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倒底是谁?”
“孟行夫,我告诉过你了。”
孟行夫一脸滑稽地道:“问题倒是,你倒底是谁呢?只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吧?”
列枫愣了,这一生,还是头一次有人问自己:“你倒底是谁呢?”他将怎么回答——“列枫”?但列枫又是谁。
“那孟行夫又是谁?”
孟行夫忽然笑了,象一只搞笑的蜈蚣在他脸上滑稽地张开他的百足,延伸出几百条皱纹的痕迹。只听他笑道:“没想你还会说机锋。好,那我告诉你,孟行夫就是孟婆的丈夫。这样说总清楚了吧?”
“孟婆?”
只听孟行夫笑道:“不错,黄泉路上,奈何桥边,那个卖孟婆汤的孟婆。我就是她的丈夫。我叫孟行夫。你看,我可以用这样一种关联性的身份来说明我是谁。你行吗?你能告诉我你是谁的儿子,谁的朋友,谁的丈夫,或谁的情人吗?”
列枫一瞬之间愣住了——他不能、他确实是不能。他是个孤儿,对父母的记忆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掐断了。在这个世上,他好象没有什么足以说出的情感依赖。说谁呢?他是谁的朋友,又是谁的恋人?他忽然觉得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其实都不足以跟自己发生什么确定的关系似的,无法让他有足够自信的说出他和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的关系。所以,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包括,在这种真心置问与应答中,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无法说出口:“我是罗琦的恋人。”
这象是一个平常的拷问,可这平常的拷问不知怎么却问得列枫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孟行夫的脸上有一点揶揄的笑:“所以,你说不出吧?所以,那天在那个误入重叠城盂兰界的日子,你会没有自己的影子。”
列枫还是头一次被人说得心底这样的一阵空茫。但回首过往,他才发觉,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来,这种空茫原来一直是无所不在的。他没有仇恨,没有依恋,也没有所谓“爱”,就这么地走了过来,两手空空。如果说这真的是一个无涯的生,生在一个无涯的本无所谓中心原点或者方位的空间里,他即找不到与任何自己心中可以确定的某一种东西之间的距离,他也就找不到自己。
他害怕这种空,他想在这弱水般的沉溺自失中找到一点确定的所在。可脑子中象什么也抓不住,“我有,我可以找到一个什么来说明自己的位置,比如……”
他也不知自己该“比如”什么,二十三年的经历原来仔细推敲下都无可“比如”,可他口里几乎下意识的抓住一根最后稻草般地说道:“比如……我其实还认识一个女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我感受到过她的存在。长发,那样一头可以铺成丝缎一样的长发,披垂的、飘斜的;还有,我看见了她的声音……”
孟行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直注意着他几近无意识地吐出的每一个字,十指却在不停地动着,象要从这蛛丝蚂迹中探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的皱纹越陷越深,神情也越来越渺茫。两眼茫然地道:“你说的是谁,我怎么象算不出来。啊,不对,是有这么的一个……不对,象很难说清是什么……”
他越说越茫然,脸上的迷惑深到极处反而显得神情无限悠远。脸上的蜈蚣行迹爬得多了,那只百足之虫累了,已躲出边界之外,剩得他一脸茫然。只听他喃喃道:“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原来、你所遭遇,所结识,所一直能与之联系的,竟是一个魍然!”
“魍然……?”
这个词好空好飘,飘忽得都象抓不住似的。可列枫的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因为那个词给他的感觉是如此贴切——你只要贴切的明白了你所遭遇的,你也往往能就此安心下来。
“没错,它是一个魍然。”
“魍然是什么?”
列枫问道。
孟行夫抓了抓头:“嗯,这个问题问得古怪。好,那魍然是什么呢?它不是鬼,因为它比鬼更没有形质;也不是魅,因为她不象魅那么充满**……它当然也不是生命,它跟生命不相干。它什么都不是。对了,它就是什么都不是!你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它可能是一片水光投到空中的潋滟,或者一片翅膀划过的影子中的痕迹,象想象中遗落的一根无形的羽……”
孟行夫叹了口气:“我怎么给才能你解释清楚呢?”
接着他一拍头:“对了,我们先不讲它是什么。我们讲不清它的存在,但我们可以比喻出它的‘起’、‘灭’。它就是‘露生影死’的那种。‘露里生、影里死’,对、它就是没来得及生发的一场耗散。”
孟行夫费力地说着,好容易讲到这儿,然后猛一拍头,怒向列枫道:“你问这么个问题干什么!其实,你早已知道了,因为你感觉到了。我的语文课从来有问题,你是在考我解词吗?”
列枫不由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那一笑先是为了孟行夫的滑稽,接着却是为了一种“会心”,猛然感受到的会心。
他笑向空茫处。孟行夫看着那笑影在他唇角掠过的痕迹,不由心里呻吟了一声:“天!这世上,真的还有人会还结缘于一场魍然!”
然后他定了定神,正容道:“我不跟你岔话了。我想知道的是,阿修罗他费尽千辛万苦地在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修罗?”
列枫迷惑了:“那阿修罗又是谁?”
孟行夫拍了拍身边的石头:“这事说来话长。你先坐下来吧,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就是关于阿修罗的故事。”
“你好象是学科学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知道多少事——关于死亡?”
列枫一时沉默下来,费力思忖了好一刻,才艰难地摇摇头。
孟行夫笑了:“没错,你不知道。你是学医的吧?那你见过的死亡标本应该很多了。你知道什么是死亡,但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就象大多数人知道什么是爱情,但说不出爱情是什么一样。你知道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的内容——那你告诉我,死亡对于你意味着什么吧?”
“一了百了。”
列枫叹息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孟行夫眯着眼地笑:“没错,好多年来,确实是这样。我下面说的话放在从前你可能就不会相信了。其实,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很多很多年以来,死亡归于冥界,是由地藏王统制的。在地藏王那里,死亡就是沉默。它具有如此严肃的尊严,以至于质量如此之大,所有走入其中的生命,所有关于他们的信息,将从此坍陷闭锁,无人与闻。象你们天体物理学中所说的黑洞——它的质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光都逃逸不出,所有的物质信息都坍陷于内。地藏王的统制已有好多好多年了。让我先跟你描述一下生命走向死亡的过程吧。其实,当灵魂离开本体,飘飘摇摇地走向奈何桥的那一刻,是最无依无助也最惶惑的时候。那时,会有一个老婆婆给它喝下一碗‘孟婆汤’。没错,我说的那个老婆婆就是我的老婆子孟婆了。她乐此不疲,这是她唯一能帮助那些才才死去的人们的一件事了。让他们忘了过去所有的一切,好开启那扇旷野里的窄门,从此走向沉默,走向地藏。”
“几千年以来,所有人经历的死亡,几乎都是这样的了。但,千百年以前,一切忽然都不一样了。”
“具体的情形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在地藏的核心,还有两个种子。那两颗种子可以说是地藏的孩子。它们由何而生发出来我讲不清,可能是地藏自我平衡不了的一个余数。但自从人类走出蒙昧,所再生发出来的死亡就再与以前不一样了。因为,他们拥有了太多的意识。他们把太多的意识残片带进了地藏。那是仇恨、绝望、怨毒、意念、与种种不甘就此沉默的力量。那两颗种子吸取这些信息的养份就这么成长着,终于有一天,它们长成了。一个就是阿修罗,代表着所有的怨恨之力,不甘放弃的积忿与苦痛;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妹妹阿芙蓉。”
“阿修罗是一种仇恨,而阿芙蓉是一种縻烂。他们长大了,不甘就此沉默,他们不甘地藏王的统制,在地藏的内部反出来了。”
“其实这场斗争已持续了几千年。在亘古之初,死亡只是一种循环,它惯性的办量是如此之大,无言的沉默具有绝对的力量。阿修罗与阿芙蓉一开始的反抗总是以不断的失利收场。但人世,这个人世在不断地给他们提供力量——不能了结的怨恨、不平与不公;不能终止的奢欲、爱好与愿力,不断地在给他们滋养。直到有一天,那该是冥界纪年第七十九劫的最末期吧,他们反出了地藏。阿修罗创建了盂兰界,招收亡魂,不再让他们步入地藏;阿芙蓉是个女子,她四处游荡,以整个人间世为她的道场。那以后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的老婆子孟婆,就是因为忘情汤的无偿施舍得罪了阿修罗,已被他关押折磨了几百年了。他不要曾经活着的生人们可以忘情。而我,只是一个逃出来的游魂。地藏不再沉默,我四处游荡,失却故乡。”
“所以我一直奇怪阿修罗如此执意地找你做什么,你看……”说着,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一张黄色的纸幡,上面写着列枫的名字,“……他已传出盂兰贴,令天下怨鬼一起四处寻找你,他倒底是为了什么呢?”
“偏偏你又是一个没影子的人。我都掐算不出你的行迹,如果不是碰巧因为修、罗两家的事,修一平焚烧了我当年留给他太叔祖的灵符,我都找不到你的行迹。连阿修罗也找不到,所以,他才不惜大费周章,在本市建立了这个‘重叠大阵’起来,就是为了搜寻你的行踪。你能告诉我,他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也许他不是在找我,而只是在找修、罗两家呢?”
孟行夫猛一摇头:“不,修一平他们修、罗两家和阿修罗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他们只是阿修罗在人间的两姓奴仆,几百年前,因为跟阿修罗订约,才改了这两个姓。阿修罗告诉他们冥界已经易主,死亡将不再沉默,威胁到了他们生的利益,他们才不得不卖身投靠的。阿修罗交给了他们一本《六约》,六约四章,简称六四,还托给了他们他自己的妹子。”
“他的妹子阿芙蓉极难供养,她一向需要最奢侈的环境才能成长。为了养好她,修、罗两家这数百年来不知花了多少钱,所有对弱者的盘剥几乎都用在那上面去了。直到几十年前,他们的后人不再信《六约》,因为发现那盆花实在太难养了,几乎要倾尽他们所有的家财,他们才把那花用黑布密封,封于密室。他们现在受到的恐怖追杀只怕不是阿修罗发出的,而是为了背约,在阿芙蓉重新苏醒后才发出的。”
“所以,找他们的是阿芙蓉,而不是阿修罗。阿修罗在找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列枫已经听呆了,听到“花儿”两字时,更是神情耸动,疑声道:“花儿?”
可孟行夫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听他喃喃道:“我知道,阿修罗这些年来,一直在修炼自己的利器。因为,他虽然反出地藏,但这一直是在地藏王的休眠期内做的。只有他知道,地藏王沉默的力量会是如何巨大。在他们以前的几次较量中,四次冰河期的灾难每一次几乎都彻底摧毁了阿修罗的力量。地藏王一旦苏醒,到第五次冰河到来,就算集阿修罗与阿芙蓉兄妹之力,他们也将无法与之对抗。所以他一直在修炼他的利器。我要知道他找你跟他的计划到底有什么相关,这也是我唯一一个救出我那老婆子的机会了。”
天边的黄昏挣扎了下,在沉沉的越来越重的灰冥中释放出最后一点昏黄,如孟行夫说到他“老婆子”这三字时,也于苍老中露出的一点难得的温柔。
列枫已经听呆了,忽听孟行夫叫了一声:“不好!”
列枫抬眼一望,只见山脚下,那城的重影似乎轻轻移动了一步,几乎就要与原来那本相完全挨合了,只听孟行夫叫道:“忘了时间了。一到入夜,这重叠大阵是有叠合清算之力的。如果这重叠大阵一但完全重合,会生出万般险象,阿修罗的力量就可以肆行人间,以整个天地为盂兰界的道场,到那时,你我都是绝对逃脱不了的了。”
耳边隐隐有一片呼啸之声,那是一整个城市移动的声音,内里裹挟着所有的人间气息:晚饭炒菜的香味、夫妻的口角、街上的车铃车、与政客间的漫骂……一切都混合在一起,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向山顶可以听到这种声音的两人压至。
孟行夫喃喃道:“三天,最多三天时间。”
忽然他一拉列枫的手:“快退!”
别看他老,劲儿还真大,把列枫一下从刚才坐的石头上拽了下来。列枫屁股刚刚离了那石头,只听到身后轰然一声,一块影象之石已轰然地砸在了原来那个实景之石上。电光火闪,耀眼一片。
列枫惊出了一身冷汗——在这样的力量下,万物之中,又有何可挡?只怕不尽为齑粉?
就在这时,危机遍布之刻,只听孟行夫边抹汗边说道:“刚才我光顾说话,忘了时辰,旧的结界已散,新的结界现在难布了。阿修罗已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咱们只怕不好!”
列枫将眼向四周望去,只见树影幢幢,山石磊然,但一切的一切,居然跟适才山脚下的城市一样,俱有重影。
那重影还在移动,那是整座山在移动,他们还站在这山上的草木树石间,这一场叠合,只怕不倾刻间就要了他们两人的性命!
就在这时,孟行夫拉着他又险险避过一株树的合影夹击。可列枫的手腕上,忽发出了一圈朦朦的光。
那光他先还没看到,孟行夫却注意到了。他“咦”了一声:“你带的是什么?”
列枫紧张得还没来得及答话,只见又一块巨石迎面滚至,他躲闪已不及,身边的孟行夫却忽高叫道:“掳起袖子,快掳起袖子!”
列枫猛地一抬臂。他用力极猛,袖口的扣子都被这一崩猛地崩掉了。袖口褪下,只见他腕上一串朦朦的光猛地强烈了一些。那块击来之石巨大如轮,已扑到列枫眼前,可触到猛地升起的那朦朦的光,忽然粉碎,倒退而回,结成虚影,在一两秒的时间内起码是凝立不动了。
列枫忙忙逃开。
孟行夫的脸已巴到他的手腕上,口里喃喃道:“舍利,居然会是舍利子!你怎么会有它的?一共还有七颗,而且都是小指骨的舍利。这还是一个人的,而且还不是一生所结的。这可是最难得的‘七乘’级别的舍利了!我们有救了,我们算有救了!”
实影之径与虚景之径分分合合,有好几次,孟行夫都陷到夹径里,被卡住了脚腕,好在,在舍利珠的照耀下,他还是拨出了。
只听孟行夫一边挥着冷汗一边道:“这一劫到来,阿修罗的法力是越来越强了。真不知他这次会不会成功。到下一次冰河期前,他是否已能拥有绝对的能力来对撼地藏王那无边的沉默的力量。我现在更加确信了,你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他要修炼的绝品利器,也一定会与你有关的。”
好容易,他们才逃到山脚下。孟行夫已满脸疲惫。他疲惫地望着列枫,轻舒了一口气:“今天总算活着下来了。”
“我老头子也累了,要歇歇。三天之后,我会找你。我要用这三天时间,推算下你那几乎万难推算的前生。你怎么会有一串佛骨舍利?你又怎么会结缘于一场魍然,这一切都太古怪了。”
“也许,我只要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就有了可以对付阿修罗的方法。也许……”
说着他顿住了,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和我的老太婆实在太久太久没有见面了。”
列枫静静地望着他苍老的脸上那一点几乎难辨的温馨之色,象万桶苦咸中终没有化尽的那一点蜜糖,心中也有感动。
孟行夫的眼神如同在望向黄泉。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尴尬笑道:“唉,让你见笑了。我总舍不了跟我那老婆的那一点依恋。我虽很惨,但这点我比你强。你跟你的那个罗琦……”
轻轻一叹,他没再说下去。拍了拍列枫的肩,他叫道:“年轻人。”
列枫一抬头,只听他说道:“你的命象不太好。有些真实是不该让人知道的。但偏偏,你都知道了。有些真相,本该到走到绝对沉默的那天才揭穿的,但你在演出没结束时就提前揭开了幕布,看到了后面凌乱的真相。”
“你这样的人,就算活出局来,这个世上,只怕一切欢乐,都将被你看穿。而这场人生,无论事业、还是罗琦,对于你来说,终不过是已无需求索的一场空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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