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夜,风月无边。这对惯于细品此间滋味的江南才子来说,正是举杯邀明月,起舞弄清影的良辰美景;但对于古来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赵之地,这习习秋风却如同易水之上的萧萧西风一般,不禁令人顿生一缕悲壮之气。
月光透过飘忽的浮云,淡淡地洒在这片墓地上,摇曳的树影下,隐隐露出荒坟一角,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跪在坟前,不住的悲恸。那少年浓眉大眼,面容虽未脱稚气,却也一脸英悍之色,神情悲痛,但又只字未言,双目中泪水直欲夺眶而出,却一直强自忍耐,仿佛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向坟中的亲人诉说,但又无从说起;又仿佛身受万般委屈,欲言又止。无语间,唯觉他身边的银枪隐隐泛着光芒……
那少年渐渐收起悲痛,凝视着坟前木碑,用低沉的声音,坚定地说道:“爹,你放心吧,孩儿一定牢记您的教诲,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愿您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今夜救出小姐。”说完,提枪向东而行。
延着山间小道东行十余里,一座豪宅映入眼帘,虽然已是深夜,但宅内依然灯火通明,笑声不断。那少年心下大怒:“弄得人家家破人亡,还引以为乐,不杀此贼,誓不为人!”当下绕过正门,跃墙而入。那少年黑暗中定神细看,落脚之处似是个花园,前面三十余步,便是座高楼,人声喧哗正是从此处传来。那少年当即在假山花木间躲闪前进,窜至楼边,藏身凝神细听。只听得满耳饮酒嘻笑之声,混杂一片,也不知究竟谁人言语。那少年心下更不耐烦,伸手轻轻捅破窗纸,偷眼向里张望。
但见酒盏酒坛满地狼藉,偶尔夹着几根啃剩的骨头,堂内十三四人,早已喝得天昏地暗,分不清东西南北。那少年心下大急:“为何独不见那老贼?”正自焦急,忽听一人大着舌头说道:“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老爷回来,一泡尿撒这么长功夫,莫非掉进了茅坑,正在灌黄汤?”只听旁边一人笑道:“你小子三天不挨揍骨头发痒了?说老爷灌黄汤,告诉你,老爷今儿个洞房花烛,正在后厢房喝蜜水儿呢!”先前那人奇道:“洞房花烛?老爷什么时候又娶姨太太了,怎么也不跟咱们说一声?谁家的?”“你是老爷还是他是老爷?告诉你?”后一人不屑地道:“谁家的还用得着问吗?还不是今儿个大伙儿帮着‘请’来的吗?”窗外那少年闻言大惊:“莫非便是小姐?可莫要遭了老贼的毒手啊!”当下无心再细听二人言语,提枪直奔后院,身后隐隐传来先前那人羡道:“这么水灵的姑娘……咱老爷可真有艳福!”
一进后院,喧哗声便即隐没,只见由东向西十数间厢房,唯有中间一间隐隐透出灯光。那少年悄声疾进,潜至房前,从门缝中向里张望,这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对面一人凤眼圆睁怒视着身前之人,右手持一把剪刀,抵在自己喉间;一丈开外,站着一人,身材肥胖,约模六十岁上下,满脸无赖凶横之色,二人正是自己深夜前来找寻之人——吴家小姐和老贼董伯天!董伯天堆满横肉的脸上,此时流露出一丝忧虑之色,似欲上前抢夺剪刀,却又未敢靠近。那少年更不迟疑,一脚踹开房门,纵身抢进,挺枪直刺,一招“三军夺帅”直取董伯天咽喉。董伯天大惊,身形急闪,总算险险避开了刺向咽间的一枪,转身便走,边跑边大叫来人。那少年也不转身,拨转枪头,一招“回马锁喉”径刺董伯天后心,董伯天“哇”地一声大叫,后心中枪,总算他平日里补药吃的得不少,六十之余倒也还步履敏捷,这枪只刺入他后心寸许,并未伤及要害,尤是如此,却也血流如注,痛得他杀猪般大叫。那少年心想:“今日事已闹大,不宜停留,还是先救人要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且让这老贼多活几年!”当下上前向吴小姐道:“小姐,快跟我走!”吴小姐惊魂未定,喜道:“仲谋,是你!”那少年点头道:“是我,咱们快走!”此时前院家丁护院听见呼叫急急忙忙赶来,众人酒虽未醒大半,手脚倒也不慢,跑到董伯天跟前,提灯一看,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老爷倒在地上,背心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只听得董伯天咬牙切齿地道:“快……快给我追,捉住了那小子,老爷我重重有赏!”几名家丁急忙把董伯天扶进屋内,余下众人便即取来兵刃火把,找寻追赶。刹时间,董宅后院灯火大作。众人见西边侧门大开,门栅断裂在地,当下更不迟疑,急追而去。
董宅西南一角,有三间旧屋,原是董家下人所居,后来董伯天在前院盖了新房,嫌下人呼唤不便,便叫众人都搬到了前面,此间也就空了出来,只零星堆放些破旧桌椅器具,平时极少有人来此。此时,月明星稀,晚风吹过旧屋,隐隐传来一缕说话声。只听一个女子声音,略带惊恐地说道:“我们为什么不赶快逃跑,还要躲在董伯天家里?”只听另一个声音低声道:“我们二人跑不快,不多时便会被他们追上。我料这些家伙凶狠有余,智谋却是不足,一定想不到我们会躲在这里。”言语间不无傲气地轻轻一笑,“等他们追得筋疲力尽转回来时,我们再寻机逃走。”听声音,正是适才刺伤董伯天后逃跑的那少年和吴家小姐二人。
二人靠着身子缩在墙角,半晌无语。那少年心下不住寻思:“逃脱董家追杀后,小姐又当如何安置呢?”正凝思间,却听吴小姐道:“仲谋,原来你武功这般了得。”那少年道:“这是我家传的武艺,先父曾嘱咐不得在人前卖弄,因而我极少施展,今日被逼无奈,才出手的。只是我武艺太差,连董家的几个护院都打不过,不然早一枪刺死了董伯天那老贼!”吴小姐道:“你武艺不高,如此危险你又如何要来?”那少年不禁愕然,心下自问道:“如此危险,我又为何要来?”沉默良久,这才缓缓道出一番情由。
这少年名叫赵仲谋,今年刚满十五,自幼丧母,五年前随父赵延移居至此。这父子二人原是四川成都人氏,先祖乃是三国时蜀汉名将,因此家传武艺,却也非凡。因逢乱世,赵延抱打不平,无端惹祸,故而避难于此,在这云龙村中,终日韬光养晦习文隐武,靠几亩薄田度日,倒也相安无事。吴小姐闺名原叫咏絮,今年已过十六,也是早年丧母与父相依为命。其父吴皓三十得女,期年丧偶,对爱女自是视同性命,所幸祖上所遗产业颇丰,因而父女二人倒也过得甚为舒适。数年前,吴皓偶遇赵延,言语异常投机,引为生平知己,相见恨晚,吴赵二家因此颇多往来。吴皓以兄弟间当有通财之宜,常与赵家接济,赵延虽万般推辞,不肯接受,心下却也甚是感激。二年后,赵延病故,临终前遗命赵仲谋思图报答。后赵仲谋应吴皓之邀,搬入吴家,为小姐伴读,而吴皓感念赵延兄弟之情,亦对赵仲谋视如己出,甚至于有意招他为婿,因此赵仲谋与吴氏父女相处颇为融洽。
如此过得二年有余,村中忽来一人,传言此人乃当朝吏部侍郎董仲坤之兄,名叫董伯天。此人骄横拨扈,霸道异常,自从来到本村,便不断扩展宅第,蚕食邻田,欺男霸女,无法无天。董家还自养数十名家丁,持棍提刀,横行乡里,连官府也不敢过问,致使他更是肆无忌惮。董宅渐大,已与吴家相邻,但董伯天尤不知足,又欲扩地建楼,于是派人前来商榷。吴皓不敢有所得罪,只是一再婉言相拒。来人去后,吴皓自思董伯天心下必然大怒,决定亲自备礼过府谢罪,肯请他高抬贵手。因怕赵仲谋年少气盛,得知此事必然不肯与董家甘休,便有意打发他去邻村收租。料想赵仲谋往返点收一两日间,自己必能办妥此事。
赵仲谋也知董家之事难了,因而连夜催收,收毕急忙赶回。但终于还是晚了,赵仲谋赶到之时,吴家已成一片焦土。向邻人细问之之下,方知当时情景。
当日吴皓正想前往董家,不料董伯天却径自前来要地,家丁护院三十余人,气势汹汹,言语间更无任何余地。吴皓原是读书人,以势相逼反而激起了他“威武不能屈”的本性,更是执意不允。吴咏絮见董家来人蛮横无礼,心下担忧,出房一看,却被董伯天照了个面,董伯天见吴家小姐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美艳不可方物,不禁凶心未泯色心又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踢翻桌子,命人抓住吴皓一阵毒打。可怜那吴皓平日里养尊处优,何曾吃过这等苦头,心中气愤交加,身上痛楚难当,不多时便死于乱拳之下。吴咏絮悲痛不已,欲撞墙而死,却被董家护院擒住。董伯天下令,将吴家下人悉数赶出,搜去金银细软,一把火烧了吴家。董伯天带着众人,押了吴咏絮,大笑而回。
赵仲谋得悉事情经过,顿时气炸了肝肺,恨不得飞身前来相救,但自忖武艺未成,冒然前往不但救不了小姐,还得反搭上自己一条小命,于是定下一条计策,从自家老屋取来兵刃,拜别了父亲,这才趁着月色,前来相救。
吴咏絮听他道完来由,不禁暗暗寻思:“怪不得爹爹当年常说赵伯举止奇特,谈吐不凡,原来他们果然不是常人。今日幸得仲谋相救,不然真是不堪设想。”忽又想到,若非董贼酒醉糊涂更又色迷心窍,解缚后让我抢得一把剪刀以死相协,只怕此时已受了老贼的侮辱……回想先前,不禁暗暗捏了把冷汗。
沉默半晌,吴咏絮轻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赵仲谋道:“再过二个时辰,等那些家伙都回来了,天也快亮了,咱们再出去。”又转头对吴咏絮道:“你先在这儿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过会儿跑起来没那么累。这里我看着,走的时候自会叫你。”吴咏絮长叹一声,道:“叫我又怎么睡得着呢?一闭上眼,就见到我苦命的爹!”忽又想起一事,急切地问道:“仲谋,我爹……我爹他可入土为安了吗?”
赵仲谋心想:“断瓦残垣,一片焦土,吴叔叔的尸身我是遍寻不着,只怕不是被压在断垣之下,便是化作了焦炭,却叫我从何找寻?只是我若直言真相,只怕她心神激动,哭泣不止,甚至还要冒险前去找寻,此时此地,实是凶险万分,犯不着冒如此大的危险。再说,她若去时,也未必便能找到。”当下缓缓点了点头道:“我也不知此间情由,我赶到时,已不见了赵叔的尸体,是村前王三哥和王嫂偷偷葬的。你放心吧。”心道,“我也不是存心骗你,只是想你爹对你钟爱一生,定不愿你为他涉险,人死万能事皆空,珍惜自己才是对他老人家的最大报答!”
许久无语,二人正欲睡去,忽听西门口人声嘈杂,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二个多时辰,董家的众家丁护院皆已陆续赶回。只听一人大叫道:“这小子可也真够狡猾的,尽走此七叉八叉的小路,我们三十几人碰上叉路分开来追,几次分下来,追得只剩下四五个人了,却连那小子的人影也没瞧见!”只听另一人笑道:“谁象你这么没用,我们就找到了,还捡了他们一只鞋回来,只是寻到林子里忽然没了踪影,又怕大伙在叉路上瞎转悠,就来跟你们说一声。”先前那人笑道:“吹了半天,还不是没抓到?”又听得人群里五六个人哼哼哟哟的大呼小叫,脚步轻重有异,似有一足受了伤,一人恨恨地道:“捉到这小子,我定要叫他把这些竹签都吃到肚子里去!”身边数人顿时连声附和,忿忿之声不绝。却听旁边一人冷冷地道:“凭你们这几块料,只怕找到了那小子也斗他不过,还想让他吃竹签?”受伤几人大怒:“你去把他叫来,瞧我们怎么收拾他!”取笑那人见他们火了,也不再跟他们争辩,只是不屑地轻轻冷笑一声。赵仲谋心想:“看来我那几根竹签定是让这几个家伙踩上了,竹钉穿足,你们这下可知道小爷的厉害了吧?”心下不禁暗暗得意。
众家丁各自回房,贼人没捉到,老爷又受伤在床,谁也不敢前去回报,心下只是暗暗发愁,明日老爷一怒,只怕个个都得挨上三十捧。不过发愁归发愁,折腾了这老半天,众人还是倒头便睡,就连西门大开,也无人理会,想是众人自恃董家势大,方圆百里之内无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吧。赵仲谋轻轻唤醒吴咏絮,二人悄声快步而出。
赵仲谋扶着吴咏絮,沿小路急行。未行三四里,吴咏絮便已娇喘嘘嘘,跟不上脚步。赵仲谋心想,身在险地,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了,逃得性命才是第一大事。当即对吴咏絮道:“小姐,还是我背你吧!”吴咏絮连声推辞,刻意加快了几步,不料心急力竭,一脚踩上一块小石,晃了晃身子,便要摔倒。赵仲谋忙伸手相扶,轻笑道:“你跑不动了,还是让我背你吧!”当下也不容她推辞,伸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提,一侧身,把她背在了自己身上。吴咏絮未敢挣脱,伸手轻轻揽在赵仲谋腰间,心底娇羞不已,脸上已是飞霞满面,幸好赵仲谋此时只顾向前奔走,并未回头,无法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吴咏絮心道:“仲谋年纪虽小,却和赵伯一样,是位志诚君子,今日如此,实在是情势所逼,我可不能着了痕迹,显得我看轻了他。就与我俩以前游戏时一样。”此时不禁回想起小时一起玩耍时的情景,那时两小无猜,不须有男女之间的顾忌,两家又交好的紧……
赵仲谋一路疾行,跑出十余里地,渐渐双腿沉重,气喘加剧,已感不支。赵仲谋心想,再行五六里地到得集镇,那时便可雇车了,当下咬牙坚持。吴咏絮几次要下来同行,赵仲谋只是不允。又行半个多时辰,渐闻前面马嘶人喧,嘈杂声起,赵仲谋放下吴咏絮,二人快步走入集镇。
此时天色已明,镇民见一男一女夫妻不象夫妻,姐弟不似姐弟,满面灰尘,气喘嘘嘘,尤如逃难一般,不禁心中大奇,又见那女子虽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是清秀绝俗,美艳无可比拟,都不禁向赵仲谋投来疑惑的目光。赵仲谋也不理旁人,径自雇车买粮。不多时,二人上车,马车向南疾驰,至此,二人方深深地缓过一口气来。
一路奔波,惊魂未定,此时稍得喘息,二人便即沉沉睡去。待得赵仲谋醒来,但见日挂中天,马车已跑出了八十余里。望着身侧的银枪,赵仲谋寻思:“父亲临终要我破解‘沸血神兵’的秘密,说这是先祖留下的宿愿,解开了这个迷团,便能无敌于天下,但想我赵氏先祖数十代,早把这杆银枪揣摩万般,每一寸枪杆只怕都已摸过不下万次,但不论如何抚摸敲打就是寻不得一条细缝半个字迹出来,声音也无特别之处。想先祖赵云公转战一生,杀敌无数,数十代相传的兵刃自非凡铁,但在我手中,却只是一杆普通的银枪,送到兵器铺里也未必能多卖几个钱,它的秘密究竟又在何处呢?父亲曾言道,方今宋室暗弱,异族兴起,天下大乱,北方数十州县已不复我汉人所有,但胡虏虽得逞一时之威,我炎黄子孙终不甘屈从于异族铁蹄之下,攘夷卫国实是我大汉子孙第一大事,因此,值此国难之际,若能解开‘沸血神兵’之秘,上可告慰先祖在天之灵,下可救万民于水火,中可名垂青史,让我赵氏武功再放异彩,实是一举而数得,神兵之秘,紧要万分。然而这秘密又从何探讨?父亲曾有言,据家谱所载,先祖赵云公勇猛过人,力大无穷,可能‘沸血神兵’之秘,与使力的大小有关,须有深厚的内力,方能显现出其非凡之处,因而盼我能修成别派深厚内功,以图破解此间玄妙。父亲曾与太行山忠义门大弟子潘国坚交往甚密,欲待我年岁稍长,便拜在忠义门下,修习武艺,以图破解神兵之秘。此时吴家破败,我又年岁稍长,太行山忠义门中倒不失是个极好的去处,只是小姐身侧仅剩下我一人,我又怎忍离她而去?……”想到这儿,伸手摸了摸怀中的书信,不禁踌躇难定行止。
思量间,忽见吴咏絮缓缓醒来。赵仲谋取出干粮与她分食。吴咏絮道:“仲谋,你身边银两够吗?”赵仲谋道:“我爹留下的银两我全带来了,又把我家村西的四十余亩地全卖了,虽说急切间买不得好价,却也该够了我们用上几年的了。”吴咏絮轻轻点了点头,又问:“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啊?”赵仲谋答道:“河北大名府一带都是董家的势力范围,我们须先出大名府才行,我在外边也没什么朋友,小姐家也世居此地,舅舅虽在相州,但也属大名府范围之内,因此不宜投奔。亲人虽是没有,故地我倒是想到一处。我幼时曾与父亲在郑州城郊的刘家村住过些日子,那儿民风醇朴,倒是个极好的去处,我们不如先去那儿小住几日,再定行止。”吴咏絮道:“如此甚好。”
河北大名府与郑州相去也不甚远,车行数日,便已到得郑州城外的刘家村。赵仲谋寻家农舍借住,将吴咏絮暂时安顿好,径自出门。这一去赵仲谋直忙了二个多时辰方才回来。在农家草草用些饭菜,二人谢过主人,辞别而去。赵仲谋带着吴咏絮东行里许,来到一处农舍之前。吴咏絮见那农舍建在小河旁边,有屋有园,虽说茅屋简陋,与先前吴家相去甚远,却也别有一番农家风韵。赵仲谋向吴咏絮轻轻一笑,说道:“小姐若是喜欢,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数日流离,听到这个“家”字,虽在大难之际,吴咏絮心头却也不禁生出一丝暖意,侧头向赵仲谋报以微微一笑。
二人在屋内坐下,赵仲谋说道:“我走遍了全村,也就这间庄子还算不错,就向他的主人买了下来,我们暂时在此小住数月,你若是住不惯这农家小园,到时我们再另寻别处。”吴咏絮道:“这儿不错,我很喜欢,却也不必费心再另寻别处了。”赵仲谋喜道:“你喜欢就好。旁边住的是刘三哥一家,你没事可到他家中坐坐,以便以后我出门时大家也好有个照应。”吴咏絮点点头。赵仲谋又道:“带来的银子买了这屋子之后,还剩下许多,足够我们用些日子的了。现在我们先在这儿安顿下来,过得一年半年,待董家的人都将这事忘淡了,我们再想办法替吴叔报仇。”吴咏絮道:“你说的不错。”
二人就此在刘家村住了下来,一晃数月。这一日,吴咏絮说道:“仲谋,你心里有事,为何不对我说?”赵仲谋闻言大感惊讶,问道:“什么……你怎知我心中有事?”吴咏絮说道:“这些日子晚上,我一直难以入眠,几次听你在梦里说到‘太行山’、‘忠义门’、‘沸血神兵’几个字眼,若不是心中有事时时牵记,又怎会如此?”赵仲谋道:“不想我心中之事,终究还是瞒不住你!”当下便将此间情由一一说了。
吴咏絮听罢,说道:“你想上太行山学艺,却又不忍留我一人在此独居,去留之间难以决断,日间虽然不肯向我言明,不想却在睡梦之中说了出来,是也不是?”赵仲谋点点头,说道:“你猜得不错,正是如此。”
吴咏絮道:“其实这些天来,我也天天打算着以后的日子。你身边的银子我们已花了许多了,这般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我在村子南边看中了一块地,打算把它买下来,然后再把地租给邻近的农户,当也有不少收入。我还打算向隔壁的刘嫂学些纺织的手艺,待学会了,也可自食其力,虽说不能过回以前大小姐的生活,但能过上这种清静平淡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却也不错。”吴咏絮又道:“仲谋,你还有大好的前途,应该遵照赵伯伯的遗命,上太行山学艺,艺成之后,一展文才武功,方才不负你生平之志,和我在一起只有拖累你。再说,只有等你武艺有成,我吴家的血海深仇才有图报之日,你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番期望。我已经细细想过了,留在这儿独自生活,虽说辛苦一些,却也不是难事。”
赵仲谋说道:“不行。留你一人在此,我万万放心不下!”吴咏絮苦笑道:“那又有什么办法?你放心不下,难道还能就此陪我一生么?你就忍心让‘沸血神兵’在你手中湮没,让赵伯在泉下痛心疾首,让我吴家的血海深仇永无图报之日么?”几句话顿时激起了赵仲谋的少年意气,当下大声说道:“你说得不错,过了明日,待我帮你打理好田地的事,我这便上太行山去,三年内若不能杀了董贼,誓不为人!”吴咏絮喜道:“好,这才有先祖赵云公的英雄本色!”
次日,赵仲谋便将村南的二十余亩地买下,租给了邻近乡人耕种,忙碌一日,待料理好一切回到家中,吴咏絮已整治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吴咏絮道:“仲谋,明日你就要上路了,今晚我就在此为你饯行。”赵仲谋道:“小姐,……”吴咏絮道:“仲谋,昔日云龙村的吴家小姐早已不复存在,你也别再叫我小姐了,教旁人听见了,反而不好,你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吧!”赵仲谋道:“好,姐姐!”吴咏絮答应一声,问道:“仲谋,你先前想说什么?”赵仲谋道:“姐姐,我们买了地后,剩下的钱也不多了,你又何必破费为我备下这许多酒菜?再说我二人又怎么吃得了这许多!”吴咏絮轻轻一笑,说道:“就几个家常菜,又有什么破费的?仲谋你远行在即,来,姐姐敬你一杯!”赵仲谋举杯饮了,说道:“昨晚我想了一夜,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姐姐,不如再等些时日,待过得三五月后,姐姐习惯了这种清苦的田园生活,那时我再上太行山去,却也为时不晚。”吴咏絮道:“不可,昨日我们说得好好得,怎么忽又改了主意?仲谋,男儿大丈夫须言而有信,怎能如此反复?”赵仲谋道:“姐姐责备得是,只是教姐姐一人独居于此,我实是放心不下。”吴咏絮侧头向赵仲谋报以一笑,说道:“你就放心去吧,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赵仲谋道:“好。”
用罢酒菜,二人便即各自回房安睡。赵仲谋嘴上虽然答应,心中却仍是放心不下吴咏絮,入房之后,在床上辙转许久,始终难以入眠,眼见窗外玉壶光转,已近一更天了。赵仲谋正欲沉沉睡去,忽听房门轻叩,一人推门而入,轻唤道:“仲谋……仲谋你睡了么?”正是吴咏絮。
赵仲谋忙坐起身来,说道:“这么晚了,姐姐你还没睡么?”吴咏絮缓缓走到赵仲谋身侧,在床沿上坐下,说道:“仲谋,明天就要分别了,也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赵仲谋见她神色幽怨,颇与平日不同。只听她幽幽地道:“姐姐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送给你的,……这一件……反正是要给人的,不如就给了你吧!”赵仲谋被她说得一阵糊涂,正欲相问,忽见吴咏絮缓缓脱下一件衣衫,除出一身白璧般的肌肤,薄薄的单衣之下,竟然便是少女最美丽的**!
赵仲谋一惊,睡意尽去,急道:“姐姐,你……”吴咏絮轻声说道:“那天被董贼抢进府去,姐姐就没再奢求还能清清白白地出来,是你干冒奇险把我救了出来,……所以,我这身子就该是你的……仲谋你明天就要走了,我真怕你就此忘了姐姐,也怕自己会忘了你,所以……今晚,姐姐就把这身子给了你吧!”赵仲谋道:“姐姐你不必如此,吴叔视我如同己出,他的仇我时刻都记在心上,跟本就不须姐姐你……你这般对我……”吴咏絮道:“仲谋你这么想,那就错了,姐姐并不是为了要你为吴家报仇,才把身子给你的,其实……其实一直以来,姐姐都很喜欢你!”吴咏絮这一句令赵仲谋大感意外,半晌说不出话来。
吴咏絮道:“仲谋你年纪虽小,却是气宇不凡,天生一副英雄气慨,足以令天下任何一个妙龄少女都难以抗拒,姐姐对你倾心已久,只是你一直不曾发觉而已。我爹对你视如已出,这是不错,只因他早认定了你作他的女婿,这事虽没在你面前说起,但想来你也应当有所耳闻吧?……没想到世事忽变,爹爹他竟见不到我二人成婚,便这般早早地去了……”说到这儿,语间渐低,“经历这一场变故,姐姐以后都不想再嫁人了,所以今晚,就把这身子给了你吧……”说罢,伸臂将赵仲谋紧紧抱在怀中。
赵仲谋被吴咏絮抱在怀里,手足无措,更不知何言以对,对着这般一个如花似玉、娇美可人的少女,说什么也不敢伸出一个指头去,心中虽然觉得按父亲和吴叔的意愿,自己和吴咏絮确是应该结成夫妻才是,但面对这如此突兀的姻缘,却未免有些难以接受。吴咏絮道:“仲谋你不愿意,莫非是嫌姐姐不够漂亮么?”赵仲谋道:“不,姐姐若是不美,天下又哪还有美人?只是……只是……”“只是”什么,赵仲谋自己也难以说个明白。吴咏絮道:“只要你喜欢,那就够了……”言罢,侧头在赵仲谋脸颊上深深一吻。
一吻之间,赵仲谋心神忽变,凝神看来,只觉得自己怀中的少女,此时竟是如此的娇弱,如此的美丽,如此的惹人爱怜,此时所想,已全然忘却了这怀中的少女便是昔日那个对自己关怀倍至的姐姐,只是觉得自己在瞬时间已经长大,大得足够用一生去保护她,爱惜她,让她忘却世间所有的烦恼,让她得到世间最大最大的幸福……一种原始的冲动从身体中直涌而来,直教赵仲谋难以抑制,不禁张臂把吴咏絮紧紧拥入怀中,将心底那丝隐隐“不可”感觉,消融得无影无踪。
云儿轻轻地飘过,掩住了月亮的眼睛,似乎不欲让这对患难的少年男女,在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的时候,还要有所拘束……
一夜消魂,待得二人醒来,天已大明。
二人起身穿好衣衫,对昨夜之事却只事不敢提起,胡乱用过些饭菜。吴咏絮道:“仲谋,也该是你动身的时候了。”赵仲谋道:“好!”取了银枪和行理,二人一齐走出门去。吴咏絮心中不忍,一直把他送到村外数里的官道上。
赵仲谋见她愁眉紧锁,神色抑郁,心知她也舍不得别离,说道:“姐姐好好保重,三年之内我一定回来。我从家里带来的银子就放在床下包袱里,你都留着吧,到时候用得着。你做了十几年的大小姐,现在要你一个人独自生活,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吴咏絮微微一笑,笑得有点牵强又有几分凄惨,道:“仲谋,你就放心地去吧,不必为我担心。自从出了吴家大门,我就没想过要过回以前的日子。你把钱都留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除了雇车、吃饭,到了太行山,只怕没了银子,拜师学艺的事也不能顺顺利利的。”赵仲谋不语,只是微笑着轻轻摇头。
吴咏絮又道:“那天姐姐的话说得重了些,想你小小年纪,要你担起报仇的责任,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你就安心地上山学艺去吧,不要老是藏着个报仇雪恨的念头,也不必守这三年之约,我曾听人说起,学武若是一味贪功急进,反而大有妨碍。我家的仇能报则报,若是自忖武艺未有大成,也不必强求报仇,须知我爹生前对你视同己出,他在九泉之下也必不愿见你为他复仇而有所损伤,更不愿赵伯一世豪杰,到头来却恨无一人以继他的遗志……”
赵仲谋心中激动,更无一言以对,只听她继续说道:“武功成与不成,大仇报与不报,其实都是小事,留得有用之身,解开‘沸血神兵’的秘密,才是关乎天下兴亡、告慰先人英灵的大事。因此,我要你答应,武功未有大成,未有必胜之算前,千万不可冒然报仇,留着有为之身,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赵伯和我爹的在天之灵都看着你呢!”赵仲谋心神激荡,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脑中一片混乱,只听吴咏絮继续道:“仲谋,你去吧,以后没人在你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艺成下山之日,记得来看看赵伯、我爹和我!”赵仲谋微感诧异:“我爹和你爹二人均已亡故,要我看看他们自是叫我前去拜祭一番;你却为何与他们二人连在一起?”转又一想:“想是今日小姐心情激动,因而神情失常,言语怪异,我自恃定力高于常人,今日也是激动不已,何况她一个年方二八的忏忏弱女!”当下说道:“待下得山来,仲谋定和姐姐一起前往拜祭两位老人家。”
言谈间,西边官道上驰来一辆马车。看着马车驰近,二人间仿佛也在渐渐地远离,赵仲谋和吴咏絮心下悲伤不已,却唯恐自己一露悲切之意,就会令此行变得难舍难分,因而都强忍离愁,不敢稍露。终于,马车驰近,赵仲谋别过吴咏絮,上车而去。吴咏絮望着官道远处逐渐消失的车影,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心底的悲痛再也按捺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几日甘苦历历在目,临别一席话更是感人肺腑,辞别吴咏絮后,坐在马车里,赵仲谋心绪如潮。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忽觉腹中饥饿,解开包袱,胡乱吃了几口干粮。赵仲谋心下寻思:“姐姐留在刘家村,当不致再有什么危险,怎么我心中老是放心不下?此去太行山学艺前途未卜,能不能学到高深无敌的武艺更是难料,临行前我曾在姐姐面前许诺,三年之内定要艺成而归,手刃董贼,不知此愿又能否实现?姐姐心伤吴叔之死,悲痛不已,但在我面前却刻意隐藏,临行前还叮嘱我武艺如无大成,不可冒险复仇,这自是出于对我的爱怜,可吴门之仇我若不报,又当由何人来报?更何况姐姐又这般对我……我便是死一百次,也难以报答她的情义!三年之期转眼即到,我上山之后若不痛下苦功,潜心习武,只怕三年之后也未必便能练成什么高深的武艺,到时更有何面目去见姐姐?”继而又想:“只是太行山上若是学艺无门,天下之大,又让我去何处寻得良师学来高深的武艺?董贼年事已高,也不知尚有几年寿命,我若迁延时日,让他得以寿终正寝,这吴门的血仇又从何洗雪?我又何以面对二老在天之灵?”想到这儿心里不禁惆怅万分,悲愤不已。
继而又想,“姐姐临别时神情凄惨,言语怪异,今日之别,在小姐眼中,尤如生离死别一般,莫非她惧怕董家来人追赶,或是怕我此去前途坚险,吉凶难测。但二者却又不象;或许是女孩儿家生性如此,见不得分别模样,是我空自多疑了,只是她最后几句,叫我艺成之后去拜祭二老和看望她,言语之时神情凄惨,实是猜不透她为何忧心?唉,女孩儿家心事实是难猜,在我想来,董家未必便能找到刘家村来,三两年下来,待姐姐将心中的仇恨忘淡了些,在这田园之间,也自然能过上快乐的日子……”
车行三日,到了共城县地界,已是黄昏,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个山谷,车夫喂过马匹,便找个背风的所在,和衣而睡,赵仲谋也在车内沉沉睡去。
赵仲谋前思后想,终究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一跃而起,解下车前白马,持枪便向来路奔回。月色下赵仲谋策马直奔云龙村,未到半个时辰,便到得董宅门前,但见宅前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赵仲谋心中大怒:“这般吹吹打打,正好给老贼出丧!”当下挺枪直进内堂。堂上一人满头白发,身着喜服,眉开眼笑,正是董伯天那老贼!身旁一人身形婀娜,大红喜帕盖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纤纤素手。赵仲谋凝枪正欲往董伯天身上刺到,忽见那新娘素手一晃,头顶喜帕落在地上,寒光乍现,从衣袖中闪出一把匕首来,径自刺向董伯天胸口。赵仲谋凝神一看,只见那人青丝如云,颜容如玉,不是吴咏絮,更是何人?
只见董贼应刃而倒,堂上贺客连声呼叫,各自奔走。吴咏絮正欲乘乱离去,忽见数十家丁手执兵刃赶到,已将四周团团围住。赵仲谋纵身上前,银枪横扫,逼退众人,一把拉起吴咏絮便往外逃。众家丁持刀赶来,将近西墙边,眼看就要追上,赵仲谋放脱吴咏絮,回枪拒敌,一招“百将束手”,将跑在前面的几个家丁一齐打得直飞了出去,单刀脱手,重重地摔在地上。赵仲谋不待众人出招,银枪疾探,“三军夺帅”、“誓酬知遇”二招接连递出,又戳翻了三个家丁。赵仲谋返身拒敌,数招之间,便解了刀兵之险,但只此片刻延误,众家丁已在二人身周团团围困,想要突围逃生,已变得异常坚难了。赵仲谋向吴咏絮道:“姐姐,我护着你,你先走。”吴咏絮急道:“我是逃不了了,仲谋你快走!”赵仲谋心想,如此相让只怕更难脱身,一咬牙,放脱银枪,双臂抱起吴咏絮,用力往墙外一送。吴咏絮惊魂未定,腾空而起,眼看便要越墙而出,忽见旁边闪出一人,身形跃起,一伸手便抓住吴咏絮后颈衣襟,轻轻落在墙内,但见此人一脸彪悍之色,似是董府新请的护院。
赵仲谋凝枪便向那人胸口刺到,只见那人微微一笑,夺过吴咏絮手中匕首,举刃一挡,架开了银枪,跟着匕首划个弧形,刃尖轻轻指在吴咏絮喉间,然后又是不屑地微微一笑。赵仲谋提枪僵在原地,刺又不是,不刺又不是,心下焦急万分,耳听得众家丁哈哈大笑,齐道:“还不放下兵刃,乖乖地束手就缚!”赵仲谋看看吴咏絮,又看看身边众人,进退两难,又不愿独自逃生,心道:“罢罢罢,算我今日栽在这儿了,要杀要剐便由你们吧。”正要放下手中银枪,忽听吴咏絮叫道:“仲谋你快走!”言罢双手抓住喉前匕首,用力一刺,扎进了自己的咽喉,赵仲谋大惊,急道:“姐姐……”猛地跃起身来,只觉头顶一阵剧痛,前额重重地撞在车厢之上。恍惚间睁眼一看,自己手握银枪尤在车内,原来是南柯一梦,心悸之余,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下车竦立,但觉轻风徐来,月华如练,那车夫在岩石后正自酣睡未醒,一切宁寂无痕,与适才梦中厮杀的场面,宛如隔世。
赵仲谋回车凝思:“姐姐虽是女流,但自来刚毅,以她的性情,吴叔之仇自当铭记于心,无时或忘,何以临别慎言复仇,莫非真如梦中所思,姐姐不愿连累于我,自谋复仇……”想到这儿,赵仲谋心下大惊:“难道竟是如此!姐姐早就有意自谋复仇,甚至想到为图复仇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而她又不愿让董伯天这老贼玷污了她清清白白的身子,故而昨夜她才会如此待我……姐姐临别要我看看二老和她,那是自思复仇必死,待我归来之日,只能与二老一样,面对一堆黄土……姐姐临别之时言行怪异,莫非是自思二人一别,实是生离死别,心中激动,却又难以相诉所致……”
赵仲谋越想越是害怕,一边不住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定是我多疑了。”但心中还是隐隐觉得这种情形实是大有可能,想到这儿,再也坐不住身子,从包袱中取出一大锭银子,放在车内,随即解下驾车白马,提枪直往来路奔回。
来时车行三日,这时已是共城县地界,此刻单骑急驰,虽无车身滞后,但也非一日之间所能返回。赵仲谋心中焦急,不住催打,未过半日,只行得百余里光景,白马便渐渐支持不住。赵仲谋无奈,只得下马在路旁稍事休息。赵仲谋心想:“前面过去不远便是怀州了,过了断河岭,向东便是去郑州刘家村的来路,向北也有一条官道,可以直奔云龙村,姐姐若真去董家报仇,算来最快也要今日才能到云龙村,我此番前去能否赶及相救,还未可知;如果小姐不去董家,那自是在刘家村了,我也不必放心不下,此番奔走,自是我疑心太重,杞人忧天了。于是拿定主意,待白马力气稍长,便径往云龙村而去。
赵仲谋一路纵马疾行,每天只在白马疲累时才略作休息,沿途毫无耽搁,三日之后终于到得云龙村前。赵仲谋心想,我径去董宅救人,若是姐姐未来,不但空冒奇险,还留人笑柄,不如先打听清楚了再说。于是寻到村前王三哥家,悄悄推门而进。屋里王三和他的女人正在吃饭,见有人来,都吃了一惊,但更让人吃惊的是,进来的居然是逃亡十数天,董家正在倾力捉拿的赵仲谋!
王三马上起身关好房门,悄悄把赵仲谋带进屋内。问起来由,方知是为找寻吴家小姐而来,王三不禁长叹一声,泪如雨下,缓缓道出一番来由。
原来,那日送走了赵仲谋,吴咏絮便即返乡,自谋复仇。临行前,吴咏絮在铁铺里打了把匕首,贴身藏好。到得云龙村中,也是先偷偷来到王三家,告知原委,要他帮忙。翌日,王三便按小姐所请,到董家告密,说赵、吴二人一个跑了,一个有病在身不能奔走,现在自家养病。自己夫妻二人怕受连累,因而前来告发。董伯天心下大喜,当即带人把吴咏絮捉进府去。之后,听董家家人说,当晚董伯天老贼便强行霸占了她,吴咏絮万般无奈之下,答应与董贼为妾,只是要董贼让她在父亲坟前一祭。董贼当即答应,命人在吴宅断瓦残垣中找寻吴皓尸首,找寻不到,便胡乱拿些衣冠服饰进棺入葬,在村北的小山立了支坟,吴咏絮在坟前悲痛不已,大哭一场,当晚,董家便张灯结彩,庆贺董贼纳妾。
说到这儿,王三顿了顿,说道:“当时,我心里也挺纳闷的,看小姐来我家时的情形,似是决意复仇,不俱万死;但进董家这几天,却看不到半点她要为父报仇的迹象,非但如此,居然还做了董贼的小妾,小姐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莫非享受了董家的荣华富贵,竟淡忘了吴家的杀父灭门之仇?抑或是欲行又止间自惜其命,终究不愿冒险复仇?”赵仲谋无语,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王三又道:“谁知当晚便传来小姐行刺董贼的消息,传闻董贼左胸中刀,深入数寸,生死未卜,小姐逃脱不得,自刎而死。”听到这儿,赵仲谋不禁“啊”的一声叫出声来,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内心之中却一直都存着个侥幸之想,希望她终能逃过这灭顶之灾,这时听王三说出这个结局,心下实是悲痛不已,同时又满怀欠疚,只恨自己学艺未精,不能代为复仇,以至于此。
只听王三继续说道:“如此结局虽然残酷,却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我和你嫂子虽然伤心,却也无力相救。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到附近野外山谷去寻找,希望能早日找到小姐的尸身,入土为安。以前听董府的家丁无意中说起,家中打死了婢女,就把她扔在附近的黄牛谷中。我们在四周山野找了三个多时辰,终于在村子南面的采菊山边,找到了小姐的尸身,随即便把她葬在了那儿,坟前我们也没立碑写字,一来是怕董家来人追查,二来我们也不会写什么字,只在坟前并排插了三支树枝,作个记号。”
赵仲谋问道:“那董贼究竟是死是活?”王三疑惑地道:“究竟死没死我也说不准,不过据我猜测,只怕多半没死,董家若有丧事在堂,操办起来,人来人往的,早传得全村皆知了。只是董贼若无大碍,这些天也早传出消息来了,我猜多半是伤重难治,生死之间众人也不敢乱说。”赵仲谋心想不错,当即起身告辞,王三不敢挽留,只是叮嘱一切小心。赵仲谋谢过,闪身出了王家,径往村南采菊山而去。
此时已是戌牌时分时,明月当空,趁着月光,赵仲谋疾行来到采菊山下,在山脚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支插着三根树枝的小坟。赵仲谋在坟前生了个火,默地坐在那儿,面对着身前的一堆黄土,不由得心绪紊乱,欲哭无泪。山间万物宁寂,唯有萧瑟的秋风轻摇着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坟前的泥地上,那杆名为“沸血神兵”的长枪,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点点银光。
赵仲谋心伤吴家灭门之痛,决意要为他们报仇,但自思武艺未成,冒然行刺,只能徒送性命,更何况“沸血神兵”之秘未解,外夷窥视中原之秋,自己有为之躯,又岂能轻易就死?就算以命换命,己方三命,也断不肯换董贼一命。赵仲谋苦思半日,却也想不得半条计策,悲恸良久,缓缓收拾起悲伤,凝望着身前黄土,心中暗暗向天祷告:我赵仲谋今日在姐姐坟前立誓,但教我三寸气在,定要手刃董贼,替吴门雪此血海深仇。
赵仲谋身负吴门血仇,不敢在云龙村一带久留,当下拜别孤冢芳魂,径自回到镇上。此时,天色已晚,赵仲谋随意买些食物,在城郊一座废弃的土地庙中歇脚。
赵仲谋心想:“董贼遇刺在先,此时必然加强了防范,我武艺不济,若要再图行刺,定然难以成功。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且等上三四月,待董家众人疏于防范之时再行下手,当可更操胜券。”继而又想:“若是行刺难有必胜之算,不如寻机在董贼酒菜中下毒,要偷入董家厨房只怕当比潜入别处容易些,到时我去药店买上十斤砒霜,看准董家最好的酒菜拌了进去,董伯天又不是皇帝老子,难道每道菜还能先叫太监尝上一口?”想到这儿,不禁微微一笑,甚是得意。
正寻思间,忽听脚步声响,一人从远处向自己藏身的土地庙走来。赵仲谋心道:“如此荒僻的所在,深夜之时又怎会有人到来?难道竟是冲着我而来?”当下急忙钻入破旧的土地神像后,藏好身形。
不多时,一人走进庙来。赵仲谋从神像后探头张望,月光照耀之下,只见来人是个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衣饰华丽,身形婀娜,虽看不清其人容貌,但想来当也秀丽非凡。赵仲谋心道:“深夜之时,这女子为何会孤身一人来到这破庙之中?”未过片刻,又一人快步走进庙来,这回却是个年轻男子,赵仲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一对年轻男女深夜来此幽会。”
只见那男子走到近前,叫道:“茵茵!”那女子急道:“枫哥,我爹他一意孤行,任我怎么肯求都不肯答应,你说又当如何?”那男子长叹一声,说道:“这也早在我意料之中,象我这般百无一用的书生,令尊是怎么也不会看上眼的。”那女子急得直掉下泪来,说道:“那可怎么办?除了你,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嫁的!”那男子闻听此言,悲痛中顿感一丝欣慰,轻轻地握着那女子的手,说道:“茵茵,有你这句话,我李枫已不虚此生了!”言罢,不禁掉下泪来。此时,情浓于酒,二人不禁相拥而泣,似欲将这一生的情愫,在这短短的一夜之间尽数倾诉。赵仲谋心道:“看样子,多半是那女子的家人嫌贫爱富,看不上这穷书生,这才有意棒打鸳鸯,只不知却又是哪家趋炎附势的门第?”
过得片刻,那男子说道:“茵茵,你忘了我吧,就当那天我们在西郊的鉴风长廊中从未曾相遇过,李枫福薄,无缘与你作比冀之想。”那女子幽幽地道:“人若能这般善忘,想来,世间也不会有烦恼一物了!枫哥,我忘不了,你能忘了它么?”那男子沉吟片刻,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直至今日,我才真正领略了元稹这二句诗无限深情。”那女子叹道:“其实元稹的妻子也当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若能象她那样,和自己心爱的人终成比冀,即便是折寿三十年,我也愿意。”那男子激动不已,说道:“我李枫何德何能,竟得茵茵你如此厚爱?”
那男子说道:“你爹虽然嫌贫爱富,但终究养你育你,处处为你着想,若是因我之故,伤了你们的父女之情,我于心何忍?茵茵,你我今生无缘,只求来世,事已如此,一切便听凭你爹作主罢!”那女子沉吟不语,似乎对这段难以割舍的情缘还抱着一丝的幻想。过得片刻,那女子说道:“爹嘴上说的好听,说是比武招亲,姻缘天定,要选个青年才俊来做我夫婿。我说既是如此,我大宋以文才治理天下,若要比试,何不以文才定输赢。他却说,方今乱世,当以武功定天下,自然以比武为上了,若是比文才,招个酸溜溜的穷秀才来做他的女婿,还不把他气死。我心知他有意不肯给你机会,躲在房里哭了一天,他也不肯改口。”
那男子道:“其实也难怪你爹看不上我,象我这种文弱书生,除了吃饭,就只会睡觉,百无一用,我若是有个女儿,只怕也不肯把她嫁给这种人。”那女子说道:“我爹如此对你,你还尽帮着他说话,枫哥,我真是没看错你!其实,你又那里没用了,若说到治国安邦的策略,只怕那些身居庙堂位例卿相的朝庭重臣都远远及不上你,你现在不过是时运不齐而已,又何必妄自菲薄?你若真是个只会吃饭睡觉的无用之人,我又怎会对你倾心相许呢?”那男子激动不已,更不知何以表述心底的知己之情。
那女子说道:“其实爹心中早就有了合适的人选,他就是本县主薄全守正家的二公子全铭。听说此人自幼学武,习得一手好箭法,枪法也极为了得,在这福绵镇一带从无敌手,这才与我爹商议,定下明日城郊杏子林中比武招亲的法子。他若是赢了这场比试,既可以推说姻缘天定,教我无从辩驳,又可以在众人面炫耀武艺,让大家知道他全家的二公子除了有一个有权有势的老爹之外,还有一身了不得的武艺。”
李枫轻叹道:“唉,这事也怪我自己!其实我家祖传的武功,却也不凡,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要胜过全铭这般的纨绔子弟,倒也绰绰有余,只是我自小体弱,又不爱习武,这才荒废了,不想今日竟因此失却与茵茵你的一段美好姻缘!”那女子道:“这又怎能怪你?是我爹他嫌贫爱富,这才故意跟你为难,即便你文武全才,品貌才智都远在常人之上,他也定能想出法子来,将你拒之门外。他这是对人,不是对事,你又何苦自责呢?”李枫点点头,说道:“这倒也是。”
二人沉默半晌,李枫忽道:“其实你爹若真替你着想,能为你找个品貌双全的如意郎君,我倒也替你高兴。只是我听说这全家的二公子,游手好闲嗜赌成性,又常流恋于青楼妓馆,实非贤妹良配,你爹若是招了此人为婿,只怕你们吕家非败在他手里不可!”那女子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爹贪图他家财势,非认定了他不可!”说到这儿,强忍了许久的泪水重又从脸上划落,二人不禁相拥而泣。
赵仲谋心想:“你二人既然这般难舍难分,何不就此离去,从此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理它作甚!”可转念一想,方才想到其中缘故:二人饱读诗书,于礼教之防所视甚重,在此临别之际,也不过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噫”,更没有什么亲热的举动,又教他们如何将“私奔”’二字说出口来?自己身在草莽,行事不拘于常礼,但教无愧于心,所思所行与他们二人,自然相去甚远。
虽然二人难舍难分,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别离的曙光,眼见明月西偏,天色将明,二人也唯有洒泪作别,出了土地庙,各分东西而去。
二人走后,赵仲谋从土地像后爬出身来,好好地睡了一觉,待得醒来,已是卯牌时分。
赵仲谋在邻近胡乱买些食物充饥,心道:“左右无事,不如去看看城郊杏子林的比武招亲,昨日那女子秀丽绝俗谈吐不凡,想来这福绵镇中为他倾倒的男子定然不少,这场比武虽说早有预谋,却也定然精彩异常,又怎可不看?”当下提枪径往杏子林而去。
行不数里,忽见前面岑连村叉道旁上走出一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袭青色长衫,面目英俊,眉宇间更有一股温文而雅的书生之气,竟似是昨日庙中那年轻男子!赵仲谋见那人也向杏子林方向走去,当即快步赶到他身侧,说道:“敢问兄长,这城郊杏子林,可是由此间东去?”
那男子闻言一惊,向赵仲谋细细打量一番,说道:“不错,由此向东二里,正是城郊杏子林。”赵仲谋道:“谢兄长指点!在下赵仲谋,敢问兄长高姓?”那人道:“在下李枫。”赵仲谋心道:“果然是你!”当下问道:“兄长此行,莫非也是为杏子林比武招亲而去。”李枫俊面一红,说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怎敢在人前现丑?只是听说我福绵一镇俊彦之士齐聚杏子林,皆为吕大小姐而来,在下心中仰慕,这才前来一看。”赵仲谋道:“原来如此。不过在下听说这吕家小姐非但容貌出众,琴棋书画也样样皆精,以她这般才学理应以文论侣,寻个象兄台这般温文而雅的男子相匹配才是,为何竟会打出面‘比武招亲’的旗子?”李枫忙道:“赵兄弟过奖了,在下愧不敢当。不过各人喜好不同,有的爱贤,有的贪财,有的重文,有的好武,想来这吕老爷多半是个好武之人吧,这才有此比武招亲之举。”赵举仲谋道:“原来如此,多谢兄台指教。”
李枫道:“那赵兄弟此去,可是为了吕大小姐?”赵仲谋道:“不错。在下听说吕大小姐品貌出众,早生仰慕之心,今日又适逢其会,故而想上前一试。”李枫道:“在下祝赵兄弟此行终得如愿。”赵仲谋道:“其实这也是我‘瘌蛤蟆想吃天鹅肉’,凭在下的才智武功,原是万万配不上吕大小姐的。”李枫道:“能说出这等自谦的话来,足以说明你赵兄弟人品出众。今日比试你若能夺魁,于吕大小姐而言,当是最大的幸事了。”赵仲谋道:“兄台过奖了。”言谈间,二人已到了杏子林中。
二人见前面五十步外搭起了一座十数丈见方的高台,台上锦绣横幅上写着四个大字:比武招亲。台下黑压压的挤满了从四面赶来的年轻人,只怕有七八百人还不止。众人一个个衣着光鲜,跃跃欲试,眼见时候渐近,却迟迟不见美人芳踪,不由得心下烦躁,议论纷纷。赵、李二人寻个清静的所在,拭目遥望,且看今日的比武招亲,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人身着红衣走上台来,众人只道是吕大小姐亲临,不由得一阵骚乱,一齐向台前挤近数尺。赵仲谋遥向台上那人一看,只见那人额上全是皱纹,颔下留着一丛花白胡子,神色虽是和善,论年纪却已在半百之外了,又哪是什么绝色佳人!只听人群中一人低声说道:“原来是吕言来了。”言语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前面的人看清了来人,后面个矮的却还不知,只道是吕家的大小姐来与众人相见,只一个劲地向前挤,直挤得身侧之人站都站不住脚。一人骂道:“挤什么挤,还早着呢!”一个身形矮小的少年从人群中挤出身来,说道:“你们不也是挤到前面来的么?”此言一出,顿时将身侧众人一齐得罪了。一人骂道:“小子,我们挤上前来,那是来比武招亲的,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又来作甚?”那人答道:“我自然也是来招亲的!”一人说道:“小娃娃,你身子都还没长成,就敢来招亲啊?”身侧又一人笑道:“小娃娃,人家吕家招了亲可是想抱外孙的,就算这比武侥幸让你给赢了,你能让吕家添得了孩儿么?”身侧众人一阵大笑。那人却也不甘示弱,说道:“这个容易,叫你们家大妹子今儿晚上陪我一夜,那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待我娶了吕家大小姐,我收她们做二房、三房也就是了!”众人又一阵大笑,先前那二人心下大忿,却又说不过他,一齐飞腿向他踢去,那人一闪身避了过去,转身躲到别处去了。
却听台上吕言说道:“今天是小女比武招亲的好日子,承诸位英雄不弃,前来捧场,在下感激不尽!”说着向台下众人拱手行礼。吕言继续说道:“小女吕茵,年过二八,已到了婚嫁的年龄,人品才貌都还过得去,一直想寻个武艺出众的英雄人物相匹配,却未能如愿。想来多半是那些成名英雄早有了家室,而少年英雄又看不上小女蒲柳之质,以致如此。不得已之下,在下与小女商议,定下这比武招亲的办法,希望姻缘天定,由月老为我吕家选出一位少年英雄,以托付小女的终身。台下男子,只要未曾娶妻,年龄又在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均可参加比试。”
台下有人不禁大声说道:“泰山老儿,闲话就别多说了,快说怎么比吧,我娘还等我领着新娘子回家呢!”又一人说道:“别罗嗦了,太阳都老高了,再等下去,非误了我的洞房花烛不可!”众人一齐道:“快说,怎么比!”吕老爷示意大家暂勿吵嚷,大声说道:“其实比试的方法再简单不过:离此台一百步外东西各有一只箭靶,比试者上台连发三箭,若能射中箭靶,便算获胜,若三箭皆中者有二人以上,以射中红心者为胜。”
众人一听,不由得心头一凉,暗想百步之外射中这五尺宽的箭靶,这又谈何容易!看来这吕家的小姐可真不是那么好娶的。吕言道:“方法既已说明,比试这便开始吧,请诸位英雄上台!”此言一出,人声顿寂,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谁也不敢跨上台来。
过得半晌,却见一人排众而出,说道:“我来试试。”大步走上台来。来人约莫二十岁年纪,身材魁伟,样貌威武,上得台来,也不施礼,径自提弓取箭,向东满月而射。众人只听得弓弦一响,那箭是射了出去,只不知却射在了何处,远远望见从树后钻出两个验靶的家人来,大声叫道:“第一箭脱靶!”来人见开弓不利,满面羞惭,忙快步下台,钻入人群,径自去了。
众人见状,更不敢轻易上台,暗想:吕言老儿定下这么个难题,难道想将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养上一辈子不成?先前吕言怕来者踊跃,特意在台上摆了东西两张弓,不想此时众人不敢上前,这两张弓竟一齐空了出来。
过了许久,仍未有人上台,众人正不知这比武招亲当如何收场,忽听马蹄声响,一骑驰到近前。众人一看,心道:“全家的二公子竟也来凑这个热闹。”
全铭大步走上台来,向吕言深施一礼,说道:“可否容在下一试?”吕言道:“全公子太客气了,请。”全铭取过弓箭,向西而射,接连两箭,皆中红心,众人不禁大声叫好。待射这第三箭时,全铭心中得意至极,略一疏神,第三箭虽正射在箭靶之上,却已出了红心的范围。远处二名验靶的家人快步将箭靶抬到台上,说道:“全公子三箭皆中,两箭射中红心,请老爷验靶。”吕言点点头,命二人将箭靶移归原位,说道:“全公子果然身手不凡。”身侧一名家人说道:“全公子请台上稍坐,待比试完毕,我家老爷自有定夺。”全铭微一颔首,在台上就座。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有人上台,吕言站起身来,说道:“台下英雄若再无人上台,今日比试便以全公子为胜了!”赵仲谋侧头看了看李枫,见他一脸无奈惋惜之色,双目微红,心中似乎悲痛不已,心道:“若单以箭术而论,我自能胜过全铭,只不知全铭身后,是不是还伏有高手?”继而又想:“难得李大哥跟我言语投机,我便交了他这个朋友,尽力帮他一回,虽然未有必胜之算,却也只能‘姻缘天定’了!”当下大声说道:“且慢!容我上前一试。”大步向台上走去。
众人目光不禁一齐聚到他身上,只见来人最多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颜俊美,气宇不凡,眉目间虽未脱稚气,却也一脸英悍之色。众人心想:“百步之外射中红心又谈何容易!这小子乳臭未干,此来只怕多半是自取其辱。”
赵仲谋将银枪在台边泥地上一插,走上台来,向吕言深施一礼,说道:“请容在下一试!”吕言淡淡地道:“公子请。”赵仲谋取过弓箭,对准东面箭靶,连射三箭,皆中红心。众人大哗,不想今日比箭,竟让这少年夺得佳人。二名验靶的家人将箭靶抬上台来,说道:“这位公子三箭皆中红心,请老爷验靶。”吕言从座上站起身来,强笑着点点头,说道:“公子果然好箭法。”赵仲谋谦道:“吕老爷过奖了!”
吕言有意将女儿嫁与全铭,不料这比武招亲竟生出如此始料不及的结果来,实不知又当如何收拾这尴尬的局面,更不知当如何向全主薄交待?正自两难之际,忽听一人大声说道:“这位公子箭法如神,看来是无人能及的了,吕老爷你还不把你的女婿领了回去?”又一人道:“早去早拜堂,好让大伙儿也瞧瞧吕大小姐的天姿国色,顺便讨杯喜酒喝!”另一人笑道:“这位小哥虽说年纪轻了些,却包管生得了孩儿,早去早抱外孙,吕老爷你还愣着干什么?”台下哗声大起,教吕言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全铭技不如人,满面羞惭,却又舍不得如花似玉的吕大小姐,正自两难之际,忽听一人高声说道:“且慢!能否由在下替我家公子再比三箭?”众人一看,只见来人约模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魁伟,英悍不凡,言语间大步走上台来。吕言一见来人,心下不由得大喜,暗想:“原来是全铭的大师兄。幸好全家还伏下高手相助,不然今日比武招亲,可真不知叫我当如何收场才好!”但他尚未开口,台下众人却已议论开了。有人说道:“比武招亲又哪有叫人代比的?”又有人道:“比箭若能相替,那拜堂成亲岂不成了儿戏?”还有人道:“你家公子若是身体羸弱,四肢不全,这如花似玉的吕大小姐岂不要被人累上一世?若非如此,你家公子又为何自己不敢出手?”……
那人不理众人言语,双目注视着吕言,只待他允谁。吕言道:“替人出手虽说有些不合情理,但先前未曾禁止,却也容你一试。只不知你家公子又是何人?”那人伸手向全铭一指,说道:“便是台上这全二公子。”赵仲谋忽道:“吕老爷,既是如此,这位壮士三箭过后,能否容在下也替我家公子再比三箭?”吕言道:“这个自然。只不知你家公子又是何人?”赵仲谋道:“若是在下侥幸得胜,吕老爷自会知晓;若是我不幸落败,却也不必说来丢我家公子的面子了。”吕言淡淡地道:“好。愿公子开弓得利,令吕某早得贤婿。”
那人不屑地向赵仲谋看了一眼,取过弓箭,说道:“请吕老爷命人将箭靶移后二十步。”吕言依言吩咐了,却见那人张弓搭箭,遥望东面而射,接连三箭,都射在红心之内。众人大惊,暗想此人口出大言,手上果然有惊人的技艺。那人缓步走到赵仲谋跟前,将弓箭交到他手中,说道:“请公子赐教!”那人话中说的虽是赐教,言语间却不无轻视之意。赵仲谋又岂能不识他言外之音,微微一笑,转头向吕言说道:“请吕老爷命人将箭靶再移后二十步。”吕言依言吩咐了,心中却更是惊恐。
赵仲谋走到木台西侧将另一口弓也一并取了,将箭扣在双弦之上,遥望西面箭靶,连发两箭,都射在红心之内。赵仲谋心想:“今日若不显露我赵氏神箭绝技,只怕你全、吕二家都不肯善罢。”当下张弓搭箭,将第三箭箭头遥遥对准了东面拔地而起的一棵大槐树。众人见他箭法如神,眼看这比箭夺魁只在举手之间,只不知他这第三箭,却为何对准了东面那棵大槐树?却见赵仲谋忽一转身,第三箭飞驰而出,正射在西面箭靶红心之上。众人大声喝采,浑未料到世间竟会有如此神技!
东西四名验靶的家人将箭靶抬上台来,说道:“两位英雄箭法如神,这六箭都射在红心之心,只是后面这三箭距此约一百四十步,想来当更为难些。”当此情形之下,吕言也不能再出言维护,只得说道:“这位壮士箭法如神,今日比武当以他为第一。”众人一齐叫好,心想今日娶不得吕大小姐原是意料中事,但能见到这般出神入化的箭法,却也不虚此行!
全铭见这原本为自己炫耀武力而设的比武招亲,竟然如此收场,不由得满面羞惭。眼看良姻无缘,在此也只能是徒取其辱,只得与师兄一起快步走下台来,径自去了,心中尤自不住后悔:先前若不是自己有意炫耀武艺,这娇滴滴的大美人又如何会落入旁人之手?
吕言见全铭离去,自己在全守正面前正好有了推托之词,心想此事虽说办得糊涂,但事已至此,当着这数百人的面,却又怎生反悔?也只能将错就错,促成这桩婚姻了。虽然来人多半不会有全家这般的财势,但比之岑连村李枫那小子,已不知好过了多少倍!当下问道:“却不知你家公子又是哪位?此时能否现身一见?”赵仲谋道:“我家公子此时就在台下,老爷一见便知。”当下走下台来,将李枫引了上去。
李枫见比武招亲凭空掉下只绣球,竟砸在自己头上,一时间欣喜若狂,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在梦中。赵仲谋心知他喜不自胜,不免难以辞措,于是说道:“吕老爷,这就是我家公子李枫。我家公子才学出众,英俊不凡,除了武艺略逊之外,样样都胜我十倍,实是小姐的良配。”吕言一见,不由得一阵恼怒,但当着众人之面,却又不便发作,只得淡淡地说道:“李公子,你的家人竟然好高明的手段啊!”众人只道他夸奖赵仲谋武艺了得,李枫却如何不知他言下之意,说道:“托老爷洪福,又承台下诸位英雄相让,家僮这才侥幸得胜,说来实在惭愧。”赵仲谋微笑道:“公子爷还不上前拜见岳父大人?”李枫忙跪下深施一礼,说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吕言微微点头,说道:“姻缘天定,既然天意作合,贤婿这便随我回家吧!”李枫道:“小婿遵命。”吕言向台下众人抱拳施礼,说道:“今日比武招亲到此结束,众位英雄若是不弃,请到舍下喝杯喜酒!”
众人见比武招亲已有了定论,大半都无心再去喝这杯乏味的喜酒,于是各自散去;却也有数十人一心想见见美若天仙的吕大小姐,这才跟了过来,心中不住地艳羡:今日比武,竟让李枫这小子糊里糊涂地获胜,非但可以抱得美人而归,还可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享尽人间之福,实不知是他几世修来的?更有人心中疑惑:李枫这小子家徒四壁,除了数百卷破书,连件象样的家什都没有,又怎会养有家僮?若说是先前那人有意相让,这美色当前,更有吕家万贯家财于后,他又怎能不为之动心?
赵仲谋怕全铭不肯死心,婚事再生反复,不敢就此离去,随李枫来到吕家,亲眼见他和吕大小姐拜了堂,进了洞房,这才在吕家客房歇了下来。次日一早,李枫夫妇二人见过父母,径自来到赵仲谋房中相谢。
李枫道:“赵兄弟之恩,天高地厚,我夫妇二人实不知当如何报答才好。请受我二人一拜!”说罢,便即跪下身来。赵仲谋忙将二人扶起,说道:“些许小事,兄长和嫂子不须记在心上。”言语间,见李枫容光焕发,一夜之间竟似脱胎换骨,颜容气宇胜于昨日十倍;吕大小姐薄施脂粉,一张俏脸掩映在大红喜服之下,更显娇羞,神色间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心底的欣悦之情,端的是半羞半喜,倾国倾城。
二人坐下身来,李枫道:“兄弟相助之德,愚兄不敢有忘,只是这中间的缘故,我思虑一夜,却还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赵仲谋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说来再是简单不过。前晚在下在城北土地庙中歇脚,偶然间听到了二位的一番言语,见你们郎才女貌,好好的一对璧人,却为旁人阻挠而难成眷属,心中不免惋惜。次日偶遇兄长,又适逢杏子林中比武招亲,有心相助一臂之力,促成二位这段姻缘,不想积缘巧合之下,竟然得偿所愿。想来,也是姻缘天定,二位合该有此美满结局。”李枫道:“原来如此。愚兄浑浑噩噩,这一日来尤如梦中,直到此时方知贤弟用心竟然如此良苦!”赵仲谋道:“兄长言重了,些许微劳,又何须记在心上。”吕茵说道:“在公子来说,这自是小事,但对我二人而言,世间之事,更无一件比这更为紧要。吕茵在此谢过公子援手之德!”言罢,又深施一礼。
赵仲谋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兄长与嫂子良缘已成,小弟我还有些私事未了,也该告辞了。”李枫道:“不可,兄弟这谢媒酒也未曾喝过,愚兄夫妇说什么也不放你就此离去。”吕茵也道:“公子大恩我夫妇二人无以为报,就请公子喝一杯谢媒酒吧!”赵仲谋见二人盛情相邀,不便坚辞,也就答应了。
到得午时,李枫夫妇设宴为赵仲谋栈行。酒过三巡,李枫说道:“兄弟此去,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兄弟的一番恩义,也不知几时方能报答,值此别离之际,愚兄夫妇有二份薄礼,还请兄弟赏脸收纳。”说着,与吕茵二人各自从身边取出一个锦盒来。赵仲谋连声推辞。
李枫微微一笑,说道:“愚兄的这份礼物颇有些特别,兄弟若不嫌愚兄酒后多言,不如先听我说说这盒中之物的来由罢。”当下缓缓打开盒盖,只见盒中放着一册经书,书面上写着四个大字:“易经杂录”。赵仲谋见那经书虽不过廖廖数十页,但每张书页都泛出深黄之色,李枫小心冀冀地将它从锦盒中取出,神色间竟充溢着无限崇敬爱惜之情。
李枫道:“说起这部经书,颇有一番来历,只是愚兄文不成、武不就,莫说心中的匡济之志,就连衣食饱暖都引以为虑,想来自觉辱没了先人,提及先祖之事,不免心中有愧。”
赵仲谋道:“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昔日吕望、韩信之迥,比之兄长尤有过之,但先贤虎变,终成大业,兄长又何以妄自菲薄?”
李枫道:“得贤弟一喻,胜似千金,愚兄实不敢当。”当下缓缓说道:“说起我李氏一门,可上溯到秦朝。战国末年,燕太子丹以荆轲为使,刺杀秦王,却未能成功,秦王大怒,以李信为将,提兵击燕,终得太子丹首级。这位李信将军,便是愚兄的远祖了。其后一百余年,到了汉代文帝武帝时,我们李家又出了几位英雄人物,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飞将军李广和他的孙子李陵。但是李广与李陵祖孙二人武艺虽高,时运却是不佳,又遇上了汉武帝这样的暴君,最终都没能建立功勋,只落得个教天下英雄都为之心寒的结局……”
赵仲谋道:“想不到兄长竟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人!”李枫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李广一门,因李陵降胡,被汉武帝全部诛杀,李陵在匈奴或许尚有后裔,但在中原,是没有后人的了。”李枫继续说道:“汉代与李广同时,还有一位将军,名叫李蔡,也是李信将军的后人。说到声名武艺,其人远在李广之下,但李蔡将军福泽深厚,宦途坦荡,一路平步青云,直至三公。愚兄便是李蔡将军的后人。”
李枫又道:“李蔡将军之后,过了六百余年,我李氏门中又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他便是大唐开国元勋,卫国公李靖。据族谱所载,先祖李靖公生性好武,年少时就拜在一位高人门下,习得一身非凡的武艺,艺成出山之后,便四处游历,广交豪杰,切磋武艺,纵谈天下之事。就在李将军二十三岁那年,在长安道上,无意中竟遇到了一位大德高僧。”
“这位高僧便是少林方丈慧可大师。其时,因达摩老祖之故,少林武功早已名震天下,先祖见大德当前,又岂愿平白失却讨教之机,当即上前请教,谈论武学之道。二人少长悬殊,不想先祖一番言语,竟教慧可大师顿生知已之感,非但将诸般武学见解要领尽数传教,就连达摩老祖面壁九年所遗的武学宝典《易筋经》也拿了出来,与先祖一起参详。这《易筋经》中的武学博大精深,以慧可大师这般承继老祖衣钵的大德高僧,也只领略十之二三而已,真经武学之深奥,可见一斑。但有道是:无智痴长百岁,有智不在年高,一个人的见解和悟性与年纪并无多大干系,经先祖一番启发印证,竟教慧可大师心中的诸般疑虑一一消解。二人谈论三日三夜,终于将《易筋经》中的武学奥秘尽数领悟。”
“先祖经过这番教益,武功大进,后来辅佑高祖平定天下,建立殊勋,被封为卫国公。先祖的一身武功,大半都传给了子孙,只有这《易筋经》中的相关武学,先祖秘而不传,想来是先祖感念这《易筋经》武学得之于少林,未蒙少林许可,不敢擅传后世。听说现今少林一派对《易筋经》中的武学所视极重,非但寺中俗家弟子不得研习,就连人品、才智、悟性未臻一流的僧众,也未蒙上辈师长传授,可见当年先祖的顾虑倒也是颇有一番道理的。”
“先祖晚年,倾胸中武学,写下一卷经文,便是这部《易经杂录》了。先祖以‘易经杂录’为名,一来是向后人说明,这经书中的武功,大半得之于少林,自己万不敢擅夺达摩老祖之功;二来呢,是想教后人知道,这经书中的武学一半是自创,一半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所得,虽然秉承《易筋经》武学要旨,但未蒙慧可大师传授,所知不全,比之少林派真正的《易筋经》自是大大的不如;三来也是怕‘易筋经’三字名头太响,难保旁人不生觊觎之心,以此为名也是韬光养晦,远离怀璧之罪的深意。”
赵仲谋道:“原来兄长这部《易经杂录》竟有如此不凡的渊源,这般宝物,又叫小弟如何再敢收授?”
李枫道:“贤弟先莫推辞,且听愚兄把话说完。”
李枫继续说道:“先祖临终时,将这部《易经杂录》传给了长子李明公,并将其中的渊源细细讲述了一番,叮嘱道:这《易经杂录》中的武功,虽不敢说是惊世骇俗,但也足以扬名天下,若是正直之士得之,固然可以匡扶社稷,成就一番大业;但若是落入了心术不正的奸邪之辈手中,未免会为祸天下。因而,先祖要李明公善加保管,不得将经中秘义轻易传授他人。”
“先祖过世之后,大唐进入了一个鼎盛时期,国家安定,百姓乐业,经中武学没了用武之地,李明公也就没再用心修习,直到李明公晚年,才将这部经书和它的渊源以及先祖的遗训传给了后人。当时与先祖齐名的英国公李绩,因其后人李敬业讨武一事,被开棺戮尸,英公李绩一门,从此灭绝,因此,李明公再三叮嘱后人切不可参与宫廷权利之争,以免前车之覆。说到李明公这番叮嘱,与先祖一惯的处世方略颇有相通之处,据说,玄武门事变之前,秦王李世民以先祖功勋卓著,又手握重兵,曾极力拢赂,盼能为其所用,与太子一党抗衡;而太子一党也意图拢赂先祖,与秦王抗衡,但先祖不为所动,以为将帅当以平定天下为任,不宜参与宫廷之争,既不偏帮秦王,也不偏向太子,虽然对两边都略有得罪,却也避免了宫廷内乱的扩大,保全了自己。”
“李明公死后,后人谨记先人遗训,索性弃武从文,既不愿参与宫廷之事,也不去费心修习《易经杂录》中武学,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安享卫国公的福荫。又过了六十余年,安禄山起兵反叛,平静了一百余年的大唐,重又燃起烽烟。我李氏先人李林公见英雄又有了用武之地,便即将数代相传的《易经杂录》取出,命门下年青一辈潜心修习,以图匡扶社稷,建立先祖李靖公这般的功绩。不想修习《易经杂录》武学的七名李氏后人,苦心专研三年,竟无所成,悟性高的,也只领会得二三成而已,虽然与寻常江湖人物相较已略有过之,但终究难臻一流高手之境,比之先祖李靖公的武功,更是相去甚远。李林公见如此结果,不禁仰天长叹,心想七人悟性不佳,难以参悟武学义理,这固然是其中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只怕还是李氏一门数十年来声色犬马安于福荫的心态,消磨了后人的意志,不复再有李靖公当年的宏图远志了。事已如此,李林公也只得作罢,只是叮嘱家人万不可将其事宣扬出去,以免贻笑大方,损及先祖威名。此后,这部《易经杂录》在我李氏先人手中,成了感念先祖余荫的一件物事,众人只知先祖李靖公的功名由此而来,却无人再去研习经中的武学。”
“其后一百余年,唐室由盛向衰,这部《易经杂录》由袭爵的李氏嫡系所传,一直也没找到它真正的传人。李氏旁支之中,偶尔也出现过几个立志高远、才识卓著的人物,却为手中并无《易经杂录》,因而也不得建立殊勋。就象以七言诗闻名的李义山一般,以其人之才智心志,都是《易经杂录》传人的上上之选,但天意弄人,教英雄空有满腹抱负而难以施展,最后郁郁而终,只留下‘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豪迈诗句,不禁令后人扼腕长叹。”
“唐天佑四年,朱温代唐称帝,李卫公的福荫也就自此终结,其后五十余年间,五代更替,群雄遂鹿,中原大地重又陷于战乱之中,我李氏族人也曾想依仗这《易经杂录》中的旷世武学来匡济天下,救万民于倒悬,但修习者若不是资质悟性低劣,便是急于求成,犯了习武之忌,这部经书中的武学,始终无人能参悟五成以上,修习者因而也就没能建树什么功业。后来,我朝太祖建国,天下一统,四海升平,经书中的武学重又失去了它的用武之地。直至今日,这《易经杂录》中的武学一直湮没于我李氏一门手中,未能在武林中一放异彩,说来实在教愚兄汗颜无地。”
“但今时今日,形势又发生了重大的改变。靖康之难以来,大宋半壁江山沦入异族之手,中原百姓重又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习武报国,匡扶社稷,正是我辈男儿一显身手的大好时机,若得这《易经杂录》相助,自当如虎添冀。这《易经杂录》是我李氏一门世代相传之物,原本不便托付于人,但愚兄幼年丧父,自小失却教诲,不知武功为何物,更又体弱多病,不宜修习武功,若要强自为之,多半也学不到经中武艺的十之一二。因此愚兄一直想找寻一个资质绝佳一心为国的少年英雄,来承继先祖这部旷世绝学,如此既能告慰先祖卫公的在天之灵,又可驱除鞑虏,还我大汉河山。”
说到这儿,李枫向着赵仲谋轻轻一笑,说道:“这个少年英雄现在我找到了,那就是贤弟你。”
赵仲谋急道:“兄长错爱,小弟实不敢当。”李枫说道:“贤弟小小年纪便习得一身好武艺,可见资质、悟性均非等闲可比;更难得的是贤弟仗义疏财、视权势美色于无物,说到人品,更是上上之选,如此人物,正是经书传人的最佳人选,愚兄又岂肯失之交臂?其实,愚兄胸无大志,求田问舍,早生家室之想,将经书赠于贤弟也是自私自利之举,贤弟若肯以国事为先,不计辛劳,务请莫再推托。”当下将《易经杂录》放回盒内,递到赵仲谋跟前。
赵仲谋双手接过锦盒,说道:“既是如此,这部《易经杂录》小弟便斗胆收下了,只是他日若是辜负所托,还请兄长莫怪。”李枫道:“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教贤弟尽心竭力,成败也不须太过在意。”
李枫继续说道:“这部《易经杂录》中,前半部分写的是内功心法,先祖得之于少林,未免所知不详;后半部分写得是诸般武功技巧,其中以先祖自创的‘风雷十三式’剑法和一套名为‘六龙回日步法’的轻功最为不凡。以贤弟这般资质,习之三年,当有小成。到时,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与寻常江湖豪士相较,自当略胜一筹。”赵仲谋道:“谢兄长指点。”心中暗想:“怪不得先前在土地庙中,兄长曾说他家传武功原也不弱,若稍加修习,便足以胜过全铭这般的纨绔子弟,只是自己自小体弱,又不爱习武,这才荒废了,原来他家传武功果然不凡!”
吕茵微微一笑,打开锦盒,说道:“与你兄长相比,我这份礼物未免太俗气了一些。”赵仲谋一看,只见那锦盒之中放着一把黑色短刃,短刃下面整整齐齐摆着十根金条,每根约有十两,共是一百两黄金。赵仲谋忙道:“嫂子太客气了,小弟实不敢当!”吕茵说道:“这把匕首名为‘断玉玄匕’,极为锋利。我无意中得来,虽知珍贵,却也没什么用,一直藏之深闺。有道是;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今日有幸遇上赵兄弟,正好做个人情。至于这一百两金子呢,却是我夫妇二人的谢媒之礼,请赵兄弟务必收下。我知公子志在天下,视钱财尤如粪土,但行走江湖,若有些黄白之物傍身,当更为方便些。”李枫道:“这也是你嫂子的一番心意,贤弟就别再推辞了!”赵仲谋见盛情难却,也就不再坚辞。宴罢,李枫夫妇二人一直将赵仲谋送出门外,方才依依作别。
赵仲谋向北缓行出数里,心中重又想起了吴咏絮,右手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银枪,暗想:姐姐与吕大小姐年相仿佛,容貌才智也都不在其人之下,不想二人际遇竟有如此迥异的差别!我若不杀了董贼替她报仇,誓不为人!
继而又想:但董贼遇刺在先,此时若想再接近于他,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自己武艺不济,即便真能侥幸潜到他身侧,也未必便能一击必中……寻思间,脚下踩到一物,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回头一看,原来是半截放剩的爆竹。赵仲谋不禁微微一笑,心道:“吕家嫁女,排场果然不小,都走出二里多地了,还能踩到他家放剩的爆竹。”思虑间,脑中灵光一闪,一条妙计涌上心头,得意之下,不禁喜形于色。
赵仲谋径自来到爆竹店中,取出吕茵所赠的黄金,推说自己要炸山开路,想买三百斤火药。那爆竹店原本是不买火药的,但店主见赵仲谋出手阔绰,重利当前,这寻常的买卖规矩自也不再记在心上,当下忙叫人去雇了辆车来,将店后用于制作烟花爆竹的三百余斤火药尽数搬到了车上,又把引爆火药的方法细细跟赵仲谋讲了,并再三叮嘱,要小心行事。赵仲谋谢过店主,买了些干粮水果和锄头铁锹之类的工具,坐上马车,命车夫径往栖凤山而去。
这栖凤山座落在云龙村西侧,相传百余年前曾经有人看见凤凰栖于此山之上,因此得名。常言道:凤凰不停无宝之地,这栖凤之事一传,寻宝之人便纷至沓来,但都空手而还;后来,一位颇负盛名的道人说出了此间原由:此山之宝便是风水极佳,若葬于此山之上,子孙非富即贵。此言一出,栖凤山名声大噪,不但邻近乡人尽皆筑坟于此,他乡他县富贵之家,也不远千里前来修墓祈福,董家便是其中的一家。董家原在东平县,只因听闻栖凤山风水极佳,才把祖坟迁至此地,为便于拜祭看护,董伯天方才在云龙村落户。董伯天之弟董仲坤在朝为官,极信风水阴阳之说,迁坟栖凤山也正是他的意思。董仲坤自思伴君如虎,如无祖宗庇佑,难保太平,更暗祈天遂人愿,有朝一日能象太祖一般,黄袍加身,由“殿前都点检”一跃而成天子,正是为此,他董家数代祖宗才千里迢迢赶到这栖凤山来安家落户,可也就这么一来,才害苦了云龙村的百姓们。
董家有祖坟三座,都建在山南向光处,当中最大的那座,便是董伯天父母的,后面二座,葬的分别是他祖父和曾祖二代。墓前正中建有一个石彻的平台,约有二丈见方,董家来人拜祭,便在这台上行礼。记得去年的八月二十,董家敲锣打鼓,上栖凤山祭祖,听说那天便是董家老太爷的忌日。由于当时董家的锣鼓敲得太响,祭祖的排场又摆得太大,因而云龙村的人大多都记住了董老太爷的忌日,包括这个恨不得把董伯天化骨扬灰的赵仲谋。
赵仲谋绕到墓后,寻个隐蔽处入手,挖了个十数丈径深的地道,直通到那平台之下,将三百余近火药尽数埋在了进去。这一个地道,直花了他三日功夫方才完成,看着自己亲手做成的“杰作”,赵仲谋不禁暗自得意,心中恨恨地道:“即便董贼你有通天彻地之能,这三百余斤火药炸将开来,也非教你粉身碎身不可!”思虑间,提起吕茵所赠玄匕,重重劈在身侧一块山石之上,山石应声裂为两半。赵仲谋心道:“不想这断玉玄匕竟然如此锐利,我若早得此刃,董家的那些家丁护院又怎能再是我的对手,要杀董贼当也有七八成把握,也不必累得姐姐埋骨荒野了……”
转眼八月二十之期已到,董家祖墓前打扫一新,供桌上放满面了诸般供品。董伯天坐在竹轿之中,被众人摇摇晃晃地抬上山来。赵仲谋从远处探头偷望,心道:“任你董贼权势薰天,今日也终要教你恶贯满盈!”继而又想:他董家祖坟前有牛头羊头作供,我到了姐姐坟前自也不能太过简陋,待会儿这数百斤火药炸将开来,董伯天那颗狗头若是不曾炸碎的话,我也去姐姐坟前放张供桌,拿它来祭奠一番。
董伯天今年两番大难不死,只道冥冥之中自有先祖保佑,因此虽然伤势未愈,祭祖之日还是早早上得山来,向先祖叩谢。远处赵仲谋看的真切,缓缓点燃了引线,心中暗自叩谢亡父和吴家父女在天之灵的庇佑……但听得“轰”地一声的巨响,惊天动地,赵仲谋只觉脚下剧震,头顶尘土飞扬,董家祖坟下烈焰穿空而起,花岗石彻成的平台瞬时间被炸出了一个数丈见方的大坑,台上众人无一幸免,一个站在远处的丫鬟见此惨状,没命地逃下山去……
赵仲谋从洞中钻出身来,轻轻拂了拂身上的尘土,慢慢走近。但见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首,几个家丁断手折足,一时不死,尤自呼天抢地的大叫;董伯天的身子被炸成了几截,那个肥大的脑袋连着左肩一直被炸出三丈多远。赵仲谋玄匕轻扬,割下董贼首级,仰天大笑,大步下得山来。
采菊山边,吴咏絮墓前,赵仲谋用断玉玄匕亲手为她削了一块木碑,蘸血写道:吴门咏絮小姐之墓。把董贼首级放在墓前拜祭一番。赵仲谋挥泪作别,提起银枪,直奔太行山而去。
各位看官,支持我吧,用票砸我啊!
(https://www.tbxsvv.cc/html/36/36134/9486934.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