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混世和光 > 第三章 牛年二

?    访过山,我就立刻又被压在了山脚了。我原以为访山之后日子会好过一些,哪怕情况完全相反,似乎山上的秀美风光对我灵魂的慰藉多么有效,那现实对我灵魂的迫害就有多么残酷。看来我希望这座山帮我解决一些精神上的问题的想法太简单了。难道这座一直被我眷念着的山峦也对我有敌意吗?后来我才明白,实际是我对它的希望太高了,它纵然可以用绿色和枫霜稀释现实对我的影响,可这毕竟只是一种表层的清除,既不可能持久,更不可能真正深入灵魂内部。何况我对山的拜访也没有得到它的认可,换句话说它并没有用心接待我,接待我的只是它的一种替身,而这样的待遇一般人都能在山上获得。我必须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对它的热爱只是单相思。不过,虽然明知单相思是一种无谓的苦涩的爱恋,我却不肯就此放弃,因为这种单相思有时候可以帮助人度过最无望的人生,部分的化解人在这个时段里的忧伤和苦痛。

    每天清晨,刚刚睁开眼的时候我还是很快活的,因为这时总能听到百鸟争鸣,听到潺潺流水和温柔的山风,如果天气晴好,还可以看到一抹朝阳穿过茂密林木的间隙在房间里投映出一片柔和淡黄的光影,感觉就更舒爽了。但只要离开了斋楼,穿过岳麓书院前面那片树林,进入一片混杂了各种教学研究大楼和宿舍的区域,听到有人叫唤的声音,看到人们庸俗的面孔,闻到从食堂那里扩散开来的蒸气的味道,我的愉快感觉就迅速被这种世俗的、混乱的、骚动的景象所消除了,一天的苦难也就开始了。非得到了傍晚,离开食堂,这种苦难的感觉才会开始减弱,但这个过程相当缓慢,有时甚至会持续一整晚,持续到梦里。不过相对来说,晚上还是让人轻松的,我可以去清风峡散步,散完步回到小屋里可以搞文学创作。一天来的身体的劳累和精神上的重负,便多少得到了一些缓解。我努力使白天融化在夜晚里,使现实融化在文学里。开始一段时间,我做得比较好,便有些洋洋自得。其实这段时间做得比较好是因为刚刚在山中定居,我沉浸在新鲜感里,沉浸在一种没有一点根据的良好感觉里,总觉得苦难很快就会过去的。可慢慢的,新鲜感消失了,我只觉到现实的沉重,好像那新鲜感是一种包裹在现实上的皮,当这层皮被剥掉后,现实就血淋淋地呈现于眼前,疼痛便一天天加剧了。但是这一切的根源,其实不在现实里,而在文学上。每天晚上,清风峡峡口右侧茂密的丛林里总会亮起一盏灯,明亮的光将我罩在里面,余光则像一层秋霜似地抹在窗外的密林里。我跟密林好像成了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它那里有什么动静,我的心里便也会立刻产生反应。也就是说我的心里其实很难真正平静,总是杂念丛生,就像密林里的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的叫唤对于山峦来说也许是一种音乐,但我内心的种种声音于我则是一种严重的噪音,它使我的创作异常艰难。浓重的墨汁从雪白的纸上爬过,就像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我不断遇到莫名其妙的围追堵截,遭到种种致命的高空轰炸。那一个个的字就像一个个的战士,刚刚还生龙活虎,眨眼便倒了下去,变成一团泥浆,再也爬不起来。我的可怜的文字们啊,它们悲惨的命运使我很快就由最初的信心满满变得伤心欲绝。

    清晨的短暂愉快,白日的劳苦,晚上的自我精神折磨,然后睡下去,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噩梦或者无法实现的美梦,一天又一天,就在这种仿佛万古不变的模式中消耗了过去。日子是重复的,灵魂也是重复的。两种重复加一起,就仿佛有千万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是日子导致了灵魂的重复,还是灵魂导致了日子的重复,我想我不可能说明白。我只能认为应该是互为因果。

    我在苍白的日光灯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每天晚上小小的屋子里就弥漫了烟雾,越积越浓,后来它们几乎完全凝固了,仿佛冰冻在了光影里。透过窗子,再透过窗外茂密的林木,有时能看到几颗星星,眨着眼,好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一个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小小炊事员,居然也想当作家!我每每被它们嘲笑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头塞到裤裆里去,我觉得我头脑里的念头比裤裆里的那个玩艺更臭,更不可见人。之所以说“更”,是因为它的臭是天生的,不能怪它,可我的臭完全是自找的。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托付给食堂,希望换来一种卓有成效的自由创作,哪里知道竟是走进了死胡同呢!当然,现在还不能确认这个结论,但我感到,这大概是一个已经很难改变的事实了。以我的个性,我是非要在死胡同最里面的那堵无法逾越的高墙下才肯承认此路不通的,这正是我渐渐觉得很恐怖的原因,我从来就没有能力从已然成形的精神和心理窠臼中摆脱出来。真是不可思议,过去在父亲的管束中偷偷摸摸学习写作的那种良好感觉都哪去了?难道锦锈文章真的非得穷而后工?就算是这样,可我现在也绝非顺境啊,事实上从本质上说我现在的生活跟过去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受压迫,只是压迫的力量变换了方式而已,应该不至于说就此使生活现状之性质也发生了变化。

    手上的笔一天比一天沉重,有时甚至有千钧之重,我根本拿不起。手臂便滑落下来,悬吊在书桌下那片阴影里,身子则靠在老藤椅上,眼睁睁看着整整一个晚上就此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似乎能听到时间过去时的那种欢快的声音,有一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气象。我体会着自己这堆腐烂僵尸般的感觉,既恨时间的残酷无情,也恨自己没有能力抓住它。时间其实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你能控制住它,它就为你所用,否则它便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把你甩在身后。你被甩得越远,越能听到它狂妄嚎叫的声音,感觉似有万箭贯耳,不忍卒闻。时间真的跟生命一样宝贵啊,甚至更宝贵,因为失去了时间的生命其实什么也不是,而赢得时间的生命,就哪怕十分短暂,亦是可歌可泣的。我的可悲就在于即使想用生命去交换时间,时间却连一根指头也不愿交换。它依然呼啸着,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咆啸着,挟带着天地间的一切东西离我远去,那种抛弃我的绝情寡义,似乎连一根青草都不想留给我。

    我不禁开始反省我的自由。拚死拚活跟父母决裂而赢得的自由居然是一片虚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文学希望的基础之上的,如果这个基础被证明只是一个梦,那我真的会被现实的庸俗的力量碾压成齑粉。所以在反省的同时我又拚命地想消除这种反省。这种拚命的精神状况,跟当年同父母拚命斗争时的精神状况几乎是一样的。我不禁冷汗涔涔。恐怖!不是危言耸听,的确非常之恐怖。我坐在老藤椅上,只觉心在不断地坠落,坠落,坠向无底深渊。这是父母留给我的一张老藤椅,我感觉他们之于我,就像一道魔咒,无法摆脱。他们居然可以把对我的叛逆的惩罚从精神上不知不觉转移到我每日必须接触的物质上,然后再由物质上回到精神中,遥控着继续着他们的惩罚。噢,还是父母高明!我毕竟只是他们身上的一根毫毛,怎么也斗不过所依存之皮肉的,好不容易从他们的毛孔里脱落了,仍被他们踩在脚下。

    我只好跟香烟较量,拚命地抽着,从前每天一包,现在两包都打不住,熏得这间小小的屋子仿佛成了一座寺庙。尤其每次去山中的寺里溜达了一趟,回来便更觉得我的小屋有寺庙气象。可我不知道,我在里面算个什么东西,是庙里的佛祖还是和尚?如果说是前者,佛祖法力无边,我却缚鸡之力都没有,别说度人,就是度己都如此的艰难困苦,万不敢以佛自居的;如果是后者,我却除了烧香,并不会念经,而且贪欲之心之旺盛,简直就是对僧袍的玷污。可我毕竟整晚整晚地烧烟,我实在不能不把自己看成是寺庙里的一分子。便想,和尚也有道行深浅之别,有些新和尚,刚刚入寺,尘心未泯,不是就跟我现在一样吗,关键看以后虔不虔诚。以我这座寺庙的标准来看,我觉得自己应该还是算虔诚的,不说别的,只说烧香,满屋子的烟雾,由淡蓝渐入浓黑,有友人来访,直说这里面完全可以薰制腊肉了。我说:“我可不就是一条腊肉吗!”

    他说:“你穿着衣服。”

    我说:“我的精神没有穿衣服。”

    我其实一直是以烧香敬佛这样一种不伦不类的形式来求取灵魂的平安,附带希望获得某种人生的启迪,不料竟打动了真佛。这天晚上,我依然懒懒地躺在老藤椅上胡思乱想,焦虑而无奈地看着时间在我身上流水般地趟过去,无论我怎样千万遍地呼唤,它连头都不回一下。这时屋里飘进来了一道巨大的影子。起初我以为是哪个熟人,正想对他很不知趣的到来表达一下不满之意,借机发泄发泄郁闷之情,忽然觉得不对,来客模样奇异之极,不像红尘中人。他有一张削瘦的脸,轮廓分明,颧骨突兀,显得雕像般的生硬冷峻,双目寒光逼人,好像随时准备把他看不顺眼的人解剖一番。他蓄着八字胡,身穿青灰色长袍,坐在我面前,紧紧盯着我,居高临下,身后忽起一阵阴风,但见光影摇动,只觉阴气森森。这尊佛不仅毫无慈祥之态,衣冠也不对,与通常庙里的佛完全两副模样。但我立刻知道,他就是我的佛,是我这座庙里的真佛,他若不是这副模样,反而是假的。

    这尊佛非常面熟,我应该在哪见过他。不过因着其过于清瘦古怪的模样,我们的见面不会是在别的寺庙里,而只会在跟我的人生有密切关系的地方。我竭力回忆着,一时还真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佛见我没认出他,显然有点不快,皱起眉头,使他那削瘦的面孔显得愈发阴沉。他用十分古怪的腔调问我:“我不知道你是记性太差,还是完全背叛了自己,怎么会连我都认不出来啦?”

    他的责问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我不觉浑身一震,想了起来,噢,天啊,不怪他不高兴,我确实不该忘记他,因为这段日子我所受的精神折磨,很大程度上都是他给予的。他对我人生的影响甚至超过了我的父母。只不过他的影响到底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我却始终没有搞明白,正因如此,我的人生才出现了如此之多的奇怪变化。但话说回来,他这是头一次以佛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怪不得我没认出他。但即算如此,我觉得我依然不能完全原谅自己,因为实际上我应该知道,我曾经对他的崇拜完全就是一个信徒对佛祖的崇拜,甚至更加虔诚坚定,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之于我,就如同佛之于信徒。

    到底是佛,他的责问一针见血。我怔怔地仰望着他,我希望我是记性太差,可要我相信一点也没有背叛自己,那肯定是违心之言,至少,我很清晰地感觉到我对他的崇拜已不像过去那样狂热,尽管他过去只是人而现在已成了佛。我认识到所谓的佛其实只是人们心里的一种需要,当人们不需要的时候,即使佛以最高形式出现,其影响力甚至还不如一个俗人的影响力。我不禁有些惊讶,不是因为他眨眼间成了佛,而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确实有些怀疑他了。当然,不是怀疑现在的他,而是怀疑从前的他。怀疑我曾经对他的痴迷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他说道。

    我好不惊愕。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佛当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只听他继续说道:“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你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处在一种相对宽容的社会里,那个社会允许批判,允许解剖。可你的社会根本没给你这样做的机会,所以你学了我那么多的文章,全都白学了。至于我的小说,那也是你现在的功力所无法理解的。总之,你必须放弃我,重新开始。当然,这对你来说太难接受了。但你必须如此,你需要一种斩断与历史联系的勇气和智慧。我希望在这方面能对你有所帮助。”

    我很不理解,每一个大师无不希望别人多学学自己,可这位大师却劝我放弃他,我是不是活见鬼啦?我仔细地盯着这位古怪的佛,想从他的表情上揣摩出他这话的真正意思。可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他的脸上永远是那样一种绝不宽恕的表情,他似乎把他尘世的愤怒也带到了永恒的世界。可那个世界从来都是以宽恕为其最高行为准则的,他的那一套怎么还能行得通呢?难道其他的佛祖单单能宽容他的特立独行吗?我突然想到,也许他本就不是什么佛,只是我因为曾经对他的无限痴迷而给予了他如此崇高的地位。这确实是有很有可能的,我的这间小小的屋子,哪里真的能成为寺庙呢,又哪里真的摆得下一尊伟大的佛祖呢?他显然又看出了我的心思,这回却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呼吸了几口我为他烧的浓烈的香烟,突然一拂长袍,飘然而逝了。

    佛祖不见了,只剩下从前大师的影子。他的影子都是那样的阴森冷峻,似一张无形的罗网,罩着一些文化人的魂魄,显然是要将它们分解之后再扔进历史的垃圾站。做为一个文人,没有跟他同一时代也许是一种幸运,否则以我的怪异,免不了吃他一刀。但也许又很不幸,因那是一个怪诞的时代,具有一种千年难得一遇的独特气质,最滋润文人的。少了那样的气质,或应为文事之一大憾。

    我继续抽着我的烟,感觉自己真的快成为一块腊肉了。那些袅袅不绝的烟雾,总是在半空中绕成一个个的问号。问天,问地,问佛,问山峦,问自己。谁能给我以精确的回答?没有,就像刚才佛在我屋子里跟我的交谈一样,他顶多告诉我不能去做的事,但绝不指出方向。可能他真不知道,也可能他存心难为我。

    我把这位大师的书又翻了翻。虽然我仍不能明白大师的话,但我对他的崇拜却似乎真的不像从前那样热烈了。其实这未必是大师教导的结果,我感觉在我灵魂深处早就有了这么一种念头,只是我不敢让它滋生出来,因为从前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栽培它,如果到头来又去摧残之,等于彻底否定了从前的一切努力,这是我没有勇气承受的。现在大师替我解决了这个心理障碍,我感觉就像一个长期被捆住手脚的人突然给松了绑似的,终于从大师的影子里跳了出来。

    然而我并没有因为这份精神的自由而看到新的东西。我对自由不禁产生了怀疑,甚至是厌恶。无论是**还是精神,居然都在自由面前显得这样麻木,这样迷茫,除了一点点随心所欲的快乐,其他方面甚至还不如有约束的时候那样令人亢奋,让人对未来充满希望、信心十足。我知道自由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但这样的代价却实在让人费解,因为它几乎等于全盘否定了自由,可这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倘若现实逼得我必须接受,那我真的不如去死,倒要看看另一个世界的自由是否也会演变出如此可笑的结果。

    我的寺庙依然香烟袅绕,我依然死心踏地做着和尚,虔诚地敲着木鱼,念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经文。但佛像没有了,在原先佛像的位置上出现了一片更大的虚空,写满了奇怪的文字,我试图读懂它们。可我发现它们完全是天书,佛祖离开时好像带走了它们的魂魄,只给我留下了一个个文字的骷髅,似乎是在警示着一切胆敢来向它们挑战的人们。

    我虽看不懂文字,可我看得懂文字的骷髅,这使我觉得必须反省自己的死心踏地了。实际上所谓的死心踏地,因我并没有真正调好人生的方向,它就没有我希望的那样坚不可摧。有一天我在书上读到了那位大师对中国语言的蔑视,他竟然鼓吹把汉字统统改成拚音字母,我十分愤怒,顿时,我的死心踏地就给这种愤怒切割得四分五裂了。

    佛祖远去了,灿烂的佛光归于一片阴影。这座寺庙已空空如也,我不能老对着一片虚空念经,我必须去寺外活动活动。

    我的所谓的“外面”,其实无非是把那座我每天必到、但每天都模模糊糊的阴曹地府还原成真实,使它纤毫毕现,清晰有如我身体的纹路。是的,我似乎应该像每天触摸自己的身体一样触摸触摸它了,老是这般地咫尺天涯,肯定不能长久的,无论好坏,我们必得有一番亲密的接触。

    对我来说,食堂的活汁并不累人,只是累心。单从生存的角度而言,其实这是我最理想的寄身之所,当时我之所以选择这处落脚点实际也就是这个原因。即使把每月的工资胡乱花光了,也不必为吃饭发愁。可生存并不只是吃饭的问题,尽管我一直努力想使之变得这样简单,但实在太难做到了。如果有哪一天做到了,那绝不可能是现在,而只能是在无数个日月春秋之后,雄心壮志和高贵的家庭出身都被时光消磨得干干净净,身心俱疲,万念俱灰,非得是这样,纯粹的生存的意义才会成为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从一开始我就非常警惕,绝不许自己跟食堂做彻底的融合。我一边接受它的折磨,一边咒骂它,一边吃着它的饭,一边作践它的粮食。我用沉默来表达我对它反感、厌恶但又不得不顺从的态度。这里的所有,不管是活的、死的、运动的、静止的、单调的、复杂的、新的、旧的、干净的、肮脏的、美好的(究竟是否存在美好的人和事物暂且不论)、丑陋的、进来的、出去的,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敌人。其实他们或它们未必把我当成敌人,但我必须这样,他们或它们对我的态度如何跟我的这种心态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觉得唯有这种心态才能熨平我发霉打褶的灵魂,才能控制自己不干什么出格的事。对于一颗长期习惯了在矛盾和斗争中成长的灵魂来说,这真是一件既万分痛苦又无可奈何的事。我细细品味着这种生存状态跟从前和父母住在一起时的状态,我希望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不管现在的生存状况有多恶劣,都比从前好了许多。可心里的这种声音非常微弱,似乎它既很不情愿表达这个意思,又对于完全不表达这个意思存有很深的顾虑。我当然知道这种顾虑是什么,可我故意忽视它,不让它清晰起来,因为我觉得让它变得清晰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灵魂的负担已经超重了,我不能再承受不必要的压力,现在对于所有的事情,我都尽量地使之简单。不过有时我觉得这也未必是上上之策,因为使事情简单的那种心思与算计,常常也有一定重量,甚至不比复杂的事情来得轻松。没有办法,这就是我的宿命,对于任何一件事情一种变化,我得到的都是最棘手最难解的结果,我的精神就仿佛时刻行走在一座虚幻的迷宫里,我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更不知道能不能出去,因此每走一步,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一种身临绝境的感觉。如果真是绝境倒也好,可又不是这么回事,我好像还可以继续向前,也就好像有无数个绝境在等着我。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在博大的精神世界里,或许亦可算是绝无仅有了。

    所有的同事,在我们见面的第一眼都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的,这种目光后来便仿佛凝固了下来,几乎没有变化,即使我们有了一些接触和交流,互相有所了解,他们的眼里也照旧是这样的目光。令人叫绝的是他们一旦把这种目光移到别人身上,立刻就还原成了他们一贯的目光,是互相识别的,互相容纳的目光。似乎我的身体对他们的目光有一种奇异的改造功能,能使他们瞬间从一个平凡的境地进入某种罕见的、不可思议的境地。他们无法理解一个跟他们完全不同阶级的人怎么有兴趣跟他们做同事。他们不可能窥破其中玄奥,自然就只会从世俗的角度看问题,于是,他们的目光中就多了一种鄙夷的光,觉得我一定是那个阶级里的渣滓,被人倾倒到了他们这里。他们是从来不拒绝收容渣滓的,但对于不该成为渣滓而成了渣滓的人,则他们的鄙视比同一阶级的鄙视还要令人不堪。因为同一阶级的鄙视好歹还会有一点点的怜悯,可他们除了鄙视便是幸灾乐祸。比较而言,我倒希望他们全是幸灾乐祸而没有鄙视。

    我每天把猪肉大卸八块,这似乎是一种罪过,于是我的精神便也被这座阴曹地府的锋利的刀刃大卸八块了。可我实在不愿承认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惩罚,我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的精神落到只配跟猪肉同一档次的地步。但我的精神不是猪肉又能是什么呢?我每天将精神撕烂,剁碎,用灵魂上的铁锅烹炸煎炒,然后咀嚼,吞咽,喂饱自己空虚的心,喂饱自己空虚的感觉,不是猪肉又能是什么呢?最令我气恼的是我的这种已被做成食品的精神喂饱的还不止自己,竟让食堂里那个最让我痛恨的家伙都享用上了,而且他食用时的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是我永远也学不来的。那人就是才狗子,阎王店的催命判官。刚开始发现这个问题时我很不解,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愁苦的命运竟能成为他快乐的一种特殊养料。日子久了我才明白,这就是催命判官的一种异于常人的口胃,他吃不上人肉,便拚命地啃骨头,吸吮骨头里的骨髓,年复一年,倒成了他的正常饮食方法。他喜欢对我说些没头没脑的话,阴一句阳一句,后来我才闹明白原来这家伙对知识分子阶级有一种源自那个荒唐年代的看法,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臭老九,认为他们除了读书,一无是处,可如今又值老九当道,心里便颇有些不平,照他的说法,如果还是毛家天下,乱世出英雄,他现在至少是个处级干部,弄不好混个副校长当当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的这种不平平常无处发泄,顶多跟秦轮两人喝酒时骂骂娘,将眼下台面上的人物随意臧丕一番,其实并填充不了空虚的心灵。现在我这个有知识分子背景的小人物出现在了他面前,还在他手下当差,自然就成了他最好的发泄对象。如果我心甘情愿为他鞍前马后的效劳,我想他或许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可我偏偏不拿他当回事,平时做事虽然不跟他顶着干,但我的表情分明写着我对眼前处境的不满,写着我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指挥,他看懂了,当然就想找机会羞侮我,作践我。他话里话外总是一个意思,即:你放明白点,否则老子收拾你。

    食堂的权力完全在主任手上,班长其实不算什么。不过班长一般都深受主任信任,间接有些权力,也不可随便得罪。所以我虽然不怕这个家伙,但在他面前还是比较小心,我觉得没必要去惹麻烦,只要这家伙不过分就算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这只是我的美好希望而已,我在他面前实在够老实了,他却跟我没完没了。按道理我的试用期已满,转正后就不该替他出煤渣,他居然要我继续干。他的正当调派我愿意服从,稍稍有些不合理的调派,只要不是太难接受,我也可以不计较,但出煤渣这事又脏又累,我纵然再老实也不能忍受如此无理的欺压。我第一次拒绝服从他的指挥。他竟然显得比我还气愤,跑到秦轮那里告了我一状。坦白地说我还是有些害怕的,如果秦轮也在这个问题上对我施加压力,我又拿定主意绝不屈服,双方一交火,那结果只能是我被赶出食堂。离开这里后会是个什么状况呢,我不敢想象,也许会彻底失去这份工作,那生计就将成为大问题,山中的那间小屋也将被学校收回去,难道我害怕的最坏结果就将真的出现吗?难道我将真的过上一种居无定所的野狗般的生活,最后因实在活不下去了不得不铤而走险杀人越货吗?我确实非常害怕,但怕归怕,我又下定决心绝不妥协。在吃人的社会里,被人欺负几下可以容忍,但如果对方还要骑上头撒屎撒尿,那就得反抗了,即算仅仅只想混口饭吃,也不能窝囊到这种地步。

    秦**概也知道才狗子太过分,意外地没有什么举动。只是他的脸色很阴沉,后来每次看着我都流露出一种定要秋后算账的凶恶与阴险。我却在他这种明显对我不怀好意的表情面前感到十分愉快,暗自得意。这种心理似乎不太正常,可细一想又觉得一点不奇怪,盖因我一直担心被赶出食堂,哪知顶多也就是秋后算账,当然就不算什么,我甚至觉得只要不是被赶走,任何一种结果对我来说都相当于造反成功,而最叫我开心的是我的这种愉快是秦轮和才狗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所谓秋后算账,其实也没多少账好算,就是扣奖金。据说,照秦轮的意思,扣我三分之一的奖金以示惩罚就行了,但才狗子毒,非要扣光我的奖金不可。因他平素对秦轮附首贴耳、忠心耿耿,但凡秦轮不好说的话,他说,秦轮不好办的坏事,他办,对秦轮而言是一个绝对百分之百合格的奴才,故秦轮对他的话还是相当听的。不要以为只是奴才怕失去主子的欢心,很多时候其实主子也担心失去奴才的忠心,故他们很懂得调理奴才的手段,该喂食就一定得喂,该发勋章就一定得发。秦轮当然不会为了我而踹这样一条称心如意的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把我叫去说了一通我的奖金应该被全部扣掉的道理。那些道理当然都是站不住脚的,但我知道争执没有用,最主要的是没被赶出食堂,我已心满意足,几两银子,我并不放在心上,只当是不小心让强盗打劫了一回。

    如果说以前我的心一直专注于文学,专注于用文学去换取功名富贵,那通过这件事我发现我的心突然有了一些改变,开始专注于现实了。说是说那几两银子不算什么,其实还是够痛的,少了它,烟酒方面就必须有所控制,而烟酒又与我的精神起落沉浮有关。所以也不要说什么清高的话,钱固然为身外之物,却实实在在决定着生活的悲欢苦痛,不是真正可以轻视的。大概也因明白这个道理,我的心才不知不觉稍稍从文学世界朝现实世界转了过来。当然,转的幅度还不大,绝大部分仍与文学世界挂着,但这显然是一个信号,预示着我的心灵可能又将面临一次重大变革。

    虽然天天在食堂混着,但因先前没有用心,故食堂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朦朦胧胧的,我甚至常常坐在书桌前想:所谓的食堂只是一个梦,一个稀里糊涂的梦。我倒是愿意相信所谓阴曹地府的真实性,相信自己到过这个地方,还跟这个地方的阎王和小鬼都有过瓜葛。现在,我更相信是这样。当然,也不是说所谓的“梦”就完全是假的,是自我麻醉和逃避,因为我的怪异早就决定了无论我的现状的感觉如何清晰,都不免带有某种梦的成分。准确地说梦境和现实是一种精神通道上的两极,当依然在这条通道上来回奔波的时候,我自然就经常在两极上进行转换,以至我往往竟不知到底转到了哪一极上。我其实非常喜欢把梦看成现实,把现实看成梦,但我又知道这是不能持久的,至少我必须过上那么一段黑白分明的日子,唯有如此我才能最后弄明白自己到底适合于黑暗还是光明,适合于梦境还现实。这实际上也是一个现实给予我的痛苦正逐渐淡化的过程。看来我对自己的痛苦的了解还不够深刻,我以为它能在我身上长久地产生效果,哪知春天到来后,它似乎也就跟着褪去了它的寒意,收敛了它的锋芒。似乎也跟岳麓书院的文化气息有关,它也许无形中渐渐清除了我对现实的某种极度偏狭的感觉。不过对这种可能我暂时还不想深入研究,我急于看清楚的是现在的这座阴曹地府跟最先我感触的阴曹地府有什么不同。找到这种不同是我最终适应它的绝对条件,如果确实存在这种不同的话。

    奇怪的是,现实的清晰度越高,食堂就越像坟墓。坟头已经长出了荒草,表明我进来的日子已经不少了。坟墓四周的黄土也显出十分陈旧的颜色,好像有一种经历了无数世纪的风尘之气。经常有阴风从坟包上吹过,浅吟低唱,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情调,阴郁与热烈交替,在敏感的人听来,岁月就好像在这种交替中被搓揉得四分五裂。乱七八糟。坟墓里整天都充斥着腐臭之气。先前因心灵的嗅觉迟钝,故一直不觉得,眼下我闻到了,那味道不仅直往鼻子灌,而且沾在衣裤上,离开这里了都很难消除,有时在外人闻来会觉得那是我的味道。我根本没办法解释,因为他们不可能当面这样说,于是我的人际关系就在这种腐臭味中一天天萎缩了。其实也不能完全怪这股味道,因为我的现实世界和心灵的世界都在一天天收缩,它们被自身蚕食着,无论曾经多么神圣的边疆和国土如今都化成了一抹云烟。与之相反的是我在食堂里的生存空间却正在逐渐扩大。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扩大,而是说我的现实的眼睛睁得大了一些,看得远了一点,清楚了一点。

    我发觉就外形来说,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工人。浑身整天脏兮兮的,头发从不梳理,像个鸟巢,上面经常沾几颗米粒或几片菜叶;一张本来很清秀的脸已经开始变形,有点儿臃肿了,皮肤干燥开裂,眼眶黑朦朦的,鼻孔喘着粗气;手指甲很少修剪,指甲缝塞满了泥垢,让自己看着都很恶心;仅有的一件原先可以正儿八经穿出去的中山装脏得几乎像工作服,有人甚至说还不如某些人的工作服,我虽不爱听,但仔细观察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人家没有冤枉我,还可以说给我留了面子;裤子上的泥土和猪肉的碎末竟已结了痂,又硬又黑,仿佛要在上面作一幅水墨画,因自然天成,艺术价值或许还不菲呢。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食堂工人是最脏的,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比他们要干净,真没想到啊,不知不觉竟是我比他们脏了。其实这话都不对,他们本来就不脏,过去所认为的他们的“脏”实际只是我的感觉或者无知的偏见,真正脏的其实是这种感觉和偏见。于是,我马上就把这种精神上的脏东西给清洗掉了。不过,清洗这么一点精神的污秽并不难,我本来就不注重穿着打扮,很多时候还以外形的肮脏为荣,因为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想法,即,外表和内心的卫生程度往往成反比,我不知道这种看法根据何在,但我一直以这种标准看人,可要我从本质上认识到自己一点不比他们高贵,甚至更卑贱,那还是不容易的,因为要谈本质,自然不能离开文化,而这方面他们至少目前还不可能推翻我以前对他们的看法。但我似乎已然觉得,也许这样的一天离我不远了,因为我已经认识到他们的智力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低。很多时候他们甚至令我惊讶,感到惭愧。不要以为社会最底层的这个地方连一点文化都没有,实际上不仅有,有时其文化的多元以及丰富多彩令人啧舌。当然,要认识、感受它的文化首先还是必须把档次降下来,既不能以课堂的标准衡量它,更不能用书本知识的标准衡量它,甚至用一种通俗的大众标准也会失之千里,这是因为已经说过了了,它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其次它是一个侍候人的地方,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必然使之具有一些在其它地方不容易见识到的特点。我也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但凡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文化,而我以前所犯的错误是否定所有低档次的生活场景和习惯风俗是文化的东西。所谓的文化原来并不高贵,它只是由人类的活动而产生的与之有关的种种趣味、言论、行为的一种综合反应,它浸透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它只是一堆狗屎,甚至都应该承认它的文化属性,道理很简单,“狗屎”这两个字本来并不存在,它本身就是人的创造,而一切创造无不是文化的。

    凝固的、黑暗的、阴森的、肮脏的、死气沉沉的食堂其实也有灵动飞扬的一面。我第一次认识到最低档次的东西却有可能给予人最大的快乐,或者说能让人尽可能忘记烦恼。这里最有代表性的文化,当然就是性文化了。这种文化非常符合它本身的含义,也就是说它讲述的是**裸的事情,而讲述本身也完全是**裸的。这里的性文化没有修饰,没有害臊,没有暗喻,没有精减,有的只是张扬、热烈、明快和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男人的生殖器能变成一只巨大的白萝卜,女人的生殖器也可以扩大成一只防空洞。白萝卜再粗壮,防空洞里也能一次性装下许多。黄色的故事,或真实的,或编造的,或臭乡下人的,或臭城里人的,每天都成了食堂里不可或缺的一道精神大餐。人们用劳动喂饱学生的同时也用这种文化喂饱自己。也许所谓高贵的人们会认为这是精神空虚的表现,我以前亦是这样看的,但现在我觉得大错特错了。这里的人们被这种文化滋养得面色红润、情绪高亢。他们喜欢这种文化,丰富这种文化,并不断对这种文化进行再创造。我完全被性文化包围了,无处躲藏,也不想躲藏。我现在只感羞愧,因为我除了从别人那里吸取这种快乐,却根本无法将这种快乐回赠他人。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文化里,我实在是太愚蠢太无知了,我只是一个看客,甚至连看客都不够格,。因为经常别人笑得前仰后台,可我的笑却是淡淡的,在别人看来也许都有点不太自然。其实我心里感到的乐趣并不比别人少,我敢肯定,我能把这些黄色故事定性为文化,就足以证明我对它的重视绝不在别人之下。可我的性格使我不太喜欢过分表露自己的快乐,一如我对痛苦的态度。

    由性文化入手,我开始注意我的这些同事,愿意花点心思去研究他们。我倒不完全从现实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实在是它还能替我生出另一个好处来,即也许这种研究富有成果的话那等于是给我一直停滞不前的文学创作提供素材。我虽然已开始怀疑自己的天赋有问题,但谁知道在有了这些素材后所谓的天赋不会回归我心里呢!我早就不相信形式和本质的一致性了,也许表面越一致,差异就越大。

    我惊喜地感到这种研究居然迅速给我带来了快乐。虽然微不足道,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精神上的浮光掠影,但让我十分振奋,因为我从这种心理调整上看到自己已经开始真正适应环境了,这种状态比我曾经预料的时间提前了许多,还不是月份的提前,而是年份的提前。对我自己来说,这是一种非常了不得的心理变化。当然,仅此一点还不足以让我如此振奋,如果研究的结果不能出乎我的意料,不仅谈不上振奋,我仍会很失望的。

    首先,我的第一个收获就是由研究本身带给我的,也就是说因为开始了这种研究,我突然感到对这份工作的厌恶没有先前那样深刻,它已经变得淡淡的了,而且这种变化好像存在了很久似的,只不过我没有察觉而已。还有,我对同事们的鄙视与厌恶也差不多不存在了,这是自然的,一般来说人们对工作的喜恶跟他对同事的喜恶是一致的,反之亦然。我好不奇怪,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已经被环境彻底同化了吗?我真不知该为自己的快速适应力感到自豪,还是为自己渐呈庸俗的心态感到可悲。其次,我的收获来自于我在同事们面前遭受的挫折。当然,所谓挫折只是小小的,也许在一般人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但在我身上却产生了影响,故我不能不当回事。更叫我不能释怀的是给予我这种挫折感的竟是食堂里的娘们和乡下姑娘,她们还是临时工,我以为她们的地位是最低的,可她们竟能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发号司令,我当然不会服从她们,于是她们的那种女人的坏毛病就发作了,在背后对我议论不休,说怪话,还在主任和才狗子面前无中生有的告状,使后者便又有了整治我的借口。她们甚至能用眼神让我感到害怕。那是一种没有经过文化醺陶的眼神,唯其如此,才更加不知隐瞒其中的恶意,像一支支毒箭嗖嗖嗖地朝我射过来。她们实际也没有多深的算计,并不想让我万箭穿心,仅是一种肤浅的抽打,却似乎比万箭穿心更胜一筹,就好比如果惩罚来自于法律,犯罪分子也许会坦然面对,但如果惩罚是来自是被害人的言语谴责,他或许倒难以接受。我的心情似乎十分矛盾,既不再继续厌恶同事,可面对这些人我又想祭出先前的心理,否则我的心理会被搞得很不平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我已经接受了这种环境和同事们的时候,却有人不想接受我了,我觉得我刚进来时虽然满脸伪知识分子的表情,却好像还不至于这样不招人待见。我的研究就又深入了下去。我认识到这是一个必然现象,道理说破了其实极其简单,即当我跟人们隔得很远的时候,不管我是如何的另类,别人再厌恶我也仅是因为还没有熟悉我罢了,是浅层次的厌恶,可当我跟人们走近之后,某种利益的纠缠使他们对我的印象变得具体了,我无法想象,人们对我的具体的感觉会是良好的,换句话说即使我们之间没有矛盾,我也不可能得到人们的好感。对于身份和资历的认同,常常是好感的决定条件。而最最叫我不明白的其实是自己。明知别人不待见我,我却并没有恢复先前对他们的厌恶。我似乎觉得我无论以什么理由去厌恶别人,都证明自己并不想融入现实,可实际上我的这种想法是真实的,绝没有一点自欺。从理论上说,因着人的趋吉避凶之本性,但凡可能产生自欺的事情都属于好事,故我确实是不想去轻蔑、鄙视或者讨厌别人了。只能把这解释为我的人生价值观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由于生存状态不好,对整个社会似乎都怀有某种莫名的敌意,现在看那是必然的,因为敌意能解决一部分无奈的愤懑和愁怅。但如今我懂得了无论多大的敌意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道理,相反,它还会在精神上产生毒副作用,所以我尽量克制着,不想让自己又成为过去那种不健康情绪的俘虏。如果说在出煤渣的事情上对欺负我的才狗子说“不”是我在这个吃人的环境中所获得的第一场胜利,那今次我没有用同样的情绪去跟同事们对抗则是我取得的第二场胜利了。前者胜人,后者胜已。胜人者力,胜已者智。从力量上跃升到智慧上,一个月的时间都不到,我感受着自己如此神速的进步,不禁十分高兴,频为得意。

    我确实没有厌恶、痛恨这个环境以及他人的资格。在这里我还只是个小学生呢。就好比必须从小学开始经初中、高中才能升大学一样,在吃人的社会里,食堂应该算一个情况特别严重的地方,没有一定的社会阅历,不懂得该如何跟人打交道,是不能在这混的。可我却突然从一个与社会隔绝的书香之家来到这里,茫然与幼稚可想而知,被人摆布、遭人厌弃也是很自然的。我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对自已的恶劣处境比先前坦然多了,不仅如此,还觉得自己应该放下身段,好好补补课,用我柔软而细短的触角须毛去探测食堂的深度,去感悟它的黑暗,去学习它的法则,去咀嚼它的苦涩。四者中尤以后一项最应重视,我直觉它是个纲领,如果说那三者也很重要,那绝对是因为它的缘故。

    以前我总认为知识分子和工人的最大区别是智力相差甚远,故前者贵后者贱。但以这段时间我的观察来看,我认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单就智力而言,其实区别不大,我的这些同事,就哪怕是个女孩子,她的智力状况往往都会让我大吃一惊。决定两类人不同人生路线的其实是兴趣。对文化知识感兴趣,就会刻苦用功,自然奔向了更高的人生境界;那些对文化知识不感兴趣的人,虽然智力并不低,甚至还很可能聪明过人,但因没有学习,自然就把人生给耽误了。至少,这种说法在一定范围内绝对有道理。

    我的这些同事们,既好打交道,又不好打交道。人都需要尊重,他们当然不例外,但仔细观察会觉得与其说他们把被尊重看得很重,倒不如说他们更需要同流合污。他们也许会在背后说一个他们很尊重的人的坏话,但对一个能跟他们互相对着骂娘的恶棍,他们却可以把他当朋友。由于缺乏文化知识的滋润,他们的心灵显然对污秽的东西更容易接受,也能从中体味出最大的乐趣,甚至可以把其中的乐趣榨成渣滓,再品一番。如果没有跟他们接触过,很难理解他们的这种习惯和趣好,唯有融入他们的生活,才能知道他们的这种乐趣其实不在知识文化所能给予人的乐趣之下。一切不合社会大众规范的行为和言论都是他们的精神养料,他们能在其中吸吮出山珍海味的味道来,而且保证不会从屁眼里屙出去。这一点倒比知识分子强得多。我见识过不少所谓有文化的人,把他们的所谓高尚情趣或者珍贵的知识炫耀一番使用一番后便统统交付给屁眼,去增添了茅坑的深度和浓度。一个知识分子,也许到头来会认为他为之学习了一辈子的东西实际一文不值,而这种人生最最可悲的情况绝不会在工人身上出现。把自己生命中所出现的每一个东西都看做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工人阶级的确比知识分子阶级要聪明得多。当然,工人阶级强的地方绝不止这一点。论人与人交往时互相算计的能力,知识分子也不如工人们。先前做临时工我虽对这个群体有过初步接触,但以现在的观察来看,那时我是连皮毛都没有了解的。他们表面上很大方,骨子里又斤斤计较。他们口口声声希望平等,可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中都是欺软怕硬,即使在一件小事上都想凌驾他人。一遭挫折便怨天尤人,一旦得势便趾高气扬。对于社会,他们永远是屈从但又厌恶的态度。总的来说,在权力面前,他们比知识分子更加敬畏,更加不满,但亦想努力获取,不过终究是不爱采取行动,这有点像他们对待学习的态度,并非智力不济,实在是因为身上染了太多的桀骜不驯的毛病,心里想弯腰,无奈身板已经僵硬成形,不听使唤。他们今天敢跟领导做对,明天就又会卑躬屈膝,一会像英雄,一会像狗熊,时而学孙悟空,时而学猪八戒,偶尔也要摆摆主人谱,最终还是奴才,嘴上吆喝喧天要造反,可真有人反了他们又会骂他蠢,甚至落井下石,以此证明自己是多么明智。工人阶级其实是最难捉摸的阶级。农民很简单,不必研究就知道他想什么要干什么。知识分子看似复杂,但因天生胆小怕事,即使心里怒火万丈,表面也绝对是皇上万岁万万岁。可工人们不同,他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喜忽怒,忽人忽鬼,你跟他们做朋友,他们把你当敌人,你把他们当敌人,他们却又成了你的朋友。工人似乎很现实,可冷不丁竟也会生出一点理想主义,使你觉得他们是在调侃现实,细细探究,却发现他们居然真有一点这样的高尚情怀,使你大吃一惊,怎么也弄不懂他们的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后来似乎窥破了一点其中奥秘。原来工人阶级虽然鄙视知识分子,却是一种非常抽象的鄙视,也就是说他们为了相信自己的社会经验的价值而故意强迫自己装出了这么一副鄙视的样子,实际上又暗暗地存有一分酸酸的钦佩。要说他们分不清鄙视和钦佩的区别,实在是太小看了他们,可问题是没有文化的人往往过于迷信感觉,时间长了,他们便会认为鄙视和钦佩都是真实的,从而完全混淆了两者的区别,于是在他们眼里鄙视等于钦佩,钦佩等于鄙视。故当他们看待他们与知识分子的关系的时候便游离于两者之间,到底什么态度,则全取决于某一时刻的感觉。所以他们常常也想跟知识分子阶级看齐,这种心态便决定了他们的所谓理想主义的情怀,自然也决定了这种情怀的短暂和可笑。同样的道理,他们有时还会摇摆到农民阶级那里去,以为自己跟农民更贴近,可事实上一旦真有了农民的感觉,他们会发现自己竟完全看不起自己了,这又如何使得呢,不得不掉头回到工人阶级里。这便是他们偶尔摇摆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原因,肤浅而又深刻,虚假而又真实,简单而又复杂,干瘪而又饱满。

    工人不学无术,他们普遍对人生没有大的希望,只求平安小康,工作之余,骂骂娘,打打牌,看看电视,用最粗俗的方法爱一回老婆或者女朋友,然后把身子放倒在床上,交给七八个小时的酣睡,便是他们的人生快乐了。在知识分子眼里,他们的快乐也许味同嚼醋,然而他们却乐此不疲。其实反过来说也可以,知识分子的快乐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受罪,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这是最没有趣味的人生。他们有时竟还很同情知识分子。当然,更多的还是同情自己。同情别人是为了证明他们比别人过得好,同情自己是因为除了自己就不会有谁同情他们了,而在他们看来,人活在世上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一些同情的,否则就白活了。他们对“白活了”的理解虽然不仅于此,但也不会有更多的内容。工人还喜欢吹牛。这个毛病跟讲黄色下流故事是他们每天打发时间的最重要的两个办法。吹牛多少使他们贫乏的精神生活得到了丰富,他们为此很是自豪,但也多少有点不满足,因为毕竟是吹牛。可除了这么一点不满足,他们却也没有什么要去实现那些牛皮的强烈愿望,一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些清醒认识的,另外则是因为懒惰,他们觉得花时间和精力去瞎折腾还不如安于现状。现状对于他们本身就是一种成果,他们的所谓“不满足”很大一部分便是相对这种成果而言,超出成果之外的“不满足”倒也不是没有,但绝不可能多,因为他们心灵的空间较小,容量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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