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8）
落光了树叶的老榕树下，头上缠着一圈雪白绷带的七七正神情专注地瞧着一行黑色的蚂蚁上上下下。看着看着，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
这无名火促使他做些邪恶的事情，他嘿嘿一笑捏住一只大蚂蚁，又轻轻一扯，就将大蚂蚁的后半截身子扯下，重新放在手掌心里。那只有半截身子的大蚂蚁居然还在爬个不停，七七看得有趣，呵呵地傻笑不止。
突然间身边多了一个人，七七抬头一看，却是铃子，他赶紧将手紧紧捂住，不让她看见。铃子面无表情，向他冷冷地问道：“你手里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给我瞧瞧？”
七七陪笑道：“没什么好瞧的，你不爱见的。”
铃子说：“我要看。”说着尖尖的眉毛蹙了起来。
七七无法，只得掀开一只手。果然铃子的眼圈又红了，泪水眼看就要落下来。七七忙说：“我都说了你不爱瞧的嘛，你偏不信，现在好了，你又要哭……”
铃子说：“你常常这样吗？”
“不常常的，不常常的……”七七不停地否认。
“那也就是，”铃子歪着头说：“不止一两次了？”
七七额头涔涔地冒出汗珠，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只有一两次，一两次……”
“可我看到的就有两次？”
七七只得缴械投降：“好吧，我跟你说了，我干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如果照你说的，我就是一个大坏蛋，很坏很坏的大坏蛋，你明白吗？”
铃子咬住嘴唇没有再说话，她盯着七七头上缠的绷带，眼睛一眨也不眨。“你这个样儿，是不是很疼？”
七七顿时受宠若惊，转念一想，她爱心泛滥，恐怕就是王小帅受了伤，她也会这样问，便说道：“我缠着这个玩意儿，一点也不疼。”
“可是蚂蚁没有缠这个东西呀？”
闹了半天，她是对自己实施爱心教育的，心头的那一般无名火又蹿了起来，“蚂蚁，蚂蚁关我什么事，又关你什么事，要你来管这么宽，我爱扯就扯，你管得着吗？”说着连续抓起几只蚂蚁，一只一只地将它们的后半截身子全部扯掉。
铃子的眼泪一颗一颗无声掉落下来。“七七，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我，我只是……”
七七冷笑道：“我是个大坏蛋，不错，你们都是好人，我这个大坏蛋不配跟你们这些好人一起玩儿，你快走吧。免得你跟我在一起，也变成了大坏蛋。你快走，我跟你这个好人在一起浑身难受，快走啊，听到没有？”
铃子边抹眼泪，边跑掉了。
七七从未见过她跑得这么快。
七七哈哈地笑出来，笑声中充满了悲凉。
第二天，七七作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对铃子说：“我给你瞧样好东西，你去不去？”
铃子心地纯良，还以为他改邪归正了呢，便又信以为真地跟着他去了花坛边。七七指着花坛上一溜儿排开的十个小圆堆说：“你猜，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铃子摇摇头，心头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七七满脸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猜不着。我来告诉你，这里面有十个大青虫，我把它们都弄死了，又给它们每个做了个小坟，你说我对它们好不好？”
铃子又惊又疑：“十，十个？”
七七大笑着点点头。
“你，你……”铃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泪水眼看要从脸庞上滑过。
七七哈哈大笑，笑声中一脚踢飞一个小土堆，土堆里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铃子呆了半晌，又将目光慢慢地转向七七。
“你，你怎么，又在撒谎？”
七七冷哼一声说：“我知道，我如果不跟你说，你就会说我这个人很残忍，如果我跟你说了，那我就是在撒谎。反正不管怎样，错的都是我，你是绝对不会错的，是也不是？”
铃子被他这无理辩驳诘问得说不出话来，低下头，手不停地绞着衣襟，“我，我……”
大笑声中，七七渐行渐远。
他一个人跑出学校大门，坐在河堤上，看着枯败的芦苇在萧瑟的寒风中起伏不定，心中充满了悲哀。一只遍体黑色的鸟在一截枯枝上挺立许久，翅膀忽地张开，嘎的一声，斜斜地掠过水面朝河对岸飞去，乱草纷飞的风中挟带着河水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低低的天空铅云密布，晦暗一片，仿佛要从头顶上直压下来，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了。
笑过之后，更大的悲凉从心房突突地输送到四肢百骸全身各处。一时间手和脚冰凉一片。
干枯的杂草在他身边不断铺开，一直展到河岸边，他随手抓住一把，用力一扯，草连根而断，手一扬，无数纷乱的草叶子随风飘洒。
泪水不自禁地涌出眼眶，划过脸庞，一颗一颗滴落在草丛中。低头一看，一只蚂蚁在他的一颗眼泪里不住挣扎，他不由得苦笑不止。
她看到这情景，恐怕又要说我了吧。
唉！
踩着圆润光滑的鹅卵石，七七蹲在河边，就着清浅冰凉的河水洗了把脸，抹抹脸上水珠，顺手一甩落在河中，像下了一阵急雨。
寒风掠过河面，从耳旁呼啸而过，像是冤鬼的哀声嘶嚎，七七全身的汗毛在一瞬间全部立了起来。正在这时，河岸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七七更是毛骨悚然。他僵立了许久，一动也不动，终于鼓足勇气，猛地转过头来和那冤鬼对视。
那冤鬼的一双眼睛明澈透亮。
不是菱角还能是谁？
她双手扁在背后，歪着头，瞪着眼睛死死地盯住七七，仿佛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七七只觉得满腹的心事陡然间展露无遗，忙心虚地低下头去。
菱角忽然发问：“你干什么不敢看我”
七七小声辩驳：“我干什么要看你？”
菱角说：“你当然要看着我，免得一不小心我一不高兴就把你一口一口地吃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
七七大起了胆子，“你要是想吃就来吃吧。我可告诉你，我不怕疼的。不信你看。”说着拣起一块鹅卵石狠狠地砸向自己手臂，心里疼得叫苦不迭脸上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菱角跺脚道：“谁要你这样了。呸，你的肉又臭又脏，就算给我两个钱要我吃，我也懒得看一眼呢。”
七七低低地“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菱角走过去，扳起他的头说：“你刚才为什么要哭？”
七七忙不住地掩饰，“哪有，哪有，我怎么会哭，怎么可能，你怎么这么会开玩笑。”
菱角怒气冲冲地说：“你还在骗我？哼，那个铃子跟你说了两句话，你就哭成这样，我就算跟你说一百句，你也不会理人家一下。她到底有什么好！”说着高高地举起拳头，作势要打下去。
七七奇怪了，“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菱角说：“我偏要问，关你什么事了，快说！”拳头不住地七七眼前晃动。
你问的是我，怎么不关我事，七七心中不住嘀咕，却又想着要编出一套话来哄她。于是他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你也知道的，她每次都让我哭，你每次都让我笑。你们两个不一样的嘛，你说谁对我好一些？”
菱角转了转眼珠子说：“我管它谁对你好一些，我只管你对谁好一些。”
“我在你面前很高兴，很快乐，你见过我在她面前高兴过，快乐过吗？”
“就是说，你对我要好一些了？”
七七用力地点点头。
菱角喜形于色，双臂环绕，搂住七七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对我好一些，我也会对你好一些。”
你这是对我好吗？七七尴尬无比，苦不堪言，心想谁要你对我好了。又想，鬼才会对你好。
菱角忽然松开胳膊，退到一旁，红晕满面。七七也在一旁拘束地站着，不住地东张西望，以缓解尴尬。
寒风凛冽，已化作融融暖意。
好半天七七才嗫嚅道：“怎么，怎么你每次出现都跟鬼一个样儿？吓得我什么似的。”
菱角脸色由睛转阴，“你就是胆小，我跟鬼一个样儿，那她跟什么一个样儿？小天使？小仙女？”
七七吓得连忙摇头，“你怎么又扯到那儿去了？”
“你明明心里有鬼，你就是怕我说。”菱角捡起一块鹅卵石，向七七砸去，但这一下却准头奇差，两人之间只有三四米的距离，那石头却高七七还有一两米远，菱角见状大怒，捡起石头，一块接一块地扔了过去，七七不避不闪，竞没有一块石头沾到他一片衣襟。
菱角发泄完毕，转身就跑，七七望着她在寒烟中渐渐消失的娇小的背影，眉毛拧成了一团。
我又是怎么了？
（29）
七七背着书包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漫长的山道上慢吞吞地走着，也没有个伴儿，模样儿甚是凄惨，路上的同学三三两两地结成班儿，唱着歌儿从他身边哗啦啦地跑过去，转瞬间消失在山岗的另一面。天上的鸟儿结伴而还，呼啦啦的翅膀裁破头顶晦暗的天空。
七七瘪着嘴望着这一切。
连个伴儿都没有，可有多惨。
然而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家里挪。
他挪呀挪，挪得脚都磨起了泡。也不知怎么搞的，平日里走了不知多少趟了，也没见脚怎么的，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老天爷要报复我不成？
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冤，老天爷，我又没招你惹你，你干吗跟我过不去？就算我欺侮了那两个女的，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什么老天爷嫉妒什么红颜的嘛，我俩儿还是好伙伴儿呀，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为什么？老天爷，你没长眼睛啊？
老天爷是长了眼睛的，只不过是个近视眼。
而且，它高我们又那么远。
七七脱下鞋子，抱住脚坐在路旁的茅草丛中，一个劲儿地摇头晃脑，哀声叹气。可这对于回家来说于事无补，他只好愁眉苦脸地又穿上鞋子一步一瘸地往家中挪。
瘸子的悲哀，大概正在于此吧。
王小帅悠哉游哉地跨着自行车出现了，他跑过七七身边时故意加速，像一阵风似地呼啸而过，然后在七七前面不远处停下来，一脸轻蔑地瞧着寸步难行的七七。
七七早已瞧见他的嚣张模样，又见他一脸讥诮神色，不由得怒气勃勃，“你这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看我笑话是不是，趁早给老子滚蛋，免得我心里不爽。”
王小帅转而一脸惊讶之色，“七七同学，你说什么呢，我正在用心研究瘸子是如何走路的，你可别打扰我，不然的话，对你以后的前途可是大大的不妙。”
七七两眼一翻：“你到底在说谁？”
“我就是在说瘸子呀，你难道还是个聋子吗？呵呵……哈哈……格格……”王小帅一阵怪笑。
“我打死你这个王八蛋！”七七大怒，一瘸一拐地朝王小帅追去。王小帅见状，一蹬自行车，一遛烟似的跑出老远，又停下来绕有兴味地看着远处的七七高一下低一下地追过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等七七追近时，他又向前骑了一段，停下来继续观察瘸子走路。
如此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分岔口的时候，王小帅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吹出响亮的呼哨，一甩手对七七说：“再见，七七同学，希望明天的这个时候依然可以欣赏到你精彩的表演。后会有期。”自行车上的王小帅唱着歌儿飞快地消失在林立的大树后面。
七七气得不住跺脚，不防正跺在磨起的泡上，他猛地一把抱住脚栽了下去，头又撞在路旁的石头上，肿了一个大包，疼痛难忍。
王小帅，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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