会跟这个妖魔打交道。他和它,是一对连筋带血的可怜虫。

    他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她说你打吧,不过以后别在我这打。妻子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起来,握着话筒流了一长串泪,说你要走跟我说一声,多带些钱出去嘛,连我都不相信,是不是不把我当妻子。他说怎么会呢,我只是怕你担心。她说你昨夜走后警察就找上了门,问你上哪去了,我说不知道,他们不相信,威胁我,吓唬我,要我一旦知道你的下落立刻报告,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不会告诉他们呀,你现在在哪,安全吗。她的哭泣叫他心碎,但他并未因此放松警惕性,觉得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暴露行踪,就谎称在武汉,一切都好,要她别担心别害怕,事情会慢慢过去的。

    该不该把房卖了换个住处,盖丽莉一直拿不定主意,龙海洋的到来使她下了决心。虽然事情已经闹大,对高氏兄妹来说杀她已无意义,但保不定哪天想泄愤找上门来,发现龙海洋,肯定更有杀人灭口之心。高氏兄妹该死,自己和龙海洋都是好人,应该活着,最好离该死的人远点。她就立刻跟一个老板挂了电话,说要卖房,请他找买主。龙海洋问怎么我一来你就卖房。她说跟你无关,这房我早想卖了,换套更好的,住着舒适,安心。就带他去吃饭,晚上又带他看电影,完了去唱歌跳舞,夜总会里的阔佬接二连三打手机找她,她一个也不回,后来干脆关机。他有点过意不去,多次表示他不需要她陪,她尽管去干自己的事。她说我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干,陪你玩却不是常有的事,知道吗,我很愿意陪你玩,陪你玩几天都可以,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有一种打仗的紧张,而跟你在一起,我感到很轻松,很自在。午夜,两人的话就越来越少了,气氛似乎也越来越压抑。她有意跟他做一处,但知道他是个好男人,没敢使手段,只是很隐讳地流露这个意思,看他明不明白。他如何不明白,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流浪的人,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过了一个星期,她给他找了份临时工,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保安,活不累,每天整8小时,对于一个远离家乡寄人篱下的男人来说这可以算一份上好的工作,他非常满意。从盖丽莉家搬了出来,住进了公司的集体宿舍。盖丽莉还给他办了张暂住证。他真是感激不尽,如此舒适的生存境况远远超出了他的希望。

    心一闲下来就难免有弯弯道道。尽管盖丽莉对他可谓恩重山,尽管他实在不忍违拗她的意志,但他还是想去看看高青莲。他竭力说服自己不要去,去了能干什么呢,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自己的情况其实一点不比她好,如果说还能给她一点帮助,不要被警察抓住是最好的帮,而要不被抓,就不能去看她,道理摆在这,明明白白,他就是控制不住,想看她,就是想看她,直觉现在她对他来说看一眼就少一眼了。没办法,初恋情结任是多么动人的友谊和恩德也难以拆散的。不走这一趟,心就不安,就反而有种危险感。

    他终于下决心瞒着盖丽莉,选了个晴朗的日子,来和旧情人做永别的一面。

    好像是前年,高青莲请他来玩,他到过这片别墅区。在一条两旁栽着密密匝匝柳树的路上他看到了那栋白墙、黄顶、绿瓦的两层小楼房。远远他就嗅到了一股晦气,他敢肯定,是从那楼里飘出来的,忧伤而压抑的心立刻被一片黑暗笼罩了。他越来越接近那栋小楼了,心不觉有些悸跳。阳光普照,万物都受其恩泽,披金戴银,然而在他看来,湘狐的这栋楼却愁云惨雾,阴森森仿佛藏着吃人的魔怪。敲开房门,高母看清是他,吓了一跳,忙把他拉进去,告诉他警察已来这里找过他,责怪说:“你好大胆子,还敢来这!他们要我们见到你马上报告,我们当然不会报告,但你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今后千万别来了。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什么时候了,还敢来这,这不是把你自己和莲儿往死路上逼吗?”

    老妇人的极度紧张让他害怕起来,不觉有点后悔,也骂自己太糊涂,为什么非得来看她呢,值得用自由去交换那份初恋情感吗。可马上走却还是舍不得,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毛病。高母见他愣着不动,就把他往外推,口气很不耐烦:“快走。长沙这地方你最好别呆,尽量往南走,广州那里打工的多,乱得很,好糊口活命,到那去,别跟任何熟人接触,懂了吗,快走快走!”

    “她还好吗?”

    “唉,这不是废话嘛,落到了这一步,能好得了吗?”

    他嘴唇嗫嚅着,还想问,高母越来越生气:“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快走快走!”

    “让他留下。”

    高青莲突然出现在卧室门口,披头散发,穿一件皱巴巴白色睡袍,一道深凹的乳沟使她看上去消瘦了许多,憔悴不堪,木然无神,然而奇怪的是她脸上却好像不见愁云。他知道显然在习惯了这种惨状之后,脸上的万千愁云早已随风而逝,如今只有憔悴才能更深刻地说明她在精神上所遭受的重创,也只有憔悴才能表明她已不对未来抱任何希望,能将憔悴保持下去对她来说就算不错了。

    高母不理解女儿的决定,说这会有麻烦的。女儿说暂时不会,让他进来。

    他进了她的卧室。她劈头就是一句:“知道是谁出卖了我们吗?”

    他茫然摇头。

    “盖丽莉。”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不敢相信。她就把吴彪跟盖丽莉曾同居过一段时间的事说了。他仍不太相信,说他俩以前根本不认识。她反驳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认识,难道他们以前认识了非得向你汇报,就算以前不认识,你能说他们在长沙就没机会认识吗,吴彪整天闲逛,仗着能讹我,大手大脚花钱,晚上经常出入夜总会,在那种场合,他们勾搭到一起是完全有可能的。“吴彪讹我,盖丽莉恨我,两人合伙害我倒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她怎么这样恶毒,为了害我,不惜把你这个最好的朋友也扯进来。”

    此前他也时常纳闷,吴彪怎么这么蠢,把北京的事捅出来,不仅自断财路,还招来杀身之祸,现在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有一点他不信高青莲,即他不认为盖丽莉有害自己的心,否则不说把他交给警察,至少也绝不会尽心尽力帮自己在省城立足。想到两个女人的矛盾,觉得盖丽莉肯定是想害高青莲,顺带捎上了自己,自己在盖丽莉那里还是安全的。但他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明白了个中奥秘,他不敢再轻率相信谁了,就算盖丽莉无心害我,毕竟实际上害了,那她现在对我做的一切难道会出于真心吗,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图谋呢,虽然她看上去是那样真诚,但她在风月场混迹多年,要糊弄我并非难事,吴彪前车之鉴不远,可千万得小心呀。一时心里乱七八糟,晕头晕脑。

    “你现在是不是在她那住?”

    他浑身一颤,现在事情越来越复杂,就是对高青莲也不可全信,少说为妙,便回说没有。

    “那你一定跟她有联系。”

    他还是回说没有。她瞪起眼睛:“你不会骗人。警察说一个星期前你就离开了姊归,这些天你都干什么去了....”

    突然,外面客厅里响起了争吵声,是母亲在跟一个男人吵。她侧耳一听,当即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拉开大衣柜,要他躲进去,然后躺在床上装睡。母亲没挡住那人,他很快就闯进卧室,喉咙叫得震天响:“丢人现眼的东西,给老子滚出来!”

    原来父亲到了。

    自从女儿出事,高洪涛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常常恨得咬牙切齿。老实说以前他诅咒女儿堕落的话只是想给她一个警示,哪知竟真的成了准确的预言。不免有些后悔,如不那么偏激说不定就不会出这种事。然而假设是没用的,女儿完了,他对女儿自然更是怨恨,恨她给他丢脸,恨她不争气。尽管女儿的事并没使他在单位免职,但本来十拿九稳的交通大队长是肯定没戏了。他早想去省城对女儿兴师问罪,都被单位领导阻挡,他们认为他应该避嫌,免得惹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县公安局为了向社会各界有个交代,决定派几个干警来省城追捕龙海洋,纯是装装样子,有人提议让他也跟着去,到了那边把家事处理好,别再出乱子。这显然与法规不符,但大家都同情他一家,谁也没声张,只叫他别在省城市局露面,安排好女儿即速返回。一路上他不断提醒自己见了女儿别发火,可一走近女儿别墅,火就不由得上来了,辛辛苦苦挣下这么大家业,却不会守护,实在他妈的可气可恨,如果听一点老子的话,何至于落到被世人抛弃的下场。一进门就要冲去找女儿算帐,老婆误以他来抓龙海洋,拚命阻挡,到底没挡住。

    他冲到女儿床前,扬手就要抽她耳光,被紧随身后的老婆抱住了手臂。老妇人平常性格再温和不过,现在为了保护万念俱灰的女儿,便拿出了以前没有的猛劲,厉声告诉他:“你要看女儿就看,不想看就走,别打人,这不是姊归,也不是你的家,不是你逞威风的地方。”

    他瞪着老婆说:“不打她,不打她我来干嘛?老子不仅要打她,还要打死她,这样的女儿要她何用!”

    “你不要我要。”

    他推了她一把。她立脚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又迅速冲上来,老太婆凶起来像鬼怪,呲牙咧嘴,似乎要跟他玩命。夫妇俩扭成一团,床上的高青莲流出了两行清泪。但这两行清泪根本软化不了父亲,这个满怀正义感的老警察,一点不愿收起愤世嫉俗的胸怀和架式,恶毒的语言像一根根利箭射向气息微弱的女儿。他似乎有一颗天真而纯洁的心,好像不这样骂就对不起几十年警察生涯,对不起自己的高尚品质。

    “你别说了,你住嘴吧,老天爷!”老妇人痛苦地叫喊。

    越骂越气,他叫老婆滚蛋,不然连你一块揍。显然这吓不退老婆。

    “你是不是要逼死她才甘心?如果是的,那你别着急,哪天我和她一起死给你看,我们都不在了,你就快活了。”

    “那你们就一起死吧!”他暴吼着,觉得这婆娘实在不可理喻。“如果我不揍她,我就不是她父亲。”

    “你揍了她才不是她父亲。老天爷啊,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女儿已经这样了,他居然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她是你的亲骨肉啊,那些跟她非亲非故的人还同情她呢,还知道安慰她几句,你却只知道向她破碎的心上捅刀子,你真是个畜生!”

    “什么,你骂谁?”

    “骂你,骂你这个没人性的老不死的东西!”

    叭,一记清脆的耳光。老妇人这时格外勇敢,脸上火辣辣痛,竟连摸都不摸,瞪圆了眼,压抑着怒火,平静地说:“就当这一耳光是我代女儿受的,你应该满意了吧!”

    “你的归你的,她的归她的。你滚开,让老子收拾她!”

    老妇人无言但坚定地挡着他,两眼喷火。虽然力气比老婆大,但老婆横了心跟他对抗,他似乎也没太好的办法,恼羞成怒,便解下皮带,再次暴吼:“滚不滚开,不滚开老子今天就打死你们两个?”

    老妇人勇敢地面对他。他就一鞭抽了过来,然后将她推到一旁。她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叫,向门外冲去。他以为她害怕了,也不管她,挥着皮带就朝床上仰面朝天的女儿抽去。叭的一声,抽在女儿脸上,就见从额头、眼睛、鼻子最后到嘴唇立刻出现了一条血痕。素日那样娇嫩的她竟扛住了,吭都没吭,咬着牙准备让他打死。第二鞭到底没那么狠,手稍一软,便抽在胸部。她只觉**一阵剧痛,像被哪个骑在身上疯狂乱扭的男人咬了一口。她感到自己不行了,不出五鞭,肯定死过去,但仍咬着牙一声不吭,反正生活对她来说已无可指望,早死早脱生。她如果喊叫几句,他或许会算了,可她竟硬扛,这叫他倍感屈辱,这说明他的惩罚一点不见效。他是一个在公安部门工作多年的人,这个部门最讲究效率,他不允许自己干的事没有任何成效,特别是绝对应该有成效时看不到成效,女儿硬扛刺激他产生了一种近似于疯狂的怒气,他必须让自己相信这样做没错,而没错的具体标志就是让她痛得吭声。他举起皮带,准备来第三鞭。这时他听到身后又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嚎叫,接着是一串疾速奔向自己的脚步声。他感到有点不妙,急忙回头,大惊失色,老婆竟举着一把雪亮的菜刀朝他砍来。做为男人他不允许自己夺路而逃,女儿都敢死扛,难道他不如女儿,便站着没动,要逞英雄,厉声喝斥:“放下!”他的勇敢实际是虚假的,他只是不想丢面子才这样,当看到老婆的刀真的向自己面门飞来时,他不得不凭借老警察的灵巧身子闪开了。“有本事你别躲!”嗖,紧接着又是一刀。“你是不是玩真的?”“有本事你别躲!”嗖,第三刀。他终于怕了,这婆娘显然发了狂,便拎着裤子往外跑。老妇人竟不舍,举刀就追,像念经一样念着那句话。他围着客厅沙发转了一圈,有讲和之意,这会老妇人只顾砍,他没法,只好窜了出去。老妇人在门口叉腰,指着他斩钉截铁地说:“给我滚蛋!”他在外面坪地上系好皮带,觉得她根本不是自己的老婆,简直就是女魔,平生第一次领教了她的厉害。不禁软了下来,想跟她好好说,哪知她竟返身关了房门。他知道这门是再叫不开了,十分没趣,原想来充回大爷,哪知竟成了孙子。在外面磨蹭了一会,骂骂咧咧,带着落寞而痛苦的心走了。道貌岸然的男人从本质上说其实最脆弱。

    高青莲的那两行清泪是为父母吵架流的,揍了打倒没一滴泪,反而是母亲泪水涟涟。她的坚强也叫龙海洋异常悲苦,他有种强烈预感,她快走到生命的终点了,承受剧烈的**折磨而不知痛,连泪都无一滴,说明其心已死,心死之人肯定阳寿将尽。他觉得她那张憔悴的脸完全就跟死人的脸一样,冷得像块冰,还罩着阴气,近在咫尺,实际已跟这个世界隔绝。他希望拯救她。但这多么可笑啊,自己都拯救不了,又怎能拯救别人。想到这很可能真是跟她的最后一面,他就有种恨不得取而代之的英雄豪情。转念又想:流星是天体奇观,可总是过快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说似乎又不值得为她惋惜,因为奇观之奇,关键就在少而短暂,如果多而长久,那就不奇了,故既选择了以奇观现世的方式,也就等于选择了迅速消失的结果,因此,可以这样说,如果老是为流星的消失而惋叹的话,倒是不懂得欣赏流星,不懂得流星的价值,真爱流星,那就让流星的光焰永驻心间吧,每当困苦时,就去回忆一番,感受昔日流星带给自己的欢乐,品尝流星曾经给予自己的甜蜜滋味,至于眼下,流星即将消失前的光泽实在昏暗得令人心碎,还是尽快离开吧,不要再给她增添心理负担,她太累了,该歇了。

    五十六陨落

    母亲嫌房里光线太暗,尽最大限度拉开窗帘。似乎还不满意,她恨不得把外面的阳光全部吸纳进来,将房里每一寸黑暗地面统统照亮。高青莲却有点受不了,她觉得涌进来的光太多了,简直是灵魂的一种负担,要母亲拉上窗帘。母亲现在想尽量顺着女儿,可阳光对女儿脆弱的生命来说实在太重要,她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听女儿的。母女俩便争吵了几句。阳光虽然重要,保持女儿安静的心态更重要,母亲最后还是照女儿的意思又合上了窗帘。这一霎那,她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好像整个人在向深渊坠落。看不到阳光,她的心境始终好不起来,女儿现在这样抵触光明,真叫她为难。这座房子越来越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中转站,整日笼罩在一片阴森的气息中。这个老妇人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她的智力根本想不了那么远,她只想现在让女儿能舒心一些,在她看来,这事并不容易,但也不难。女儿被人热爱,她高兴,被人抛弃,她觉得没什么。她的纯洁感情和朴素的人生观使她认为都是正常的,而不正常的是为了这种变化而悲痛过度。每天的生活不就是吃喝拉撒吗,只要这些事情有保障不就可以了吗,干吗把别人的毁誉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的这些朴素思想影响不了女儿,女儿的头脑跟自己的头脑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特殊的构造,而自己的构造太简单。不管怎么样,她希望女儿好好活着,没有歌唱不要紧,没有戏演不要紧,要紧的是活着。尽管她没文化,感觉还是相当敏锐,可现在,不知为什么,除了关心女儿的饮食起居,对其他事情,她已麻木了,跟女儿一样麻木。如果说女儿的麻木是因为绝望,那她的麻木呢,是因为对绝望的绝望吗?她就像一个守护神,20多年前她就这样守护过自己的骨肉,20多年后又重复了当年的做法,只不过这一回没有用手抱她,而是用心紧紧呵护。

    没有母亲,高青莲是坚持不下来的。但她并不感激母亲,因为母亲的呵护使她更痛苦。她希望母亲回家乡去,忘掉她。当然她知道这不可能,为了母亲,她反而不知道怎么办。辉煌已经过去,生活毫无意义,若说她还有什么希望,那一定是在另一个世界。如母亲不在身边,她一定早就去寻找那个世界了,现在,她只能等待那个世界来找她。她不是躺在床上就是沙发上,总之,身下只有垫着柔软之物似乎心里的剧痛才会稍稍缓解。枯燥乏味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了过去,未来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毕竟对这种失败不太甘心,有时情绪会剧烈波动。但大多时候还是相当平稳,就像一盘棋进入了残局阶段,纵然依旧心比天高,想翻江捣海,可盘面能调用的棋子实在太少,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唯一真正叫她花很多时间思考的人,只有盖丽莉了。昔日的好朋友,如今的死敌,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对这个现象她常常感到莫名其妙。人落到这一地步应该更理智,但她死也不肯承认自己亏负朋友,非要说自己有什么不对,无非没有尽到朋友的义务,出于自私而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落难朋友没有伸手相援。可如果说犯了这种过错就应该遭受如此严厉惩罚的话,那天道就太不公平了。吴彪居心叵测,死有余辜。至于她对张之颐的伤害,她认为那是正当的,因为演艺圈的竞争太激烈,你死我活,她只不过使用的手段有点恶劣,可大家都在不择手段,凭什么她就该走正道呢。所以她把今天的惨状完全归咎于命运,天要灭我,吾奈其何。《西楚霸王》里的虞姬应该由我演,结果归了程赤丽,由此可知上天对我的安排总是不到位,每每让我进入不该进入的角色。那么诅咒老天吗?老天再错也不能算错,因为它有随心所欲的权力,你不服气,就到天上去跟它理论吧。也就是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一趟都走定了。迎接她的天神的脚步仿佛已在空中铿锵做响,震得整个天宇颤抖。她在这颤抖中感到血液正一点点凝固。

    她确实怕光,因为心里没有光。灵魂在死亡的哀鸣中需要黑暗,因为唯有在黑暗中才能有效管束思想。思想跟生命一样已没有意义,它甚至先于生命失去意义,如现在任其旋转、飞扬,等于让一个人临终前听激动人心的旋律,非但不能使其愉快离开,反而会加重他对死的恐惧。她不愿接近光明就是想尽快适应死亡的气息,熟悉生命的尾声。

    不知道有多少天没离开这栋别墅,这里好像成了世外桃源。母亲已吩咐邮局不要再送报,她很赞成母亲的做法,虽然不看报上那些议论她的文章未必就能免受刺激。但她也不是根本不看,实际上她看得更多,不过那全是过去她辉煌时的报纸,所有谈到她的文章都是一片溢美之词。这是她唯一的制造愉快的办法,如她还能有一丁点愉快的话。以前晚上她这栋小楼常常热闹得像小型夜总会,如今已冷清得近似坟墓。那么多的朋友,简直就像一群围着一块肉又叫又舔的苍蝇,现在肉没了,它们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别说不来看她,就是连个电话都不打,好像她是瘟疫,能通过电波传染病菌。她认为朋友们的冷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牛丕道的背叛叫她伤心欲绝。她是真的打算嫁给他的呀,那么信任他,可他非但不给一点安慰,却居然带着她的大部分存款飞往澳大利亚,据说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妙龄女子,他在电话里叫她别再惦记他,他将成为那个国家的公民,不会回来了。事业和爱情双双遭受如此重创,即使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都有可能疯,但她没有,应该说是个奇迹。她一度为自己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而惊讶。不过很快就认为这跟生命力无关,必须承认是一种对社会对人的深刻认识使她也理解了牛丕道。人是受名利驱使的动物,尤其最关键时刻,完全是名利的奴隶。现在她完蛋了,他当然不愿陪葬,自然是能怎么活就怎么活,毫无廉耻地收刮行将死亡之人的财物。跟自己办的那些脏事比,老实说牛丕道的背叛根本不算什么,其歹毒连本小姐的一半都不及,我有什么资格谴责他,又有什么必要为受欺骗的感情悲痛,他实在没必要跑那么远,因为我根本不会找他麻烦。看在相爱一场的份上,祝你在异国他乡幸福愉快。

    为自己辉煌事业毁于一旦的痛苦很快就过去了,通过零零碎碎的反省,她慢慢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下场。人们的**过于膨胀,社会需要一个反面教材,必然会制造一个悲剧人物,不幸我被赋予了这样的历史使命,因此,我无怨无悔。

    绝望使她觉得死亡很亲切,而反省又从另一个角度加深了她这种感觉。社会抛弃一个人很容易,一个人要抛弃社会也很容易,抛弃实际是对重负的一种解脱,没有谁不希望解脱。不被抛弃其实等于受到种种束缚,而束缚必然带来无数烦恼,为烦恼而活,其实一点不比死亡更好。她的头脑越来越像一台放映幻灯片的机器,过去的一切情景被一幅幅放映出来。发迹前的历史放得很快,发迹后的历史就放得很慢了,她要回味,她现在只有在这种打发时间的回味中才能尝到一点点甜。桃花岛上邂逅牛希咬,岳麓山听老道讲经,顾都的荒诞,徐景升的拯救,游林风的帮助和指引,陈凯河的抬举,张乙某的重用....那些男人就像一级级台阶,坚硬地铺垫在她脚下,把她一步步送到了辉煌的顶点。当然,起决定作用的不光有他们,还有自己的胆量和智慧。光荣,鲜花,掌声,金钱,名誉,以及无穷无尽的生活享受,尽管这些东西只充塞在有限的几年时光中,相对于人们的正常寿命太短暂了,但它的密度,它的含金量,它的快乐和它的色彩,则是许多人拿几十年漫长的生活也无法相比的。就此而言,她也许可以说此生无悔。假设一下吧,如循规蹈矩,平平淡淡过日子,嫁个普普通通男人,生儿育女,每天在清淡的家庭快乐中消耗生命,实在有负上天赋予的花容月貌和超人才情。她觉得真应该好好感谢一番这架幻灯放映机,她完全从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挣脱了出来,她可以带着愉快的微笑迎接死神的召唤了。要知道死神也不喜欢愁眉苦脸,如果让它看着不舒服,也许它会在远去天国的路上给她一些罪受。她认为自己落到这一步已经赎尽了生前所有罪孽,那香消玉殒之后就不该再遭遇什么不幸,而这所谓的“不该”须在生前给予确定。

    于是,小楼里闷了一个多月后,她第一次开门到了户外,感受阳光,享受温暖。她有一种仿佛来到了一个新天地的感觉,竟觉得别墅四周的景象很陌生,东张西望,一点不像主人。天是蓝的,别墅是白的,草坪是绿的,她似乎从来也没像今天这样清晰地观察到这些现象。起初很诧异,后来才慢慢弄清原因,原来她以前只把这当成休息和娱乐场所,何曾像今天一样,以一种即将与之永别的心情欣赏它们,以一种即将飞越天国的心态留恋它们。当最终不可避免地回到“这是我的别墅”的心境中时,她到底还是感到了一丝悲哀,一丝怜惜。这一切来得并不容易,消失得未免太快了点。

    但如消失注定有这么快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她是一个敢于同命运抗争的人,可那是在能抗争的情况下,实在不行,那她灵魂中的另一种特质就会凸现,即服从命运安排。之所以她现在才知道这点,是因为没有过先例,而没有先例则是因为老天要消灭一个人首先得令其疯狂。她不能肯定是这样,只能说大致如此,她显然已被归纳到了大致如此的范围内。

    每天晚饭过后,她就这样在自己别墅的草坪上留连,徘徊于东面那排由半人高的竹篱所圈成的小花园里。所有这种时候冒出来侵袭她的思想渐渐被她有意识地消灭了,她不允许思想骚扰自己,就如同不允许现在有人骚扰自己一样。别看她名声大跌,并非完全没人惦记,毕竟她还能在某些事情上为某些人带来一些实际利益,可他们的邀请统统遭到了她的拒绝。她觉得他们个个不安好心,个个该死。不过也不尽然,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来人勾起了她对一些美好往事的回忆,为此,她以十分友善的态度跟他进行了一番交谈。几个月来,他是唯一向她传递令她激动不已的好消息的人。然而短暂的激动过后她就恢复了平静,她觉得自己即使干得再出色,也不会赢得人们的爱戴了,“坏女人”的名号做为一种标签,被深深烙在了她身上,永远磨灭不了,更何况警察一刻也没闲着,他们的工作效率非常惊人,不会给她多少自由的时空了,她清楚看到自己已无东山再起之可能,与其短暂地重温昔日风光,不如老老实实呆着,随时听从老天的召唤。但他仍固执地想说服她,告诉她没必要这么悲观:“还是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她怔怔看着他,许久说道:“你的腔调都是虚假的。”

    “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呢!”

    “我自信过头了。”

    游林风现在可不是过去的游林风,《三叉口》剧本使他名声大噪,以至他都不明白怎么回事,自己精心创作的东西无人理会,不甚喜欢而勉强为之的剧本却大受好评。他感到世人的欣赏水平实在太低了,但又不便这样直截了当骂出来,只好暗自叹息。不过到底出了名,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他就又写了一部名叫《醉红楼》的剧本,说服王建民再次投拍,仍请邓成英执导,果然一炮而红,他的文名更响亮了。电影方面的成功终于使他已发表的长篇小说畅销了起来,新写成的最为自己看重的长篇《披星戴月》更是一度热销。他终于按照计划一步步地跨入一流作家的行列,正在全力向下一个重大目标──矛盾文学奖──挺进。现在他简直成了大忙人,稿约不断,投资商经常找上门要求他写剧本,实在推不掉,看到高青莲的大起大落,感慨颇深,便决定根据她的经历写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借以劝诫后人。他想请高青莲出演女主角。投资商认为他疯了,这个女人已经臭名昭著,请她当主演不是自砸饭碗吗。他说一般来说是这样,但这部戏是以她的经历改编而成,再由她出演,人们就不会觉得不好,反会认为由她演自己最合适,这叫逆向思维,很多时候比正常思维更符合事物本质,更能抓住观众,产生卖点。投资商被他说服了。他觉得现在能不能请动她倒是个问题,她如不答应,等于眼瞧着能挣的钱打了水漂。

    “我不想再让人看我的笑话。”她愤怒地盯着他谴责说,“游林风,不管怎么说我们今生今世多少有点缘份,就算感情是假的,可床上那么多次活动你总不能说没有得到过一点快乐吧,你可以不念我们的交情,但看在床上获得的快乐的份上能不能别跟着大家落井下石?”只觉心里一酸,哽咽着,差点落泪。这几句话和这副样子真有点凋零的荷花在泥土里鸣咽的味道,直说得游林风心里不觉也酸起来,眼前立刻浮现出以前跟她如绞似漆时的情景,也有所不忍。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是这种人,用很诚恳的态度对她说:“我绝没有出你丑的意思,只不过想帮你重新站起来。其实那些事都没什么,警察不是没证据吗,你完全不必理会....”

    “我怎么能不理会?”她还是那样愤怒。“人们用鄙视的眼光看你的时候难道你能做到无动于衷吗?尊严对人来说有时比金钱还重要,我知道,这种东西我是永远失去了。事情已经这样,无可挽回,我不在乎,但我不希望听到有人对我说‘不,还能挽回’,因为他这样说等于在骗我。如果这种骗仅仅只是想安慰我倒罢了,可你骗我,是存心要我出丑,所以我觉得....我觉得你比我还可耻,竟连一个已经完蛋了的人都不肯放过。别人落井下石我能接受,你这样做实在叫我....”

    “我没有落井下石。”

    “你少花言巧语。走吧,我不想再听你说一句话。”

    “好吧,我走,不过你如果哪天想通了,可以来找我,我随时愿意帮助你。”

    她觉得他真可笑,不明白他怎么会认为她能接受他的建议。但仅过了一天,她就对他钦佩起来,这一次显然又是他对了。这栋别墅是分期付款的,按合同分5年付清,今年是最后一年,期限将到,房主金鑫房地产开发公司这个上午派人找她,要她一个月后付清最后一笔4万款,否则走人。接着又来了税务官员,说她偷漏10万税,勒令尽快交齐,不然,将向法院起诉。除了被牛丕道提走的那大笔钱款,她原还有一本存折,上有十数万,名声大跌后来了一大帮饭店酒家的经理、时装设计师等债主,拿着她签的各种各样单子要求兑现,不几天就搞得她只剩下几千块。湘狐酒楼的生意也一下由火爆变得冷清,竟还出现了吃白食的家伙,高坚说根本干不下去了,虽然这一年多赚了不少,但先前百多万的装修费全是银行贷款,还款后所剩无几。她连累了哥哥,想给他留一笔钱,决定独力应付房地产公司的房款和税钱,要马上弄笔钱,自然就不得不重新考虑游林风的建议。打电话问游林风出演那个角色片酬多少。他说一集5千,总共20集。10万显然不够,她要他再加点,搞得他不禁一愣,咦,这蹄子居然敢抬价,真是叫化子嫌饭生。不过还是愿意满足她。跟投资商一说,投资商满脑袋的火,她凭什么抬价。游林风说看我份上,算了,加两千五,她如不演,老实说这角还真不好找。投资商一肚子委屈,嘀嘀咕咕,到底同意了。

    秭归警方在省城警方的压力下已经摸到了盖丽莉那里,盖丽莉从一个泡她的大老板那儿得知了这个消息,急忙通知龙海洋,他就一溜烟南下了,开始了真正的流亡打工生活。给高青莲通了个电话,要她放心,警察抓不到他的。她笑着说如果你是为我而跑,我感谢你的好意,并且感谢你这辈子对我的情义,但你大可不必如此,因为你告不告发我已经无关紧要,你还是为自己着想吧,难道一辈子漂泊在外,别跑了,投案自首或许能得到宽大处理,多大的事呢,不过坐一两年牢罢了,根本没必要为这一两年的牢狱过无止境的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觉得她的话很怪,问她何出此言。她答非所问,龙哥,谢谢你的爱,真的,谢谢你的爱,这辈子我最大的错误不是毁了张之颐的容,而是毁了我们的友情。

    龙海洋翻来覆去想高青莲怪诞的话,究竟什么意思?忽然一下明白过来,知道她已经踏上了不归路,他是再也把她唤不回来了。

    她拉开房门,一抹朝霞扑面而来,吓得她后退了几步。这真有意思,如此美丽的朝霞,怕什么?她眯着眼想了想,原来这抹朝霞差点点燃她胸中业已熄灭的生命之火,差点唤起她对生活的全部**。门开了,世界正展开翅膀,准备迎接她,融化她。她在门槛上站了一会,等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才迈步出门。今天的麻石小道给她一种艰涩的感觉,没平常那么好走,似乎有挽留她的意思。草坪暗绿了许多,恍然一见,甚至能觉得它正闪现出一种黑色光泽。小花园也有些反常,毫无素日浪漫温馨的情调,仿佛受了一夜风寒,振奋不起来。朝霞在天边闪着绚丽光波,她感到自己浑身披着由它制成的红色彩裙,然而不可理解的是四周的景物却如此萎顿,居然一点不受影响。她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责怪它们不知道欢送自己。但马上又觉得错怪了它们,在这样一个时候,它们当然应该是这样一副态度,否则才是真正对不起自己从前给予它们的关心和爱护。

    今天是最后一场戏,不需要化妆,戏里她的绝望就和她在现实中的绝望一样,没有光彩,没有热情,冰冷,僵化。片场出现了一向没有露面的游林风的身影,他说要看看她的最后演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最后演出”这四个本来只是描述一种拍摄状态的字成了现实对她的最后一击。她当时就差点倒下去,到底怎么勉强撑住了她也说不清,亦无此必要,反正相似的一幕很快就会出现,将把她理解的以及不理解的事物彻底清除干净。

    戏里的主角站到了一栋楼房的顶端。四周一片乱烘烘,拥挤了很多工作人员,不少楼房里的居民也跑上来看热闹。生活中的游林风喜欢喜剧,可创作中相反,极喜欢悲剧,一向认为悲剧人物是一部作品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他小说、剧本里的主角统统以悲剧收场。这种情况在作家中很少见。早有评论家指出他这种创作方法与现实严重分割的缺陷,说这必然妨碍他取得更大成功。他根本不以为然。在这部《荷花香残》的连续剧里,他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不让女主角死,他非看见她因身败名裂而绝望的跳楼不可。她不死,那他的作品就得死,可他的作品是一定要永生的,既然不能两全,那她当然就死定了。

    摄影调好了光,导演叫高青莲试试镜头。几次均不如意,导演觉得是四周那些嘈杂的人群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便冲他们大声咆啸,要他们安静,否则滚下去。再来,他冲她说。她看看楼下,顿时头晕目眩。导演对她说,你要麻木地看天上,看天边那朵飘动的白云,这样才能表现绝望的情绪。她摸了摸额头,觉得这真要命,本来就头晕,再朝天上看,肯定站不住。当然,不管多么害怕,她都不会不按导演的意思做,虽然她一开始就很不喜欢这个家伙,恨他又肥又凶,从不给她好脸,但现在忽然觉得他并不讨厌,因为他让她看到了一幅美好的景象,天边那朵白云状如荷花,灿烂开放,正象征了她过去的辉煌,也象征着她现在的生命。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生命竟是这样纯洁,这样美好,这样令自己陶醉。便随着那晕眩的感觉,猛地伸出翅膀,呼地向白云飞去,融化在它里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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