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合欢树 > 夜与长街

?    雪儿离开学校时是九月的一个黄昏。走出宿舍时,她夹在人流中,人流有两个方向,一个是食堂,一个是教室。雪儿觉得有方向,有目标,有地方去的人是幸福的。她发誓头也不回地离开,不去留恋,但还是回头了,看看熟悉的教学楼,看看那些孤独站立的大树。

    再见了,我的大学。

    再见了,姗姗。

    再见了,陈迪。

    再见了,记忆。

    再见了,年华。

    她努力头也不回地朝前走,走着走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还好,没有人也不会再有人看见她的泪水。回过头来,校园已在视线里消失了。雪儿的手紧紧握着兜里那200元人民币,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全,够用两个月了,她想,最好吃馒头和咸菜,这样可以坚持更久,也许能坚持两个月呢。暮色四合黑暗肆虐,嚣张的霓虹闪烁不息,乐于看见失落的人飘荡在街头。她只是走,不知道去哪里,她想找份工作,可是不知道从何入手。她看见尊贵的汽车从宽阔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她看见人们骑着自行车匆忙地回家,还有很多情侣牵着手悠闲地走。然后雪儿发现自己是一个异类,没有家,没有方向,没有人爱。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有全新的生活。

    她努力装出有家有方向的样子快速地走,以便不会有异样的目光在身上停留,但她终究是没有方向的。起风了,凉凉的,十点的时候街上的人少了,但街道依旧繁荣。出来时,雪儿只带了一个包儿,里面装了几套洗得发白的伴了她多年的衣服,整洁不华丽。穿过第七个街口的时候,她瞥见了一个酒吧,风云酒吧。她忽然有一丝惊喜,大一时陈迪曾带她来过这个地方。但她马上又释然了,来过又怎样,陌生的依旧陌生,它不会因为自己对于它的记忆而变得温暖。雪儿站在酒吧对面傻傻地看着不同身份的人进进出出,忽然觉得那酒吧离自己是那般的遥远。街上人们投来怪怪目光的时候,她努力把头偏向一方。陈迪说过,这里的服务员收入很高。

    雪儿毅然穿过人行道,朝那家酒吧走去。还好,门童殷勤的笑容使她增添了一点勇气,她本以为会遭白眼,还好,这里的人还比较可以。她找到一个昏暗的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似乎光线也不喜欢这里,它旋转闪烁时,从不光顾那儿。这正适合雪儿。但马上有侍者上来问:您要点什么?

    雪儿说,水。

    侍者说,水?

    雪儿说,是的,我要水。雪儿已经渴极了。

    侍者说,。。。。。。呃,好的,您稍等。

    水上来了。用具却精致,仿佛里面是圣水。然后雪儿一小口一小口了地呷着,那几乎是舔,她生怕把水喝完便没有了继续在这里坐下去的理由。舞池中大家扭动着身体在跳舞,样子放肆而好笑。雪儿忘情地看着,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个流浪儿。在进门之前,她就制订了一个小计划,进去要杯水,这样可以不花钱,然后寻找机会问这里要不要服务员,那些脏活累活也可以,比如墩地洗菜什么的。

    然后她把目光停留在吧台上一个与她年轻相仿的女孩身上,她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请问,你们这里要不要服务员,我想当服务员?”

    “什么!?”那女孩罕见地抬头,被这新颖的问题逗得咯咯笑。因为其他人从不对她说这样的话。他们都是说,多少钱?然后交钱走人。

    “真的。”

    “我们这不缺人,前几天都招满了。”

    “哦,任何工作都不缺吗?”

    “呃。。。。。。”那女孩诡秘地笑了一下,“你到底要做什么工作?”

    “什么都行,只要有工作。”然后雪儿脸上呈现出焦急渴求的神情,象孙悟空乞求唐僧别念紧咒一样。

    那女孩盯着雪儿看了五分钟。雪儿心头一阵暗喜,这说明她正在思考,说明有戏。

    “你长得很漂亮,多大了?”

    “二十”雪儿老老实实地回答,试图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就象招聘会上那些大学生都拼命向用人单位证明自己是精英一样。

    “我可以帮你问问。”

    雪儿高兴地说谢谢谢谢真谢谢你啊。然后迈着激动的步伐又回到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舔水磨时间等结果。

    接近零点的时候,雪儿看见吧台上那个女孩无意见瞥见了自己,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离开吧台去了楼上,这时雪儿的水已经喝完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从楼上下来,朝这个昏暗的角落走来。看样子已近而立之年,全身透着整洁干净的气息,衣着十分得体。雪儿立即站起身来挤出笑容说你好,那一刻她闻到他身上散发着烟草和香水的混合气味,很男人的味道,极诱人。他说坐吧,口气中透着看破红尘的洒脱,仿佛他已在这人间存活了千年。他要了两杯咖啡。他脸上灿烂的笑容让雪儿感到轻松。应该是个业务主管之类的吧,雪儿想。

    “我姓周,叫周雪峰,是这个酒吧的经理助理。”

    “我叫吴雪”

    一阵尴尬过后,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和所有男人打量女人的程序一样,周雪峰一直盯着雪儿的脸蛋和胸脯看。看得雪儿脸上直发烧,雪儿强忍着不安,想把话题引入正轨。

    “这里有适合我的工作吗?”

    周雪峰拧紧眉头喝一口咖啡,说,我不知道。看到雪儿惊诧的样子,他补充说,这取决于你。雪儿说,我当然想找工作,不然我来这里干什么?这时酒吧里狂热的人群已经散去了,整个空间显得沉闷压抑暧昧不清,雪儿知道,在酒吧,尤其在夜晚的酒吧,有更加真实的人性释放,伦理和道德退居其次,人们可以摘下面具归于真我。然后走出酒吧,再把面具戴上,继续在世俗的洪流中演戏。所以雪儿既喜欢也讨厌酒吧,喜欢是因为这里是最真实的地方,能一览无余的展示人性的真实;讨厌是因为在那个暧昧昏暗闪烁着妖艳色彩的世界里有太多的**在潜滋暗长,就象莽原深处徐徐前行的毒蛇,会出其不意地咬你一口。

    看雪儿沉默,周雪峰也不说话。他觉得雪儿是个有故事的人,尽管他知道很多夜晚独自泡吧的女人都是有故事的,但他相信雪儿的故事更富传奇。他掏出一支烟,示意雪儿,雪儿说不会,他就把烟塞到自己嘴里。他吸烟动作很特别,不用中指和拇指夹烟,而用中指和无名指,也不用鼻孔吐烟,而是用嘴把烟吹得老远。雪儿觉得这个男人挺逗。不一会儿,两人就淹没在烟雾缭绕的世界中了。雪儿看了他一眼,看见他安安静静的寂寞脸庞,沉浸在吸烟的状态中。有些冷漠,有点温暖。雪儿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

    “我需要一份工作,真的。对我很重要。”

    “只是赚钱,对不对?”

    “是”

    周雪峰想直接问雪儿可不可以接受作台。但他看见雪儿眼里闪着晶莹的光,清清澈澈,纤尘不染。他知道,那份晶莹只属于年轻,只属于某个人,是那种结了婚的宿命女人不会有的,他想起自己学生时代暗恋的女孩就是那样的眼神。参加工作后,看见太多所谓妖艳的风尘女子,她们的眼睛都和死鱼的眼睛一样,传递着麻木和虚无。于是他把那话吞了回去,说,你认为自己是个开放的人吗?

    雪儿愣了一下,心里一阵疼痛。那一瞬间她感到世界的荒凉。但她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用小女孩唱儿歌的幼稚表情询问:工作和开放有什么关系?然后周雪峰一时无语。雪儿知道他在抉择,在拷问自己的良知,是把一个单纯女生拉入红尘,让其沦落还是让她离开?可雪儿那一个都不想要。前者意味毁灭,后者意味流浪。雪儿有点害怕,这时一个她无法控制局面的地方,她没有任何安全感。她想转身离开,但不知去那里过夜,夜的暗无情地铺展,不安和恐惧。快打烊了,周雪峰知道自己必须回答她了,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只见那支烟一下子短了不少。然后他说,作台吧,可以有很多钱,可以不必辛苦地流浪。你有美的脸,青春和身材。

    雪儿一下子站起身来。窗外灯火依然。黑暗却广袤。尽管他很怕走出酒吧,走进黑暗,很怕没有目标没有家的疼痛和心碎。但一下子被激起的自尊使她用一种愤怒,不屑和傲慢的眼神盯着周雪峰,然后抽身离开,没回头,就象她离开学校时一样。走到门口时,她看见那个吧台女孩用一种困惑嘲讽的表情笑着,象苦笑又象讥笑。她摇着头,那样子就如克林顿听见别人说美国是个不自由的国家一样。雪儿知道是放逐在嘲笑坚守,雪儿还知道,这已成为世俗的常态。然后在她推开门刹那,听见身后传来平静的声音:如果有一天你想通了,可以回来,我们随时欢迎你。如果我不在,你可以找她,她叫陈彤。这是周雪峰低沉的嗓音。然后雪儿回头看了陈彤一眼,真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温暖的表情,说,你在这里住下吧。她不会叫住自己,雪儿知道。很久以来,她都无法确定,人和人之间隔着什么。然后雪儿带着比夜还深的孤独走进黑暗,走进不再沸腾的长街和夜深。

    走出酒吧后,雪儿找了个公园,在一个石凳上坐着,等着天明。感谢上天,今晚夜色温柔,无风无雨。这样一直到天明,她都没有一点睡意。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她想起酒吧那个面容清秀的男人和他临别时低沉的话语,想起陈彤桀骜不驯的笑。不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暧昧。最后她想到陈迪和雪儿以及那些执手相牵的日子,依然完整却无从继续。记忆变成尖刀,刺着不安的心。雪儿知道,人有时是没有也不可能有退路的。公园里昏黄的灯依然执着地坚守光明,然而光亮愈来愈淡。不知什么时候,公园里已经来了好多晨练的老人。天亮了,姗姗早已起床了吧,谁陪她一起用早餐呢?陈迪也该飞到学校打网球了吧。。。。。。第一缕阳光洒落到雪儿脸上的时候,一丝喜悦和伤感在心间摆渡。她起身离开,倦意袭来,她强撑起身体,走向随着黎明的到来又一次繁荣和喧嚣起来的街道。

    车水马龙的城市街头,飞扬着无穷无尽的**。南方的都市精致而空旷,无数个躯体在寻找和狩猎着他们的梦想。这是个清凉清凉的黎明,人们象红了眼的豹子经过一夜的修整后欲火重燃,奔出家门,奔向生存的所系,奔向苦累的和幸福的所在。雪儿是不在其中的,因为她是这城市里唯一一个在清晨这样一个如狼似虎的时刻里饥寒交迫,呵欠连天的人。她没有任何梳妆打扮,离蓬头垢面已经不远了。曾经她以为自己离那些流离失所,衣食无着的街头流浪者很远。是高傲的心无法畈依卑微还是现实太残忍让她不忍不愿注视?现在她放下了所有曾经的幻觉,不断地告诉自己: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她认为自己唯一的资本就是能吃苦,她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这城市里有太多被溺爱和豢养包围浸泡成怪物的人。每穿过一条街她就对自己说一遍:希望就在不远的前方,一切皆有可能。太阳从东方高高升起,万物生机重现,盎然如画。她看见许多女孩微笑着的精致脸庞,她觉得那些脸庞对自己是一种伤害,因为那样的如花似玉使自己孤寂落寞的脸显得格格不入。她努力装出世界和平天下安泰自己是幸福小女孩的样子,以便被社会接纳。她饥肠辘辘全身酸软,七拐八拐走迷宫一样从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一个卖早点的小摊,经过讨价还价后以一块五成交,得到的报酬是四小时不饥饿。于是雪儿精力重现,继续到处奔波找工作。她先是到处寻找招聘广告,后来干脆挨门问人家要不要业务员话务员服务员收银员勤杂工小保姆之类的。得到的是那些人先莫名其妙地惊诧一番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然后假装极有修养地说声:对不起,我们这儿不需要xxx。接着雪儿就听见那些男人哈哈哈一阵哄笑,雪儿假装若无其事,不去听,不去想,然后在不知名的街头,发现自己的眼泪在流淌。

    励志学家们说的也许没错:人在最绝望的时刻也是最充满希望的时刻。在她又一次精疲力尽不知如何是好拖着双腿几近绝望时,瞥见一家精致的酒吧,所有外观都是木制的,显得古朴,高雅,有文化。那些暗红色的木制装饰让雪儿感到温暖,她想到了故乡的森林,那片浩瀚若海的伟大的木。雪儿最喜欢的是它的名字:风中篱笆。她觉得这个名字能和自己的心产生些微共振,它和自己现在的境遇刚好吻合,不同的生命,一样的漂泊。雪儿从它身上感到了些许的安慰。这间酒吧的主人也许和我一样无能为力于漂泊吧,应该有共同语言,否则他为什么取了一个如此荒芜荒凉荒寒的名字,雪儿独自揣度着。烈日当空的中午,雪儿用残存的勇气告诉自己别放弃,虽然如此,还是有些怕。经历了一千次失望的人,要她对一千零一次保持希望是需要想像力的。

    雪儿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平静了心绪,想好了进门该保持怎样适度的微笑,以多高的音调说明自己的来意,以及如何有条理地介绍自己。然后,假装以很有钱的姿态进去了。酒吧的规模不大,安安静静的,三三两两的客人在低声交谈,丝毫没有注意她的到来。光线适合,古朴的木制餐桌和椅子简单整齐地摆放着,前方有一个小型舞台。整个布局就象大学里的阶梯教室一样,不过规模小的多。雪儿发现自己极其喜欢这里,于是她轻手轻脚缓步而行淑女进宫般找个位置坐下。这里的气氛非常闲适安静,里面的客人也都象古人一样的幽闲,看得出来他们是常客,创造了酒吧独特的文化。与风云酒吧相比,这里没有光影闪烁,没有音乐喧天,没有鬼影绰绰。它的光线是静止的,它的音乐是流淌的,它的客人是安静的。中国的酒吧大多是为那些酸腐变态的摆阔者提供,于是永无宁日。这间酒吧是为正常人提供的,是为热爱生活力行节约崇尚环保的文化人提供的,真难得,雪儿想,心里暗暗赞叹酒吧的主人,这里酒水的价格不贵,雪儿要了一倍三元的咖啡,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喝水了。

    午后两点左右,气温稍稍降了一点。雪儿也轻松了许多,在这个地方她找不到紧张的理由,没有人愿意多看她一眼,甚至服务生也是送上来咖啡就不见了,人间蒸发一般。这地方真是与众不同啊,别的酒吧都安排服务员紧盯着客人的需要生怕错过每一个赚钱的机会。这里则不然,文化味很浓,商业味很淡。于是雪儿全身心放松,脸上带着淡淡的甜甜的笑容,她珍惜自己的这份瞬间幸福。她努力观察着每一个人,不动声色,期待有机会见到酒吧的主人。雪儿很坚定地认为酒吧主人是个有品位的人,至少不会象庸俗的北京男人那样不懂装懂神吹乱侃。他应该不是一个势利的人,应该不会对一个打工的女孩有歧视吧,至少应该不会哄堂大笑吧,雪儿推想着。

    不一会儿,从酒吧侧门进来几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或许不该叫他们男人,都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衣着华丽却不张扬,另类却让人感到舒服。身材挺拔,身体健硕,皮肤洁白,脸上露出天然的不加修饰的笑意,显得蔼然可亲。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乐器,让人感觉那些乐器就是他们和世界对话的语言,看得出来他们是狂热的音乐人。没想到还能听一场免费音乐会,雪儿不是音乐发烧友,但她一直都认为音乐是真正广阔无边的东西,所以高兴极了。她注意到那几个人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客人们都侧身把脸转向舞台,没有语言,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自然,看来或许是每天都有这样的活动吧,雪儿想。

    演唱开始了。主唱深情款款地唱了首《亲爱的小孩》,博得掌声无数,雪儿也跟着喝彩欢呼。音乐会渐入佳境,客人们脸上都带着笑。大家不会知道坐在他们中间的这个女孩是个流离失所的人。身处陌生的环境,无人知道她的过去和背景,这对雪儿来说是一种解放。生活里竟有真实的幻景出现,它让雪儿忘记了自己的过去,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一切使雪儿感到安全,觉得切断了自己与真实世界的联系。帮她在遗忘和麻木中获得片刻幸福。有时雪儿渴望一切都熟悉起来,那样让人觉得安全,有时雪儿希望世界变的陌生,就像现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一样,那样也让人感到安全。更多的时候雪儿自己也搞不清楚陌生的世界和熟悉的世界哪一个更安全,有时她觉得熟悉的和陌生的世界都不安全。乐队唱了很多经典老歌,是那些听了可以落泪的声音,熟悉的旋律让心变得温暖,雪儿看见前方几个年轻女孩流下了眼泪。雪儿最喜欢那个鼓手,他对节奏的把握恰倒好处,对每首歌曲他都能从容不迫地从流淌的歌声中把气氛推向高高的颠峰,带入平坦的原野,然后再把你拉入阴冷的山谷。他面容安静,神情那么专注,从不朝台下的客人看,仿佛独自一人置身荒漠为蓝天演奏。此时他把所有的情感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到在那架子鼓上,似是要把所有积淀太久的情感一下子都倾泻出来。到**时,雪儿看见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随着鼓声剧烈抖动着。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潮湿了衣衫。他的头和长发埋在鼓上,脸都要贴上了。雪儿一眼不眨地盯着他,这一时刻世界因他而安静,雪儿因他而入迷。

    向窗外瞥了一眼,雪儿发现天色暗了很多。她吓了一跳,打了个冷战,立即把感情从音乐和那个鼓手身上手回来,从眼前不真实的幻觉中逃离。时间过得怎么这么快,雪儿咬住嘴唇,有点恨自己,开始责怪自己不务正业。对夜的恐惧让她的心七上八下砰砰乱跳。她低下头,责怪自己忘记了流浪者的身份,骂自己摆不正位置,没心没肺。不知怎么回事儿,妈妈苍老的面容和故乡萧索的荒村浮现在眼前时,负罪感立即浸没了整个的身心,已无心欣赏音乐和鼓手了。鼓手的身影变得模糊不真实,音乐瞬间变成千万只碎片,漫天飞散,不再流淌,不再安宁。夜黑了,夜色荒寒不再温柔。雪儿催促自己快点行动问问这里要不要人,趁着夜色尚早,尽快为自己寻找一个栖身之所。正当她想行动的时候,那位主唱说话了,他说,亲爱的朋友们,我们一起创造了风中篱笆独特的文化,在此向长期以来一直给我们支持的新老客人一并表示感谢。为此,我们台上台下互动起来,好不好?

    “好!”客人们齐刷刷地应着。

    “那么好。。。。。。”那位主唱期待的目光在客人身上飘来荡去。

    “不好,”雪儿倒吸一口冷气,发现那人把目光停在了自己身上。

    雪儿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火辣辣地热,连忙低下头,回避了他锐利而热烈期待的眼睛,但是主唱并未因此而饶过它。

    “那位后排年轻漂亮的小姐,请你和乐队合作,为大家唱首歌好不好?”客人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向雪儿投来。热情得让人没法拒绝。

    雪儿不想扫了大家的兴,不愿破坏这里的气氛。她觉得只要自己还在这间酒吧里,就要对整体的氛围负一份责。雪儿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抚了抚长发,向大家微笑致意,缓步走上台。台下掌声如潮,观众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这是雪儿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唱歌,又有这么多人,心里难免紧张,她努力让自己平静。示意鼓手开始的刹那,雪儿看见那位鼓手清澈幽深的眼睛,象瑞士的湖泊,是那样安静温润,雪儿控制着自己,终于没有被电倒。开始心无旁骛地唱起来了。歌的名字叫《亲爱的小孩》。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送给你们这些都市流浪者,”台下掌声响起喝彩连连。她看见那位鼓手鼓励的眼神和浅浅的笑容,感到片刻温暖。雪儿想到唱完这首歌自己又要进入外面的黑暗中,觉得自己就是一过客,眼前的欢呼喝彩有点象幻觉。第二遍,她唱得很深情很投入,有一点哀伤,有一些悲凉。最后,有的客人被感染得流下眼泪。走下台时,客人们此起彼伏的喊声: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回到座位上雪儿有一点高兴,因为大家都很快乐。她把最后一点咖啡一饮而进。

    “为什么选了这首歌?”那位鼓手过来了,端了两杯葡萄酒。

    “喜欢它的旋律和感觉。”雪儿轻松地应着,和他谈话时,雪儿觉得安全。他是那种女孩子脱光衣服躺在床上大叫上来他都不会有生理反应不会想入非非不会身不由己的男人。雪儿第一眼看他时就这么觉得,所以说起话来也就能直奔主题了。

    鼓手把葡萄酒递给雪儿,向后甩一甩长发,没说话。相对于那些终日喋喋不休唾沫横飞的男人,他话很少,有种沉默的魅力,雪儿喜爱他这副样子。他对雪儿的话经常不置可否,有点神秘。他的眼神温暖面容安静却让人难以靠近。过了一会儿,他说,唱第二遍时候,你好象想起了什么?问这个问题时,他低着头,眼睛也没有看雪儿。他用长发遮住了自己的脸和眼。雪儿稍稍迟疑了一下,说,是的,然后雪儿喝了一大口葡萄酒。你怎么知道?雪儿问。

    “感觉吧,我感觉很准的。”

    “恩?”

    “你的整个身心好象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有些哀伤。”

    “是”

    “生活总有苦难,但也有美。”

    “我正在转身离开,告别人生的一个阶段,突然发现一种痛,因为无法归依。”

    鼓手透过长发的缝隙看了看雪儿,不冷不热。他看见雪儿的眼里有液体渗出,立刻转移话题。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吴雪。叫我雪儿。”

    “多情的名字。我叫令狐白杨,”鼓手抖落了烟灰,“是风中篱笆的主人,叫我令狐或者白杨都可以。”

    “令狐大哥好!”

    “哈哈,此令狐非彼令狐也,不过我还是蛮喜欢当哥哥的。”又一阵爽朗的笑,可爱而甜美。雪儿没有象某些女孩那样说,“我认你做哥哥吧”这样的话。她想自己是个流落街头的人,无力经营,无力想念。不可确定的未来,不可预测的未知使雪儿努力拒绝开始,她害怕这会是又一个充满破碎和告别的记忆的开端,对姗姗和陈迪的想念已经让她够受了。所以才刻意躲闪,尽管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可靠,有一双清澈幽深勾魂摄魄的眼睛。令狐也没有要求雪儿做他的妹妹,他很聪明,避免了尴尬。

    “酒吧的名字是你起的?”

    “恩,喜欢吗?”

    “喜欢,但它太冷了。”

    “别人都这么说,可它适合我某一时刻的心境,我相信会有很多人和我有同感。”

    “什么时候的心境?”

    “过去和现在。”

    “哦,第一眼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些触动,虽然冰冷,却也温暖。原来它的主人也有如此的感受。”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是种奇妙的东西,能流星赶月般拉近彼此的距离。窗外天色已经很暗,寥廓空蒙的天空越发显得暧昧浑浊,仿佛千万鬼影从冥界降下,撕打成团。不知从何时起,下起了雨水。

    “我知道你的心情时是在你唱第二遍的时候”,令狐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很认真地看着雪儿。

    “有什么不同吗?”

    “第一遍用身体唱,是应付;第二遍用心唱的,是在呼喊,让人心痛。快把我撕成碎片了。然后我就过来了,想倾听。说吧,你的记忆,人或往事。”雪儿的脸颊迅速泛起红晕,被人关注和理解,又难得又幸福。

    “坚持梦想。很久。然后。放弃。破碎的记忆。战争。我在和时间战争。在它还没有把我母亲从这个世界上带走之前。流浪。”

    令狐不再吝惜自己的眼神,盯着雪儿的眼睛看了两秒。那双明亮清澈,干净得让人心碎的眼睛。不是那种在都市的红尘中随波逐流的红男绿女们所固有的哀怨,是绝望之中的灼灼光华。令狐洞见到这是她身上剩下的最可宝贵的财富,从那双曾经沧海的眼里,看到创痍满目,看见二十年的时光从这个女孩的眼睛里飞出,破碎,无常,残缺,飘零。雪儿在密云不雨的关头表现出的从容如一泓池水融化了令狐的心。他是这个寂寞城市里孤独的演奏者,见到雪儿有见到知音的感觉。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令狐白杨伸出手,雪儿把手放在上边,“你有家吗?”

    “有,有妈妈,我必须迅速挣得一笔钱给她医病。”

    “你有栖身之所吗?”

    “没有”

    “那你去哪里住?”

    “不知道”

    “你没有工作吗?”

    “还没找到”

    “我明白了,如果你不嫌弃,就在这里停下吧。你可以端端咖啡,唱唱歌。”

    “好,”雪儿掩饰住自己的兴奋,笑得如樱花盛开。一夜安睡的幸福,竟来得如此迅速。

    令狐为雪儿找了个单间,里面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有空调,电视,浴间,房间不大不小,明亮雅致。雪儿似乎接受不了突然到来的给予,高兴得脸都红了。令狐说,你累了,洗洗澡,好好睡一夜吧。雪儿微笑着说恩。洗过澡后,雪儿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天大亮——她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睡了。

    自此以后,雪儿就留在了风中篱笆。令狐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对她笑,雪儿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两人相处得非常愉快,令狐聪明地与雪儿保持适度的距离,让她感到安全。后来雪儿慢慢知道,令狐是前几年从这个城市里另外一所大学艺术系毕业的大学生。在这样一个饿死艺术家的年代,他一直坚持着自己的艺术理想,但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毕业后,他找了一家薪水不错的外企,签了约,后来发现那里无论从环境和发展空间上都与自己的理想和志趣相去甚远。便辞职自办酒吧,创建了这个城市很有名的地下乐团。每天在薄暮和子夜之间用音乐诉说喜悦和忧伤,也曾在目迷五色的城市街头洒下泪水,也曾为理想囊空如洗流浪远方,如今则安于平淡,在音乐中寻找出口,相信否极泰来。雪儿明白了为什么他能在重重暗影之中洞见自己的灵魂了,不一样的路途,一样的漂泊。

    她化感激为勤奋,帮令狐把酒吧打理得井井有条。这间酒吧一开始就被令狐植入了一种反叛的使命——为都市中无数个空虚的灵魂安置栖身之所,超越名缰利锁的纠缠,在鬼影绰绰之间为守望心灵而孤独站立。它的使命决定了它脆弱的生命,实际上酒吧的经济效益一直不是很好,略有收益勉强维持而已。雪儿心里暗暗佩服令狐,工作得很努力,她的工作还算清闲,每天端端酒水,偶尔也一展歌喉,唱唱那些校园民谣。

    雪儿在风中篱笆的日子平淡而略带幸福地过着,这里给她的月薪是五百元,她知道令狐已经尽可能多给她了。这里本来并不缺服务员,是令狐同情她才把她留下来的,他说自己看见一个单薄的女孩在风中飘心就会很痛,因为自己曾经打拼过辛苦过。雪儿觉得五百元已经够多了,酒吧效益也不太好,她不好意思要求更多的报酬,太多的事已经让雪儿感激不尽了,自己又没为酒吧做什么事。

(https://www.tbxsvv.cc/html/36/36519/9502117.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