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应该发生许多事情的那个下午,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还能清晰地记得我的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过度的局促和期待使我的指尖微微地发麻。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桌子,但眼角的余光却在屋子里来回游走。时而也会从他身上滑过。一些音乐也掺杂其中。后来屋子里的光线变得昏黄、暗淡直至冥灭了踪迹。那个下午的时间在我后来的记忆里不断地出现。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会仔细留心那个下午的许多细节。它们的羽毛在我的不断梳理中,变得日渐丰满。
在那些白墙、白衣服的映衬下,我整个人变得焕然一新。段敏坐在对面漫不经心地用眼珠子在我的诊室里到处乱扫。楼下时断时续的嘈杂声和零星散乱的阳光让我觉得踏实、平静。我一直等她扫描够了,几乎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才开口和她说话。我太了解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像只小猫一样听话,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十拿九稳的事了。
整个上午段敏只咬出了几个字,而我则滔滔不绝。我没有感到丝毫的疲倦,相反的我乐此不疲。我的语调平缓、柔滑,在这间屋子里它们像缎子一样富有光泽。我知道段敏用不了多久就会像我一样对它们爱不释手。
她起身的时候,目光中已经有了留恋的迹象,出门时朝我飞快地笑了一下。我脸上浅意的笑容一直在她的背影消失后才放下来,一瞬间整个人忽然变得疲塌塌的。
窗户外面被铅灰色涂得满满的,太阳像谁点了根蜡烛似的,看着凉凉的没有一丝热度。远一些的烟囱冒出的烟倒是很白,象刚挤出的摩丝泡沫一样。再远一些还能看到刚出现的影影绰绰的楼房的影子。完全像做梦一样,我眼前的楼房、烟囱眨眼就立起来了,眨眼间有些又烟消云散了。看着它们,忽然就觉得自己衰老了,好象一下子过了大几十年一样。许多人都说小孩是最催人老的,其实没有小孩儿也一样就变老了。看着小孩子一天一天长大,至少知道自己的时间、年轻的日子都哪儿去了,小孩子至少会是个鉴证;而我手里的时间倒是大把大把地走了,但具体去了哪里,完全无法寻觅。那些时间好像从来都没有聚成形,一出手就被什么东西吹散了。
人就是这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的地错过,来来回回的就真的错过了。到现在好象真的习惯了一个人一样。昨天在街上碰到佩佩,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她胖了,手背胖得都有起了小窝窝,原来以为只不过寒暄两句,结果到底是坐到了她家里。她一直忙着给我倒水拿东西吃。坐下来的时候又握着我的手,我冰凉的手被她握着一会儿就变湿了。她的笑和说话的语调像她的手一样热热的。这其间一个小孩子从我们中间不断的跑过被她训斥着,之后又甜蜜地笑着。对面沙发上扔着一只断臂的小熊和一个乱糟糟的布娃娃,地上还散着几个色彩鲜艳的盒子。和她的侃侃而谈比起来,我显得木纳、拘紧、甚至有些口吃,只要出了那间诊室,所有的语言就象丢了一样。被她这样一个女人,这么热热地握着、包围着甚至呵斥着,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从她那儿出来很久我都觉得满满当当的,好象被许多东西拥着往前走。
意识和身体完全像脱了节一样,我记得已经起来好几次了,不仅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还做了许多别的事情,现在又一次清醒了。身体沉沉的上面还留有另一个人身体的重量,过了许久才摆脱它坐起来。空气中也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人,如影随形的跟着我。镜子里的人脸白的发青,眼睛象两个死水潭一样翻不起一点儿水花。旁边,水哗哗地响着,除了热气腾腾的身体一切都凉凉的。刚碰到水,我的身体几乎被激得跳起来,慢慢的就柔和了。现在我无比渴望一个身体连同胳膊从背后整个环抱住我,让我在清醒的时候真切地感觉到重量;在有阳光的屋子里看到我睡惺松的样子,然后用手一点一点的抚摸我,眷恋我刚醒的身体,在我清醒的时候再覆盖我。水里昨天残留的气息被一点点冲下去。水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覆盖我,淹没我。水顺着脖子、身体脚趾一点点流走了。被水泡过的脸象冲开的茶叶一样,鲜活起来。白天杯子里被泡着的茶叶上下翻飞,断了根的叶子,一沾水居然就活了。我把窗子打开,屋子里的一切很快就散了。
诊室外面的阳光很响亮,它攀过窗子扫在段敏脸上,一层淡淡的绒毛象扑了一层金粉一样。嘴角深深的陷在脸颊里,她打哈欠的时候,露出了粉红色的舌头,象猫一样的舌头。象她这么大年龄的人应该称之为女人吗?
她是第四次来这里了。说话的时候鼻翼一动一动的,象个小动物一样。刚才在外面碰到她妈妈——一个精于世故的女人。五官象有人用刀仔细雕刻过一样。过度的精致,让这张脸反而显得生硬了。你说,这怎么又是这样的呢?昨天又把玩具埋在院子里了。没起一点点作用嘛。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露出了白森森的碎牙。到底需要多久?嗯?大夫?我只笑了笑,低头时看见了她擦得很干净的皮鞋,还有一尘不染的裤子。一个女人一旦过了漂亮的年纪,还显不出丁点儿的可爱来就忽然变的比丑陋的女人还要可恶。这么好的阳光,被眼前这个女人分割得泥泞无比。我想起了佩佩,那个热气腾腾的女人,胖的起了窝的手背、一笑的时候脸颊变得鼓鼓的,好象一天一天的生活都牢牢的抓在手里,写在脸上,一步一步都走得实实在在的。
段敏的身上没有她母亲的影子,她被另一种东西覆盖了。那些东西掩藏了她身上的一些光芒,但同时又把另一些气息无限放大了,一些女人的气息,似有若无的在她身上滚动。你相信我吗?我真的把小狗埋了,但她们又重新埋一些玩具来骗我。段敏说话的时候阳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了胸前,太阳象被她抱着一样,暖暖地烘烤着。我笑着点点头,她得到鼓励又继续说着,叙述清醒的梦。我尾随着她,一点一点的试着让她醒过来。我们象在森林里奔跑一样,离出口有时只有一步之遥,但转身又错过了。那么多的根错落地盘着。她有的是时间。她的手里大把大把的时间等着往出丢。她不急。她热衷于这样跑着。我看得出来,我必须让她停下来。
段敏把眼睛往大睁了睁,更加无神地看着我。我又重复道,真的,那是个梦境,你知道的,不要再做下去了,她笑了。我现在忽然发现她也有一口很好的碎牙,今天不早了,陈医生,您能带我去洗澡吗?她忽然说。然后打了个哈欠。她打哈欠的时候一些类似小孩子的东西就会重新回到她身上,我也伸了个懒腰。
澡塘里脱衣服的时候忽然又后悔起来,怎么刚才会答应她呢?我脱的很慢,我在想怎么样才能逃脱?这时候她象一条鱼一样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走吧,她试着拉我的手。你先进去吧。我有些讪讪地说。她转身,她象一条鱼样,屁股翘翘的,几乎可以弹起来。旁边有个女人用毛巾抖头发的时候,冰凉的水溅到了我脸上。她还继续抖着。身上的肉象很多鱼样一样来回攒动。好象是她身体额外的部分。顺便带着一样。她终于停下来向我看过来。很不屑地把头又甩了一下。在我迟疑的时候,段敏又象鱼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好,好,马上。我答应着。终于还是脱了。在里面很快就被哗哗的水声包围了。
我的腿热热的,被水冲得都有些发胀,就象那天游泳一样。那天的水真蓝,阳光从玻璃上流下来滑在水面上,一片一片的。他和我挨的那么近,他的腿偶然碰到我的时候,我的身体会忽然变得软软的。他告诉我该怎样游,给我做示范。我以为他会抓着我的手臂,我都把它们伸向了他,他又游走了。之后我们大声说着话。我把腿浮在水面上,水一漾一漾地抚摸着我。我浑身都湿湿的,热热的,就那么在水里泡了一下午。我们一直不停说着话。时间被那些话挤的满满的,再也插不进别的东西,别的念头。水蓝得象动物的羽毛一样,柔和、美丽。我们一直以为那天下午只是个开始。我们还会有无数个下午,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他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抓我的手开始,一直到整个身体,逐一地认识我。一切忽然就没有了。我几乎怀疑那个下午我们是否在一起过,时间怎么就那样荒费了。这些年,我一直等待生活给我暗示,给我一些预兆。从来没有,每一件事都不可避免地发生。我害怕血,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但他总是在他认为恰当的时候又来找我,在水里让我浮在那儿,我还能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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