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轻吟腰间椎骨尽碎,到了山上依然昏迷不醒,便救得性命,此生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吟风门上下无不悲愤万分,卓尔跪在师父床前不肯离开,定要守到师父醒来。他本是个乐观淡泊的青年,这几天接连不断的沉重打击,已经把欢笑永远地从他脸上荡去,他此时无暇去想报仇的事,一心只盼着师父醒来。
天亮时风轻吟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一脸憔悴的、几天之间仿佛变了个人的卓尔,眼角滚下两颗泪来。这件事对风轻吟的打击也是巨大的,叶茂然一掌打碎了他的骨头,更打碎了他的心。
“师父,对不起!是我累你受此重伤。”卓尔见他终于醒来,哽咽不成声。
“卓尔,你师妹呢?”风轻吟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少爷,你别担心,采衣在自己家里,应该没事,叶茂然再狠毒,想来也不会杀了自己女儿。幸亏她帮着我们,不然只怕大家全都要死在叶茂然魔掌之下!”风伯抢答道。
“卓尔,你还要报仇吗?”
“师父,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叶茂然这等恶贼,若任他逍遥自在,天理何在?我爹娘九泉之下,如何能瞑目?师父这一掌之恨,如何能消?”
风轻吟闭上眼睛,良久方慢慢睁开:“卓尔,师父也没别的话说。只求你两件事:以你现在功夫,不是大师……叶茂然对手,千万别枉送了性命,一定要学成好本事,方可去找他;另一件事就是,作恶的只是叶茂然,与旁人无关,你杀他一人便可,切勿伤及无辜。”
卓尔用力点头。
“你还喜欢采衣吗?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采衣是个好姑娘。师父原本想让你们将来成亲,叶卓两家做了亲家,就此化解往日的仇怨,哪料到……你对采衣又有什么打算?”
卓尔看着师父悲悯而落寞的眼神,自己的心也开始细细地痛,另外一种痛,家破人亡的巨痛也淹没不了的细细的痛,那是为采衣而痛。他沉默片刻,抓住师父双手决然道:“师父,叶茂然我是一定要杀的,采衣我也是一定要娶的。”
风轻吟和风万里诧异地对望了一眼,又同时望向他,两人都面有忧色,他们心里的担忧是一样的:这孩子,将要走一条怎样艰难的路啊!
接下来几天里,风苑一切事务全由风万里处理安排,他让风罡的八名弟子到东临山脚下上山必经的路边开了一家武馆,一来是为了防止叶茂然上山偷袭;二来可多收些弟子,壮大吟风门实力,顺便打探叶茂然的消息。山上却只留仆佣伙夫和风轻吟、风万里、卓尔三人。卓尔因怕叶茂然杀害刘四泄愤,把他全家也接到东临山,刘四的儿子在山下武馆对面开了家饭店,刘四却不肯跟儿子一起,非要留在山上伺候卓尔。
一切安排妥当,这天夜里,风轻吟风万里叫来卓尔。卓尔见他们郑重其事,知道必有要事相告,关上门垂手伺立一旁。
“卓尔,你坐下。师父现在要把本门中最大的一个秘密告诉你。”卓尔一听瞪大了眼睛,走到师父床前慢慢坐下。
“我爹号称刀剑棍三绝,但他最喜欢的却是剑法,我们当初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最喜欢这并不厉害的吟风剑法。直到我爹临终前才告诉我原因,这件事风伯却是早就知道的。近百年前江湖上有个异人,武功高强不说,尤通音律,善铸剑,此人性情孤傲,年轻时闯荡江湖,未逢敌手,后来有人仗手中宝剑之利,打败了他,他不服气,上山下海,遍求异材,终于不知给他从哪里弄来一块奇物,通体透明,非冰非玉,质地坚逾金铁,扣之铮然作响,如鸣琴击玉。他便用此物铸剑,花了五年功夫,方成一剑,剑名泣血。此剑与别的剑全然不同,奇特之处,你日后自知。他仗此剑重入江湖,四处挑战,剑下江湖好汉死伤无数,一时人人谈之色变,后来他与自己平生唯一的知己论剑时,失手杀了朋友,他痛不欲生,从此退出江湖,隐居在这东临山上,收朋友的儿子做了他唯一的弟子,并将一身功夫尽数传给他。他朋友的儿子就是我爹——你师公。”
风轻吟重伤未愈,一口气讲完这许多话,已累得气喘。卓尔赶紧让他歇会儿,风伯递过来一杯水道:“少爷,后面的事我自跟卓尔说,你歇着吧。”他点点头,示意卓尔:“你随风伯去取剑,关于这剑的事,他比我知道的多。你若想报杀父之仇,恐怕全赖此剑了。你们去罢。”说到后来,已是声细如蚊,双眼微闭,显是累极了。
风万里带着卓尔借着月光往眠风潭走去,到了潭边,风万里让卓尔站着别动,自己衣服也不脱就跃入水中不见了踪影。卓尔担心他的安危,在潭边焦急地走来走去,若非风伯事前叮嘱,他恨不得跳下水去找他。约摸一盏茶功夫,风万里才从水中钻了出来,怀里抱了一个三尺来长的匣子。风万里从水中一起来,便坐在地上,要打开那匣子,卓尔让他先回去换件干衣服他也不肯,便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
此时正是七月十五,月光照在潭边草地上像点了灯似的清楚,风万里拆开匣子外面包着的几层防水油布,露出一个黑色长匣子,打开匣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把宝剑。风万里将那剑拿在手里,感慨万千道:“我家老太爷无辜死于此剑,它主人为此将它沉入潭底几十年!今日方重见天日!”他恭恭敬敬地将剑重又摆在匣子中,拉卓尔一起跪下拜道:“祖师爷、老太爷、老爷在上,老奴风万里违背先祖遗训,取出此剑,实因吟风门中出了恶徒,滥杀无辜,且必将祸及江湖。这才请出祖师泣血神剑,斩妖除恶,待事成之后,决不仗此剑扬威江湖,必让它重眠潭底。”卓尔见他说得郑重,也跟着一起磕头起誓。做完这套仪式,风万里才抱起匣子回到风苑。
卓尔房中。
灯光下,他终于看清这把神秘的宝剑。
剑鞘是用蟒皮制成,十分柔软,若剑不插入其中,可以像布一般卷起。卓尔慢慢抽出剑身,才抽出几寸,一缕沁骨的寒意便扑面而来,果然是把异剑——剑身长约三尺,通体透明似冰,最奇怪的是剑身上每隔一寸左右便有一圆圆的小孔,大小如一,从剑柄直至剑尖,共二十四个,细看时,会发现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槽把这二十四个圆孔连在一起。端的是不同寻常。卓尔轻轻地在桌角上一切,桌角一小块便跟豆腐似的无声无息地掉下来。他轻声喝彩道:“风爷爷,果然是把好剑!只不知这剑身小孔有何功用?”
“这小孔妙处你明日用时便知,一下却说不清楚。你还是看看剑鞘上的铭文吧。”风万里说着递过蟒皮剑鞘。
“剑鞘上还有字?”卓尔接过来就着灯光细看,果然剑鞘两面都刻着几行字,正面刻的是:余铸此剑,初时只为逞强,欲待剑成后饮尽天下高手之血!乃费尽心机,于剑身凿二十四孔,出招时则风过有声,扰人心魂,刺入敌身时则血自孔中滴落,如泣时之泪,悲凄莫名。剑成之日,武林中血腥骤起,死伤于此剑者,不计其数。然一日与挚友论剑,谈笑间此剑竟不为我所控,令吾友无端丧身剑下!悲痛之余,亦大惑不解,求教于一前辈铸剑高人,方知此剑材质灵异,余铸剑时,心怀血腥之念,杀意入剑,剑成后饮血过多,已自成杀气,数日不饮血便失控于主人,酿成祸端。余反思前事,果不其然!遵前辈所嘱,沉剑入深潭,不复使用。后人若有得此剑者,切记宝剑双刃,伤人亦伤己。
卓尔看罢这段铭文,心有所动,但想到全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暗道:“我只杀叶茂然一人!便沉剑入潭,断不会多有杀伤,害人害己。”想到此,心下释然,又去看剑鞘反面铭文:泣血剑无招,全凭声音驱剑,依剑身刺出时平锋、直锋、斜锋、旋转时声音不同共列四式:余音绕梁、昆岗凤鸣、巫峡猿啼、月夜鬼哭,此四招得心应手,剑必饮敌血,血封剑孔,一时万籁俱寂,泣血无声。使剑者若能心意与剑声合一,则泣血剑法练成。悟者无师自通,惑者得此剑徒得一利器耳!——这一段铭文讲的却是练泣血剑的方法。卓尔沉浸在这段文字所描述的剑法妙境中,心里想着叶茂然的血顺着剑孔往下滴落的情景,忘了风伯还在身边。
“怎么?看傻了?卓尔,风爷爷要叮嘱你几件事:你练此剑切不可让他人知道!我和你师父安排你师叔他们去山下开武馆,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怕此剑重出的事传入江湖,到时别说练功报仇,吟风门只怕永无宁日!你剑法未成时,不得下山,每天只到一个地方练剑,那就是临风崖。早出晚归,中午吃饭我和刘四爷自会送去。其他人等,一概不许靠近。还有一事更为重要,杀叶茂然前,休让此剑沾血,杀了叶茂然后便封剑沉潭。老爷当年告诉我,说他亲眼看见祖师爷一段时间未使这剑伤人,剑便整夜嗡嗡作响,使剑时仿佛灵蛇在手,全不受控制,以至祖师爷无奈之下,只得以剑刺死自己的坐骑,以平剑身杀气,此后便沉剑入潭。也正因如此,老爷虽知此剑神奇,终其一生,也从不曾染指。这几件事你能答应吗?”风万里说这些话时脸色凝重。
卓尔起身深深鞠了一躬:“风爷爷,您看着我自小长大,卓尔非那穷凶极恶之人,我要杀的只有叶茂然一人而已。若能报得父母、师父大仇,卓尔全听风爷爷的。”
“好孩子!你收好剑早点歇息,从此剑不离身,睡觉时也贴身放着。我明天陪你去临风崖练剑,此中诀窍,我略知一二。”
临风崖上。
卓尔抽出泣血剑,一阵突然而起的尖利声音让他全身一紧,宝剑差点失手落地。站在他身边的风万里笑着接过剑来,迎着呼啸的海风慢慢变换剑身角度,果然剑孔中发出的声音时高时低,时尖时浑,时急时缓,变幻莫测,声音虽不如海浪拍崖声响亮磅礴,但却极有穿透力,于阵阵轰鸣中仍能听得清清楚楚。风万里把剑递给卓尔:“你今日暂不练什么招数,只听剑声,感觉剑身当风角度不同时,声音有何区别,每天都要听,直至了然于胸,声音完全不能干扰你,且仿佛只是泣血剑跟你一人的对话,便有小成了。若达不到此境界,练也无益。”卓尔点头,接过剑试起风来。风万里悄然退去,不再打扰他,由他一人独自体会。
一连几天,卓尔天天上临风崖听剑声,开始时只觉或刺耳或顺耳,跟海浪声混在一起,听不出所以然来,但他身负血海深仇,只报仇一念,不想其他,加之崖上只自然之声,没有半点人声,当他静下心神时,渐渐便能将剑声与浪声分开。十天之后,耳中已是只有剑声,再无海浪声了。一月后,他闭上眼睛也已经能根据剑声,清楚地分出剑刺出时剑锋是平是斜是直,剑孔发出的声音也不再能扰乱他的心神了。风万里见他进展如此之快,心下大喜,便让他试着以平锋、斜锋、直锋三种不同出剑方式使吟风剑法。开始时,卓尔觉得极不顺手,他平时使剑,出手时会想到方位准头劲道,这等只注意剑锋以及声音的剑法,还真没法好好使。但他知道这应该正是泣血剑与众不同处,每日里静下心来,从平锋开始,在临风崖上临风练剑,花了两个月时间,才终于做到无论刺向何方的一招,剑锋皆平出,一套剑法使完,始终只有一种声音呜呜作响。接着他又花了三个月时间,全用直锋,直锋既受风力影响,又受他已经熟练的平锋影响,声音更比平锋时响亮得多,以至多花了一月时间才能做到出剑时招招直锋。斜锋花的时间更长,用了四个多月,一来剑锋角度拿捏困难,二来声音实在干扰太大,真如同巫峡猿啼,其声尖利刺耳,极扰心神,卓尔主要精力倒要用来收摄心神,与那声音契合。他原以为旋转出剑一定要用更长的时间,却不料不到两月便熟极而流!原来前面三种基本的出剑方法熟练掌握后,卓尔于剑道上的理解与技巧,已经有了质的变化,一招一式使出来,与从前大是不同,旋转是前面三种的综合,他早已了然于胸,只须揉合在一起,自然快了许多。此后他每天把泣血剑四式随意组合,依着自己对声音的感觉出招,那种人剑合一,仗剑吟风的感觉,自己也极是陶醉。
风万里见他泣血剑上造诣,已是突飞猛进,虽未与人过招,但剑上威力,观之令人胆寒!便每日里在风轻吟面前赞不绝口。说得风轻吟心也动了,念叨着要去看看。但他瘫痪在床,上崖极是不便。卓尔和风万里两人一商量,决定找个月色好的晚上,在眠风潭边演练给他看。
这晚月色如水。卓尔风万里两人用竹榻抬着风轻吟往眠风潭去。安顿好风轻吟,卓尔手执泣血剑,缓步走到潭边,他看了一眼潭中月亮圆圆的倒影,突然想起自己与采衣潭边比剑的事来,一时竟痴了过去。这一年多来,他于夜深人静时也常常想到采衣,但他不敢放纵自己的思念,每逢采衣音貌出现脑中,他便强令自己不去想她,用父母弟弟他们的惨死驱去采衣的身影。
“卓尔,发什么呆?怎么还不开始?”风万里轻声提醒他。
卓尔一转身,行礼道:“是!请师父、风爷爷指点!”言毕泣血剑剑尖朝天,向右划了一个圆圈,正是吟风剑法起手式。月光下只见剑身放射出迷人的光华,更伴着一阵起伏幽雅的呜咽之声,如泣如诉。风轻吟和风万里都只觉得心一跳,睁大了眼睛。
月光下、草地上,卓尔白衣胜雪,宝剑似冰,虽潭边无风,他一招递出,则必有风相随,有声相随;快时其声若急哨,令人心跳加快,慢时则声如洞箫,闻之竟昏昏欲睡。风轻吟对吟风剑法何等烂熟于胸?此时看来听来,竟目瞪口呆,心神不定,自忖若自己不受伤,也已不是卓尔对手了,光这声音自己就无法不受其扰。卓尔直如一个舞者,不光有形有态,更难得的是有声。他使完一套吟风剑法,纵身跃到潭边,泣血剑向水中月影直劈将下去,剑一沾水,一直呜呜不绝的剑声骤然停息,谷中一片寂静。卓尔泣血剑用力往上一挑,潭水竟哗地一声被挑起一道白色水墙,水墙褪下后,卓尔直指月亮的泣血剑上,亮晶晶的水珠从剑身孔中如下雨般一滴滴落下……
风万里、风轻吟两人看得痴了,半天方回过神来。风轻吟击掌叹道:“当真是名不虚传!想不到才半年功夫,卓尔便有这等境界!怪不得我爹最喜剑法,想来是他当年曾亲眼见过祖师使泣血剑,一生难忘,原来这吟风剑法的真正威力须得泣血剑才能发挥出来!”卓尔还剑入鞘,走到师父身边蹲下问道:“师父,我可以去找叶茂然那老贼吗?”风轻吟沉默不语,以卓尔这等神奇剑法,叶茂然当必死无疑!可他却没有即将报仇的快感与期待,反而隐隐觉得难受,个中复杂滋味,难以言表。风万里道:“卓尔,报仇不急在一时,我觉得你使这泣血剑还有些拘泥于吟风剑法,剑鞘上不是写着泣血剑无招吗?我想你还须练到出剑时再不受任何剑法影响才可去找叶茂然报仇,以保万无一失。你过来!”他一伸手抓住卓尔手腕,暗暗用劲,要试他内力。他因刚才见卓尔以剑挑起水墙,这非是剑法高明,实在是内力惊人,心里有点不敢相信卓尔怎么在短短一年中,内力便有如此成就。哪知他内力一到卓尔掌上,便被一股强大的内力推回,他加大内力与之相抗,对方也随之增强,他内力要想前进一寸,就如一个举着大盾牌的人要逆着狂风往前走一样寸步难行。风万里吃惊地抬头看卓尔,见他面露奇怪之色,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敢再试,缓缓收回内力。“风爷爷,你怎么了?”卓尔不解地看着他。
“卓尔,你这一身深厚内力从何而来?”风万里问。
“什么深厚内力?我没有练内力,只练剑。”
“你风爷爷说得对!我倒忽略了这一点!你刚才一剑挑起水墙,那不是剑法,是内力!”风轻吟指着潭边一块大石,“卓尔,你用力打那块石头试试。”
卓尔依言走到大石跟前,呼地一掌击出,只听一声巨响,大石碎成几块,四处飞溅。卓尔又惊又喜,看看自己双手,又回头看看师父和风伯,一脸迷惑。
风轻吟和风万里也吃惊地对望了一眼,不明白卓尔内力怎么一年之间,就如此之强,看样子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三人只隐隐猜到可能跟练泣血剑有关。
其实卓尔一身内力却是得益于临风崖上的大风!风罡的师父当年选择隐居东临山,正是看上了这儿的风,尤其临风崖上。卓尔在临风崖练剑一年多,这一年里,他不光要练剑。更要用身体与崖上劲风相抗,便坐着不动,也要去抵受狂风,实在是于不知不觉中时时在练内功,以至成了一种身体习惯。而凝神听剑声又让他心神如一,不受外扰。武林中各门各派的内功心法,都要求修练者心定,愈是淡泊宁静者内力修为愈深,便是这个原因,心思不定的人修练内功难有进展,而修练过程中心乱,又往往会导致走火入魔。卓尔的心神如一正是他内力长进的最大支持,也算是大自然中的狂风跟他开了一个让人惊喜的玩笑,在一年的劲吹后,留给了他一身的内力。
自看了卓尔演练泣血剑后,风轻吟便很少说话了。他心中痛恨大师兄无情无义,心狠手辣,杀二师兄全家已令人发指,背后偷袭,重伤自己更是伤在身上,痛彻心肺。瘫痪在床的这一年多里,他常常夜不能眠,泪流满面,不明白当年亲如手足的三兄弟怎么就成现在这样子了?死的死、废的废、作恶的作恶……他恨叶茂然,盼望着卓尔早日学成下山,为他父母家人报仇,可现在眼见报仇在望,心里又惘然若失。不能叫卓尔别报仇,叶茂然的确死有余辜,可是以后呢?报仇以后呢?仇恨会就此了结了么?他不敢多想。卓尔不知道师父的心事,他依然每天上崖练剑,也不再拘泥于吟风剑法。倒是风万里发觉他有些不对劲,心里知道他从小善良宽厚,便叶茂然这等作恶多端之徒,知道他将要死于卓尔剑下,还是心有不忍,这是天性使然,劝也无用,索性不去劝他,只专心打探叶茂然的消息,寻找合适时机报仇。
这天傍晚,卓尔从临风崖下来,正要先去看师父,走到门外,听到风万里在里面跟师父说话:“少爷,这件事恐怕得瞒着卓尔。他若知道采衣要嫁人,还不得伤心死!你记得他说过的话吗?采衣是一定要娶的!我担心告诉他后,有采衣在,他不能专心对付叶茂然,报不了仇事小,弄不好反为叶茂然所害!若采衣嫁了,他倒能专心对付叶茂然了!你看呢?”
“嘿嘿!我当年一番苦心,全成泡影。这两年叶茂然没有上山来赶尽杀绝,全仗采衣以死相要胁,可见那孩子心里是有卓尔的,只是偏碰上这样的父亲!在我看来,她跟卓尔一样苦命!对了,她嫁给谁?是自愿的吗?”
“怎会是自愿?我叫去打探消息的人偷偷见了她一面,回来说采衣一见他便告诉他自己要嫁人了,话没说完眼泪直往下掉,分明是不情愿的。她要嫁的人听说是江南千手佛罗天成的大公子罗一舟,罗天成在江湖上交游颇广,这倒给卓尔报仇添了许多麻烦,唉,跟不跟他说呢!”
卓尔的心一阵巨痛,在门外呆立片刻不能动弹:风爷爷跟师父一直都有采衣的消息,只是没有告诉自己而已!他一咬牙,推开了门。
“师父,风爷爷,采衣嫁人是哪一天?”
“卓尔!”屋里两人齐道,他们知道刚才的谈话已经让他听到了,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他。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卓尔倔强地望着他们,分明一副不知道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本月十六,还有十来天。卓尔,你有什么打算?”
卓尔在房中来回踱了两圈,突然停下:“师父,风爷爷,我就在十六那天去杀了叶茂然,再带采衣回来。”
风轻吟、风万里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惊呆了。
“你疯了?采衣出嫁那天,叶家自然是大宴宾客,听说江湖上不少高手都受到邀请,你那天去报仇,岂不是自寻死路?再说江南罗家又岂容你带走采衣?你杀了采衣的父亲,她不恨你或有可能,又怎会跟你回来?那到底是她的亲爹。”
“我知道,师父。我选择这一天去自有我的道理,我卓家灭门血案,江湖中人只怕并不知道是叶茂然所为,便有怀疑也不能肯定,他练成鬼影手的事,想来也是瞒得紧紧的,我此去正是要在天下英雄面前一并揭穿他!真相揭穿后还会有人帮他吗?采衣是我最爱的女子,我不管她是谁的女儿,一定要娶她为妻,决不会让她嫁了别人,江南罗家要找麻烦就让他找我好了。”
风轻吟长叹一声,闭目往后一靠,喃喃道:“卓尔啊卓尔,师父担心的是你自己。这仇你就是报了,往后也只怕再无宁日了。师父只希望你能像从前一样时时开心地笑,不要一生为仇杀所困。你出去吧。”
泼风山庄。
近年来声誉雀起的泼风山庄庄主的爱女叶采衣与江南武林名家罗天成的长子成亲这等大事,江湖中人自然不肯错过。山庄上下披红挂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江湖上各门各派前来贺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虽然山庄早有准备,但来客之多,依然嫌地方太小,叶茂然只得让家人在院子中摆起桌椅,一些藉藉无名之辈,就只能在院中喝酒看热闹了。罗一舟是近年来颇受称道的少年侠客,加之本身系名门之子,今日又得娶素以美貌著称的叶采衣,自然是志得意满,春风满面。叶茂然亲自领着他一一拜见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来宾,人人称赞他一表人才,恭喜叶茂然找得好女婿。
一番热闹未尽,吉时已到,罗家大红花轿早停在前院当中。锣鼓喧天中,喜娘扶出头罩红盖头的采衣,众人看不到她的容貌,只从袅娜的身姿,摇曳的步态,想像着她的花容月貌。采衣上了轿子,随着一声“起轿”,轿夫们正要抬起轿子,一声冰冷而清晰的“慢!”压倒了所有的喧哗,让众人吃了一惊,连吹鼓手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大家顺着声音方向望去——山庄门前站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年,他腰悬长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双手放在背后。来的正是卓尔。
叶茂然一见是他,脸色突变,眼中凶光一闪,向跟在身边的叶紫阳使了个眼色。叶紫阳大步上前,抱拳道:“这位兄弟,今日是小妹大喜之日,阁下若是前来道喜,那叶家自是感激不尽;若是想来捣乱,哼!我劝你还是识相点!”
卓尔上前一步,明明白白道:“我是来杀叶茂然这恶贼的!”
所有来宾闻言大哗!叶罗两家结亲的日子竟然有人找上门来杀人!而且指名要杀新娘的父亲,可不是闻所未闻的奇事?旁人不明所以,一时倒不便多言,却恼了叶茂然的新女婿罗一舟,自己结婚的时候竟有人来捣乱,这不是成心给自己难堪吗?
“哪里来的小子!敢在泼风山庄天下英雄前撒野,坏我好事,我先杀了你!”他正要上前,叶茂然纵身跃过花轿,轻飘飘拦在他前面:“一舟,此人是来找我的,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可与人动手。”返身又向卓尔道:“你要找的人是我,我今日家中有事,没功夫陪你玩。你另约个时间吧,我今天不杀你,你走吧!”
“哈哈哈哈!叶茂然!我就是专挑今天这个日子来找你的,这等好日子,正好做你的忌日啊!”卓尔放声大笑,全不把叶茂然等放在眼里。来宾们见他这等狂妄,不识进退,纷纷出言指责,有几个与叶罗两家关系密切的人,忍不住大声喝骂起来。几位颇有声望的长者不待人相请,大步上前,要来平息这场风波。
“这位公子,今日是叶罗两家成亲的日子,你此时前来寻仇,有悖人情,叶庄主宽宏大量,不计较你的无礼,且已经当着大家的面说了,愿与你另约日子,你若再纠缠不休,岂不是自讨苦吃?你还是走吧!年轻人,要听得人劝!”
“我与叶茂然这不共戴天之仇,任何时候报都不悖人情!各位前辈,我特意今日来此,正是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了结这件事!也请大家作个见证。”
“年轻人不自量力!叶庄主放你一条生路,你倒不知死活起来!江湖上谁不知道叶庄主侠义为怀,能与你这小子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若再在这里罗嗦,不用叶庄主动手,我等也不会轻饶你的!还不快走!”
“各位问我与他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我问在座英雄,舞风山庄卓家上下二十余口性命,能不能做我今天站在这里寻仇的理由?是不是比叶家嫁女儿重?在下正是卓家唯一后人!各位还叫我走么?”卓尔声音不大,却如同扔了个炸雷!两年前舞风山庄卓家灭门惨案,曾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中间也曾有传闻说是叶茂然所为,但因无凭无据,叶家也一片风平浪静,传言很快便不了了之,这件事也成了江湖中一大疑案,想不到今日竟然有自称是卓家后人的年轻人,跑到叶家来寻仇!叶茂然站在一边脸色阴沉,却一言不发。院中来宾们想到先前的传闻,议论纷纷起来。
“年轻人不可轻信人言,叶庄主与卓庄主乃同门师兄弟,当年更同称吟风三侠,便有误会,也断不至滥杀无辜!”
“各位,我母亲临终前亲口所言,岂能有假?两年前,我与师父曾前来质问,他做恶心虚,竟用鬼影手偷袭我师父,致使他终生瘫痪!我师父便是吟风门现掌门人,与他何尝没有同门之谊,他不一样痛下杀手?此事我亲眼所见,难道有假?家父若是与他公开交手,未必输于他,但家父却是被人在背后以鬼影手偷袭而死,请问,江湖上还有谁会这鬼影手?叶茂然就会!”
鬼影手从江湖上消失已有四十多年,除了一些武林前辈,知道的人不多,便年纪大的人,也多是听说,未曾亲眼见过。这时听卓尔言之凿凿,人人惊疑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叶茂然,叶茂然见大家看着他,干咳了一声,淡然道:“这里许多朋友与叶某相交非一日,素知叶某为人,在下会不会鬼影手,大家难道不知?我若真杀了卓家一门老小,又岂能容他活到今日?不知他从哪里听来谣言,以为是我杀了他全家,我念他惨遭家破人亡之痛,也懒得跟他计较,由他说去,各位江湖中的朋友自有判断。”他见大家半信半疑,话锋一转:“卓尔,我知道你喜欢小女采衣,但就算我不答应你们的婚事,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泄愤吧?没的让江湖中人笑话!”
叶茂然这一招端的厉害,那些来宾们本来还有点怀疑他,待见他镇定自如,由着卓尔说出这许多对他不利的话,毫不阻拦,足见他心底坦荡,鬼影手之说,到底无人亲见,似也不足为凭,到后来他竟说出卓尔是为儿女私情不如意,来此捣乱,倒大都信了叶茂然的话。一时笑骂之声不绝于耳,全是冲着卓尔去的。
卓尔再次仰天大笑,只笑得人人耳中轰鸣,脸上变色。
“好!到今日方知为何我父亲和师父二人武功不在你之下,却全输在你手上!果然厉害!奈何卓尔今天是非报仇不可!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都要让你现出原形来!”
叶紫阳早就按捺不住,抢过身边不知是谁的刀,欺身上前,刀尖直指卓尔森然道:“那也要看你配不配!先过了我这关再去找我爹不迟!”
他话刚说完,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卓尔从叶紫阳头顶纵过去,正落在花轿前面,腰中长剑不知何时取下,也不出鞘,就朝着花轿当中一划,朗声道:“你看我配不配!”花轿随着他这句话从中齐齐地裂为两半,众人齐声惊呼:“新娘子——”裂开的轿中端坐着一身喜服的采衣,她头上依然蒙着盖头,一动也不动,并不曾受伤。卓尔露出这手功夫,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他功夫了得。既连花轿都给劈了,这一场架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了。罗一舟怒发如狂,冲上来便要与卓尔拚命,叶紫阳也执刀抢上前,叶茂然一扬手示意他们俩退后,自己缓步上前,围观的人自然地退向四周,在裂成两半的花轿前,在端坐不动的新娘子前,空出了一大块地方,当中站着叶茂然和卓尔。
两年来,第一次与大仇人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卓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只杀你一人!杀了你,就带采衣走。我恨你,但是却爱你的女儿。请吧!”他唰地抽出泣血剑,把剑鞘塞进怀中。人群中轻轻地啊了一声,有人是因为卓尔的话,也有人是因为泣血剑与众不同的样子。
叶茂然脸色铁青,眼中杀气大盛,弟子早送来了他的刀。其实这两年他一直想去东临山上杀了卓尔,风万里等都认为是采衣苦苦阻拦才让他放弃,其实这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一来他毕竟曾是吟风门下弟子,师门之情,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点,杀风轻吟也并非他本意;二来那天风万里擒叶紫阳令他大吃一惊:自己在风苑多年,竟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一身功夫!因为不知道他武功深浅,也不敢贸然上山,鬼影手长在偷袭,但既已为风万里等人识破,就难发挥威力了。他自信卓尔武功暂时不足为患,风轻吟重伤不死已是命大,动武是不可能的,因此也就只是静观其变。又因为采衣深爱卓尔,他怕有一天自己再杀卓尔时,她会从中坏事,正好罗家来提亲,他便一口答应,既了了心事,又结交了一个大有背景的武林名家。本待女儿出嫁后就要动手除了卓尔这个心腹大患,谁知一切竟提前上演,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他心中再无半点容忍,此番是非杀卓尔不可了!
卓尔双眼紧盯着叶茂然,手中长剑向右划了一个圈,呜呜之声立起,人人心头一震:这剑好奇怪的声音!叶茂然一看便知是吟风剑法起手式,何等熟悉!不待他变招,手中钢刀一招月涌大江流,挟股劲风平削过去,卓尔身子急旋向上,拔地而起,泣血剑舞起一团银光裹住全身,一阵尖利的风啸声随之响起,围观者中内力差点的听着这声音已是牙齿打战,难受得不行。当卓尔落下时,一块红色帕子跟着落下,他刚才一跃而起,带起的风揭开了采衣头上红盖头。众人看时,只见她秀眉微蹙,眼帘低垂,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并不去看眼前这一场生死拚杀,看不出欢喜看不出恼怒更看不出焦急,倒见得是心中有无限伤痛。叶茂然却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样子,他吃惊的是刚才风啸声一起,他手中的刀竟跟着一震,心中极是烦躁!卓尔的第二招根本不是吟风剑法!而更让他难受的还在后面。卓尔手中的剑全不似寻常宝剑,出招也不循常理,乱七八糟中偶尔偏又夹了几招吟风剑法,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剑声,时而如风过柳梢,舒缓无比;时而似夜半鬼哭,闻之心颤;时而如昆岗凤鸣,高亢亮丽;时而又如巫峡猿啼,凄怨难当。卓尔本人如在风中,驱使的不是剑,而只是会杀人的声音!不到三十招,叶茂然已经是大汗淋漓,心神不定,三分精力放在刀上,倒要七分精力去与那千变万化的剑啸声相抗!这是什么剑?什么功夫?吟风门几时有这等功夫?难道是风万里那老东西教他的吗?他越想越是心惊,手下丝毫不敢慢了!
“泣血剑!泣血剑!这就是泣血剑!”来宾中一位老者突然大叫!声音极是惊惧。泣血剑当年饮血江湖时,这当中没一人见识过,但此剑之名,知道的人却多,只是不知它后来流落何方。他这一叫,许多人跟着叫起来,长辈曾经讲过的江湖旧事一一想起,关于这剑的种种神奇可怕之处,竟真的出现在眼前了!有人为了专心看二人比试,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其他内力稍差的人纷纷效法。
叶茂然一听泣血剑三字,心下冰凉:难道这就是泣血剑?这剑竟在吟风门中?怪不得这小子敢当着天下英雄孤身前来寻仇!他这一分心,手上刀哪还有威力,卓尔剑一旋,一点寒芒直向他眉心刺去,叶茂然挡格不及,双眼一闭:我命休矣。卓尔见他闭目待死,心念一动:不行!不能就此杀了他,须得逼他使出鬼影手,好教天下人知他真面目!闪念间,已倏然回剑,紧贴着叶茂然周身游走,叶茂然一觉剑气离去,在自己周身绕行,本能地使出一招星垂平野阔,要将卓尔逼开。卓尔待他身子矮下,刀锋贴地削向自己双腿时,轻轻往上一纵,一脚踩在他的刀上,用力不让他抽起,却将胸前卖了一个大大的破绽给叶茂然偷袭。这等稍纵即逝的良机叶茂然如何会错过?此时保命要紧,哪还顾得会不会暴露了鬼影手的秘密!一招鬼影手往上直拍卓尔胸前,卓尔待他那只黑掌伸出,身子往后微仰,大喝一声:“鬼影手!”吟风剑自下向上一挑,叶茂然长声惨呼,一只乌黑的断掌在众目睽睽之下飞上了半空!一直在众人耳边呜呜作响的剑声也嘎然而止!众人低头看时,叶茂然左手断腕上血如泉涌,泣血剑插入前胸约半尺深,在他的胸前到卓尔手中这一段剑身上,鲜血如雨如泪般从剑孔中滴下。所有人都被这惨酷的一幕惊呆了,泼风山庄一片寂静。此时再无人上前为叶茂然说话了,一来为泣血剑神威所震慑;二来叶茂然使鬼影手偷袭摆在眼前,卓尔方才所言看来属实,人人心中也对叶茂然的行为甚为不齿,不愿为他出头。
叶茂然瞪着一双绝望而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卓尔,卓尔毫不回避,唇角挂起一缕冷笑。
“我杀了你!”随着一声惨厉的吼叫,卓尔感到背后一股劲风袭来,他并不回头,抽出泣血剑,反手自胁下向后一刺,叶紫阳手中刀高高举起在半空,就此不动,泣血剑自他胸前穿胸而过,他有点不信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又抬头看看卓尔,手中刀咣地一声掉到地上,人也跟着倒下。只一转眼功夫,叶家父子便尸横就地,喜事变丧事,满院红红的喜幛,静静的来宾,非但不能让人感到喜庆,反而有一种大白天见鬼的恐怖笼罩着整个山庄。
“紫阳!我的孩子!”一个中年美妇呼天抢地地从里面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她扑到叶紫阳身上,用力摇着他正慢慢冷却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
卓尔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径直往采衣走过去,采衣仍然没动,不管是父亲倒下,哥哥倒下,还是母亲冲出来,她都没有动,就那么坐着。卓尔伸手扶起她:“采衣,跟我走吧。我们去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采衣什么也没说,顺从地站起来,梦游似的跟着他跨出了破裂的花轿。
“采衣!杀了他!杀了他为你爹爹哥哥报仇!杀了这狗贼。”凌宵如疯了般尖声哭叫着扑向卓尔,卓尔拉着采衣闪身让开:“叶夫人,跟卓家二十余条人命比起来,难道他死得冤么?至于令郎,他要杀我,我便杀他。你女儿我带走了,请你保重。”言毕,搂住采衣纤腰,双脚在地上一点,跃过墙头,飘然而去,身后凌宵的哭声笼住了整个泼风山庄。
风苑。
采衣跪在风轻吟病榻前,两年来,她首次见到待自己比父亲还亲的师父,被自己父亲害得废人般躺在榻上,泪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卓尔、风万里红着眼侍立一旁。
“采衣,好孩子!师父不知说什么好,你在山上陪师父住两天就回家去吧。”
“师父你……”卓尔急道。
“卓尔,你难道要采衣此时把她母亲一人扔在家里,陪你这个仇人?你杀的毕竟是她父兄!再说此番泣血剑重现江湖,大展神威,江湖中谁不垂涎?你哪里还有安静的日子过?你要采衣陪你经受所有江湖风波么?”
“不行!师父,谁要泣血剑就给他,我决不让采衣离开我!决不。”卓尔也跪了下来,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地大声道。
风轻吟不说话,慈爱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师父,师父!”卓尔轻摇着他的手,风万里过去拉起他:“起来吧,咱们先出去,让你师父休息休息。”
“卓尔,你仇也报了,采衣也带回来了,预备如何处置这把剑?”风万里一出门便问。
“风爷爷放心,我明天便把它放回原处。”
“放不回去了!你回来不到半日,山下已经送了几次信上来,大批江湖中人正往东临镇来,这剑,不能放回去了。”
卓尔一愣:“这么快就有人来了?都是为泣血剑吗?”
“江南罗家或许还为采衣而来。你有泣血剑在手,别人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只怕吟风门从此要在江湖上消失了!”
“风爷爷,你说该当如何?”
“我已经安排山下武馆的人全部自行解散,各自谋生,免受池鱼之灾。采衣,你若是愿意跟卓尔在一起,便跟着他;若是不愿,就自己回去陪你母亲吧。卓尔也一样,若想留在山上便留,若不想,只须悄悄离开,泣血剑你带着,此剑利害,你也清楚,该如何处置,自己看着办。你们俩做好决定后,我便要砍断扶风桥了。”
“风爷爷,你说什么呀!你和师父呢?你要我扔下你和师父独自躲出去吗?绝不可能!我不离开风苑,更不会离开师父和你!砍了桥,我们不是再也不能下山了吗?”
“我知道你们俩都是好孩子,但少爷已经这个样子,还能活几年?下山又能去哪里?我自然是陪他在这山上老死。你二人还是都走吧,到时候扶风桥断了,那些人的念头也就断了,你二人若在山上,这桥倒不能砍了。”
“不行,我不走。我不信那些人便能把我们怎么样了!采衣,你呢?”
自离开泼风山庄后,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听卓尔问到她,仍然没有做声。
“采衣,你说说话好吗?”
“风爷爷,你别砍桥,那些人要来就让他们来吧,他们若是上山了,不会找别人,自然是找师兄来的,你就领他们到临风崖来,我会让他们都死心的。”
卓尔和风万里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连两天,东临山下已经聚集了大批江湖中人,只是谁也不肯先上山。而在山上,卓尔采衣每天上午陪在师父身边,下午便双双坐在临风崖上看海听风。
“风爷爷,我不能再留着泣血剑了!昨天晚上它一直嗡嗡作响,我好担心。”这天晚上,卓尔悄悄跟风万里说。
“是么?想不到这么快就有反应了!这的确是件麻烦事,你轻易不要把剑拿出来,以免酿成大祸!”
第四天下午,两人并肩坐在崖上,看海鸥在蓝蓝的海面上优雅地掠过,风把两人的衣服头发吹得乱飞。他们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享受着这不会长久的偎依。
身后一阵响动:“他们在这里!”
卓尔轻声道:“终于来了!”两人站起来,转过身,窄窄的山路上,站满了高高矮矮的江湖中人,走在最前面的是罗天成父子和凌宵!
“姓卓的!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叶夫人,我和采衣真心相爱,你要别的什么都行,只有采衣不行!”
“臭小子,采衣是我罗家人,岂能任你强留?你趁早放了她,不然,就算你再厉害,能敌得过这许多江湖朋友?”
卓尔一声冷笑:“只要采衣吗?泣血剑呢?是不是更想要?”
“正是!那又如何?你若想活命,便把剑交出来!不然的话,你师父他们可就活不成了!”
卓尔脸色一变:“罗天成你敢!真卑鄙!我师父一个不能动弹之人你们也不放过!我告诉你,若敢动我师父一根指头,我要杀得罗家鸡犬不留!今日上山之人,都得死!”
采衣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拉拉他衣袖:“师兄,他们若真杀了师父,你便把这儿所有人都杀光了,师父能活过来么?”卓尔一呆,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姓卓的,你若真心疼你师父呢,就乖乖地按我们说的办。我罗天成言而有信,你交出泣血剑,当然,还有采衣,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师徒二人。”
“师兄,你肯听我一回么?”采衣双眼柔情似水地看着卓尔,卓尔哪还说得出一个不字,用力点点头。采衣一伸手:“你把泣血剑给我吧,用这把剑换一个我,行么?”
卓尔诧异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伸手解下腰间长剑,递给采衣:“采衣,这剑久未饮血,已难控制,你不要抽出来,小心拿着。”
采衣后退一步,迅速抽出了剑,一阵尖利的啸声骤然响起。卓尔大惊失色:“你……采衣,你要干什么?”
“采衣!杀了他,杀了他!给你哥哥报仇!”凌宵见采衣得到了泣血剑,疯狂地尖叫起来,叫声和剑啸声混在一起,说不出恐怖。卓尔看着采衣手中慢慢转向自己的剑尖,心中一片空白,他痴痴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转过身,面向大海。采衣手中的剑慢慢向卓尔递过去,山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她,只有风依然如故地呼啸而过,剑依然如故的声如鬼哭。采衣闭上眼睛,她想停下来,剑却不再受她控制,直向卓尔刺过去,剑锋全部穿透他的身体,只余剑柄在外。
卓尔缓缓转身,穿胸而过的泣血剑上,血如雨下,一会儿便染红了他白色长衫。他温柔的目光落在采衣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唇角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一如当年两人在山上学艺时,他曾经给采衣的每一个微笑。采衣看着他,也笑了笑,突然往前一扑,紧紧抱住卓尔,山上一片惊呼,泣血剑又穿透了采衣的身体,把两人串在了一起,两人的血从她背后露出的几寸长的剑尖上滴落,再也分不清是谁的了。采衣飞扬的白衫上点点殷红,雪地梅花般刺眼。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采衣柔声道:“师兄,我们到海里去做两条鱼吧!”
“好,永远也不再分开了。”卓尔拚尽最后一点力气,双足在崖上一点,两人从高高的临风崖上跃向大海,风把他们的白衣吹得如翻飞的旗,点点鲜血也被吹得飞散开去,海鸥在不远处盘旋,大海里的浪花张开怀抱,他们相拥着静静地坠入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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