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婚姻十年 > 第八章 过年

?    论起来,跟王长安结婚这么多年来,也没有过过一个象样的年,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过年,基本上每年都是到东关公公婆婆那里去过年。

    过年的场景一点也不令人快乐。

    公公在床上躺着,勉勉强强地被搀扶起来,坐到桌边上。为了防止他的结核病传染,婆婆安排他用着一个专供他使用的小黑碗,他的手用筷子也不太灵活,经常把夹到手的一块肉掉到小黑碗的外面,婆婆要赶紧再给他夹回到碗里去。

    被叫做三胖子的老三,“垮”地一下了把这块肉拔拉到地上,说道:

    “你没看脏成啥了,还叫我爸吃哩?”他狠狠地训斥着婆母。

    “那是肉嘛,有啥脏的?”婆母嘟囔着。

    “咋不脏,你没看桌子上都是些啥?”

    “你说是啥?我都擦了几遍了,能有些啥?”

    “这几时的粉条还在上面沾着哩。------擦的啥嘛?”

    婆母“咚”地一声把碗礅在桌子上。“那你咋不会擦哩?”

    “好了!吃饭!------吃饭,妈,你吃饭。------老三,你少说些!”

    在一家人个个象是火药筒一样的脾气面前,王长安还算是一个没脾气的人呢。他是家中的老大,他只有在他的老婆面前才恢复了他也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筒的样子来。

    后来,公公的眼睛也看不见了,他连自己的小黑碗也找不见了,每吃一口菜都得要别人来给他夹,放进他的小黑碗里。他摸索着颤颤抖抖地再从小黑碗里很费力地转移到他的口中。

    看起来真是让人揪心。

    这样的年真是过得太没意思了,太令人揪心了。

    后来几年,开车的瘦子老二娶回来一个没有工作的矮胖女人,这个女人说自己上学时一上课就睡觉,一下课就醒来了,所以学习不好,啥学也考不上,毕业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

    但她却是一个社会经验相当丰富,处理现实生活问题很老练的一个女人,在这一点上,我自愧弗如。

    人家虽然没有工作,也没有多少文化,但能把自己的男人管教的服服帖帖的。她左右开弓地煽男人的脸,男人却一声也不敢吭。这是她当着大家和他的男人的面说的,她的男人听她这样描述嘿嘿地笑着。别的人听了,也都不吭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婆婆说道:

    “你打他干啥嘛,你又不挣钱,你不是还靠他挣钱嘛。”

    矮胖女人说:“指望他挣钱?------哼,不是叫他跟着我姐夫跑车,早把他先饿死了。”

    的确,瘦子二弟也是个没有本事的人,运输公司倒闭以后,要不是矮胖女人的姐夫让他跟着跑“招手停,”他也是个啥都干不成的人。瘦子二弟住的房子也是矮胖女人的娘家给提供的。这样,瘦子二弟在矮胖女人面前先矮了三分,只好对矮胖女人的欺压逆来顺受。不过,他的懦弱的性格使得他比较听话,矮胖女人说什么他就干什么,所以,在矮胖女人的领导下,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矮胖女人不让瘦子二弟管婆婆家里的事,公公看病了,吃药了,三胖子想当兵了,没当成,又要找人上技校了;甘肃老家的爷爷病了,奶奶去世了,过三周年了,后来爷爷也去逝了,要回老家找坟地了,给奶奶埋在一起了------所有的家事,她都紧紧地看着不让他的男人出头。

    矮胖女人从来都是只报忧不报喜的,整天抱怨她的日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今天说“招手停”让交警队罚款了,把一天好容易挣得钱都罚完了,还不够。明天说把一个老婆子从车上摔下来了,人家女儿找来让给看病了。天热了,拉不住人了,人都坐“摩的”去了,坐招手停的人少了,挣不住钱了等等。——摩的就是摩托车。

    要不就是说,房子漏了,雨下到屋子里了,刚好淋到快发好的一盆子面里面了,馍也蒸不成了,把半袋子面浪费进去了。想买块牛毛毡盖到房顶上,到街上一看,牛毛毡也贵得不行。又说,就这烂房子,也快住不成了,要拆迁了,他们住的是公房,只有几千块的赔偿,还得买新房啦,根本就买不起啦,她愁得觉都睡不着了。

    再不就是说,二瘦子没本事,跑招手停,人家一个劲撵他的车,抢他的人,他不敢撵人家,他撵人家一回,人家还差点打他。没办法干了,赔钱了,快干不成了。

    等等,等等。

    听的人耳朵生疼。真是不想见到她。她一见到我,就截住我说:“你咋也找到他家了嘛,俺是没工作,没办法,你咋说也是当老师的,你没看他家没有一个能行的。”

    过年时,矮胖女人提上二斤点心,放到桌子上,看我一眼说:“俺没钱,俺没工作,俺不象恁,恁有工作,恁有文凭。”

    这个年该如何过?年关,年关,莫非这个年真成了难以跨过的关口?面对一个个追债的人,令我想起《白毛女》中的杨白劳。

    大年三十的下午,那个叫做寇乃旺的演水乡的经济人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民来到家里,老农民是寇乃旺的父亲。

    王长安把他们两人又领进小房子里,他们在里面嘀嘀咕咕又说了半天,然后,他们走出来,王长安对我说,我出去一下。于是,三人就匆匆地下楼了,我拉开门,追到楼梯口,朝楼下喊道:“你去哪?”没人回答,只听见嗵嗵嗵的急促地下楼梯声。

    晚上,我带着孩子到了婆婆家里,告诉婆婆,王长安被人叫走的事。婆婆听了,脸一下就白了,手一个劲地发抖,连正在切菜的刀也拿不住了。

    “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长安没说他到哪去了?”婆婆问我。

    “没说,光说出去一下。”

    三胖子赶过来问:“咋了,我大哥咋了?”婆婆狠狠地说:“没你的事。”

    然后婆婆把我叫到过道里对我说:“这事千万不敢告诉你爸。这几天他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我点点头,心里更加地不安。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埋头吃饭,很少有人说话,那个喜欢抱怨的矮胖女人,又要说什么,没有人接她的话茬,也就不再吭声。婆婆默默地给小孩子和媳妇们的碗里夹着菜,公公的眼睛几乎已经失明了,他的腿出现了浮肿,脸和手却瘦得皮包骨头。

    他没有听见大儿子说话,就问:“长安哩?”

    婆婆赶紧说:“刚回来了,有事又出去了。”

    于是又沉默下来。

    空气相当地凝重,两个小孩子被这肃杀的气氛所震慑,也显得比平常格外地安静。

    一家人默默地吃完了1994年的年夜饭。也没有人提说要去看春节晚会。吃完饭,瘦子二弟领着矮胖女人和他们的四岁男孩走了。

    婆婆让我留下来等王长安。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走。一个人回到家里,我会更着急的。

    婆婆,我,还有三胖子,我们都坐立不安等着王长安。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没有回来,十二点钟,还没回来。听见邻居家的电视机传来春节晚会结束的曲子:“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共祝愿,祖国好,------”

    听着李谷一优美的歌声,我真是五味杂陈,心如刀绞。

    到了一点钟,没有回来,二点钟,没有回来,婆婆让我先去睡。我让她去睡。她狠狠地说:“你别管,你睡你的。------”

    她走进厨房,抓起刀,“嗒”地一声用力地砍向切菜板,然后,“嗒嗒嗒,嗒,嗒,嗒,”猛烈地剁肉。

    谁都能看出婆婆的心里是何等的焦虑和烦躁,在这大年三十的夜晚,在这家家团圆的欢庆时刻,她的大儿子却被人劫持走了,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一个做母亲的心如何能够承受?!

    “嗒嗒嗒,嗒嗒嗒------”就是在这咬着牙奋力剁肉的动作中,她的焦虑和烦躁也很难得以施放啊!

    通常,大年三十的晚上,从家家户户传来的“嗒嗒嗒,嗒嗒嗒”剁饺子馅的声音和着外面一声声清脆的鞭炮声响,营造出一种多么温馨而浓烈的年夜气氛。

    而此刻,这“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听起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看着婆婆阴沉的表情,她的朝外翻着的紫色的大嘴唇,她的扭曲的变形的脸,那象是劈柴火一样猛烈的动作,“睡去!”她突然间的一声吼,令我一阵发抖,一种令人无限恐慌的感觉顿然而生:在厨房昏黄的灯光里,她象是一个巫婆,出现在大年夜里,她不是在剁肉,她是在剁着人的心,她用她奇怪的魔法把这个本该喜庆的年夜变得异常恐怖,异常阴森。

    我被这恐怖和阴森压迫得几乎不敢去看婆婆,我跑到孩子的床边躺在孩子的身边紧紧地搂着孩子,感觉着孩子温热的体温,看她的小鼻子呼出均匀的香甜的气息,我的害怕的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可是我又如何能够睡着呢?

    王长安被寇乃旺叫走了,叫到哪里去了呢?隐隐约约地听到寇乃旺跟他嘀咕说过“上去一趟”的话,上去?是不是被叫到演水乡去了,如果去了农村,那可就糟了,万一村里人燥气了,再打他,------他们坐什么车去的?要是坐拖拉机上去,今晚肯定是回不来了,山路那么陡,那么窄,那么不好走。回不来就算了,千万不要半夜回来,能回来也不要回来,黑咕窿咚地走山路太危险了。------

    寇乃旺的老父亲也跟着来了,一定有什么大事!王长安是跟寇乃旺打交道的,又不是跟他的老父亲打交道的,要是没事,寇乃旺的老父亲怎么能随便跟来呢?

    忽然间,想起贴在王长安公司的墙上的一幅字画,那是秦丰公司开张时,王长安送给家具的那个老蔡,建议王长安应该写一幅字贴在公司的墙上,王长安同意了。老蔡又自告奋勇亲自铺纸研墨承担起了写字幅的任务。写什么呢?王长安,老蔡,还有围在身边的一群朋友,一时都想不起来。

    老蔡开了一家装潢公司,能写几个字,但并没有多深厚的文化底子。他说了几个词,旁边的人都说不好,有人说,让王经理想一个,王经理文化高。

    “这首诗你们看咋样?”王长安沉吟了一会说道。

    “没问题,王经理说得还有啥问题。”一群人应合着,于是王长安就朗声地背了起来: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是我给孩子教过的一首唐诗。

    给孩子教了那么多的唐诗,不知为什么,孩子就喜欢卢纶的这一首《塞下曲》,一让背唐诗,她就开始声情并茂一字一顿地背,“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给她讲过: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月黑风高,四野幽旷,敌人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逃跑,而我骑兵跨上战马,准备追击,但是拉出的弓刀上却飞满了大雪。这样强烈的视觉效果给她的印象太深,从而使她格外地记住并喜欢上这首诗?并且她的经常吟咏,使得王长安也记住了这首诗。

    王长安刚一背完,众人都跟着说,好,好,好!李白的诗我没听过这首诗哩,王经理就是有学问。

    “这哪里是李白的诗!这是卢纶的,你们啥都不懂,就知道个李白。”王长安对一群人说。

    “就是的,这姓卢的,还真没听说过。”

    于是老蔡也就大笔一挥,在宣纸上写下了这首诗,王长安又让老蔡送到街上裱糊了一下,裱糊出来是一个三米多长的横幅,堂堂皇皇地挂在了秦丰公司的白墙上。

    没有考虑这首诗用在这里是否合适,是不是庆贺和祝福的意思,或者还想表达什么?体现什么?谁也不清楚,就这样高高兴兴地挂上去了,莫名其妙地挂上去了。

    当我第一眼看到卢纶的这首诗在秦丰公司的墙上挂着的时候,我的心便立时“咯噔”了一下,我一向比较迷信,忽然觉得这首诗贴在这里很不吉利,似乎这是一种不祥之兆。

    不是吗?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骗人的南方鬼子逃跑了,想要抓却无处可抓。二下南昌,花光了所有借来的钱,却一无所获。这寒冷的冬夜,真不知道明天又将如何面对。真可谓“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啊!

    真没想到,原来这首诗是一句神秘的谶语,早已预言了秦丰公司的结局,是一道恶毒的符咒,使得王长安难以逃脱掉他悲剧的命运。

    啊?想到此,我又是一个激灵,再也无法入睡。我下意识地往窗外望了一眼,朦胧中有白色的东西在飘动,啊,下雪了!难道是我想到了雪,天就下起了雪吗?太离奇了,太寒森了,太恐怖了。

    还有婆婆拿着刀的样子,吃饭时公公死人一般的脸,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睡不着。有冷风吹到窗户上,什么东西“咔嚓”响了一下,一时间感觉有个厉鬼正从窗户外面飘进来。他站在了我面前,吐着腥红的长舌头,伸出了狰狞的爪子,我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头上有冷汗直冒。

    我的大年三十的夜晚啊!

    早晨六点钟左右,王长安回来了。他果真是被寇乃旺叫到了演水乡去了。

    在寇乃旺所住的一个村子里,村民扣留了寇乃旺家的小四轮拖拉机,他们叫喊着:

    “找王长安,腿都跑断了,到现在也没有答复个啥,人也找不见了!这事情都是寇乃旺做下的,他联系的,他说秦丰公司可靠,王长安可靠,没嘛哒,咱们才把苹果交给了秦丰公司,现在秦丰公司人找不见了,只有找寇乃旺!寇乃旺如果不说出个啥啥来,就把寇乃旺家的小四轮给卖球子!”

    “对,卖球子。”

    有人振臂一呼,村民们哗啦啦冲进了寇乃旺的家里。

    寇乃旺的父亲与要抢小四轮的村民们打了起来。寇父手拿铁锄头站在小四轮前头不走,誓死保卫他的小四轮。几个村民夺下寇父的铁锄头,把寇父推倒在地下,强行将小四轮开走,开到一户村民家中。

    寇父气得当场晕倒。

    寇乃旺闻讯,赶回家中。此前,寇乃旺一直在亲戚家中躲着不敢露面。寇乃旺回来后与村民谈判,答应把王经理找来当面答复。寇父挣扎着也跟着来了。

    寇乃旺与王长安一到村里,立刻被愤怒的果农围了起来。王长安一直被果农纠缠到半夜,磨牙斗口,说来说去的,果农们就是不答应退回寇乃旺家的小四轮。

    王长安的嗓子哑了,干了,说不成话了。最后,王长安经理在寇乃旺打给村民的条子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子,村民才同意暂时把小四轮还给寇乃旺家。

    这就是王长安过的大年三十之夜,除夕之夜,他在山上被果农折腾了整整一夜。

    婆婆见到儿子回来,什么也没问就赶紧安排他睡下。我想问,王长安用手指了指他的头,意思说他头痛,就睡下了。

    哪知道,大年初一的早晨,又有人来到家里。

    是一个开小饭馆的家伙,他姓王,他买各种羊肉馅的饺子,他也手拿很多条子让婆婆看,他说王长安公司的人在他那吃了几千块钱的饺子。

    这家伙是最有耐心的。他到我们家也来过好多次了,只要进了门,就坐着不走。必须要有点东西打发他,才肯离去。

    他坐在婆婆家的小板凳上,婆婆让他吃饭,他就吃,让他喝水他就喝。他吃了一碗饺子,说没他包得好,馅不香,应该放些香油。吃完饺子,他抹了一下嘴,又喝了点茶水。

    看他没有要走的样子,婆婆只好叫醒了王长安。王长安又哑着嗓子,跟开小饭馆的家伙唧哩刮啦地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啥名堂来。

    最后,婆婆把从甘肃老家带回来的柿饼,给了开小饭馆的家伙一小布袋,这家伙才走了。

    其间,卧病在床的公公听见有陌生人在说话,有气无力地问,“谁来了?”

    “没谁!”婆婆回答。

    但是公公最后还是知道了大年初一有人到家里来要帐的事。

    正月十五未过,公公就去世了。他在临死的时候,对来看他最后一眼的老邻居们说:

    “我老大捅下这乱子,咋个收场呀,我这眼闭不上啊!”

    正月十六,公公死去的第五天,中午,王长安又被肖万寿的弟弟叫到了紫土镇,肖万寿这天正给他爷爷过三周年,村民竟撵到灵堂来闹事。

    又是王经理王长安出面跟果农们周旋,才最后劝走了果农。

    王长安又是一夜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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