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研究着人,人们也研究着我。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说人们的研究跟我的研究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不过好奇,而我是为了生存,更高境界的生存。实际上人们对我的渐渐重视也许连好奇都算不上,其中还包含有多种说不清道明的意思。的确,站在他们的角度看我,疑惑的事情太多了。首先他们就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彻底背叛知识分子家庭来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们好些次想通过直接的发问了解一点真相,都被我轻轻闪过了。他们自然不罢休,便经常旁敲侧击,虽然总是一无所获,可只要有机会就想攻破我的心理防线。其次,我太沉默寡言了,这种性格是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自然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疑惑。他们不明白一个人长着嘴巴怎么可以这样仅仅用来进食,他们认为即使是一台破烂的机器也不该这样沉默的。他们对我嘀嘀咕咕,觉得我可能是从前受过什么刺激,比如中学时暗恋过某个漂亮的女生,在她面前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结果遭了一通羞辱,成了大家耻笑的对象,所以成了傻子。而一个傻子居然也常常敢不服从他们的支配,这是他们最不解的,所以先是气愤,可当发现气愤无济于事时,便又产生了窥视的心理,愈发想知道在这个呆子身上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到底有些什么异于常人的东西。我必须声明,这种受刺激的说法纯粹是瞎猜,是人生攻击,绝没有的事。不过要说中学时暗恋过哪个女生那倒确有其事,可这算个鸟,哪个少年不钟情,我甚至可以承认在每一个人生阶段里都有过暗恋的对象。所以我很为同事们的这种胡乱猜疑生气,有时真想跟他们把话挑明了说,哪怕大吵一通也比这样被他们恶意中伤要好。但我又知道千万不可胡来,人家并没有当面说,我却主动去解释,只会起到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效果。可是我这口气又憋得实在难受,便觉得应该跟他们交流交流,恰好我这时觉得文学世界太沉重了,想稍稍脱离一下,喘几口气,感悟感悟现实再说。我跟同事们的接触便开始多了起来。他们批评我的话是对的,一个人长着嘴巴不能只为了吃饭。
我没想在这几十号人里,能够交朋友的人居然凤毛鳞角。而唯一接触得比较多的人实际也算不上朋友,甚至都不能说我对他比别人更感兴趣,其实是他喜欢找我说话,时间一长,我俩就似乎好像成了朋友。
他叫张学友。此张学友自然非彼张学友。他是土产的,跟歌星八杆子打不着,只是一个劣等的边角废料。不过他也爱唱歌,歌声也还不错,当然,是相对食堂而言。但再说到长相,他就别说对不起全国人民,就是连食堂的人都有些对不住了。他五短身材,一头蓬乱的头发,三角眼,小鼻子,八字胡,尖下巴,罗圈腿。他也是学校子弟,比我低一年级,初中毕业就顶父职进来了,居然已有了好几年工龄。他从前是一个混蛋,在社会上结交了一帮下三烂的兄弟,颇有些势力,经常欺负良家子弟,我曾经认为这家伙以后肯定是监狱常客,不料想浪子也有回头时,忽然不知什么缘故,他竟变得循规蹈矩了,这几年非但没再惹事生非,而且还显得有些懦弱,在食堂里他是除了我之外混得最差劲的一个,经常被主任整治调理,这种事要放在从前,他能把主任打得跪在地上叫他爷。我多次问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他总是避而不谈。不光他,他的两个哥哥也是如此,曾经称霸一方,就连派出所的人都让他们三分,现在都改邪归正,找了份工作,老老实实做上了良民,过着平静的日子。从正面无法了解他变化的原因,我便改用边路进攻,说:“想当年,你这家伙称王称霸,天不怕地不怕,想不到却也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看来你这家伙还是怕死怕坐牢,算不得好汉。”
这样说果然有效,就见他先是鼓着眼睛看着我,显然很不受用,可他的现实情况显然又使他无法说硬气话,那气势便立刻衰落了下去,竟还摇了摇头,叹一口气:“唉,兄弟,你不懂,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黑暗透顶,就我以前那几个弟兄,又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呢,如果执迷不悟,迟早让**给收拾了。你搞得**赢吗,国民党都不管用,何况几个下三烂!”
我想也是的,他的变化不可能有更复杂的原因。少年懵懂,一切不在话下,成人后省事了,这样回头的浪子其实很多,不足为怪。
我们共同负责肉案工作。似乎他可以算我的师傅,大部分带点技术性的活计是他传授给我的。他也经常标榜是我的师傅。可我总不太愿意接受这种师徒关系,虽然心里承认是这么回事。传授了技术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称号,对此他相当不满,说:“如果照从前的规矩,你应该给老子送些东西,可老子连你一根烟都没抽过。”
我知道自己理亏,但嘴上不肯服软,说:“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还是怎么的?不就是一份肉案工作吗,每天跟猪肉、猪下水打交道,技术?技个屁!老子宁愿去菜案切菜。你看看这一身衣服,走到外面哪里像个人。搞菜案的人走出去倒还有几分模样呢!”
“吓,你还看不起这些技术,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落到这种地步,能学到这种技术就不错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凭着它开家小饭馆什么的,换饭吃呢!”
“开饭馆?打死我也不会去干那种事。”
“你这个人啊!”
他叹了口气,现出一种有些鄙视的意思。我顿时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心里隐隐作痛,他显然是鄙视我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的毛病。其实我平生最痛恨最看不起这种人,哪知竟被当成了这种人,不禁一方面有点害怕自己真的是的,一方面又恨他故意露出这种鄙视的表情,等于生生地拿拳头往我心灵最脆弱的地方捅。我自然更不会认他这个师傅了。他后来也放弃了让我认的想法,不过总有些不爽,偶尔说话便夹枪带棒,故意损我。他要损我是非常容易的,即使他完全不了解我,也能知道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落到食堂这种境地会是一种什么心情,他甚至不必明目张胆地杀上来,只需稍稍触一触这个问题就足以达到伤害我的目的。我深知在这个问题上如果跟他较量绝对占不到一点便宜,便尽量躲开他。但两人在一起总难免嗑嗑碰碰,尤其是当我熟悉了这份工作后,不再是他的下手了,如何分工就成了我俩的矛盾。按道理当然应该他领导我,可每当看到他的五短身材,跟我站在一起脑袋只能到我的下巴,我感觉喷口气就能将他吹出三丈远,我岂能受他支配!
两人之间就不断地产生一些小磨擦。我不在乎这些磨擦,可令我恼恨的是他只要吃点亏就会拿我的知识分子家庭说事,甚至公然嘲笑我自甘堕落,跟他这种下三烂为伍。我既不能揍他,也不能让他住嘴,最后只能奋起反击,嘲笑他也算是有资历的工人了,在食堂里的地位却跟我一样,甚至不如我,不知这四五年都是怎么过来的,给人当一条狗也应该不至于混得这么糟糕。
他真是个下三烂,居然根本不在乎我这样说他,好像他压根就没有自尊似的,一般人遭到这样的反击多半会偃旗息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的游戏并不好玩,可他每每听着我的话,居然把脑袋甩得更加起劲,倒像是听赞美话似的。我可真是开了眼,什么东西!
不过,我对他的鄙视中其实是还有一些钦佩的。所谓自尊,表面看是很高贵的东西,似乎神圣不可侵犯,其实往往又最不值钱。佛家道家就最瞧不起这种玩艺,总是教人要将自尊弃如敝履,无欲无忿,毁誉由人,荣辱不惊。可惜世人一般都只是觉得说得对,真要照着做,则十**做不到,甚至越想这样,越觉得不能这样。这种就连佛道的修练都很难达到的崇高境界居然体现在了一个下三烂的身上,我只觉哭笑不得,不知到底是老天在捉弄我,还是我对这种修练的理解太简单了。也许世上的确还存在一种自然天成的修练,不由人的地位、貌相、贫富所决定,无师自通,无法自得,无眼自明,无缘自达。可再把这个下三烂看一遍,我只想笑,太有趣了,他,居然能自然天成?噢,太不可思议了。我只能想,他一定还是有自尊的,只是他也许善于掩饰罢了。可他竟能掩饰得让我看不出来,这不又是一种过人的本事吗?要我相信他有这种本事,就跟要我相信他没有自尊心是自然天成一样,实在一万个不愿意。不过我总得有个结论,所以,两厢比较,我觉得还是让他有这种掩饰的本事比自然天成要让自己的心理平衡一些,不然,我在他面前仅存的一点由高贵的家庭出身所形成的优越感简直会消失殆尽。只能这样,否则跟他没办法较量。
这种互相攻击,贬损,就成了每天陪伴我们枯燥乏味工作的精神食粮。偶尔吃腻了,停止了口角,以为会轻松一些,哪知却觉得时间走得非常缓慢,甚至产生时间倒走的错觉,尤其上午时,我和他都犯过把九点钟当成八点钟的错误。后来我们都明白了,必须继续战斗,这也是我们的一种工作。食堂是社会的最底层,而我们又是食堂里最受排挤的人,因此我们都想把对方压下去,使自己至少有个垫脚石。可不要小看了这块垫脚石,它既是一份难得的快乐,也是一种苦涩中的希望。对于大人物来说,这点微弱的希望之光根本不算什么,可对于小民而言,它可比漫天的阳光还要灿烂。
这种对抗当然也不可能是我们的全部关系,我们还是有一些共同点的,尤其是对秦轮和才狗子的仇恨,是我们之间高度统一的情绪。如果我们的仇恨只是闷在各自的心里孤独地燃烧,也许不至于如此深且大,但两人互相作用,那就不一样了,有时只受了一点点小委屈,可我们在背后说起来,你一句我一句,骂着骂着,就不知不觉有些咬牙切齿,怒火满胸膛,真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有一次,我想了几个晚上,下决心找人收拾那两个恶棍,哪怕拿出几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也在所不惜,便把这个想法跟张学友说了。他很赞同,说:“非常好,钱我愿意出,你去找人吧!”
我很纳闷,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原本就是想靠着他在这方面的关系,虽然他不在社会上混了,毕竟从前有那么多弟兄,他如果拿钱请人帮忙,料无问题。我一打听,他却告诉我他的那些弟兄都被派出所收拾得老实了,一个个全找了份工作,自食其力。我不相信,觉得他是怕万一事情败露了惹上麻烦。
他说:“我骗你干嘛,我想收拾那两个王八蛋的愿望比你强百倍,你才吃多少苦,半年都不到,可我已经被他们欺压了整整五年,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是个头。但我的那些弟兄真的都洗手不干了,没法子,搞不嬴**,再执迷不悟,最后肯定只有一个下场,吃颗花生米完事。”
我观察他没有说谎,知道这事已经无望,本来热腾腾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我叹了口气,又不甘心,便嘲笑说:“这就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很轻易就受了招安。”
“你不也是劣根性吗,总希望别人去造反,自己按兵不同,坐山观虎斗,等到别人两败俱伤了,再出来坐收渔利,夺取革命的胜利果实。老奸巨滑,最可耻就是你这种鸟人。”
我笑着反驳他:“这怎么叫劣根性?这叫智慧啊!”
“正因为大多数人都想这样,只有少数人造反,所以被压迫的老百姓总是得不到解放,永远只有做奴才的份,怎么不叫劣根性?大家如果齐心点,碰上不公平的事一起闹,中国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我不仅暗暗惊讶,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居然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还真不可小瞧他呢。
说来十分好笑。秦轮总是下狠手扣我的奖金,才狗子则三天两头找碴跟我过不去,我都不在乎,他们越这样,我越在他们面前昂首挺胸,我不停地在心里对他们说: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可以损害我的现实利益,惩罚我的身体筋骨,但绝不能使我在精神上屈服。可在一个比他们弱小得多的下三烂面前,他在他们眼里甚至连条狗都不如,我的精神却矮了三分。如果说文学的希望和对现实的傲慢是我现在的两根精神支柱,那后面这根柱子似乎已经被抽掉了,至少是已经动摇了,也许再来一阵大风,它就会轰然倒地。这种奇怪的现象使我一度有些神经错乱,我担心向现实的妥协已经严重损害到了我的精神世界,还很有可能打乱我对以后精神世界的部署。简直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呢,我觉得自己一贯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难道这只是针对现实的一种习性,在精神世界里就必须颠倒过来吗?
我到底还是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经不起花时间细想,就好比一个人莫名其妙死了,表面看是个悬案,但一解剖就真相大白,什么也瞒不住的。我之所以不怕秦轮和才狗子是因为现在身体吃点苦头并不足以影响我以后的人生,可跟张学友的较量却使我觉得关系重大,因为他的表现使我感到精神方面我并不能在他面前占到什么便宜,这太可怕了。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依托于精神而指向未来的,如果所托之物成了一种不可靠的东西,它连一个下三烂都对付不了,或者说我一向引以自豪的某种理论水平一个下三烂也具备了,那我的未来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不巧我这阵子又在文学上深感迷茫,两者一起压在我心上,便觉得很像是遭到了一次沉重打击。
也许我沦落到食堂里不是自我放逐,不是暂时栖身,不是以退为进,不是背叛家庭,其实就是对残酷现实的屈服与归化。也许我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只是怕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便用那些狗屁借口欺骗自己,等到木已成舟了,再将血淋淋的现实一一展开,纤毫毕现,直看得我心惊肉跳。
噢,天啊,您这是要把我碎尸万段啊!
敬请您直接给我一刀算了。
但我知道宿命是绝不会因我的哀求而改变的。宿命像野马,你可以骑上它,却驾驭不了它,只能任由它把你带向它想去的地方,至于你想去的地方它是绝不会考虑的。我便想从马上跳下来,换匹听话的马。可跳下来是有危险的,再说它要去的地方会不会也是我要去的地方呢,如果是的,我却跳了下来,那等于自绝于命,这是最惨的人生,故倒不如继续骑着,信马由缰,因为懵懂而摔个粉身碎骨是比退缩而摔个粉身碎骨多少要好那么一丁点的结局。
张学友对于劣根性的简练而精辟的分析使我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当然,不仅应重新看他,更应该重新看看自己。如果说我以前对自己有过怀疑,但哪一次也没有今次这样深刻,这样令自己恐惧。张学友使我觉得我跟我的同事们不仅身份是一样的,也许精神世界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因过分膨胀的**,我误以为自己的精神世界很博大罢了。换句话说我的精神世界就水平而言似乎并不比张学友高明,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的未来跟他的未来会有什么不同。这种恐惧虽然短暂,可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它一定会经常对我产生影响,哪怕在我最自信的时候。
张学友瞪着他那小三角眼,直愣愣地盯着我,间或那么咕噜咕噜转几转,像在崎岖不平山路上行驶的小拉车上的两只轱辘,突然又狠狠地看定,放出幽幽的光来,带着寒气,立刻透到我心里去了。我不觉打了个冷战,心想:坏了,这小子看出了我的破绽。果然,他阴阴地笑了起来,又把他歪瓜裂枣般的小脑袋甩来甩去。我问他什么意思。他没有回答,嘴角露出一丝诡怪的意味。接着他就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他的仗是越打越精了,这回他没有在老话题上跟我纠缠,而是接着造反的话题跟我理论。他显然已经通过那个回合的较量看出我虽然多读了几本书,但并无过人之处;继续这个话题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我自以为有把握获胜的话题上跟我对抗,先不论胜负,单是这个行为就足以让我感到很不爽快,而这本身就是他的目的,也即是他的大胜利。
我非常愤怒!
就算我已经认识到精神上的自己也跟现实的自己一样平凡,就算我开始愿意学会用一种带有敬意的心态去对待张学友,就算我真心认为张学友的貌相跟他的智力状况和精神世界是非常不对等的,就算我由于自信心的严重受挫而想息事宁人,我也不能忍受他的这种行为,因为这是一种**裸的蔑视。不能得到尊重,我可以不在乎,但被蔑视,岂有此理!他算个什么东西,四五年的工龄混成这样,有什么资格蔑视我!
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反击?这是肯定的,必须反击。但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在现实里,我对他不能战而胜之,在精神世界里,同样如此。我甚至觉得在精神的较量中我还出现了劣势,因为我不仅感到很不爽,竟至于有些痛苦了。我的天啊,痛苦是只有在人生方面遭受了挫折才谈得上的一种感受,换句话说它虽不是我希望获得的,却不能否认它是一种高层次的感受,可现在它居然由一个下三烂给予了我,那也就是说这种所谓的高层次感受已经不知不觉降为低层次了。噢,我只觉昏天黑地,仿佛在一个万里晴空的日子里突然看到了漫天阴霾,整个人在坠向无底的深渊。
我这才懂得,人生最大的痛苦,其实并非来自心灵的矛盾或者命运的沉降,而是被最为自己瞧不起的人所瞧不起。
几番折冲,我连半点便宜都没占到。
唉!罢罢罢。我只好高悬免战牌。
倒也不能说我真怕了他,实在是因为这种较量太不平等了。我的精神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重负,每次跟张学友斗法,都必须先将它们搬掉,或者移开,而这本身就是一项极累人的精神活计,等到累个半死再与他过招,自然就显得力不从心。好比我背着一大袋东西跟人赛跑,对手却没有一点负荷,结果如何,可想而知。所以,既然知道比赛不公平,当然就不要再比了。
我于是又有些绝望了。
绝望的感觉我体会的倒不少,但似乎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真实。从前的绝望,一般只是对当时境况的反应,其中都隐藏着对未来的希望,所以也都能很快恢复,那情形竟有些像打针,皮肉虽很疼痛,可心理上的毒素被清除了。现在的绝望却大不同,它反应的不是眼下的糟糕处境,而是真正跟未来有了联系,真正符合其原义了。我的理论一般都很抽象,如果回归其本身,那就说明其程度确实很深了,于好的方面来说当然可喜可贺,可从坏的方面说,自然就确乎很是可怕的。再说,从前的绝望使我总是想到死亡,似乎很恐怖,实际却是一种很轻灵的心态,因为绝望需要的是解脱,死亡反而是最好的办法,故从前我倒是很喜欢动不动绝望一下。可现在的绝望呢,好像并没有死亡阴影的笼罩,但它展现出了一幅平庸的图景,使我看到自己在以后几十年里像一台机械一样地重复着今天的生活。对于一个靠思想和精神为生的人来说,这是最最残酷的绝望,死亡比它要快乐一百倍。
我说不出的烦躁。因为这个下三烂,小三角眼,我居然像只无头的苍蝇在山里转了好几天,试图解开跟他结下的这道多余的精神结。可看来不行,我在山里住的时间毕竟不长,这些山风、白云、竹林和枫霜似乎还没有被我养熟,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仍派不上用场。看着那些永恒的日月星辰,它们纯洁的光辉在我心里拨弄出一片酸楚,我觉得精神仿佛要呕吐了,想吐出陈腐的苍白秽物,构建出新的天地。可我知道这样的呕吐是可耻的,岳麓山如此干净,如果玷污了它,那是永远都无法弥补的罪过。若真的很想发泄点什么东西出来,就流点泪吧,这东西干净而且透明,也许岳麓山不会嫌弃。可是这又让自己嫌弃,我讨厌这种阴气十足的东西,表面看它带走了一些忧伤,却遗留了更深的失望,细细品味起来,竟是让人愈发心烦意乱。
文学世界里艰难困苦,本想从中抽离出来,注意力换个地方,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感觉会好点,哪知现实的世界也是如此的艰难困苦,工作上被人整治,人际关系上也极不如意。我原以为自己是可以不把这当回事的,实际还是很在乎。我认识到自己还是只能回到文学上去,唯有在白纸上才能跟现实里的各种人物进行对抗、交流,并最终战而胜之。现实里我没办法,必须承认,这方面我更缺天赋。可是,我刚一回头,就被张学友一声断喝,又拉回到了现实里,看到了炊烟弥漫的厅堂,闻到了猪下水的让人恶心的臭味。
“喂,玩过姑娘吗?”张学友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问。
显然,他的情况跟我正相反,我们之间的口舌战是他每天最大的快乐,跟我比较各种能赖更是他在我面前建立优越感的必不可少的事情,无疑他已经看清楚了我这个人,知道我好对付,所以他是绝不会允许我这样随随便便就从这场较量中撤退的。对他来说咬住我,从我身上最大限度地榨取快乐,似乎已经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这个狗日的杂种,玩得性起,竟准备在这样大的题目上跟我掰掰手腕了。
我当然不能示弱,我想象不出如果回答没有那会遭到他怎样的嘲讽与羞辱。“小菜一碟!”我昂扬地说道。不过我总觉得似乎有点中气不足。
“**,你玩过**!”
“哼,老子玩姑娘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吓!那我问问你,先不要你说进裆是怎么进的,你且告诉我亲嘴是怎么亲的。”
“亲嘴?这问题才好笑呢,当然就是嘴着嘴啦,总不至于是屁眼对屁眼吧!”
“哈哈,错了吧,露馅了吧,你知道玩个鸟的姑娘!”
“老子哪里说错了?”
“亲嘴实际上不是亲嘴,是亲舌头,得把她的舌头亲出来,懂吗?”
“那也得嘴对嘴呀,你对着屁眼难道也能亲出舌头来?”
“你这叫强词夺理。嗨,亲嘴真舒服啊,就像含着一只小汤圆似的,光滑,柔软,热乎乎的,说不出什么味,但是任何一种味道都不能比。啊,舒服,舒服,太舒服了!”这家伙不停地甩着脑袋,就好像正在享受似的。我估计,他的这种知识是从有经验的人那里听来的,我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么一个家伙能在这么嫩的年纪里有过如此宝贵的体验。我垂着头,没有说话,我想反击他,但实在是不敢,因为我知道这个题目比精神世界还要复杂难解,如果跟他说下去,更不会有好结果。
然而张学友不肯罢休,他似乎存心要拿这种事来骚扰我。
“喂,玩姑娘去,怎么样?”
“怎么玩,你以为姑娘是地上的石头,有捡呀?”
“这就看你的手段了,你手段高强,那就真有捡,如果人呆板,莫说捡,就是送到手上都拿不住。你不是说你玩过吗,那应该是有手段的人啊,就让我见识见识,看看你是嘴把式还是假把式。”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落到食堂里,虎落平阳遭犬欺知道吗,谁还看得起我,玩什么姑娘,只能自己玩自己。”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没有用的人总是嘴巴厉害。”
我烦躁极了,狗杂种,真他妈就像茅厕里的苍蝇,怎么赶都赶不走,拚命往人身上叮,虽不会伤及性命,可让人实在恶心。我咬着嘴唇,不说话,想这样扛过去。可突然,我只觉心里一动,居然一下动摇起来,我猛地认识到这似乎不是一件可以简简单单回绝的事情。无数个夜晚,我狂躁不安,那一宿宿的痛苦折磨,并不全是文学给予的。我知道,有一种东西满溢在我体内,我想完全控制住它是不可能的,如果对它进行过多的约束,那它一旦爆发,那种猛烈的力量可能会对我平静的内心世界造成毁灭性的、不可修复的破坏。就好比一座水库,不能总是限制它的流量,必须适当地渲泄,否则当它超越水库奔涌而出的时候,情况可能就危险了。人也是一座水库,七情六欲便是里面的水,那些**只要有一种得到了渲泄,其它的东西是不会膨胀的,怕的就是那么多的东西连一种渲泄都没有。尽管我不太愿意这样去想,但我同时也很清楚,我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我的生活是封闭的,精神也是封闭的,虽然工作很开放,但这方面的事情对我的生活和精神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换句话说这样的开放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其实有过担心,我怕有一天内心世界会封闭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它也许会把我当成一个侵略者而扔出去,到那时,我肯定彻底崩溃。我不在乎被朋友抛弃,不在乎被现实社会抛弃,甚至不在乎被父母抛弃,但我不能不在乎被自己抛弃。如果没有机会倒罢了,现在张学友似乎能够提供这方面的机会,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坚强的意志应该用来承受苦难和失败,如果用来跟本性对抗,就不叫坚强了,而是罪过,是自虐,是不可原谅的对自己的背叛。
张学友阴阴地笑着,阴阴地偷窥我的表情,阴阴地寻找着猎杀我的尊严的时机。
“怎么样,玩姑娘去?”
“我已经说了,现在的姑娘俏得很,你凭什么玩她们?”
“凭手段,你不是吹牛说有手段吗,我就想看看你的手段。”
“手段我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所以你到底还是不如我,我从前有,现在更有了。”
“口说无凭,你带个妞来让我见识见识。”
我以为完全可以把他难住,哪知他哼了一声,当天就叫我目瞪口呆。那是开过晚餐的时候,我们正准备下班,这时大厅里出现了一个女学生,张学友悄悄拉住我说:“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吗?找我的。”说罢他冲我得意地扬了扬头,向那女学生走去。我们大家都惊呆了。那女学生虽然不漂亮,可也不难看,她怎么愿意跟一个五短身材的炊事员交往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的情景可想而知,他向我炫耀了整整一上午。我料到他会这样,并非我的预见力多么强,实在是以他做人处世的风格如果不这样那倒是出人意外。为此我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昨晚我是在一种既有些嫉恨又非常不解的状态中度过的,似乎过得很难受,其实倒未必,因为临睡前我才发现这些日子来我第一次在晚上没有感受到文学的折磨。这份惊讶简直不亚于对张学友风流的惊讶。两种惊讶似乎不是一回事,实际上它们是根连根的,骨子里是一种心理的两种不同反应形式。当时我在睡梦里既长久地专注于对这种状态的研究,又很愉快地想:哼,明天你甭想刺激我。其实这种想法肯定有很浓重的酸楚意味,只是当时我没太在意。此刻,看着张学友那副炫耀的可恶嘴脸,我才知道我实在太小看了那种酸楚的意味,这会它给予我的冲击竟是如此猛烈,仿佛有张巨手紧紧捏住了我的心,要捏干我的血汁,然后把心袋拿到太阳底下去曝晒。自以为做得非常充足的心理准备居然根本不堪一击!张学友的那副嘴脸就像一道凛冽的秋风一般地扫过来,我的尊严就仿佛破烂成了一片落叶,吹到了地上,立刻沾满了泥土的褐色,顷刻有了苍老的面容,比死相还难看。
他的那张尖尖的猴嘴还在还在不停地扭动着,好像成了一台机器,被插上了电源后给人一种永远不知疲倦的感觉。我恨不得再把我手上的刀子给他插上去,让他短路才好。
“看见了吧,这就是我张学友的手段。”
“又没有进裆,有什么牛皮好吹的。”必须承认,这不是我的心里话。我的心里,有的是羞愧和嫉恨。
“慢慢来嘛,总比你坐在屋里干耗强得多。”
我不说话了。我其实无话可说。我只是在心里拜托他别再拿这事烦我。然而,他是绝不会让我如意的。
“喂,怎么样,想不想跟我去玩姑娘?”
我气晕了,这家伙越来越不像话,完全就是在**裸地践踏我的尊严。但我又知道这不能怪他,因为面对他的挑衅,我应该早点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的,可我老这样粘粘乎乎,等于在纵容他。我的脸色就严肃起来,但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足够的勇气阻止他的挑衅,好几次骂他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眼前却恍忽飘来了女学生的身影,轻柔如风,温柔似水,落在我的身上,手上,脸上,伸出舌头咂巴咂巴嘴,似乎还能品出一种淡淡的清香,比一切花卉的香味还要沁人心脾。
我突然觉得心里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来了一个一百二十度的大转弯。这种力量我从来没有体验过,我弄不明白它的基础是什么。不过这似乎并不重要,关键是我觉得接受它的调度不会有多么难受,相反,也许还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跟情爱甚至**有关的事情完全没有道理认为它是不快乐的。如果这还有什么讲究的话,那我觉得倒是应该探究一下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情会在我这里变得如此复杂,如此难以产生正确的答案。
这种突然间把已经坚持了很久的观点或者意志彻底推翻的事情在我身上已发生过无数次了。我很不喜欢这个习惯,曾试图改变,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可以今天感觉来看,这个习惯其实愈来愈明显。它就像长在我体内的一个瘤子似的,不知不觉长得一天比一天大。我不知道它到底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但就算是良性的吧,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因为它的体积的扩大势必压缩我的精神世界。
“喂喂喂!”张学友冲我嚷嚷了起来,“你别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好不好?你只是一个炊事员知道吗,这么要脸皮干什么?人应该及时行乐,懂不懂?人不风流枉少年,这话你应该听说过吧?”
他这几句话是很有效的,把我精神上的那块遮羞布彻底掀掉了,我的那种原始的**自然无处躲藏,我只好暂时地完全听命于它。
“说得对,人应该风流,实际上谁不想风流呢。但问题是得有机会,你总不能跑到大马路上随便找一个姑娘说:我们俩谈个恋爱吧。姑娘没有这么容易搞的。”
“说这种话的人最没出息。这样,我给你提供机会,我明天约两个女学生,晚上一起进城去玩,怎么样,敢不敢去?”
“你能约到两个女学生!”
他昨晚的风流竟然一点也没有妨碍我产生这种明显带有一点鄙夷意味的疑惑。某些时候,一种固有的观念可以使人对一种铁的事实视而不见,宁愿自我欺骗,也不愿承认他人的长处或者优点。不过也难怪,因为改造某种固有的观念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甚至比跨越一座高山、淌过一条大河还要艰难,而且这样做的难受程度有时会超越砍断一根手指甚至手臂的痛苦。怎么才能防止自己犯这种既愚蠢又可笑的错误呢,我曾经思考过无数次,可惜至今没有得到答案。或许,我猜想,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犯这种错误,把错误积累到一定程度,它就会自己发生质变。而错误的质变,不就是正确吗?大概,我是很支持这种猜想的,所以我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错误,还能够在这种错误面前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其实知道自己这副嘴脸非常可憎,但只要心里舒服就行了。
张学友对我显然有同样深刻地鄙视。他哼了一声:“你等着瞧!”
他果然没有食言,次日下午就告诉我:“我已经约了两个女学生,晚上七点我们在汽车站见面,现在就看你的啦,敢不敢去?”
我浑身一震。这是一种从下到上的震撼,就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似乎我的心里发生了一场地震,没有十级也有**级。他居然真约到了手,就算是玩笑,也是**级的玩笑。
不过,我再是一个喜欢自我欺骗的家伙,我再是一个喜欢对事实视而不见的家伙,也应该到此为止了。玩弄某种阴暗而又自私的精神游戏,多少还是要有限度,有克制,一味地追求那种短暂的自欺的快感,固然可以舒服一时,但后遗症却可能是长久的痛,是那种把短暂的快感抵消了百十来遍仍有富余的痛。我相信了,晚上七点钟的汽车站上,一定会有两个女学生等在那。当然,那副情景会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但真实会将所有滑稽可笑的意味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我的尴尬,我此刻必须想明白的是如何应付这个真实。它太真实了,倒不是说我已经看到了它,而是说它的违情悖理使真实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整个下午我就被这个我一时无法窥其全貌但又知道它必然会出现的真实难住了。我的惊讶、嫉恨、怀疑、蔑视、紧张、兴奋、期待等等情绪都被勒令停止了工作,全部让位于对“去不去”这个问题的思索。我真的是有点佩服张学友了,他居然能那么肯定我会被这个问题难住。可我自己呢,此前我真的一直不认为这会让我为难。
我再一次遭到了打击。这个打击其实还不是张学友给予我的惊讶,而是张学友向我发起的挑战,他似乎已然看清了我的弱点,在跟我玩一场赌博,赌我的胆小。他显然想通过这么一种方式彻底击溃我的尊严和自信,还有家庭的优越感,今后他就可以在我面前发号司令了。一定是这样,这家伙虽说其貌不扬,可野心不小,曾经说过,他被秦轮整惨了,一心想报仇,但他报仇的方式却又十分可笑,不是去找秦轮报,而是盼望有朝一日当食堂主任,就学秦轮的样,把那些不服从他的人整得死去活来。现在他肯定是想先拿我练练手,再一个,肉案上就我们俩,总得有一个人负责,毫无疑问,他觉得他资历老,应该当这个头,而第一步,自然就是在精神上彻底打垮我。这件事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不要老是想着攻击别人,当你瞄准别人的时候也许自己也完全暴露在别人的枪口下,许多人之所以被打倒,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得防守,不懂得应先求已之不败,再图败人。我现在碰到的困难便是犯了这个兵家大忌。
我还明白了,领悟某些人生哲理,并不是说从书上看到哲人那样教导,或者听到别人那样说,以为很对,这就算领悟了。不是的,绝对不是,真正的领悟,是能够在该运用它的时候运用它。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我不知在书上看过多少遍,听人说过多少遍,而且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正确,但细细回忆一番,我竟找不到一次成功运用的例子,被它左右的例子则是数不胜数。张学友无疑又给了我一次教训。我真不知道还要接受多少次这样的教训才会不再被这种错误困扰。
似乎我还必须承认,张学友这次给予我的打击,是我过去没有经历过的。他那猥琐的形象跟他的言行太不谐调了,以致我都不得不怀疑到底这种不谐调是真实地存在于他身上,还是存在于我心里。不可否认很多时候我们会碰到这种困惑,分辨不清现实跟我们灵魂之间的关系,游离在某种虚幻想象的边缘,不惜自己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莫名其妙,甚至走火入魔。我想,暂时我还不至于走火入魔,但我感受到的苦涩却好像已经进入了那样一种状况似的。
今天的太阳好像也有点想看我笑话的意思,走得比平常快一些,一眨眼它就在开始下降了,岳麓山头已明显流露出了迎接它的意思,灰灰的,淡淡的,升腾起一股似有若无的烟云。春天的绿色也就开始有了一些暮霭的意味,迅速地吸吮着白日的光芒。
我紧张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天啊,我居然会紧张。于是我又恨起自己来。这个“恨”是个什么意思呢?是对“紧张”的讨伐,还是一种无奈的发泄?
我心里涌动着一股疯狂的**,然而怪得很,我似乎只想平静地享受**带给我的快感,却没有什么去实现它的冲动,好像**仅是一种独立的个体,是一种自生自灭的东西,不需要用行为对其进行解释,就仿佛藏在一条水势平缓的江河下面的暗礁急流。这条江河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它的张狂甚至令我十分害怕,哪里知道短短几年光景它就如此的封闭了!我非常悲伤,尽管它展示给我看的那种刚硬的意志似乎可以使我产生良好的感觉,但真正说起来,我对于它是悲伤的,这是我灵魂里的主旋律,是再刚硬的意志都无法缝合的一道带血的伤痕。
女学生,乖乖,多么诱人啊!可我知道,她们不会多漂亮。我想应该说这种判断是我的**没有立刻转化为行动的原因。但话又说回来,不管这原因多么冠冕堂皇,也不应该成为我不接受张学友挑战的理由。即使我已经看清了自己跟张学友的差异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是高雅与庸俗、聪明与愚蠢的差异,这样冷静的态度也是不可原谅的,因为它的影响很有可能波及到我所有的方面。无论如何,我该接受挑战,不光为了反击张学友,恐怕更重要的还是也许能改变我目前这种仅凭自己的力量很难改变的现状。不要以为和两个女学生接触只是关于**的问题,谁敢说这不会是我人生的一道关卡呢,或许冲破了这道关卡,就等于冲破了现实的关卡,从此我的生活就会一路顺风,芝麻开花节节高。既然我一直这样期待着,那就有理由相信这一天已经到来了。
然而,就像冬天野外意外开出来的一朵花一样,我的这么一点点好心情也迅速萎败了。萎败是不奇怪的,奇怪的是居然会有开花的事情发生。但亦未必有多怪。我们脑袋里的血液其实就相当于精神的养料,偶尔也能滋润出一些生命短暂的灿烂植物或者花卉来。在总是阴霾重重的心里间或闪过一道亮光实际是正常现象。我早已习惯了这种精神游戏,不会真正被它诱惑。
我知道,我没有这么好的命,就算我的境况有好转的一天,那也是在很遥远的将来。任何一件事情的走向,都是有迹可寻的,我现在可寻不到一点“好”的影子,我能把从少年时代一直延续下来的命运的颓势止住就谢天谢地了。理智告诉我,那两个女学生是沾染不得的。虽然我佩服张学友,但应该看到他能跟她们搞到一起去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这一点他已经承认了,他能跟她们交往无非是脸皮很厚罢了,可我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之所以说问题严重,是因为我其实并不认为厚脸皮是一种缺点,相反,我是非常愿意承认这是优点的,又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不能具备这种优点,这必将使我失去许多快乐或者利益,故我说问题严重。当然啦,毕竟厚脸皮多少含有一些不光彩的意味,我也不是很为之遗憾。
尽管我可以肯定那两个女学生的长相不会非常出色,但只要跟她们接触了,我想我总会受到一些诱惑,没有办法,这是本性的问题,我对之毫无办法。可我现在正逐渐把从前四分五裂的精神世界归拢起来,使之趋向统一,如果在此关键时刻任凭两个有文化知识的姑娘闯进来对我表演花拳绣腿,不用说,那肯定又会变得四分五裂。问题还在于那将是新的分裂,而新的分裂就意味着我没办法控制它。对于毫无希望的爱情,却要我遭受这么重大的损失,如果是从前,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喜欢冒险的自己,我会毫不犹豫地投入。可现在的我是一个伤痕累累、缺乏自信的人,对一种微小的冒险我都会非常谨慎,何况如此重大的精神投资。如果亏了本,我的天,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是,去告诉张学友我不接受他的挑战,难道就不是一种冒险吗?一想到这,我就感到自己好像在发抖,也不知是春天的寒气造成的还是心里的恐惧造成的。我想象得出张学友在听到我的这个决定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一定会竭力夸张他的表情,把他那张尖尖的猴嘴撅得像一只长柄的喇叭筒,吹出怪异刺耳的声音。他一定会觉得彻底战胜了我,从今往后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摆出优越感十足的架式,动辄就用邈视的口气跟我说话。到时候我能完全做到无动于衷吗?这绝不可能,那也就是说我势必让精神世界受到另一种形式的骚扰。
很明显,我必须做一番比较,选择一个相对较好的状况。
似乎,女孩子的骚扰是虚的,而张学友的骚扰是实的,但女孩子对精神世界更具有一种破坏力,所以对这样一种虚幻的骚扰,我反而觉得更可怕。另外,对这种骚扰,我的经验不多,我无法预料它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而应付张学友一类的无知狂妄之徒,我虽也不敢说经验丰富,但肯定要好一些,至少不会有难以捉摸的感觉。对于痛苦、忧伤、烦恼等一类的恶劣情绪,如果能事先估计到它们大致的程度,应对起来会容易很多。就好比在有准备的情况下遭到重击,是可以顶住的,可若是冷不丁突遭重创,那就会很惨。我这种年纪,即使有过恋爱的经验,女孩子也如同云彩一般,根本琢磨不透。
在张学友的骚扰下,尊严肯定无法捍卫,实际上对他来说我原本就没有尊严了。也许正因为这样,我反而可以不在乎他怎么看我。无疑这有那么一点既然已经卖了身就不在乎一次两次的婊子式的心态,不过必须看到它又确实很有利于我应付他的骚扰。在两种选择都很令我苦恼的情况下,似乎还是这种决定理智一些。
“怎么样?”张学友咄咄逼人地问了上来。
“什么怎么样?”我故意装出冷酷之极的样子,觉得这是目前我能找到的消耗他的攻击力量的最好办法。我当然不敢说这样一来自己就安全了,但至少可以折损掉他一部分锐气。我不想否认,我对他现在真有点怕,害怕他那拳拳到肉、招招见血的精神摧毁力。
“吓,约会呀,跟女学生约会,你别不会告诉我你不去吧?”
“你能约会到两个女学生?”我撅着嘴故意装出一万个不相信的样子说,“算了吧,你莫调我口味。”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嘀咕了一会,低头思忖了片刻,再次严肃地问我,“真不打算去?”
“你扯蛋,打死我也不相信会有两个女学生在汽车站等你。”
“那这么着,我们打赌,晚上你跟我走,如果我没约到两个女学生,我输你二十块,如果约到了,你给我二十块,怎么样?”
我自然拒绝打赌。他什么都明白了,立刻仿佛变成了一条浮在水面呼吸的鱼,拚命仰着脖子,使劲咧着嘴巴,这个显然包含了惊讶、蔑视、嘲笑等意思的表情足足保持了两分钟。后来被一种更为怪诞的表情替代了,突然爆发出旱鸭子一般的哇哇干笑。他放肆地一点也不照顾我脸面地笑着,身体被这种痛快淋漓的笑搞得好像一只木偶在剧烈地上下抖动。我感觉他再这么笑下去,案板上的那只死猪都会被他笑活转过来。我恨得咬牙切齿,然而,我又奈何不了他的笑。
好不容易他的笑停止了,就立刻以现实的批判主义精神说出了一句让我永远铭心刻骨的话:“你神经不正常。”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杆标枪,被一个枪法娴熟的人拿在手上随便一扔,就击中了目标,直透红心。我忍住剧烈地疼痛,想把这杆标枪拔出来。可我立刻发现这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越拔,痛得就越厉害。疼痛使我立刻就后悔了。我真想马上改口告诉张学友只是跟他开个玩笑。可他那副深信不疑的表情使我欲言又止。
张学友肯定从来没有品尝过这种在精神上自我折磨的滋味,他怎么也理解不了我做出的这个决定,便一连几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虽然表面看他在精神上赢了我,但我的怪诞太不近情理了,使他反而忘了去品味赢的喜悦,而是钻在这样一种困惑中难以自拔。他似乎觉得不弄明白这件事那他就谈不上赢,至少赢得不爽快。所以我担心的那种精神将遭受更严重骚扰的情况暂时还没有出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用到破解我的这个谜上去了。他一再提及此事,要我说说我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这样。
“你莫不是一个太监吧?”
他居然怀疑我是太监,我觉得问题严重了,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预计。事先我把他可能说出来的话都想到了,唯独漏掉了这种话,因为这实在是离题万里。但从他的角度来说,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释的理由,自然就会去猜测这种极荒诞的原因。他说别的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面对这种侮辱性的猜测,如果我还不理睬,那就可能被他当做默认。倒也罢了,可他如果还去对别人说,那我的声誉将受到何等严重的影响啊,它甚至会影响到我的一生。要消除他的这种猜疑,不能跟他直接讨论,因这将使他认为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最好的办法是撇开这件事,用精神上的东西转移他的注意力,给予他十分深刻的印象,他的猜疑才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你怎么理解得了一颗不朽灵魂对庸俗快乐的反感,你怎么能知道像这种不朽的灵魂只有在这种反感中才能获得健康发展?你只知道女孩子,我不否认她们是好东西,但世上还有更好更高贵的东西,我的追求比你想象的要高尚得多,懂吗,庸俗的蠢货!”
只见他勃然大怒,挥舞着滴着猪血的刀子,指着我大声说道:“别总给自己涂脂抹粉,小子,你骗别人可以,骗我还嫩点。什么灵魂、庸俗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狗屁不通!你之所以不敢去会女学生,其实就是胆小,害怕,知道自己拿不下她们,干脆不去,免得出乖现丑,让人耻笑。只听说战场上有逃兵,没听说过情场上也有的,知道吗,你创造了一个纪录,一个从情场上逃跑的纪录。我敢打赌这个纪录一万年也没人破得了。老实说你刚进来那会我还是很尊重你的,我觉得你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非常为你惋惜。可经过一段时间接触,我完全改变了看法,这就是你应该呆的地方,就好比臭虫只配呆在臭水沟里或者垃圾堆里一样,甚至臭水沟和垃圾堆你都没资格呆,你只配去厕所,那里有最适合你的养料。肚腹空空尽草莽,徒有一副好皮囊,现在我鄙视你!”
我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我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但他手上那把滴着猪血的刀子令我害怕。我又恨不得也用同样恶毒之极的话骂他一顿。我心里的恶毒的话语同样也是非常丰富的,却一句也没有骂出来,因为我都拿来骂自己了,换句话说我对自己的鄙视比他对我的鄙视更甚。实际上我一点不认为他对我的鄙视有什么不对,他应该这样,绝对应该这样,如果我不这样认为,那我这个人就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没想到,在精神遭受到如此沉重打击的情况下我非但没有暴跳如雷或者崩溃,反而表现得非常冷静。心里不觉猛地一颤,莫非我已经完全麻木了?过了一会我才知道,我这人再不怎么的,毕竟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自知之明。这是我的一座精神平台,很多时候我都是靠它撑着度过难关的。显然,我又一次地受惠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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