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攀我,攀我大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折那人攀,恩受一时间。
——“望江南”无名氏
西湖上的夜风夹杂着湖水的寒气,纵然是在三伏天的夜里也是极冷的,冷到架花船夜游的公子和小娘们得穿毛皮衣裳的。更何况这会儿是九月二十二,离立冬没几天的时候。玉笼香住的晓翠楼就跟西湖一墙之隔,就在岸边上,她的窗户一推便能真真儿的从这柳浪闻莺看到苏堤春晓。所以余大妈妈从不许她大开着窗户,怕让湖上来往的花船中的公子哥儿看到她房中的乾坤。可这会儿子,玉笼香的窗户大开着,既不怕让人看见,也不怕冷。她放肆的只穿着杏子红的小衣在屋里跑来跑去,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首饰统统倒了出来,一件件的在铜镜前比划,试穿。她兴奋的双颊一片通红,衬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越发的勾人儿了。她一件件的比划着,嘴里不停的喃喃的自语着:“这件好!这件不好!这件不好……”
这时楼下传来一个娇脆的童音:“笼香姐姐,姐姐,我回来了!”接着便是“嗵嗵”的脚步声。玉笼香眼睛一翻,啐了一口:“呸!这个死胖妞!又喊叫!”也不搭理,自顾试自己的。说话间,门“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才戴了假髻的小丫头走了进来。(假髻;古时发型繁复,女孩子头发不够长时戴的一种假发。这确有其事。)她穿一身过了时的桃红缂丝半旧棉袄,(缂丝:我国特有的一种丝织手工艺。织出后好象时刻出来的图画,也叫“刻丝”。)身材丰腴,面目细挑,皮肤白净,颇有一段别致的风流。只是眉眼中一派童气,看上去颇显呆呆的。她一进门就急着喊:“笼香姐姐,大妈妈不是不让你大开窗子的吗?你怎么不听?大妈妈会骂的!”说着急匆匆到窗前,伸手关上窗子。
玉笼香横她一眼:“宝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珠憨憨的一笑,搬着指头数着说道:“玉珠、巧珠、灵珠、娇珠想让教习再教教她们指法;挂珠、羞珠、凤珠说再写几张字。我怕姐姐寂寞,就先回来陪姐姐说话。姐姐,你怎么把衣服都拿出来了?”
玉笼香将手中的一件月白罗衫狠狠的往地上一掼,伸手指着宝珠的鼻子大骂:“我把你个有头无脑的死懒猪!谁都知道上进,就你一股劲的贪吃贪睡贪玩!哪次教习坊的比赛你不是垫底?这会儿子人家还学着、练着,你倒先死回来了!什么陪我?不过是自己偷懒罢了!嬷嬷们怎么就把你放到我这楼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丢光了!”骂着,上手拉住宝珠重重的拍了几下子。宝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头躲打,一头哭喊分辩:“我都学会了嘛!才想着回来陪姐姐的。姐姐不领情也就算了,还打我,讲不讲理!”玉笼香听了更怒,照脸又是一下子,宝珠哭声更惨,又跳又叫。
正闹个不休时,那几个在教习坊加练习的丫头们回来了,听见声音赶紧上楼,做好做歹连劝带拉开二人。年纪最大也最懂事的玉珠陪着笑脸劝说玉笼香:“笼香姐姐,明天可是甄选的大日子啊!仔细耽误了您的正事!”一语提醒了玉笼香,恨很的又骂了一句,才转身又试衣去了。
丫头们携了宝珠回到了楼下房内,玉珠笼起了火盆,关好了门窗,才撩起了宝珠的衣服,看有没有打重了。只见粉白的肌肤上微微的有点儿红,并未见青紫,放下了心。柔声安慰宝珠。宝珠还哭个不休,哭的凤珠不耐烦了起来,斥道:“又没打重了,还哭!都是你自己不争气!学什么也不上心,不用功,挨打也活该!”宝珠怯怯的躲到玉珠的怀里,玉珠搂着她怪嗔的注视着凤珠:“她还是个孩子呢!”“孩子?”凤珠冷笑的抢白:“在别的院子里,她这年纪,早就开始接客了!”宝珠一听就吓的面无人色,哭着大喊:“我不要接客!我不要接客!”挂珠撇嘴笑了一声,道:“不接客?大妈妈买你到咱们依红傍绿地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接客’?不接客!?除非你找的着当初把你买了的老子娘,他们也愿意给你赎身。那才不用了呢!”
玉珠安抚的拍拍宝珠的背,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这就是咱们余大妈妈的仁慈处。别的院子里,为了早挣钱,姐儿们十一二岁就得开瓜接客了,初开瓜就死了的也不少见。余大妈妈呢,是不满十四不许见客。这就是十分疼咱们了。”巧珠顺口插话道:“好象听说咱们余大娘子是十九岁才开瓜接客的。”玉珠脸色一板:“这事儿不是我们能议论的。巧珠自知多嘴了,红着脸低头不语。
这时有人在拍门,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姑娘们,晚饭来了。”别人尚未怎样,宝珠先破涕为笑,跳着脚去开了门。三四个老妈妈每人提着一个红木大食盒走了进来。一个老妈妈独自拿着一个食盒上楼去了,那是玉笼香的饭。
楼下,她们几个拿出碗筷,从食盒中拿出粥饭,汤点,菜肴,准备开饭。老妈妈们还没把食盒收拾好出去,宝珠便盛了一碗白梗米饭大吃了起来。惹的老妈妈们都窃笑了起来。
待老妈妈们都出去了,关上门,凤珠一掌击在宝珠头上:“你八辈子没吃过饭?猴急什么!”玉珠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我们也开饭吧。”言罢,几人方落座举箸。
“今儿的菜倒素净,不那么油油腻腻的让人吃的倒胃了。”羞珠夹了一筷子芹菜豆芽,边吃边说。“每次到了甄选的前一天,饭菜总是素淡些的。本来心里就着急上火,再加上些油呼呼的东西,只怕不受用。这习惯有好几年了。”玉珠边说,边把菜里的肉挑出来夹到宝珠碗里。宝珠吃的是狼吞虎咽。
灵珠边吃边问:“玉姐姐,这次有几个姐姐出去了啊?”玉珠淡淡款款的说:“十二个。觅芳处梨姿院的晓颜姐姐自赎了身,好象听说她想出家;前面逐花园有四个姐姐也是自赎的身,都说要回乡嫁人;杏云院的晓庄姐姐和逐花园的六个姐姐都是被别人赎身出去的,从良了。另外还有三个满三十岁了,没人要也没处可去的姐姐,余大妈妈把她们安排到织补行了。”
“也就是说出脱了十五个。教习坊又得送十五个成年的上去,还得从人牙子那儿买十五个小女孩子来。”娇珠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有十五个出了火坑,却有三十个又进了火坑。”娇珠话音未落,凤珠“啪”的一声重重的拍下筷子,柳眉倒蹙的驳斥:“你倒是三贞九烈,七贤八德!可凭什么往死里作践自己人?火坑又怎的?当初余大妈妈买你的时候怎么就不说这是火坑呢?不也是饿的怕了,只要能吃碗饱饭就好吗?这会儿子倒说起这是火坑了。火坑不照样有人出去了?火坑里的人就不是人了吗?楼后面可就是西湖,你要是不想入火坑,就自己跳水坑去!没人拦你啊!得落个清白干净之余,只怕还有酸丁子文人给你树碑立传流传后世呢!”娇珠挨了一顿训,顿时白了脸,想顶回去又怕再点着了凤珠的炮仗脾气,委委屈屈,只敢含泪道:“咱们都是女人,若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想走这条路。”
挂珠且吃着饭,且撇撇嘴,道:“这话没我的份儿。‘贞德贤烈’是那些臭男人硬要加给我的,我可没打算要。妓女又怎么了?跟那些夫子们有什么差别?他们卖的是文章才情、古人传下来的那些‘仁义道德’,咱们卖的是花容月貌、千伶百俐。一样换饭吃,谁又比谁高贵些?若论琴棋书画,真才实学,他们只怕还不及我呢!更别说咱们余大娘子了。年年三月十五赛学会,几百个男人反尽花样、绞尽脑汁,还不都让咱们余大娘子打败了?”
娇珠见自己的话四下都不讨好,只好不说了,低头吃饭,但神情间却仍是一派委屈。巧珠一向与娇珠交好,见她受了气忍不住来为她出头说话:“那么凶干嘛?娇珠只不过觉得咱们可怜罢了。”
“我不觉得我现在可怜!”灵珠慢吞吞的吃着饭,慢吞吞的说着话:“谁可怜?什么时候可怜?我当初六岁时金兵打来,毁了家园,爹娘带我和弟弟一路南逃,担惊受怕,又忍饥挨饿。弟弟病了,没钱医治,爹娘只能把我卖给了人牙子,换钱给弟弟治病。一岁一吊钱,我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只值六吊钱。一路上连打带骂的到了临安。余大妈妈二十两银子买下了我,给我吃、给我穿、更把我当个人看待!你现在让我说苦、说可怜,我再讨厌当妓女、再贞德,也是当初没吃没喝、让人牙子朝打暮骂的日子苦。”
巧珠脱口而出:“有吃有喝、有穿有住就好了吗?”凤珠立时又立起了眉毛,喝问:“依你的话,咱们都该在大街上饿死才算好的吗?”巧珠不肯示弱,还要辩,却被玉珠一把拉住袖子扯了两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巧珠不敢逆着玉珠,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闭嘴,低头吃饭。
“听!大娘子在弹琴。”羞珠一下子岔开了众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听了半天,一丝儿琴音都没有。娇珠道:“羞珠,许是你听错了吧?”羞珠笑笑道:“可能是我听错了。”玉珠笑着瞟了羞珠一眼。
“许是逐花园和觅芳处传来了几声。”巧珠道。“不会!隔着大娘子的神仙居,还有厨房、织补行、浆洗房、买办行、帐房、大库房、小库房、药房、下房,哪儿能传过来。”许久未说话的宝珠又搬着指头一个个的数说。凤珠白了宝珠一眼,道:“这没用的你倒记得清。”
宝珠口无遮拦的又说:“而且自从一年前跟皇上好了以后,大娘子连在晚上见客都不了,只在白天见客。除非是皇上来了,要不又怎么会有琴声呢?”“宝珠你要死!”七人都吓白了脸。凤珠声疾色厉的道:“大娘子早说了,这事无论明里暗里谁都不许提的!要说出去了,可是塌天的大祸!!”宝珠也吓白了脸,扁扁嘴又想哭。玉珠赶紧喝住她:“不许哭!以后说话小心些!”宝珠马上不敢哭了。玉珠赶紧打圆场:“好了,别说了,快吃饭吧。一会儿老妈妈们来收家伙,见还没有吃完,又该抱怨了。”
众人不在交谈了,一心吃饭。饭罢,老妈妈们又回来收拾了碗盏家伙。众人梳洗了,纷纷上床就寝了。
这会儿子,依红傍绿地帐房独门院的正房内,十几只大烛照的房内光亮如昼。正面一张楠木大桌,桌上堆满了一摞摞高高的帐本册子;桌后坐着一个身高体瘦、身穿一身酱色羊皮袄子的帐房先生,一手拨打着算盘,一手翻着一本帐本,耳朵上夹着一管笔,口中念念有词,身后还站着四个小厮。半晌,帐一算完,将算盘一拍,扬着声音道:“风晓颜,九岁入籍,购银二十五两;教习坊五年半,耗银二百二十七两;接客十年,公致四季大小衣裳共四百三十四件、头面首饰共一百二十六件,十年耗银二千八百七十两。赎身银三千一百三十二两,衣裳首饰交割!”
“好。”西墙热炕上一个清雅秀气的女子站起了身来,只见她虽是仍高挽着一头乌发,但素面朝天,一身僧装。她从容指挥四个粗婢从外面抬进来三只红木大衣箱,道:“这是历年来的公制衣裳。”转身从炕上拿起一只描金漆盒:“这是首饰。”说着双手递向帐房先生。帐房先生接过首饰盒,站起来,扭头冲身后的小厮使个眼色,小厮们会意,马上去检点衣裳。他自己捧着首饰盒往东墙走……
“都不用检点了。晓颜,我信得过。”东墙窗下软榻上坐着一位盛装中年美妇,她缓缓的说。众人马上不动了。美妇伸出仍是雪白纤柔的手指点点软榻上的一方花梨木小桌,示意帐房先生把首饰盒放下。微微的笑着对风晓颜说:“赎身银就算三千两吧。这十年来你为我挣了多少钱,你我心中都明白。如今你要走了,我本不该再收赎身银的。只是这是行规,我也不能太犯众怒的。”风晓颜也报之一笑,福了一福:“不用减了。这十年中我攒下了多少私房钱,大妈妈心中也会有数,不在乎这百十两银子。别的院里的姐妹赎身,都只许光身出门。大妈妈却许带个人所有私物出门,这已经是天高地厚的仁慈了我不能让大妈妈在行里太难做人了。”
余大妈妈听了次话,先未回答,沉吟了片刻,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风晓颜面前,拉住她的手,深深凝望着她,目光平静中透着爱怜,轻轻叹了一声,缓缓的问:“你……定要出家了吗?”风晓颜坚定而平和的点点头,道:“世间繁华热闹的不堪,我都见过了,也厌倦了,如今是该归于宁静安详中了。”
余大妈妈眼帘一垂:“我也是经历过这行的人,其中滋味自然知道……不劝你了。”目光一转,道:“这样吧,现银子你自己收好,虽说是遁入空门,但毕竟从此孤身一人,有出无进,多留几个在身上吧。你的那些客人送的衣裳、首饰、尺头,从此你也用不着了,发卖也不容易,就拿些折算你的赎身银吧。”
“这……”风晓颜知道余大妈妈有心照顾,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大妈妈说的有理。自己要出家的人,还要那些劳什子何用?自己把价钱压低些也就是了。心想至此,便点点头,带着丫鬟们出去了。
风晓颜前脚出门,后脚余大妈妈便吩咐帐房先生:“林先生,待会儿把价抬高些。”林先生摇摇头:“大妈妈,这行里是做不得好人的。你也太良善了些。”余大妈妈坐回软榻,悠悠的说:“十年了,她为我赚了十年钱了。这十年我从她身上得了怕有小五万两银子了吧?女人最好的那十年哪……临走了,我又何必克扣那几铢呢?我也是做这行出身的。”
过得半柱香,风晓颜带得几个粗使丫鬟抬了四五只大小箱子、包袱回来。放在地上,风晓颜一一打开,先是一大包整匹都未裁开的上色缎子,都是织金、销金的,林先生要折银六百两,风晓颜只肯折四百;接下来是一小箱子荷包、扇坠、扇套、帕子之类的小东西,一小匣子上等米珠,一双金凤簪,和许多零七碎八的东西,几次争执价钱后,直到余大妈妈下了决断,方才算凑够了数。余大妈妈命把东西上帐入库,自己携了风晓颜的手走出了帐房院。
站在门口,寒风飕飕,一个小丫鬟递上大红羽缎银鼠皮里子的“一口钟”,余大妈妈裹了,幽幽的看着风晓颜,问道:“明日走吗?是萧山吗?”风晓颜微微的笑着说:“是。萧山清风庵,庵堂主持仪静师太已经收了我。”
“车船呢?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
余大妈妈望着风晓颜,目光中带着痛惜,叮嘱着:“往后若有什么人为难你,只管托人捎个信给我,我必会给你出头。明日……我不送了。”说完,扶了小丫鬟的肩扭身就走……“大妈妈……”风小颜颤声叫道,余大妈妈脚步一顿,风晓颜已望背跪了下来,“当年救命之恩,晓颜一叩代谢;十六年养育、教导之情,晓颜再叩代谢;晓颜就此拜别,三叩!”说着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含泪站起身来,风晓颜又说:“请大妈妈转告大娘子,晓颜看的明白的,她也必看的明白啊!”
风晓颜的话说的极是隐晦,余大妈妈却是心头一振!一言不发,扶着小丫鬟的肩快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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