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到明阳城中,已是正午时分,二人随意寻间酒店歇脚。上得楼来,赵、卓二人在西侧的一张空桌前坐下。
赵仲谋见身侧八、九张桌子旁边坐着二十余人,一边饮酒用菜,一边却不时抬头看着东面临街平台上坐着的一人,窃窃私语。赵仲谋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人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双眼似开又闭,也不知是醉是醒,一脸醉意之下,尤自掩不住其人俊美非凡之处。其人身前桌上摆放着二十余只鲍参翅肚之类名贵菜肴,左侧则是两坛二十斤的山西汾酒,右边桌面上零乱堆放着数十锭银子,约有二百余两,身后墙上,斜倚着一杆钩镰金枪。
耳听得身侧一人低声说道:“也不知这小子是什么来路,每日里就是在这神厨楼上不住地喝酒,晚上大醉之后,叫人抬到对面凤临院中嫖宿,接连十余日,天天如此,据说只此十余日间已将这神厨楼库藏的二十余种好酒都喝光了。”又一人说道:“可不是么?就连这神厨楼的老板、伙计也都受尽了折腾,可他就象个没事人似的,天天除了喝酒就是偶尔抬眼看看对面凤临院的姑娘,直弄得伙计们的头都大了,若不是念在他那堆银子的份上,只怕早把他赶了出去。”……
赵仲谋闻听,心道:“这倒真是件奇闻。以前只听说过魏晋之际阮藉为拒司马氏联姻,曾连醉六十日,教使者无从开口,这才无功而返,不想今日此人却也有阮藉的遗风,只是阮藉怀才不遇,满腹经纶无所施展,这才放浪形骇,却不知此人才智又是如何?”继而又想:“此人容貌俊美,英气勃发,虽说行为放浪,却也未可厚非。说不定也只是感叹于自己身怀良技而无报国之门,才这般狂放不羁,以酒色自污。”
正寻思间,忽见身侧一位老者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那少年身侧,提起钩镰金枪,轻轻地抚摸着,口中叹道:“可惜啊,可惜!这杆钩镰金枪原可以教百将束手,令千军辟易,成万世不朽之功业,不想今日流落于你这酒色年少的手中,竟只能陪你倚楼看花、凭高卖醉,世间可悲之事,只怕是莫过于此了!”言语间,不住地长叹摇头。那少年闻听,轻轻一笑,转过头来,说道:“前辈又怎知这杆钩镰金将到了在下手中,便不能建树功业呢?要教百将束手,千军辟易,于在下来说,却也不是件难事!”众人闻听,不禁一齐大笑,心想这少年不仅贪杯好色,竟还恬不知耻、狂妄自大之极,那老者也不禁摇头微笑。那少年道:“看来,前辈是不信在下所言了?”那老者道:“正是,非但老朽不信,这神厨楼上数十名大笑的宾客,只怕也都不信。”那少年淡淡地道:“众位不信,在下又能奈何?只可惜这神厨楼下没有千军万马,在下即便有南阳诸葛之才,常山赵云之勇,也只能任由诸位小觑嘻笑了。”那老者道:“这神厨楼下虽是没有,离此一百余里的锁崖关下,却有金兵二万余人,公子若真有卧龙、赵云之材,何不去军显露一番,也好教老朽与这楼间的数十位兄弟开开眼界。”此言一出,顿时有数人齐声附和,一人说道:“不错,这锁崖关不过三千之众,已被金将罕克伦率兵攻打二十余日,旦夕且破,也只有孔明、赵云这般先辈英雄才能力挽狂澜了,你既以先贤自比,何不到关前一显身手?”
那少年站起身来,说道:“好,我这便前去。三日之日若不能杀退金兵,提罕克伦首级予诸位下酒,必当自断一臂,终身不踏入明阳一步!但若是在下侥幸成功,那又当如何?”那老者双眉一敛,说道:“老朽身无长物,公子这一问,可真难倒老朽了。只是话既然说到了这份上,也只能跟公子耗上了,老朽家中徒有四壁,但膝下却有一女,正当二八妙龄,人品才貌都还过得去,仅上月至今四十余日间,便有二百三十七人上门求亲。公子若真能杀退金兵,老朽愿将小女许配于你,为妻为妾为奴为婢听凭所愿!”此言一出,顿时群情竦动,众人不料这老者竟会为一时意气,说出这般一番话来。更有数人私下轻声小语:“这老儿莫非便是明阳县令柳潜,只听说柳潜的女儿名动明阳,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直连他家的门槛都差点让媒婆给踩断了。”但那少年却似不为所动,轻笑道:“这倒不必!在下在江湖上逍遥自在惯了,还不想这么早便为家室所累,所以这婚姻之约就免了吧!若是在下侥幸成功,请前辈写个‘服’字即可!”那老者道:“好!一言为定。”
那老者身侧一人站起身来,说道:“公子少年轻狂,老朽也极是看不过去,只是不象陶兄那样直斥其非而已,不过既然话已说到儿这份上,老朽自也不能缩身人后,教陶兄一人出来顶缸。老朽膝下无女,即便是有女,凭老朽这般的品性容貌,只怕也调教不出什么才貌双全女孩儿家来,所幸承先人福泽,家中殷富,倒也少有余财……”说着从怀里取出几张银票来,说道:“这里是一千两银票,若是公子真能杀退锁崖关下金兵,这些银两便送与公子喝酒,一来是向公子赔罪,二来也算是对老朽等人有眼无珠,小觑天下豪杰的一个小小惩戒。”老者话音刚落,身侧另一老者也道:“林兄说得不错,老朽愿出银五百银。”楼间众人齐声附和,纷纷从身边取出银两置于桌上。
那少年赞道:“好!”唤过酒保,将桌上银两尽数收了,逐一记下,说道:“此去若退不得金兵,这些银两我尽数赔于诸位。”不多时,酒保将名册送到那少年跟前,说道:“共是一十七人,计二千七百三十二两。已一一记录清楚,请公子爷核准。”那少年也不细看,随手接过,收入怀中,轻叹一声,说道:“只可惜这楼间二十余人,竟无一人看好我徐某!”言罢,提枪便欲下楼。
赵仲谋蓦地站起身来,叫道:“且慢!”那少年回过头来,问道:“兄台有何见教?”赵仲谋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说道:“这里是五百两银票,我看好兄台!”卓清早就觉得那少年神形不俗,此时见赵仲谋开口,当即也站起身来,取下鬓上明珠,向楼间众人朗声说道:“这颗夜明珠值五千余两,且和银子一起寄在神厨楼上,若是他退不得金兵,我们加倍赔给诸位!”当下命酒保将夜明珠和银票一齐收了。众人见了这硕大的一颗夜明珠,莹莹吐着光芒,虽不知究竟是不是值五千余两,但都知这绝非寻常之物,不由得一齐暗暗心惊。
那少年惊奇不已,走近几步,拱手施礼,说道:“敢问二位高姓大名!”赵仲谋道:“敝姓赵,草字仲谋,这位是卓清姑娘。兄台又如何称呼?”那少年道:“在下越州徐逍。”赵仲谋道:“原来是徐兄弟。”
徐逍道:“在下与二位一见如故,本欲与二位长谈,只是此时既与众人约定去阵前破敌,自不敢轻悔前诺,二位若无要事,请在此逗留数日,三日之后,再与二位置酒畅叙,如何?”赵仲谋道:“在下虽然武艺低微,但也愿为抗击外侮略尽绵力,徐兄弟若是不弃,请允我一同上阵杀敌。”
徐逍喜道:“好!我也正愁孤掌难鸣,若得赵大哥相助,事必能谐。”当下向楼间众人拱手一礼,朗声说道:“在下这便去关前破敌,不论成败如何,三日后此时,必当再来向诸位讨教。”言罢,与赵、卓二人一齐离去。
从神厨楼下来,徐逍引着二人径自进了不远处的云来客栈。来到房中,徐逍命小二泡上三杯茶来,又向他细细吩咐了一番,取出两大锭银子给他,命其速去。
徐逍向二人笑道:“这店中所藏的乌龙云骨茶乃是茶中极品,在这明阳一带极负盛名,赵大哥和卓姑娘不妨品评品评。”赵仲谋提杯小饮一口,笑道:“在下一介草莽,对茶道一窍不通,身上更是没有半分风雅,徐兄弟这么一说,倒还真把在下给难住了!”徐逍笑道:“赵大哥说笑了。其实也只有在下这般极贪口腹之欲之人,才会对此类物事过于注重,赵大哥不识茶道,原也无伤大雅。”
卓清问道:“徐大哥自称是越州徐氏,却不知与金枪手徐宁又怎生称呼?”徐逍道:“那便是先祖。”赵仲谋道:“失敬,失敬。原来徐兄弟竟是英雄后裔!”徐逍苦笑一声,叹道:“只是在下请缨无路,报国无门,致使金枪空利,华年虚度,提及先祖,不免心中愧疚。”继而又道:“其实以我先前在神厨楼上醉酒狂欢放荡不羁的模样,也不免会惹人非议,我又何必与众人太过计较?”
赵仲谋道:“徐兄弟虽是放浪形骇,以酒色自污,但胸中所藏,却是一腔豪气,常人以世俗之见相待,不免对你有所误解。想来右军高卧东床,阮藉穷途而哭,徐兄弟今日之所为比之先贤,也未可厚非,才志高远之士行事原就与与常人颇有不同,古今皆是如此,兄弟又何必妄自菲薄呢?”徐逍道:“右军、阮藉乃世之高士,小弟又怎敢与之相比?兄长过誉了!”
赵仲谋见徐逍只字不提关前破敌之事,神形间却似乎胸有成竹,倒也不便相询,三人闲谈许久,这才听他讲到自己身世。
原来当年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南征方腊,金枪手徐宁便是其中的一员虎将,但南征艰险,方攻破杭州城,徐宁便病死于军中。其后宋江擒方腊率众将奏凯回朝,徐宁后人无意仕宦,便留在了杭州。之后十余年间,徐氏族人东迁到了山阴、会稽一带,也就是南渡之后“绍祚中兴”的越州城。徐逍之父徐荣,乃是徐宁次子,已尽得乃父真传,徐逍从小随父习武,智谋不凡,武艺出众,颇有先祖之风。待到得十六岁,徐逍便辞别父母,北上投军而去。徐荣见其志可嘉,心中又极欲让家传枪法在军前崭露头角,也就不再挽留。徐逍北上投在原平蛮将军巫通帐下,屡建奇功,积功而升任统制之职。怎奈好景不长,巫通年老,朝庭以副将殷光亚相替,引众踞守临江城。一到得殷光亚帐下,徐逍便浑身不自在,自思无意谀媚奉上,又不会曲意逢迎,偏生看不惯殷光亚那副不学无术,居高自傲的样子;殷光亚见他处处不肯逢迎自己,小小年纪便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心下也甚为不喜,便有一二用兵之处,也万不肯相用,是以二人面上无事,心下却积怨颇深。徐逍一身傲骨,自负才智,又怎肯如此屈沉,索性弃了统制之职,纵马四处游历。近日,偶过明阳,闻到了神厨楼的酒香,这才纵酒狂欢,连醉十余日,由此引出了今日之事。
三人闲谈许久,先前那小二方才匆忙转回。小二从身边口袋中取出几件物事放在桌上,说道:“公子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还合您的心意么?”徐逍微笑着点点头,又赏了他一小锭银子,打发他离去。
赵、卓二人见那小二买来的是一个极大的萝卜,一卷书轴和一大盒印泥,心道:“看他这样子,象是要临书作画,但不知这颗大萝卜又有何用?关前军情紧急,他既已答应前去退敌,不知为何还要在此做些不相干的事情?”
徐逍请二人稍坐,也不细说此中缘故,微微一笑,展开书轴,提笔写了一道文书。二人见他一挥而就,落笔尤如云烟,形神间颇有气势,心中不禁更为惊奇。却见徐逍将手中毛笔一丢,左手取过桌上那颗大萝卜,右手信手一抓,提过钩镰金枪,顺势一转,枪头向下,对着萝卜一阵砍削。
赵、卓二人见状,心中的惊奇更是难以言喻,只觉此人行事处处出人意表,放浪的形骸之下所隐藏的,竟然是人所难料的睿智良技。此时,虽未见他施展一招一式的武艺,但单凭他以长枪刻印这般匪夷所思的手段,便足以显现出其人惊世骇俗之能。
不多时,那颗萝卜大印便已雕成,徐逍把枪一搁,饱蘸印泥,在先前那文书上盖了上去。盖完之后,徐逍将“大印”一丢,对着文字印章细细看了看,说道:“成了!”言语间,极是得意,小心收好书卷,向二人道:“赵大哥,卓姑娘,我们这就杀金兵去!”
三人取了马匹向北疾驰而去。行出三十余里,赵仲谋忽道:“徐兄弟,锁崖关原在西北,而这条道竟遥遥伸向东北,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徐逍道:“我们不去锁崖关,先去金屏关借兵。”赵、卓二人都是聪颖之人,一点即透,心想:“去金屏关借兵先前锁崖关守将又怎会不曾想到,多半是金屏关主将不肯应援吧,你既如此作想,先前那文书定是假借枢密院的谕诣了,这‘窃符救赵’之计虽是不错,却是未免大胆了些。”徐逍说道:“军前军事,我在临江军中之时,便早有耳闻。据说锁崖关主将赵勇文武全才,又深得军心,故而以三千军士竟也能力拒金人两万之众,即便是小弟与其异地而处,也未必能守得比他更好。其实锁崖关之难,并不在其本身,全在金屏关主将劳和不救之故。这金屏、锁崖两关原为犄角之势,只须相互应援,便不致有此危难,只为劳和年迈昏庸,更又怯战畏死,这才生出这般祸端来。因而我此去第一件事,便是夺了他的兵权,只要关上兵马尽能听我号令,要解锁崖关之难,尤如探囊取物一般。”赵、卓二人齐道:“徐兄弟果然高见!”
三人又再行出二十余里,徐逍勒马稍停,说道:“赵大哥、卓姑娘,在下与二位肝胆相照,诸事自也不敢有所隐瞒,不瞒二位,在下此去,乃是假传枢密院谕诣,削夺劳和兵权,虽然自觉极负胜算,但毕竟所涉太大,一旦泄露,势必连累无辜,依在下所见,不如请二位在此稍候,待我夺了关上兵权,再请二位进关,若是此计不成,也不必连累二位涉险了。不知赵大哥和卓姑娘以为如何?”赵仲谋道:“不妨,我们自是信得过徐兄弟,但万一若是计谋败露,我们三人一起,也可有个照应。”卓清也道:“不错,我二人身在草莽,行事原有没有太多故忌,今日既有幸遇上你‘窃符救赵’,又怎肯置身事外?”徐逍道:“既是如此,这枢密院的谕诣还是请赵大哥传吧,我一人既掌兵又传诣,想来未免有些不合朝庭的法度。卓姑娘便扮作护卫上官的亲随军士吧!”二人一齐答应。
徐逍从身侧取出三套衣饰,笑道:“兄弟先前在临江城中与主将不睦,凡有用兵之处不论大小殷光亚都不肯用相,后来又叫我去管军械库,这倒好,我随手偷了几件衣饰铠甲出来,竟连枢密院的大官都扮上了。”三人一齐大笑。
换过装束,三人急驰数里,便即来到金屏关下。徐逍大声喝开关门,命劳和前来迎接。劳和听闻枢密院赵大人亲临,忙率众将三人接到关上。当下赵仲谋传下枢密院谕旨:劳和改授临安总兵一职,即刻回京赴任;金屏关主将之职由徐逍接任。徐、卓二人见赵仲谋换过装束之后气宇喧昂,神色间盛气凌人,象足了枢密院那些居高自傲的官吏,不由得相视一笑。
传令已毕,劳和不禁心下窃喜,寻思:“这临安城乃是京畿重地,繁华无极,与这两面受兵的苦寒之地相比,实有天壤之别,定是枢密院的大人们见我在军前待得久了,特意按排个好地方给我调剂调剂。”劳和欣喜万分,设下酒席,大宴枢密院“赵大人”。宴罢,赵仲谋对劳和说道:“劳将军,现今临安军务繁忙,将军若是无事,便请早日起程吧。”劳和连声称是。赵仲谋又道:“本官原应与你一同前往,但枢密使张大人命我巡察关外军情,须迟三四日方能回京,劳将军可先行赴任。”劳和连声答应,当下退席而去。未过一个时辰,劳和便即收拾完毕,带领数名心腹家人,辞别枢密院的“赵大人”,欢天喜地地上任去了。
徐逍见天色已晚,不利于用兵,便与赵、卓二人在关上歇息一晚。次日一早,徐逍击鼓升帐,点齐各队兵马,关前待命。徐逍心想:“现今锁崖关下共有金兵二万,关上赵勇等人约有三千人马,我麾下共有一万三千余人,兵力虽是略逊,但敌军久战疲惫,想要尽诛金兵虽是不能,但要解锁崖关之难,已非难事。当下留五百军士守关,率军向锁崖关而来。
行出四十余里,忽见一处狭谷,不过三四丈宽,两侧峭壁危立,极是险峻。徐逍心道:“此处地势险要,倒是个伏击的极好之地。”当下命帐下冯雷、张武二将各引一千军士,上山设伏。吩咐多备巨石檑木,待金军过半而击之。
徐逍传令道:“孙梓将军!”孙梓道:“末将在!将军有何吩咐?”徐逍道:“本将命你率五千军马出谷径袭金军之后,以解锁崖关之难!”孙梓闻言大惊,说道:“末将武艺不济,更何况此去与锁崖关下二万金军相抗,我军以寡敌众,只怕难以取胜。”徐逍微微一笑,说道:“今日这一仗,颇与以往不同,将军不须斩将夺旗,大败金军,只须将金军引入此谷之中,便是大功一件。将军才高,必能胜此重任!”孙梓心想这倒不是件难事,当下领命上马,率五千余人,穿谷而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渐听得厮杀声由远处向谷中传来,不多时,孙梓引着五千余人,丢盔弃甲,向谷中败逃而来。徐逍心道:“孙梓这小子不学无术,逢战必败,因而被人戏称为‘雷震子’(累阵梓),不想今日这‘雷震子’却也派上了大用场。”徐逍凭高遥望,见金军此番追来的约有七千余人,在孙梓军马的带领下,已有大半进了谷中。徐逍待孙梓军过后,持枪一招,冯雷、张武二将一声令下,巨石檑木一齐向谷中金军掷下。
金军大胜之际忽逢剧变,不由得惊慌失措,领兵金将大声呼喝,约束军士,却也无济于事。过了约模一盏茶的功夫,山上巨石檑木用尽,徐逍长枪一招,命冯雷、张武、孙欣三人各引军马入谷杀敌,自己一催座下战马,单骑纵马驰下山来。
赵仲谋怕他有失,与卓清二人纵马跟上。徐逍冲入谷中,挺枪径取领军主将,两马相交,也不及看清徐逍如何出招制敌,但见钩镰枪头红缨一闪,便已刺中对方咽喉,金将魁梧的身躯腾空而起,直落在徐逍马后十余步外。赵、卓二人齐道:“好枪法!”徐逍闻言,笑道:“枪法原也不足一哂,是这金将太过不济而已。”言语间,手中略无停留,枪马起落,数十金兵死于马下。
金军累战疲惫,此时又受了宋军伏击,不禁阵势大乱。眼见宋军骁勇,领兵的将军又为敌将所杀,再不敢恋战,纷纷由原路败逃而去。徐逍也不追赶,约束军马,清点军士,收拾战场。这一仗歼敌五千余人,己方却只损失了二三百人,实可谓是宋军难得一见的佳绩了,众军士无不欣喜,士气大涨。
徐逍整顿军马,向锁崖关缓缓而来。关下金军主将罕克伦听得败军回报,急命军士停止攻城,留三千余人列阵防御锁崖关守军开关袭后,自统一万余人,来战宋军。
不多时,两军相遇,徐逍传令道:“孙梓将军率五百军士护卫枢密院赵大人,若有闪失,提头来见!冯雷、张武二位将军率军向金军左冀冲杀,逼迫敌军向西败退。凡我军将士,不闻号令,有敢退后有,斩!”众人尽皆领命。
传令已毕,徐逍一夹马腹,单骑径向金军驰去。赵仲谋道:“徐兄弟小心!”徐逍回头微微一笑,说道:“赵大哥尽管宽心,这区区二万余人,还困不住我这杆钩镰金枪!”金军阵中瞬时转出两名小将,各提兵刃向徐逍迎到。徐逍一枪刺倒右侧一将,紧接着闪身避过头顶一刀,金枪下探,枪头钩镰将另一金将座下战马的一条前腿切了下来。那马长嘶一声,把敌将颠下背来,徐逍金枪起处,正刺中其人小腹。
罕克伦大怒,大声呼喝,急命帐下沙忽迷、喇尔力等十一员小将一齐出战,合击徐逍一人。徐逍虽不懂金人言语,但见金将齐来,已知其意,不待众将形成合围之势,一催座下战马,疾向右侧一将迎去,一枪将他挑于马下,跟着纵马向前,连杀四将,拔马一个转身,将身后紧紧追赶的两名金军小将刺于马下。金人见他如此骁勇,无不胆寒,身后另两员金将再不敢放马追赶,片刻间,徐逍纵马向前,又连挑二将,拔马回望,见十一员金将仅剩其二,轻笑道:“先前你们不是追着想跟我较量么?在下自当奉赔!”言语间,纵马向前,将二人杀死。
正当金军惊诧于徐逍枪马良技之时,冯雷、张武二将已率军杀到。金军久战疲惫,此时又没了上官约束,猝遇强敌之下,纷纷丢盔弃甲,各自逃命而去。徐逍心下不禁大喜,于是拔转马头,径来找寻金军主将罕克伦。
赵仲谋见徐逍举手毙敌,有万夫不挡之勇,宋军士气大盛,破敌只在举手之间,当下说道:“孙梓将军,你速派人到锁崖关上传令,命其率军出战,全力攻击金军左翼!”孙梓得令,急命军士前去。
罕克伦眼见形势不对,大声呼喝,约束军马,却也无济于事,又见徐逍催马前来,不由得心下大惊,自思其人能连杀帐下一十三员将校,自己决不能是他的敌手,忙纵马向西逃窜,仅心腹亲兵十余骑跟随在侧。
徐逍在神厨楼上夸下海口,要取罕克伦首级与众人下酒,又怎肯让他就此逃离,忙纵马赶来。赵仲谋见罕克伦身侧仅十数骑相随,徐逍一人足以应付,也不以为意,在孙梓与五百军士护卫之下,催马上了一个小土丘,与卓清二人立马观战。
忽听军士来报,锁崖关主将赵勇来到。赵仲谋忙下马相迎。赵勇来到近前,也不及行礼参拜,急道:“适才单骑前去追赶罕克伦的不知是哪位将军?金军有五百余人在五十里外的回涧坡上调试铁滑车,将军此去,必当凶险异常,请赵大人速速传令召回!”赵仲谋闻听大惊,也不及与与赵勇见礼,伸手从卓清手中取过银枪,翻身上马,说道:“此间军事请赵将军全权指挥,我这就去追徐将军回来!”
赵勇道:“末将遵命!赵大人千万小心!”身侧孙梓急纵马赶去,大叫道:“赵大人不须亲往,教旁人去追便是了,大人若有什么闪失,又叫我如何向徐将军交待?”赵仲谋回头轻笑一声,说道:“不妨,徐将军面前,本官自会与你说情。”卓清怕赵仲谋有失,信手取了杆长枪,也急忙纵马向西追去。赵勇见事态紧急,急调帐下高槐、傅远二将引五十余骑西去应援。
赵仲谋的坐骑原是徐逍为他挑选的军中良骥,脚力颇为不凡,瞬时便将卓清、孙梓等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但徐逍先行多时,倒也不是一时间所能追及。驰出四十余里后,方才远远望见徐逍背影,眼见身侧地势渐陡,似乎已是赵勇所说的回涧坡了,赵仲谋大叫道:“徐兄弟快回来,前面有金军埋伏!”徐逍回头看了看,见是他追来,心中却并不把区区几个伏兵放在看里,回头大声说道:“不妨,待我取了罕克伦首级便即回来!”赵仲谋闻言,心中更是焦急,催马愈急,暗想:“常言道:骄兵必败。你如此小觑金兵,非吃大亏不可!”又大叫道:“徐兄弟小心,这里有铁滑车!”
徐逍闻言大惊,心想当年岳飞帐下骁将高宠,乃是本朝开平王高氏后人,枪马无敌,为追赶金军主帅金兀朮,曾单骑独进金营,杀得金兵胆战心寒,但最终还是死在了敌军的铁滑车之下。可见这铁滑车厉害之极。当下急忙拔转马头,向来路转回。但为时已晚,只听得轰轰几声巨响,十余辆铁滑车被金兵从坡顶推下。徐、赵二人见铁滑四从高处滚下,卷起大片尘土,势如五牛冲阵,心下不禁暗暗叫苦。徐逍不敢再往回走,索性拔转马头,向着山顶催马急行出十余步,眼见铁滑车已到了身前,此时进退无路,只得举枪一挑,将一辆七八百斤的铁滑车从头顶甩过。赵仲谋见他如此骁勇,心下也不由得大声赞叹,忙纵马向他身侧赶来。
徐逍连挑七辆铁滑车,忽见眼前形势更是凶险,身前疾冲而至的,竟是一前一后相距不远的两辆铁滑车!徐逍暗想,挑开前车,后面的铁滑车势必从自己身上轧过;若是驱马闪避,山道狭窄,又哪有闪避的余地?转瞬间两车已到得近前,再无暇多想,徐逍手起一枪,已将前面一车挑起,但铁滑车还没挑过头顶,后车便已冲到,徐逍长叹一声,心下暗道:“不想我徐逍今日竟死于此处!”
眼看铁滑车再进数尺,便要徐逍连人带马轧个稀烂,忽见银光一闪,一杆长枪伸将过来,一枪将铁滑车挑出三丈开外。徐逍一看,原来是赵仲谋及时赶到相救。徐逍苦笑道:“赵大哥,小弟恃勇轻敌,不听劝告,险些再不能与你相见了!”赵仲谋笑道:“先别忙着高兴,你我二人合力,能不能冲出这回涧坡,也还是个未知之数。”言语间,二人又连挑数车。
徐逍道:“如此受制终究不是办法,赵大哥,不如我们上坡顶。”赵仲谋道:“好!”纵马急上。二人又连挑十余辆铁滑车,终于冲上了坡顶。
一到坡顶,便再无铁滑车之胁,寻常金兵,又怎在二人眼中。赵、徐二人一阵攒刺,便将金兵杀散。徐逍恨罕克伦引他入伏,险些丧命,纵马直取罕克伦,一枪将他挑于马下,取了首级。金兵见主将已死,再无斗志,各自四散败逃。二人也不追赶,催马下坡,忽见卓清、孙梓二人与五十余骑先后赶到。
卓清、孙梓见二人无恙,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孙梓催马上前,笑道:“二位大人无恙,看来末将这颗脑袋算是保住了!”徐逍轻笑道:“赵大人武功盖世,又怎能为区区铁滑车所伤,孙将军自不必忧心!倒是我一时轻敌,险些丧命,此时想来尤自心悸。”赵仲谋说道:“今日一见,方知兄弟有通天彻地之能,要教百将束手,千军辟易,于兄弟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怎奈如此将才,竟为朝庭所弃,流落草莽,致使金枪空利、壮志难酬,只能以凭高卖醉,倚楼看花,聊以消磨光阴,实在令人可惜可叹啊!”徐全笑道:“这又有什么可惜可叹的,大哥才智胜我十倍,不也一样流落草莽么?世间不如意之事十常**,又去想他作甚!走,我们这就去神厨楼大醉一番!”这番话直说得孙梓一阵糊涂,心想你二人都是居官掌印之人,何时曾“流落草莽”了?又何以会对朝庭如此不满?
众人回到锁崖关下,早已不见一个金兵,赵勇、冯雷、张武众将一齐上前迎接。徐逍传下号令,命冯雷、张武二将率兵先回,只留孙梓引五百军士收拾战场,自与赵、卓二人出锁崖关径投明阳县而去。
赵勇与帐下众将苦苦相留,赵仲谋笑道:“不瞒赵将军说,徐将军嗜酒如命,你锁崖关上若无好酒,只怕留他不住。”赵勇只得作罢,亲自将三人送出二十余里,方才返回军中。
三人纵马行出七十余里,刚进得明阳县地界,远远便望见前面官道驿亭边人头攒动,似有数十人迎在路边。驰到近前,当先一人上前行礼道:“敢问三位可是徐、赵二位少侠和卓姑娘?”赵仲谋道:“正是。不知前辈又如何认得在下三人?”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三位举手破敌,大败金军数万之众,此事早已传遍天下,在下又怎能不识?”三人闻听,心道:“此人好生了得,我们杀退金兵之后便即来此,前后不过几个时辰,他竟能得知消息,先行在此迎候。”徐逍问道:“前辈有何指教?”那人说道:“在下明阳县令柳潜,特来向徐少侠请罪!”三人大奇,徐逍问道:“却不知柳大人此言又从何说起?”
柳潜不答,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已在驿亭上备下二十斤桃林猴儿酒,请三位容我置酒作陪,再将此间情由细细禀来。”徐逍听说有此佳酿,在马上哪还能坐得住身子,忙与赵、卓二人随柳潜进了驿亭。
四人在亭中坐下,柳潜高声说道:“陶管家,你还不出来向徐少侠敬酒赔罪么?”一人应声而出,走到跟前,说道:“徐少侠,先前老朽言语多有冒犯,尚请少侠大度包涵。”说罢,满满倒了杯酒,恭恭敬敬地递到徐逍跟前。三人一看,原来却是神厨楼中那姓陶的老者。
徐逍接过酒杯,一口饮干,跟着轻轻一笑,说道:“在下年少轻狂,行为放荡,也难怪前辈看不下去,又何罪之有呢?‘赔罪’二字,再也休提!”陶管家道:“徐少侠气度不凡,果不愧英雄本色!但这个‘服’字不写,老朽心中难字。”说罢,从怀出取也一大幅书卷来,便欲交到徐逍手中。徐逍心知这书卷之中所写,必然是个大大的‘服’字,当下也不待他将书卷展开,信手夺过,一把扔出老远,笑道:“先前一时戏言,前辈您又何必当真呢?前辈若是心中难安,请前辈替我办一事如何?”陶管家道:“请少侠吩咐。”徐逍道:“金军主将罕克伦的首级就挂在我那白马的鞍边,请前辈取了首级,径往神厨楼中告知众人,在下幸不辱命,已杀退金军,至于赌赛一事再也休提,先前银两,请众人各自领回。徐逍言行狂悖,还请大家海量包涵。”陶管家道:“少侠言重了!老朽这便前去。”说罢,取了首级,骑马而去。
四人连饮数杯,柳潜向身后仆从说道:“徐少侠酒量如海,再这般喝下去,老朽怕是要不胜酒力了,给徐少侠换个大杯上来,一饮即添,也不必再等我们了。”赵、卓二人一齐笑道:“可不是么。”徐逍连称失礼。
又饮数杯,柳潜说:“那日小女偶过神厨楼,见徐少侠如此模样,非但不以为忤,竟还看出少侠原是英雄落魄、报国无门,方才有此狂放不羁、酒色自污之举。回到家中,见我正为锁崖关下军情忧心,便说道:若能请得徐少侠出马,退金军只在举手之间。小女自幼聪颖,轻易从不开口,老朽当时闻听,心下也是大觉惊异,暗想关前军情紧急,即便是孙、吴复生,只怕也无必胜之算,难道徐少侠才略果真如此了得?心中不敢尽信,还特意与小女上得神厨楼来,看徐少侠喝了好大一会儿酒。一看之下,果见徐少侠大异于常人。小女还说,如此英雄,必视功名富贵于无物,极难用言语说服。老朽这才回到府中,命家人陶明来到楼间,对少侠言语相激,果然触动少侠英雄之气,去关前杀退了金军。其实陶管家口中言语尽是老朽所教,当向少侠赔罪的,应是老朽才对。”说着举杯站起身来,说道:“老朽言语冒犯,还请少侠恕罪。”
徐全提起大杯,一口喝干,说道:“此事先前在下不曾知晓,待得知了老丈原是贵府管家之后,自不难想到。只是不曾料到徐逍高楼卖醉,对明阳英雄无礼,除了赵大哥、卓姑娘二位不以为忤之外,竟还有令嫒这般的知已,柳大人的千金,果然不凡!”柳潜说道:“提起小女,老朽正有一事相求。”徐逍道:“大人有话请讲。”柳潜说道:“小女年方二八,虽不通武功,但说到才学容貌,倒也还过得去,仅上月至今四十余日间,便有二百三十七人上门求亲。这二百余人间,不泛才智之士,老朽有时也不免心有所动,但小女说道:若非名扬天下的少年英雄,我不侍之。唯独见到少侠之后,小女言语间隐隐似有倾慕之意。故而老朽今日冒昧问上一句:少侠家中可有妻室?”
说罢,不待徐逍作答,又道:“三位心中必定奇怪,何以老朽这番话与陶管家先前在神厨楼上所说极其相似,这事其实说来简单之极,陶管家的妻子原是小女的乳母,他夫妇二人膝下无女,平日里小女对他们以义父义母相称,他说的女儿,也就是老朽的小女了。”赵、卓二人心道:“原来如此。但陶明只是管家,先前若无柳氏父女许可,只怕必不敢轻易作主。”
徐逍说道:“大人美意,在下心领了。但在下行为狂悖,恐非令嫒良配。小姐见我举手破敌,略具英雄之气,方才有此垂青之念,却不知我风流成性,先前在神厨楼间十余日,每晚都在对面凤临院宿夜,薄幸之举,无人更出我徐逍之右,如此男子,又怎能是小姐佳偶?”赵、卓二人心道:“徐兄弟虽然风流,但言行却是坦荡,此事原是旁人欲瞒而不可得的,而他却能直言相告。”
柳潜说道:“老朽既敢开口向少侠求亲,对少侠在神厨楼时的行径又怎能不知?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少侠敢作敢当,更能直言相告,足见胸怀之坦荡,令老朽好生相敬。这事其实小女也早已知晓,却也不以为忤。”徐逍道:“小姐错爱在下粉身难报,但在下江湖飘迫穷困无依,实不敢作家室之想,还请大人见谅。”柳潜道:“既是如此,请恕老朽失言。”赵、卓二人见此事作罢,心下不免可惜,暗想:“难得竟有如此女子,徐兄弟为何执意相拒呢?”
又过了片刻,二十斤桃林猴儿酒便已喝尽,徐逍站起身来,拱手施礼,说道:“谢大人美酒相待,但我与赵大哥、卓姑娘还有事在身,请恕先行告辞了。”柳潜起身道:“老朽送三位上路。”三人别过柳潜,径自向南而行。
赵仲谋心知先前这二十斤猴儿酒远远压不住徐逍的酒瘾,此去多半还得上神厨楼再痛饮一番。不多时,徐逍果然引着二人又来到神厨楼下。
此时天色渐晚,神厨楼上并没几个客人。三人在楼上坐下,那店主便即亲自上得楼来,将夜明珠与银票交还于赵、卓二人,并替先前众人再三向三人赔罪。酒保送上酒菜,说道:“先前听柳大人家的陶管家说道:徐少侠凭一杆单枪,匹马直入金军战阵之中,举手间连挑金军大小军校一十三人,那可真是……”言语间,忽被一物堵住了嘴巴,却是徐逍嫌他罗嗦,信手取了锭银子塞在他嘴里。徐逍说道:“这五两银子买你二个时辰的清静,若再敢开口,小爷我割了你的舌头!”那酒保欣喜若狂,却又不敢开口相谢,只不住地点头。
卓清小饮数杯,说道:“徐大哥,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徐逍道:“卓姑娘有话但说无妨。”卓清道:“先前在这神厨楼上之时,柳家小姐便对你另眼相看,不以狂傲为忤,实可谓是难得一遇的红颜知已。更为可贵的是,她对你情深意重,以堂堂县令千金,竟不惜折节求亲,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女子,只怕世间再难找到第二个了,却不知你为何还是不为所动?”赵仲谋也道:“清儿说的不错,愚兄也觉得徐兄弟你这事做得不妥。”徐逍说道:“其实小弟也早将柳家小姐引为生平知已,如此女子求之而不可得,又怎能不为之心动?但想我徐逍好勇斗狠,更又沉迷酒色,自思多半活不过三十岁,不论谁家女子嫁了我,势必害得她倍尝艰辛,孤苦一生,我又怎能为了一己之私欲,累了人家大好女孩儿家一生的幸福?”赵仲谋闻听,对徐逍更是肃然起敬,举杯说道:“仅此一言,教愚兄再不敢与贤弟相比!”徐逍连称不敢。卓清叹道:“可惜那柳家小姐听不到徐兄弟这番话语,要不然她就算拼却一生的幸福,也非跟着你走不可!”
三人又饮多时,徐逍忽道:“赵大哥、卓姑娘陪我奔波百余里,早有倦意,此时二位脸色泛红,似乎酒已喝足,不如先回客栈休息吧。小弟兴尤未尽,想再小饮几杯,却也不敢有劳二位作陪。”赵仲谋点头道:“好,那我们明日再见。恕愚兄量窄,不敢作陪了。”当下与卓清下楼径往云来客栈而去。
徐逍送别二人,重又回到神厨楼上,命酒保上酒。这一喝又足足喝了三个多时辰,方才沉沉醉去,将醉未醉之时,心中却也不禁想到:与柳家小姐这般善解人意的女子失之交臂固然是可惜之极,但未能与她相见,一睹芳容,想来却又是一番惋惜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徐逍缓缓醒来。睁开眼帘,第一眼所看见的,却是近在只咫之间的一张无可比拟的秀丽脸庞。徐逍先前在神厨楼时,每晚大醉之后,都让酒保送入对面的凤临院,由院中最为年轻美貌的女子作陪。此时置身于床第之间,见到这番情景,却也习以为常,心中稍感不解的是,为何这般一个清秀脱俗,眉宇间似乎还隐含深闺书卷之气的绝色少女,竟也会流落于此风尘之地。
思虑间,却见那少女明眸转动,微笑道:“你醒了!”轻笑之下,梨涡浅现,越发的迷人。徐逍也报以一笑,说道:“姐姐如何称呼?怎么好象以前不曾见过姐姐?”那少女说道:“你别姐姐、姐姐地称呼,我年纪没你大,叫我月儿便是了。我昨儿刚来,公子因而不识。”边说边取过衣服掩在胸前,坐起身来,缓缓穿好衣衫。月儿问道:“这凤临院中的姐妹们你都认得么?何以一眼便看出我是新来?”徐逍道:“认得说不上,见倒是都见过,象你这般美貌的女子,任谁一见之下都难以忘怀,是以一眼便能看出。”
月儿微笑道:“你可莫要夸我,我又有什么美丽的。我进凤临院前,老父曾几番向一少年提亲,却被那人一口回绝,我若真有你说得这般好,还会如此么?”徐逍说道:“那此人定是有眼无珠了,象姐姐这般容貌,只怕天下间再难找出第二个来,他还想怎样?”月儿说道:“那可真是过奖了!”继而又道:“其实这天下无双之人,说得当是公子自己才是。”徐逍哈哈大笑,说道:“是,我是天下无双。我这糟蹋美酒和美女的本事,的确称得上是天下无双!”月儿笑道:“公子说话果然与众不同!但除了这两件外,公子的容貌、才智、武艺、胆识都是万中选一、足以为旁人所称道的,在月儿眼中,想来也也只有公子一人,才配得上这‘天下无双’四字!”徐逍道:“那可真是过奖了!”月儿微笑道:“一点儿也不过奖,你这酒色年少在旁人看来,或许是狂悖至极;但在许多女孩儿家眼中,却正是显现其人与众不同的英雄豪气之所在,如此男儿,又有哪个女孩儿不为之倾倒?昨晚子时,公子来时,为陪公子就寝,凤儿姐姐、紫霞姐姐和若兰姐姐三个还吵了起来,若不是我们几个拉着,只怕连头都打破了,最后是冯妈妈指的人,说我刚来,公子或许喜欢,姐姐们才不敢再争。”徐逍奇道:“竟有这等事,我先前何以不知。”
过了片刻,月儿说道:“公子这会儿可要起身了么?我去替公子打盆水来。”徐逍道:“水倒是不忙打,不如先替我倒杯酒过来。”月儿依言倒酒过来。徐逍穿好衣衫,说道:“你去跟冯妈妈把卖身契要过来,说我替你赎身,不论多少银两,都记在我帐上便是。出去以后,找个正正经经的人家嫁了,再别来这种地方了。”说着,接过酒杯,将酒一口饮了,又说道:“记得千万别找个我这样的男子,——要做寡妇的!”月儿闻言感动莫名,说道:“月儿真不知该怎么感谢公子才是!请受月儿一拜。”徐逍忙将她扶起,柔声说道:“昨夜大醉,也不知你还是……还是处子之身,糊里糊涂地便占了你的身子,想来真是后悔。这些银子,聊表我的一点歉疚之意吧。”月儿闻言大羞,低声说道:“其实月儿心中,对公子早就倾慕多时,能服侍公子,已是几世修来的,公子又何须心中歉疚?有此一夜,月儿一生已不虚度,却也不敢再奢望什么了。”
徐逍张臂将她轻轻抱在怀中,在她耳畔小声说道:“我徐逍能遇上你这般的女子,才是我不虚此生呢!”月儿含羞说道:“公子聪明绝顶,但对女孩儿家的心思,未免有些琢磨不透——一个女子,若能嫁得自己所钟情的男子,于愿已足,任何艰险磨难,她都能甘之如饴。更何况……我也不怕做寡妇。”说到最后这一句,声音几不可闻。她这话说得虽略带含蓄,但徐逍又怎能不识她言下之意?当下轻轻推开她的身子,说道:“可我却怕害苦了别人!”月儿说道:“既是如此,那也只能怪月儿福薄,无缘侍奉公子了。”
说完,径自离去。
徐逍出了凤临院,正想去云来客栈找寻赵、卓二人,忽见一人快步走到跟前,说道:“徐少侠,我家老爷有急事相询,已在对面神厨阁上等了大半个时辰了,能否请少侠移步稍坐片刻?”徐逍一看,却是柳府的陶管家。徐逍道:“柳大人既有急事相询,何不早报?”当即随陶明向神厨楼走去。陶明行走甚急,显得心中极为焦虑,边走边说道:“我家老爷怕挠了少侠清梦,故而再三吩咐,须待少侠下楼之后,才许禀报。”徐逍心道:“却不知何事令他如此焦急?难道关前军情忽变,又想叫我前去退敌么?”
二人上得楼来,不待徐逍坐下,柳潜便即说道:“徐少侠,此事说来未免有些唐突,还请少侠千万不要见怪才是。”徐逍道:“大人有事但请吩咐,又何须如此客气。”柳潜请徐逍坐下,亲自倒酒作陪,说道:“这事说来也怪老朽平日家教不严,小女这才恃宠而骄,行事任性已极。昨日回到家中,老朽向小女说明提亲经过,小女听后,也就淡淡一笑,说道:‘既是无缘,却也不必强求。’之后,便即回到房中。过了半个多时辰,丫鬟去请她用膳,却已不见了她的人影。房中没留下一封书信,也没向旁人提及只言片语,只带走了与她情同姐妹、形影不离的贴身丫鬟小丽。老朽心中大急,急忙命家人四处打探找寻,折腾了一夜,却也寻不得半点头绪,这才想到来少侠这边问问,碰碰运气。还请少侠莫要怪罪才是。”
徐逍闻听,说道:“昨日驿亭一别,在下便来此神厨楼上饮酒,除了与赵大哥同行的卓姑娘和凤临院中的一位姑娘之外,再没见过第三名女子,自然也不会见过令嫒了。但此事既是由在下而起,自当着落在在下身上找回小姐。”柳潜起身说道:“既是如此,请恕老朽失礼,这便与家人去别处找寻,却也不敢麻烦少侠代为查寻,少侠美意,老朽心领了。”说罢,提步便欲离去。徐逍道:“依在下看来,大人如此找寻,却也不是办法。”柳潜急停步道:“不知少侠有何高见?”徐逍道:“高见说不上,却也是个寻常的办法。”柳潜道:“愿少侠指教。”徐逍道:“在下不才,略通丹青,大人可将令嫒容貌细细描述一番,由在下画成图像,大人命人四处按图找寻,便容易多了。”柳潜道:“少侠果然高见!只不知少侠精于枪马,于丹青一道,竟也有如此造诣。”徐逍道:“大人过奖了!”
当下急命店主奉上笔墨,徐逍按柳潜所述,慢慢画下柳小姐容貌。绘成之后,一旁柳潜、陶明二人齐道:“不错,正是这般容貌!”徐逍把笔一放,信手取过酒杯,一边向着画中人像细细打量,思虑间,忽想起一人,不由得心下大惊,直连手中酒杯都失手掉在了地上。柳潜心想:“昨日在锁崖关下,此人曾单骑独闯金军战阵,凭一杆金枪,连杀金军大小将校一十三人,如入无人之境,何以今日见了小女图像竟会惊慌若此?”当下问道:“少侠何故惊慌?”徐逍不答,急问道:“冒昧问一句,小姐闺名可叫‘月儿’?”柳潜奇道:“正是!却不知少侠又何以得知?”
徐逍顿时心乱如麻,对柳潜这一问听若罔闻,心中万万料想不到这个才貌双全的柳家小姐,竟会屈身来此烟花之地,默默地将白璧无瑕的身子,献给自己这般的一个酒色年少!徐逍心中暗暗立誓:“月儿对我情深意重,先前不知,尚有可恕,此时若再相负,我徐逍岂非猪狗不如!”当下也不待与柳潜细说此间原由,急奔下楼,回到先前房中。
但房中却哪还有柳月儿身影。徐逍急找到老鸨冯妈妈,问道:“妈妈可知昨夜那女子现在何处?”冯妈妈奇道:“我也正想问公子,昨晚我叫凤儿来陪公子,却被人背后打了闷棒,绑在厨房里冻了一夜,不知在公子房中作陪的,又是哪位姑娘?”徐逍心中一惊,此时方知昨夜月儿正是如此偷梁换柱,前来陪伴自己的。心中虽已明了,但此事涉及月儿名节,却也不便说与旁人知晓。当下含糊答道:“在下大醉一夜,又怎知作陪的是哪位姑娘。”冯妈妈恨恨地道:“就算公子不说,老身也猜想得到,昨日就只有紫霞这小蹄子房中无客,她又和凤儿争着侍奉公子,这事多半是她做的无疑,今天看我怎生收拾这不要脸的小贱婢!”
徐逍心知再问也是徒劳,急回到神厨楼中,向柳潜说道:“柳大人,见了这张画像,在下方才记起先前确曾见过令嫒,至于此间详情,却也不便向大人细述。月儿姑娘离去不久,此时当离这凤……当离这神厨楼不远,请大人速速派人找寻!”柳潜听了徐逍言语,心中亦喜亦忧,疑窦从生,却又不敢相问,急命陶明取了画像四处找寻。徐逍提起笔来,落笔如风,片刻间又画了五六幅画像,说道:“一人不够,请大人多派人手,四处找寻,务须找到小姐。”言语间想起月儿对自己的软语温存,爱意绵绵,不由得愧疚不已,怜惜之意渐生,说道:“在下这就去找寻,找不到月儿姑娘,誓不回来见大人!”说罢,取了一张画像,急奔下楼。徐逍匆匆给云来客栈的赵、卓二人留了封书信,取了马匹,便即向南疾驰而去。
徐逍一路急行,逢人便问柳月儿的行踪,但众人只说不见,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行出七十余里。徐逍心想,月儿主婢二人即便是骑马,这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也决计行不出七十里外,难道是我找错了方向?当下急忙策马向东找寻。这一找,便找了二月有余,徐逍寻遍了明阳及邻近五县,也不曾找到柳月儿半个人影。不得已之下,徐逍给柳潜写了封书信,只身向南找寻而去。
这一日正午,徐逍在路旁一家小饭馆中歇脚,便向店主打探柳月儿行踪。那店主看了看画像,说道:“今早辰牌时分,似曾见过这般一位姑娘在小店门前经过,由此向南去了,身边还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随行,也不知是不是公子找寻之人?”徐逍闻言大喜,顾不得吃饭,要了些干粮,急忙上马追赶。
疾行出五十余里,来到一处市集,徐逍下马向路人打听柳月儿行踪,连问十余人,众人却只说不见。徐逍心想:先前那条大道一直延伸至此,并无分岔,月儿主婢二人决计不会在途中错过,按她们的脚程看,想来也正好来到这镇上,只是为何偏寻不得她们踪迹?心中暗自着急,却无计可施,眼见天色渐晚,坐骑疲累,只得暂且在路旁的一家酒楼歇脚。
徐逍要过酒菜,独自斟饮,酒入愁肠,更添一番忧虑,不多时,便将十斤汾酒喝得干干净净。徐逍大声叫道:“酒保,再打十斤酒来!”语音方落,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喝酒对身体不好,公子还是少饮些吧!”徐逍急回头一看,只见来人清秀似水、美艳如花,却不是数十日来自己苦苦找寻的柳月儿更是何人?
徐逍喜道:“柳姑娘,可找到你了!”柳月儿轻轻一笑,在他身旁坐下,说道:“公子找我何事?”徐逍一怔,一时竟难以作答,似乎这看似简单的一问,比之当日锁崖关下的数万金兵还要难以应对,迟疑片刻,方才轻声说道:“我想请你做我的妻子。”柳月儿闻听,心中虽是喜欢,却也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所幸徐逍有意压低了声音,才不致教旁人听见,惊喜之下,竟不知何言相续。
徐逍见此处说话不便,便叫店主在楼上开了个阁子,二人置酒长谈。柳月儿道:“公子现在该知道月儿的身份了吧?”徐逍道:“这个自然。姑娘是柳大人的独生爱女,那日不见了姑娘,柳大人差点没哭出声来。”柳月儿道:“公子先前在驿亭之中执意拒婚,而今日却愿娶我为妻,不知又是为何?若只是占了我的身子,心中有愧的话,却也不必如此。月儿此时虽然孤苦,却也不愿接受公子这般的‘施舍’。”徐逍道:“姑娘错了。在下落魄江湖、高楼卖醉之时,得姑娘另眼相看,在下心中便生知已之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当日拒婚,只是怕自己一个江湖漂泊、衣食无着的草莽之辈辱没了姑娘,才不敢应允,却并非是对姑娘没有爱慕之意。后来得知姑娘为了在下,竟不惜亲涉风月之地,以身相侍,心中感激爱怜之意更无以言喻。这数十日来,在下心中时时牵挂的,就只有姑娘一人。”
柳月儿闻言,心中不禁暗自欣喜,柔声说道:“那日神厨楼上初见之时,月儿便觉公子矫矫不群,绝非池中之物,虽然行事狂悖,放荡不羁,终不失男儿气概。当时,月儿心中,便不免略有所动。待得义父言语相激,公子竟以一人之力独退金军数万之众,不由得对公子由衷地爱慕。家父知我心意,于是驿亭置酒,向公子提及婚约,但公子直言相拒,月儿心中虽然惋惜,却也无奈。当时,月儿便想:公子纵横四海,快意江湖,不愿为家室所累,这原也在情理之中,如此英雄,月儿既不能与他共结连理,长相厮守,若能侍奉一朝一夕,也足以一生无憾了。月儿自思才智容貌比之凤临院的那些女子,还不致逊色太多,只须不让公子知道,觉得有负于人,想来公子也不会拒月儿于千里之外的。于是我就偷偷来到凤临院中,服侍了公子一个晚上。”说到这儿,语音渐低,神色间娇羞无限。
月儿继续说道:“那日清晨,公子醒来之后,短短数语闲谈,足见公了对月儿的关怀爱怜之意,也教月儿对公子更生仰慕之心。月儿几番表露爱慕之意,却被公子惋言拒绝;想告知自己身份,但话到嘴边又强自咽下,只怕公子误会我有意如此,以此来逼迫公子成婚。”
“从凤临院出来,我和小丽便换上了男装,一路向南而行,途中几次见到公子找寻于我,却也不愿与你相见。直到前些日子,感觉身子有些……有些不妥……”说到这儿心中又羞又喜,声音几不可闻:“不想那晚与公子**一度,竟然有了公子的骨肉。月儿心中亦忧亦喜,这时方才想到,自己这般任性妄为,确是有些不是。那晚对月儿来说,自然是无怨无悔,我也早想到了从此凄苦一人,以一夜的回忆,终老一生的结局。但我不愿我们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父亲,在世人的鄙视和唾弃中长大,终生生活在无父的阴影之下。想到这儿,才想再来问你一句,愿不愿做我们孩子的父亲。”
徐逍张臂将她抱入怀中,柔声说道:“这个自然。先前种种,全是我一人之过,还请你原谅。自今日之后,徐逍心中就只你月儿一人,即便是临安胭脂巷中的三千粉黛一齐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再正视她们一眼。”柳月儿轻轻一笑,说道:“这倒不必,你肯娶我,月儿已是心满意足了,又还敢奢望什么。我岂不知你年少风流处处留情,若真如此,还不寒了天下女子之心么?”徐逍蓦地站起身来,说道:“徐逍日后若是负了月儿姑娘,教我……”未待他说完,柳月儿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巴,微笑道:“公子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言九鼎,我自是信得过你,又何须立誓呢?”
至此,二人间再无隔阂,雅阁之中顿觉暖意融融。
柳月儿道:“之后,我和小丽便换上了女装,一路缓缓行来,相信以公子的能耐,不日便能寻到。果不出所料,只三日之间,你我便在这好客楼中相聚了。”徐逍道:“小丽姑娘又在何处?先前为何不曾见到她?”柳月儿道:“这小妮子怕我们说话不便,有意躲了开去,这会儿多半在房中坐着呢。”
过了半晌,徐逍说道:“事不宜迟,过了今晚,我便送你回明阳,然后央媒前来求亲,只须柳大人点头,我们便即行礼成婚。待到了越州,再在我父母跟前重新操办一次,一切须教你风风光光的,方才稍表我心中歉疚之意。你看这样可好?”柳月儿心知徐逍体谅自己未婚先孕,行事方才如此急迫,不由得暗暗欣喜,当下轻声说道:“月儿既已答应与公子为妻,一切自然唯夫命是从了。”徐逍见她答应,心中欣喜,只觉自此刻开始,自己再不是孤苦飘迫的单人独骑,这世间从此有了一个爱惜自己、敬重自己、将自己视作生命般重要的红颜知已,什么功名富贵、江湖义气、酒色快意,都在转瞬之间变得不再重要,自己从今而后所要做的,只是如何去倾尽一生的辛劳,来珍惜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
赵、卓二人一早接到徐逍书信,见他匆匆留书作别,不禁深以为憾,但想来豪杰之士行踪飘忽,尤如神龙现首而不现尾,如此行径却也正是其人至情至性的最真之处。赵仲谋沉吟道:“徐兄弟走得如此匆忙,却不知又是为了何事?”卓清微笑道:“信中说他就住在越州都昌坊白鹅弄,待我们回到临安,便去越州尝尝他家酿的好酒,再问问他为何这般急着不辞而别。”赵仲谋道:“好,不过喝酒却免了,我怕我们的酒量加起来也及不上他一成。”卓清道:“可不是么?”
当下二人寻路径往云霞山而去,待得领略了名山胜景之后,已是一月有余。这明阳一带山水雄壮,与江南之秀丽相较,别有一番风韵,二人按羁缓行,走马看景,一路缓缓向南,四十余日后,方才回到临安城中。
二骑缓行数里,赵仲谋忽想起一事,说道:“清儿,我有匹马寄养在离此不远的骡马行中,不如我们顺道过去看看如何?”卓清道:“骡马行中最好的良驹也不过二三十两一匹,你爱马的话,我送你一匹便是,又何必再去费事?我们还是先去悦宾客栈找小瑕吧?”赵仲谋道:“这马我虽没骑过,但听我兄长说起,当是匹万中选一的宝马,轻易舍弃,未免有些可惜,反正小瑕若在,也不差多等这半日,不如先和我去看看那匹‘紫燕马’吧!”卓清道:“好!”
二人向西行出三、四里光景,远远便望见了向日寄马的骡马行。赵仲谋心想:“当日与兄长同来医马,之后偶入偎翠楼、闯相府、救义士,思德亭送胡大人西行,因而途经明阳,更又引出了‘窃符救赵’之事,及至从云霞山上下来,已将近三月,现今两月之期已过,想来那紫燕马也早应治愈了罢。”正自凝思,忽听远处马嘶声起,连绵高亢不绝,二人大奇,急忙催马上前。驰到近前,却见那行主正在马槽边使劲按住一匹老马的背脊,不让它乱踢乱撞,口中大声斥喝道:“你他奶奶的这匹瘟马,好好的,不知又发什么疯了?若不是看在你家主人的份上,我早就宰了你这匹瘟马!”二人见了他那副窘相,忍俊不禁。赵仲谋见那马浑身黄毛,身上疮疤鞭痕依稀可见,似乎便是自己先前送进行来的那匹紫燕马。那行主见赵仲谋到来,喜道:“好了,好了,你这畜生的主人来了,可不须老汉我再受你的气了。”
赵仲谋快步走上前去,拍拍紫燕马的背脊,笑道:“怎么了,见我来了不高兴么?”那马当即不再嘶叫踢撞,靠近身来,伸头不住地在他身上挨擦撕磨,还不时地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密。赵仲谋见他颇具灵性,心想邵传之言果然不错,此马确是不同一般,只不知脚力却是否象他说的那般神奇。卓清先前见赵仲谋对此马颇为看重,只道定是匹长相出众的好马,此时见它这般模样,心下甚是失望,心道:“这等马匹,骡马行中多得紧,又何须这般在意。”
赵仲谋别过那行主,骑上紫燕马,与卓清二人一齐向东而去。卓清心下不服,心道:“这老马又哪有半分良驹的模样,定是你让人给骗了,出钱买了这匹老马,做了冤大头,却还敢在人前自诩良马。”当下向赵仲谋说道:“仲谋,你说这匹马不错,那咱们来赛赛脚力如何?”赵仲谋微笑着点点头,心道:“我也正有此意,不知这马究竟有没有兄长说的那般神奇。”二人束马稍停,约齐了一起催赶,但见卓清那匹坐骑已跑出了数丈,那紫燕马在赵仲谋催促下尚只缓缓行出数步,赵仲谋心下气恼,连声催促,忽听得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一时奋蹄急追,尤如风驰电挚一般,瞬时便已赶过了卓清,疾向前面奔去。赵仲谋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作响,两边树木急向身后闪过,待回头找寻卓清时,早不知被甩在了何处。赵仲谋束马稍定,过得许久,才见卓清催马赶来。赵仲谋心道:“这紫燕马果然脚力非凡,只是我原无识马之能,得之只是偶然,若非兄长识此良马,送马医治之后,我也未必便会再来取回,如此良骥,只怕又要落入寻常村夫之手,屈才而事载物驾车了。”
卓清赶上前来,说道:“还真小瞧了你这匹黄毛老马,没想到还真是匹好马!”赵仲谋微笑道:“说句实话,我初见此马时,也不知它是匹一日千里的良驹,若非得到高人的指点,这匹宝马只怕是要湮没于万马丛中了。可见人是如此,马亦如此,以貌取之往往便失会其大才。”卓清笑道:“说得不错,想是你‘赵大人’做完了‘枢密院直学士’,还想去吏部帮赵构那小子选贤不成?”赵仲谋笑说道:“若是赵构来请,那在下也只好勉为其难担当一二了。”卓清笑道:“你倒是想得美,那皇帝老儿听惯了奸臣的歌功颂德,你若不先把腰练弯了,嘴泡甜了,在宫里只怕连一天也呆不下去,又谈何居官?再说,若是让你去选贤,只怕招贤台前的众乡绅贤士便要失望得紧了,大呼朝庭用人不当,朝上的大臣们无官可卖没甚油水,也要参你一个选贤不力之罪。”赵仲谋笑道:“你说得不错,看来这吏部的大人,不当也罢。”
二人回到临安城内悦宾客栈。卓清向店家问明小瑕住处,与赵仲谋二人径自上楼相寻。卓清敲开房门,小瑕开门探头出来,见是二人,不禁大喜道:“小姐你总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卓清微笑道:“我不回来,你就不会自己寻路回家么?”小瑕道:“为了等你,盘缠都在这店里用尽了,若要回家,也只能先入丐帮了。”卓清道:“若是你不想入丐帮,那也有法子,你一路卖艺过去,总也能弄个半饱!”言罢不禁大笑,赵仲谋见她主仆二人言谈颇为滑稽,也不禁微笑。
三人在房内坐定,谈起分别经过,卓清一一说了。赵仲谋问道:“小瑕姑娘,岳元帅那边军情如何?”小瑕一愣,轻声问道:“你怎知我去了岳元帅军前?”卓清笑道:“还没告诉你,这位文质彬彬的赵公子,便是当日在秦桧府中救你我二人的大恩人,只是他为善不欲人知,我跟随他许久,方才发现他武艺不凡,那副酸儒模样,原是装出来的。”小瑕闻言顿悟,心道:“怪不得我总觉得这秦府中的蒙面人来的蹊跷,原来竟然是他。”
赵仲谋微笑道:“在下多有隐瞒,尚请姑娘恕罪。”继而又问道:“不知岳元帅军前战事如何?”小瑕说道:“岳元帅现在率军驻扎在朱仙镇外,我到得军前,见他忙得很,听说是吃了败仗,正命人在阳明一带全力寻访一个姓徐的什么人,我也没敢多打挠,待岳元帅接见,把你交待的那些话说了,便匆匆告辞了。岳元帅说,话他都记下了,我们的好意他也十分感谢,要我若是再见到那个什么‘仲谋’的,代他问好。”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说道:“你便是‘仲谋’么?”赵仲谋道:“正是在下。却不知军前何故吃了败仗?他们又在寻访什么人?”小瑕道:“我也水太清楚,听说似乎是被金军元帅金兀朮用连环马大杀了一阵,现在正在闭营免战,苦思对策,欲寻一位懂得破解此马阵的将军,好象是什么梁山好汉的后人,究竟叫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早知你要问起,我便替你问个明白。”赵、卓二人齐道:“欲破连环马,莫非是寻梁山好汉金枪手徐宁的后人?”小瑕连声称是,说道:“原来你二人早就听说了。”
赵仲谋蓦地站起身来,说道:“真是天佑我宋室百姓,徐宁后人就只在这临安城边,若得他相助,破那连环马,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当下向二人道:“二位姑娘,军情紧急,在下这便去越州寻徐兄弟,我们就此别过了,他日若是有缘,自会再见。”言罢起身欲行。却听卓清道:“且慢!先前在锁崖关下不及细看徐大哥金枪神枝,今日换作了势如五牛冲阵的连环马阵,自然更是不可不看!我和你同去。”赵仲谋不及细想,说道:“好,那我们快走!”
卓清一拉赵仲谋,转身便要出门,忽听小瑕急道:“小姐你这一去,我可怎么办?”卓清转过身来,从怀里取出一张文书,递给小瑕,说道:“你这就回家去吧,想你跟了我这些年,你家里人也定然牵挂得很,拿了你的卖身文书,这便回去与父母家人团聚吧。”小瑕大感意外,说道:“这文书……又怎会在小姐你手的中?”卓清笑道:“打从出来那天起,这文书我便带在身上了,先前早想叫你回去了,只是一直有些舍不得跟你分别。”想到即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玩伴分别,二人却都不禁有些伤感。卓清又从怀中取出两锭金子,交到她手中,说道:“这些钱你拿着,丐帮也不须入了,要卖艺也留着等下次吧,回去跟你爹妈好好过日子,我若是有空,也定会去找你的。”说罢,也不待小瑕答应,与赵仲谋出了房门。
二人转到屋后牵马,卓清赶上几步,抢先取了紫燕马。赵仲谋忧心军务,也不与她计较,忙牵了她先前的坐骑。二人出了客栈,策马向东而去。上了官道,卓清见自己坐下的紫燕马始终与赵仲谋并骑而行,当下一夹马腹,催马快行,谁料那马却不听她驱使,仍与赵仲谋的坐骑并肩而行。卓清心下气恼,暗道:“连你这畜牲也敢跟我作对,先前跑的飞快,换了我来骑,偏又与常马无异,看我怎么收拾你!”想到这儿,提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下去。紫燕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却连半步也不肯再迈出去。
赵仲谋见状哈哈大笑。卓清怒道:“有什么好笑的,这畜牲帮着你捉弄我,你看着好笑吗?”说着翻身下马,说道:“不骑了,还给你。”赵仲谋见她娇嗔薄怒的样子甚是可爱,但也不好意思再笑,只是却未免有些忍俊不禁,跳下马来,翻身上了紫燕马。那马见赵仲谋上来乘坐,满心欢喜,一改先前桀傲倔强的模样,服驯地站在路边。卓清看在眼里,心下更恼,心想若是自己一上马背,紫燕马放蹄疾驰,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的了。当下一纵身,跃起四尺,上了紫燕马的马背,正坐在赵仲谋身后。卓清持鞭在马身上轻打一记,紫燕马奋蹄疾驰,瞬时便已在十丈开外。卓清轻扶着赵仲谋的双肩,轻声笑骂道:“你这个犟家伙,不肯让我乘坐,你有本事别跑啊!”话虽是在骂马,倒也象是在说赵仲谋一般,赵仲谋虽然听出她言外之音,却也懒得与她拌嘴,只是轻轻一笑。
二人两马向东急驰,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赵仲谋先前乘坐那马便已远远落在了后面,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待二人回头看时,已没了那马的身形。二人心下均想,此马果然神骏非凡,一骑双乘,却也远胜于常马空骑的脚力。又再急驰出五十余里,赵仲谋怕骑坏了宝马,轻轻束马缓行,但紫燕似乎根本就未见疲备之色,略缓几步之后,轻嘶一声,复又振蹄疾驰,似欲将这数年来的屈才困顿之怨,尽伸于骏足劲蹄之下。
不到一个时辰,二人便到得越州境内,赵仲谋向乡人问明都昌坊的所在,催马前行。不多时,二人到得都昌坊,寻至白鹅弄前。二人下马,延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前行,忽见屋边门口坐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卓清上前问道:“喂,小弟弟,你可知道徐逍家在哪儿么?”那小孩说道:“哥哥姐姐是来喝徐大哥喜酒的吧?他就住在前面,我带你们过去!”说着站起身来,几步跑到二人身前,引着二人前行。二人闻言,心下不禁暗想:“分别未过三月,不想这个一向不喜为家室牵绊的徐兄弟,竟也寻得了意中之人!”二人只行得十数步,那小孩便转入一个台门中,边跑边叫道:“徐大哥,有二个朋友来找你。”只见台门深处走出一人,十六、七岁年纪,身形略高,面目英俊,穿一身大红锦袍,赵、卓二人一看,正是徐逍!
徐逍见二人到来,喜不自胜,说道:“今日小弟大喜,正不知该去何处找寻二位来喝小弟这杯喜酒,赵大哥和卓姑娘此来再好不过了!”忙请二人进屋。卓清小行数步,忽见那小孩可爱的模样,转过身来,掏出一锭银子,塞在他的手里,说道:“小弟弟,谢谢你,这锭银子给你买糖吃。”那小孩摇摇手,说道:“妈妈说了,不能拿别人的银子。”卓清见他说得有礼,心下更是喜爱,随手脱下右手的一只玉镯,套在他手上,微笑道:“那姐姐把这只镯子送给你,你妈妈一定不会怪你。”那小孩见不是银子,笑着点点头,说道:“谢谢姐姐。”言罢,见那玉镯玲珑可爱,欢欢喜喜地去了,殊不知这玉镯的价值远在那锭银子之上。
徐逍将二人迎入屋内,一脸欣喜之色,赵仲谋心下暗自忧思:“岳叔叔军前军情紧急,片刻也不容耽搁,但徐兄弟大喜之日,又教我怎生开得了这个口?即便徐兄弟不以军前矢石为虑,我又怎对得起他新婚的妻子?”卓清神色间却殊无忧虑之色,含笑问道:“徐大哥单骑纵横,快意江湖,不愿为家室所羁绊,何以分别二三月间,竟已寻得了缘定三生的红颜知已?我倒想看看今日大红喜帕遮盖之下新人,又是怎生的倾国倾城,竟能教你这般的酒色年少收心回性,甘心陷身于家室的牢笼之中?”徐逍笑道:“论容貌,自然是不能与卓姑娘相比了,不过是寻常资色而已;说到其人姓名,二位当也算得是半个相识,她便是明阳柳县令的女儿柳月儿。”卓清奇道:“先前柳大人置酒作陪,愿将独生爱女折节下嫁,却未得徐大哥许可,何以只数十日间,这事竟有如此反复?”徐逍俏面一红,说道:“此间别有隐情,只是却不便相告,还请姐姐恕罪。但想来徐逍言行狂悖,性情反复,如此行事,也未尝不在情理之中。”卓清笑道:“你们夫妻间良缘趣事,我又问来作甚,这原是我问得冒昧了。”
当下徐逍+引赵、卓二人与柳月儿相见。一见之下,二人不禁一齐暗赞:“果然是倾国倾城,好一位美貌佳人!”赵仲谋心想:“也只有柳姑娘这般的女子,才配得上我徐逍兄弟!”卓清心道:“柳姑娘名动明阳,容貌果然秀美不凡,她与徐大哥二人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却听柳月儿道:“先前在明阳之时,曾听家父提及赵大哥和卓姐姐锁崖关下破金拒敌的英雄事迹,今日一见,足慰月儿倾慕之意。”赵仲谋连称不敢,卓清笑道:“那日锁崖关下,你那夫婿单枪匹马,力拒数万之众,早将风头抢得一点不剩,又哪有我二人施展的余地,更说不上什么英雄事迹了;倒是妹子你才智过人,容貌出众,又能慧眼识英雄,教做姐姐好生钦佩。”柳月儿听得她称赞,心下暗自欣喜,连声谦逊。
大喜之日事务礼仪繁琐,徐、柳二人却尤自抽空作陪殷情相待,赵仲谋心下难安,教二人只管忙去便是。当晚,徐逍与柳月儿拜堂成亲,赵、卓二人观礼之后,于徐家客房歇息一晚。
次日一早,徐逍夫妇见过父母,径来与赵、卓二人相见。柳月儿轻轻一笑,说道:“赵大哥和卓姐姐远来越州,怕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吧?若有用得着我逍哥的地方,但请吩咐,不须顾忌我二人新婚在即,月儿虽然任性,却也不敢以儿女私情阻碍男儿大事。”赵仲谋大喜,谢道:“弟妹如此通情达理,教仲谋感激莫名!”卓清道:“月儿妹妹果然聪明,鉴貌辨色,便知我二人心中所想。”柳月儿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你二人不知我们昨日成婚,风尘仆仆地远来越州,颜容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想来多半是有事来寻逍哥了。”
徐逍微笑道:“昨日初见之时,小弟便知我赵大哥心中有事,只是念着我二人大婚在即,才不便开口。此时小弟若再不相问,又怎对得起与大哥相交一场。”赵仲谋道:“我与兄弟倾盖如故,弟妹又是如此的通情达理,那客气话我就不再多说了。”当下便将岳飞大军在朱仙镇为金兀朮连环马阵所阻一事简略叙述一遍。徐逍闻听,神色间不由得大喜,急忙站起身来,说道:“既是如此,军情紧急,一刻也不容耽搁,我这便随你们去军前破敌。”赵仲谋道:“我门外那匹紫燕马颇为神骏,徐兄弟可先行前去,我和卓姑娘随后便到。”徐逍道:“好。”
当下赵仲谋修书一封,教徐逍带去岳飞军前,只说徐逍便是徐宁后人,特荐来军前相助,共商破阵之策。写毕,交与徐逍小心收好。徐逍辞别父母,取了钩镰金枪,牵了紫燕马,径来与众人作别。赵仲谋道:“此马日行千里,朱仙镇不日便可到达,只是此马性烈,只可小心安抚,切不可肆意催打。”徐逍承教,拱手与赵、卓二人作别。柳月儿走到马前,轻声说道:“逍哥,千万小心!”徐逍轻轻一笑,说道:“区区一个连环马阵,只怕还困不住我这杆钩镰金枪!”更又低头在娇妻耳畔轻声说道:“放心,我死不了!就算我撇得下你这如花似玉的美貌娇妻,也撇不下我那没出娘胎的孩儿啊!”柳月儿闻听,满面娇羞,轻嗔道:“你就没半点正经!”徐逍哈哈大笑,翻身上马,疾驰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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