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围棋里有一种古老的定式名叫大雪崩，棋子排列的形状像即将因厚重而掉落的雪块，若是下一步走错，必然会被压到深渊里。没有你在我身边，我面临着生存与绝望的选择，或退，或进，置之绝地而后生。
“倩儿？我没有看错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如其来，在我呆坐之际，或许也只有她能让我重新振奋精神。
“燕珠姐，你也会来这里喝咖啡吗？不过好像没人陪啊。”
不等我说话，小崔已经将烟头扔进烟灰缸，拦住了即将走到我面前的燕珠。
“我约会的时候可不喜欢被人打搅，你也看见了，这张桌子旁边只有两个人的座位。”
“小崔。”
我悄悄拉了他一把，想让他不要跟燕珠杠上。不过小崔并不是那种耐心良好的脾气，我完全是多此一举。
“我只是想跟倩儿打个招呼，你挡在前面干什么？”
燕珠冲他一笑。
“听说你常跟倩儿出来喝咖啡、吃饭，甚至可以为她推掉多少人的约会。可人家的心在你这儿吗？应该早就已经飞到中国去了吧。”
“你是想特地来给倩儿姐下马威的吧，于是我也附带要吃点苦头。”
小崔冷笑道。
“开枪久了也不会嫌手软，不过受攻击的人早就穿上防弹衣了，开多少枪也是白打。”
“崔东赫！”
燕珠气得柳眉倒竖，然而在咖啡馆里，也只能强忍着压低声音。
“从你一进张老师门下，我就忍你很久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胳膊专往外拐，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姐和张老师吗？”
“呵，说得真好。”
小崔仍是不慌不忙。
“我本来就是个怪物，说话做事当然不能用常理来推断。况且我又不像你是张老师正式的入室弟子，我名片上的地址还写着‘郑胤道场’呢。所以请你注意一下语病，你宋燕珠四段只能算我半个师姐，还没有教训我的资格。至于倩儿姐，人家就更不该被逼迫着来听你数落了，她可是跟你和张道场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
燕珠恼得脸色发青，我知道她即便再牙尖嘴利，也利不过小崔那不见血的刀子。
“燕珠，你不要跟小崔生气，他只是不想我吃亏而已。”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燕珠面前。
“还有三天就要比赛，棋盘上见真招不是很好吗？”
“你什么意思？以为能赢过我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对你说，银翔会选择谁，只有他自己能作主，谁也勉强不了他。”
我重新坐到桌前。
“你也许以为我赢姜素媛是靠运气，我先前也这么认为过，不过事实却并非如此。银翔不在汉城，我跟他没通过电话，也没写过信，我只想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获得天元头衔。我的围棋依靠的并不是银翔，也不是运气，而是自己的意志和我对银翔的承诺。”
“要堂堂正正打败我吗？”
燕珠撩起额前的头发，转过身朝咖啡厅门口走去。
“倩儿，你不要忘记了，三月初的对抗赛，你是我的手下败将，这次也无法改变。”
女子天元战决赛三番棋终于开始了。不知道老天是不是要跟我作对，跟燕珠猜子分先的时候，我又拿到了白棋。第一局跟从前的对抗赛一样，中盘输给了燕珠。我已经可以看到燕珠脸上得意的表情，仿佛整个比赛，最后的冠军已经非她莫属。第一局结束以后，小哲不解的缠着我问为什么会输掉，我只说燕珠或许也让张老师为她做过特训。的确，燕珠的棋比起对抗赛那次，尽管还是一样凶猛，却更显得稳健了些，大概是上次我输棋以后，她对我的看法有了改变，觉得不用下最很的手段也能赢我。而我对输棋的感觉，并没有上次那般沮丧，只因在宁姐那里特训的时候，被小哲屠龙已经把心理承受能力完全练坚韧了。
今天下午的第二局是我执黑，我想下黑棋就应该能发挥我的正常水平，然而也不能轻视燕珠，毕竟她跟我的比赛不仅仅是棋而已……
银翔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不下棋的时候，他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因实在没有别人可以让我产生异常的感觉。薄薄的白丝巾系在颈上，我仿佛随时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气息，脑海里总会不时浮现我们在汉江大桥上的情景。尽管从银翔口中听不到所谓的甜言蜜语，可他的语言却是那样真实和温暖，灵魂，是否就从那时起，便开始紧系？银翔应该就这几天回来了吧，听说三国擂台赛上韩国队已经获得团体冠军，只是三菱杯没能捧回，他的心情会如何？在回国的飞机上，他是不是又会不由自主的晕机？我真不想看见他精神恍惚的出现在我面前。应该不会这样出现吧，我想着，他的表情除了偶尔对我才有的笑容以外，就只有从前的“扑克脸”，这一点我倒相信。不过，我如果输掉了天元战的冠军，他会不会就多了一种表情？我混乱的拍着头，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干嘛要在意他的表情？这次比赛即使自己拿两次白棋，也要拼一拼，搞不好真会把棋连带银翔一同输出去。
“倩儿，你来得真早啊，没睡个午觉吗？”
“燕珠？”
我猛然从思绪中惊觉，只见燕珠满脸悠闲，似乎两个小时之后的第二局比赛，她根本没当一回事。
“我还没拿白棋跟你下过呢。”
她漫不经心的束起披散的头发。
“大家都说你黑棋下得很厉害，本来我也很想瞧瞧你从前下黑棋的那些棋谱，可是你跟我的对局已经让我大失所望，所以我也没有再去看那些棋谱了。你入段也有几个月了，可为什么老师们公开讲棋的时候，总讲不到你的棋局呢？”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你心急了？那我就开门见山吧。不管是在棋院里面还是外面，关于你的传言太多了，一个新初段如此出名，却偏偏没参加过几场大型一点的比赛，连讲棋也讲不到你的棋，你不会觉得郁闷？”
“你的意思是我做研究生和入段都作了假，对不对？”
我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
“燕珠，我不想跟你解释什么，如果你因为我两次败给你的事而猜这猜那，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还是那句话，棋盘上见真招。”
“你还真不会脸红。”
燕珠嘴角向上轻轻一撇。
“你最好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下午的第二局比赛，我绝对会二比零拿下冠军。等银翔回来，我要他亲口承认我宋燕珠的实力，只有我才有做他女朋友的资格。”
“第一届韩国女子天元战第二局于两点整正式开始！”
赛场里，尹先生的大嗓门总是会提前十分钟开始宣布比赛情况。
“我们特别请到了李光晔九段担当本次比赛的主裁判，副裁判是吴俊宇七段，隔壁讲解室里将由张世元九段和赵智敏三段讲解棋局，各位棋迷可届时观看。在第一局比赛中，宋燕珠四段执黑中盘战胜了李倩儿初段，本局比赛又会是谁胜谁负呢？从以往的形势看，这两位棋手在天元战之前，只在团体对抗赛中交锋过一次，李倩儿初段中盘认输，到此为止已经两次负于宋四段。相信大家也期待着本次精彩的比赛吧，接下来就要开始正式对局，由李初段执黑先行，黑贴六目半，全场限三个小时……”
“这个尹先生，怎么每次都要说一大堆废话，直接进入正题不就行了？”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的埋怨着，等到那些话全部说完以后，便拿起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第一步，我走的是右上角小目，不是我习惯的下法。悄悄朝坐在裁判席上的李老师瞅了一眼，他似乎同样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只因他非常清楚我的棋风，一向爱开局下星位的我，竟下了自己完全不擅长的小目。但更让他惊奇的应该是我的下一步，当燕珠的白棋下了左下角星位，我没占右下角，而在左上角再走了一个横向的小目。尽管燕珠口口声声说她没兴趣看我的棋谱，我却仍有疑惑。作为一个职业棋手，总会在比赛前研究对手的棋谱，就是我自己也研究过燕珠的下法，她没理由一点也不在意我下过的棋。想当初第一次见到她，她便搬出金正仁的事，如果她没看过我下的黑棋，也用不着拿我和吴老先生作比较。因此，我采取了一种自己看来都很古怪的下法，只想着不能让燕珠猜到我的黑棋路数。
此刻，燕珠的神态似乎有一点吃惊，但时间不允许我多看她一会儿。当白棋在下面走二连星时，黑棋先守住了右上无忧角。接下来，白棋下一步在左上角一间高挂，由此黑棋也开始了一个古老的定式的序幕。
下到第十一手，燕珠竟开始犹豫了。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她没有落子，直到棋钟的分针再响了一次，白棋才选择在右边分投大场。
是我选择的这个定式让她感觉到不寻常的事了吗？我下得很快，黑棋紧追着挂白右下角，之后不到两分钟，便先捞到右下角实地，白棋只能取外势，重视实地的燕珠竟被我占去她想占的地盘，她此时的心情如何？
我猜测着她之后的下法，黑棋第21手，我原想朝右大飞，却猛然想到对方生猛的棋风。自己的防守如果不严密，很可能就被她打入，于是黑棋改作了小飞，意在争一次先手。或许，对付像燕珠这样的力战型棋手，只能智取，硬拼恐怕只有自己吃亏。虽然我不像银翔那样擅长官子，每一步的价值都能计算得很清晰，但至少我也要以我自己的方法来跟燕珠斗智。
看着黑白的棋局，我忽然心生一计。到第25手，黑棋朝左扳住白棋一子，故意让白棋在下面断，目的是“让白棋帮自己走棋”。可是，聪明的燕珠会中计吗？当我还在猜测她的时候，不料燕珠已经飞快的落子，倒是我完全没想到的。白棋居然如此轻易就上当，花两手棋吃掉一黑子，我心里不由惊喜。接下来的两手左边脱先抢占大场，黑棋完全扩展了模样，白棋左边本来可以形成的空已被我所破。
奇怪定式的威力终于要爆发了！
到三十多手，黑棋和白棋在左上角展开了天昏地暗的大对杀。白棋打吃，黑棋立下，白棋朝上立，黑棋下一手是左上角内拐。我猛然听见李老师“啊”的轻呼了一声，尽管我还没注意到这是个什么定式，却也感到这一手看着非常沉重，黑棋像立刻要往下掉落，但这凝重的一手却意外将左上角走成厚势。下面贴身肉搏时，黑棋猛扑到中间，迫使白棋追来，结果凌空一挡，白棋一子无疑像是当头撞墙，帮黑棋走得更厚。因黑棋如大块的乌云般将白棋左上一块压得怪难受，所以迫不得已也只能撞。我庆幸自己走了那一步内拐，如果那步棋是向外拐的话，则白棋有在外轻松连扳的手段，黑三子必死，即使做成双活也显得很委屈。我想，李老师也应是发现这一点而惊叹吧，黑棋对我来说果然下得比白棋顺手，即使这个定式以后产生的对杀极其复杂。
到五十多手，燕珠花了较长的时间。不知我是不是动了点儿恻隐之心，黑棋接着在边上拆二，走实右上角和上边的空，故意让出一线生机给白棋，不过目的也是再次抢个先手。燕珠再次中计关住一子，我见状立刻到左下角靠，白棋扳住后，黑棋毫不留情的扭断。几乎忘记了时间，我们已下至七十手，黑棋再捞到了左下角的实地，白棋两子被封吃，亏损之极。燕珠脸上露出了无奈，她此时也只能占据右边的最后一个大场。
看来力白棋的弱点已经被我抓住了！我暗自默念着，自己在天国那霸道的本性险些显露出来。我再次设计，走到上边故意攻击白棋，引诱白棋来粘，目的是再脱先打入白右边的阵地。燕珠这一次又进入了长考，但最后的选择依然是中计，黑棋于是在右上往下顶白一子，也是我很少走出的顽强手段，白棋终于由进攻进入了不得不做的防守，黑棋则成功的把上边和右上角全部连成自己的实空。
然而，燕珠毕竟是燕珠，张氏真传的“野草”棋风依旧不轻易屈服于黑棋。到九十手，白棋拼命似的扑进黑棋上边的空。黑棋挡住损了几目，但由于先前的古怪定式做好了准备，上边到中腹的路线最终连通。白棋中间的联络被黑棋一刀切断，好战的燕珠已是左右为难。
时间不多了，燕珠即将进入读秒阶段，或许这也是我疏忽的一点。白棋在角上提前抢到了一个大官子，我险些没叫喊出声。尽管自己的官子不能说怎么样，却也发现白棋这一手官子的价值不低于十目棋，我仔细算了一下，不出意外应该是后手十二目左右。搞什么？我怎么会没注意到收官？燕珠，她说不定会在官子阶段扳回落后局面啊，围棋就是那样千变万化，一招不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不行，我只能心硬一次，下杀手了！
我提着黑子往中腹一放，走出一步杀白棋的手筋，燕珠猛然蹙紧双眉，许是没想到我也会硬来杀棋，白棋眼看左面一块危险，她只能硬提掉三枚黑子。之后再拆二十多手，白棋好不容易走成了厚势，却意外的被黑棋的中腹势力完全限制。终于在我进入读秒以后，黑棋将左、上与中腹完全连成完整的大龙，最后得到朝右发展的机会。
燕珠的白棋因为先前的大官子起了作用，我不能立刻说中盘就让她认输。双方最后的胜负，是在中偏右的地方对杀比气，但白棋始终是差了一气，这也正是我的黑棋力争先手换来的好处。
“啪——”黑棋第151手之后，只听见白棋一子落在了棋盘最边缘。
“宋燕珠四段投子认输！”
李老师的声音惊动了周围所有的人，全场顿时一片寂静，而寂静之后，接踵而至的却是沸腾。高傲的燕珠向我认输了？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望着坐在对面的她，只看见她神情呆滞，从前的高傲劲儿仿佛在一刹那完全消失不见。
“燕珠，你……”
我想上前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右手捏成了拳头，在不甘的颤抖。
“今天是我赢了，我们下成了一比一平，明天才是最关键的比赛，你何必……”
燕珠的反应依旧是沉默，直到李老师走到棋盘前来帮我们复盘之时，她才抬起头来，用一种惊诧却又带着顽抗的目光与我相对。
“李倩儿，你黑棋左上角下出的大雪崩，果然是——吴清源的内拐定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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