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千里姻缘骗子牵
人们常说“娶媳妇”，但我们村的人常说的是“领媳妇”。
一个“领”字里面有无尽的血泪心酸。
“领”其实就是被人贩子拐卖的意思。这样的媳妇在村子里是受歧视的，在家庭中也是受歧视的。怕她跑了，整天整夜的看着，还要忍受家里家外的刻薄话。遇到个心疼自己的丈夫还好一点，要是遇到个没人性的主儿，吃药上吊都比活着强。
村子里很有几个四川媳妇。大都是被骗来的。去四川领人的时候告诉那些四川女孩子说这里多么多么好，可以先来看看，要是不愿意再给她们车票钱让她们回去等。于是那些女孩子就跟着来了，来了就别指望回去了。
借用托尔斯泰的一句话：天下的好人总是相似的，骗子却各有各的骗法儿。
给你讲讲我们村的骗子吧。其中有一个是这样的：
一个人要去四川领媳妇了，不是给他自己，是给别人领。
用画外音插入一句：这种人就是公安机关界定的“人贩子”。但在村里我们管这种人叫“介绍人”；公安机关所认定的“拐卖人口的非法所得”在我们村叫做“辛苦费”。
这个人到了四川给人家女孩子说我们村离北京很近，是北京的南大门，站在房顶上就可以看见**，还说离北京那么近有享不完的福，不用干活，整天吃大米白面什么的。这女的还就真跟来了，跟来了才发现：我们村是比四川离北京近，可是站在房顶上怎么看也看不到**。回是回不去了，不仅没有钱买车票，介绍人一步不离的跟着呢。
于是就相对象。男方是村里的会计，能说会道，相貌堂堂，可是自幼患小儿麻痹成了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
相亲的那天介绍人还有几个村干部陪着女方在炕上坐着等，满屋子的人看。在七十年代没有通电的农村，这似乎是唯一的休闲娱乐机会了。
男方来了，一瘸一拐的来了，人群中就有人上赶着叫哥问那腿好点没有。
介绍人一副惊讶的样子问那腿怎么了。
男方说骑自行车不小心摔了。
人群就带惋惜的口气叹到也不小心点之类的话。
那时侯村里的一辆自行车大概相当于现在村里的一辆保时捷，是让人瞪着眼睛羡慕的身份的象征，不是一般的主儿能买的起的。
男方要相貌有相貌，要口才有口才，要家庭条件有家庭条件，于是女方很高兴的同意了。
于是马上装修房子结婚。
结婚后发现她丈夫被自行车摔了的腿怎么也好不了，于是发现了他是个瘸子。
骂也不顶用。哭死也晚了。
他说：我要不是个瘸子，以我的条件，我怎么会娶你一个外地的。
外地的，似乎就低人一头。
2妈妈来了
我妈妈也是四川人，也是给人骗来的。
诱惑她来这里的原因不是听信介绍人说的光享福不干活，而是听信介绍人给她说的河北不划分成分。
没有经过那个时代的人是不知道成分这两个字是怎样压死人的。
但是，是什么样的压力促使一个20岁的姑娘连家都没有回，只匆匆的给自己的妈妈留了一张纸条就跟着陌生的介绍人踏上列车奔向一个遥远的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她对那个地方唯一的了解就是那个地方不划分成分。
我妈妈曾经告诉我说当自己到了秦岭的时候就后悔了，但是后悔了又能怎么样呢？身上没有钱，火车不会停下来，介绍人紧紧的看着呢。
到了村子里才发现，介绍人把她卖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几岁的老头子。
房子都裱糊好了，被子都是新做的，就等把人领来了结婚了。
那个老头子问她：“来啦？你饿吗？”
“饿不饿与你无关。”妈妈一句话就把那个老头子噎一个大跟头。
“那，那你冷吗？”老头子想半天又木木呆呆的问。
“冷不冷也与你无关。”妈妈第二句话噎的老头子再也没敢开腔。
这两句话也是妈妈仅有的和那个老头子说的话。
那个老头子找了村干部来说事，因为村里一般认为村干部见识广能成事。村干部一个一个的轮着和妈妈谈都没有谈成。妈妈坚持要村干部借钱给她走，她要回四川。
村子里有头有脸有名有望的人和妈妈谈了好几天都谈不下来，妈妈坚决不嫁给那个大自己二十几岁的老头子。妈妈礼貌而坚决的应对着村子里面面朝外的那些人，最后他们都折服认栽了。
我曾经问妈妈当时的情景是不是有点诸葛亮舌战群儒的味道。妈妈说反正当时的村长最后发话说：我管了这么多的事，没有不管成过。结果到了这儿怎么也说不成。给她五十块钱让她走。大队部要报就报了，不报算我私人出钱也让她走算了。
我问妈妈为什么最后没有走成而是嫁给了爸爸呢。
妈妈说因为就在这时候，爸爸的三叔站出来说：我们这么大的村子就容不下一个姑娘？！这么好的姑娘，可不能让她走了。这个不行给她介绍别的人家，这么大一个村子还没有一个她看上眼的吗，咱们就挨个儿给她介绍，直到她满意为止。
别人议论纷纷：那介绍谁合适呢。
爸爸的三叔说：给我们家平儿介绍一下吧。
平儿就是我的爸爸。
3爸爸结婚了
爸爸相亲那天穿的是劳动布衣服，刚从地里回来。一只裤腿还绾起了半截，小腿上有些泥点子。戴了一顶旧的军帽子。两只眼睛红红的，还闹着红眼病呢。
爸爸坐在那里羞红了脸：这是他第一次相亲。前几天他还跟着别人一起去看热闹似的看过这个震惊全村的姑娘，怎么也想不到今天是他自己来相亲了。
看着这个平时能言善辩的大哥此刻象个小姑娘一样的害羞，他的把兄弟们禁不住乐起来了。几个人恶作剧的一把掀开了爸爸的军帽子，说：看看这个脑袋亮不亮。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他们看着爸爸因为天热而刚剃的光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笑声。
妈妈借机会很快的瞥了爸爸一眼，也笑了。他高大的个子，健壮的身材，大大的眼睛虽然有一些羞涩，却是神采熠熠；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满了刚毅；挺拔的鼻子让他显得是那么的朝气蓬勃。当他看见她的笑容的时候，他回过来的那一笑是那么的温柔动情。让她多日来饱受委屈的心一下子安宁了许多：他就是今生注定的那个人。
在别人的哄笑中，爸爸反而镇定了下来。
他抬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她是那么的清秀：洋溢着南方人的灵性。最重要的是，她和别的四川女孩子不一样。别的女孩子被领来这里以后，不管刚开始的时候情愿还是不情愿，最终都嫁给了那些在本地找不到媳妇的老头子或者残疾人。只有她，坚持不嫁给自己不愿意嫁的人。她在笑！她在冲我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笑脸。可爱的姑娘，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没有见你笑过，见到的都是你在想家的辛酸和不能回家的苦闷艰难。现在，你笑了。希望我能够带给你一辈子的快乐。
那个老头子看到自己没有希望了。就说妈妈要走可以，但是要还他们家的钱。这个钱，那个钱，他变着法加出来一大笔钱让妈妈还了他才能走。爸爸家里很穷。可是爸爸还是千方百计的借到了一笔钱给了那个老头子。
为了他爱的人，他背一身的帐也在所不惜。
婚礼是简单而热闹的。借了几样结婚必需的东西然后在爸爸一帮把兄弟的祝贺声中，爸爸和妈妈生活在了一起。
奶奶怕妈妈跑了，派了姑姑寸步不离的跟着妈妈。
4永远在一起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
妈妈要回四川了，因为她想家，想自己的妈妈。
她一直想家，一直想自己的妈妈。
可是，奶奶家的人从来都不让她回家，怕她走了就不回来了。
不仅不让回家，就是日常生活也很受管制。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不许独自出门，无论妈妈走到哪里，都有家里人跟着，或者奶奶，或者姑姑；不许赶集，怕在集上拥挤的人群中妈妈趁机跑了；不许和别的四川同乡聊天，怕是把妈妈鼓动走了。妈妈就象犯人一样被监管着，没有丝毫的自由，犯人还有放风的机会呢，妈妈没有。
现在，因为我，奶奶终于答应妈妈可以回家看自己的妈妈了。他们知道，无论妈妈走到哪里，我都能把她拴回来。
有了孩子，女人就真正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走的时候是1977年的那个夏天，我才三个月大，被妈妈抱在手里来到了石家庄车站，我们要坐很久很久的火车才能到四川。
无论多么遥远的路都阻挡不住女儿思念母亲的心，妈妈抱着我就那样安静的站在站台上等待火车的到来。
天在下着蒙蒙小雨，我在妈妈用小雨伞遮出的晴空下甜甜的睡着：她不知道此刻她的父母心里是怎样的翻江倒海。
妈妈在想：河北，我终于要离开你了。我再也不回来了。
爸爸当时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就是后来我长大了问他也不说。
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就那么一脸凝重的沉默着，柔情与悲壮同时写在脸上。
但是我猜自己的爸爸肯定也想到了妈妈可能走了就不回来了，而且这种可能最可能。只是爸爸选择了沉默，在左右矛盾中抱着牺牲自己成全对方的毅力沉默着。
一声汽笛，火车进站了。
妈妈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爸爸把包放在了行李架上，又抱了抱我，然后就在列车员的催促中下车了。
他并没有走，他站在妈妈乘坐的车窗前一动不动。
妈妈说：你回吧。
他说：不。
妈妈说：你回吧。
他说：不。
妈妈说：你回吧。
他还说：不。
火车拉响了汽笛，启动了。
妈妈说：你回吧。
爸爸这一次没有说不，他不说话，但是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手绢，然后找了块小砖头，用手绢把小砖头和他从口袋里掏出的钱一股脑包起来扔进了已经开动的火车的窗口。
妈妈吃了一惊：“那你怎么办？”
爸爸说：“你别管了。你和孩子这么远的路，照顾好自己。”
“不行，我给你扔下去。”
“别！你路更远，我自己有办法。”
爸爸随着开动的火车一边跑着一边和妈妈说话。火车呼哧呼哧越跑越快，爸爸跟不上了。他停了来，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象雕塑一般站立，直到火车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手绢里的钱是他最后的一点钱，是他留给自己的车票。从石家庄到深泽再到家，要坐车还要走很长的土路，很远的。妈妈也知道这些，所以她想把钱扔还给爸爸，可是火车的速度不容她扔下来。
他该怎么回去呢？虽然家里很穷，爸爸还是想尽办法攒够了妈妈回家的路费，穷家富路，爸爸在家的已经给了妈妈足够一路的花销。可是在最后他还是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一点用来买车票的钱也给了妈妈。
妈妈的心被爸爸的行为温暖着，感动着，一路到了四川。
当不辞而别的女儿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外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年多前还是天真幼稚的女儿，现在竟然做了妈妈，带着一脸的沧桑与疲惫。
对于有些人来说，一年只是一瞬，这一年和那一年没有多大的区别。可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一年可能就意味着沧海桑田。妈妈属于后者。
母女重逢的场面大家听凭自己的想象去发挥吧，无论怎样想象都不过分。那种悔，那种痛，如果我们不曾心碎，我们就不能够完全的理解那种伤悲。
我曾经和自己的大学老师谈到过我的家世。当谈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老师突然抽泣起来，全然不管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这会多么的有**份和体面。在我不知所措的情况下，那个老师抹着眼泪哽咽着告诉我她没事，只不过是我的叙述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外婆是小学教师，写的一手好字，而且唱歌跳舞弹琴样样精通。我见过外婆用过的《**诗词》，上面的标注字迹娟秀，内含风骨，一看就有功底。
我虽然是中文系毕业，在系里也号称一笔好字，可是我真的不敢把自己的字和外婆的字相提并论。
外婆的优秀从她的婚姻中可见一斑：外婆从重庆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去纺纱厂参加了工作。外公的爸爸是一个军官，那天去纺纱厂视察看到了外婆后有心娶她做儿媳，于是就托人打听外婆的个人和家庭情况，得到消息后马上派人去说媒。外公身高一米八多，别说四川人普遍偏矮，就是在北方这也是大个子了。而且，外公英俊潇洒，为人仗义。是公子哥儿，却没有公子哥儿的坏脾气。外公外婆一见钟情。于是就留下了一段佳话。
就是我二十多岁回四川的时候，还是有很多人跟我提起我外公外婆的故事，一个郎才女貌的爱情佳话。
妈妈回来本来就不打算回去了。自己亲爱的妈妈，秀美的风光，喷香的大米，这里多好呀，这里才是自己的家呀，为什么要去那个举目无亲遥远的河北。
可是，外婆却再三催她回去。
外婆说既然已经结婚了，那么就不能这么就散了。好女不嫁二夫，怎么也不能让默默有个后爹。
外婆继续劝妈妈说，无论买你去的那家人多么可恨，无论你多么恨他们，你都不应该把这种仇恨带到默默的爸爸家。他们家并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何况，默默的爸爸对你又那么好。你能说出你为什么就不要回去呢？！
妈妈说不出话来。她没有很充分的可以说服外婆她不回河北去的理由，但是她真的很恨！非常恨！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她恨的地方去。
可是，外婆一再赶她回去。
爸爸也打了好几次电报催妈妈快回去。
后来，妈妈想通了。
外婆说，等默默长大一些后你把她送回四川来，在我这里念书，我来带她。
就这样，妈妈在四川的家里呆了二十几天后就又要坐车回来了。她舍不得自己的妈妈，可是妈妈在一直催她走。在这个世界上，她们母女二人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的短暂相聚，如今却又要天各一方。
所有的眼泪都是悲伤。
所有的希望都交到了命运的手上。
去时风雨，来时风雨。当火车进入石家庄站的时候，天正在下着大雨。接站的人们三三两两的躲在树下，屋檐下，或者雨伞下。
偌大一个站台上，只有一个人站在雨里，焦急的向着列车开来的方向眺望。
车靠站了。
下车的人们呼朋唤友，乱成一片。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爸爸一眼就看见了妈妈和她怀中的我。他挤过去把我一把抱了过来，然后泪流满面：默默，你终于回来了！默默，你终于回来了！！
我一直想如果我是一个导演的话我该用什么样的手法才可以彻底的表现当时的场面：在雨中，一个接站的父亲激动地抱着自己四个月大的女儿站在月台上，泪水混着雨水在他的面颊上流淌；他的身边是她刚下火车的妻子，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身后是刚进站的火车，人群在车门口上上下下。从画面上，我们猜不出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但是我们知道不论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它都一定非常感人。
没有人知道在妈妈回四川的这一段时间爸爸是如何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一直在担心也许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连同自己的女儿一起都不回来了。
现在，她们娘俩回来了，带着外婆的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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