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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开春，侦察排要复员不少兵，其中就有秦一良。
秦一良是川南人，他的家乡遭了灾，全家口粮不够吃，他爹写信来，要他能不复员就别回去。
接到来信，复员的名单已定下，秦一良听说有自己，心里很着急，找我给他出主意。
我就说：秦班长，我一个新兵能有什么好主意，你若真心想留队，关键看排长愿不愿留下你。
秦一良想了想，的确这么一个理。倘若排长不同意，再找连长也不顶事。过去跟排长老顶牛，留队究竟行不行，心里实在没有底。
我又说：邹排长其实人很好，你过去一直错看了他。如果找他好好谈谈，或许他会留下你。
当时，离正式宣布名单还有两天，如果抓得紧，更换名单还来得及。秦一良决心抹下脸皮试一试，成则留，不成，将来也不后悔，自己毕竟做了努力。
一吃过晚饭，秦一良就把排长邀到了营房西边的山脚下。他请排长看了那封家信，主动检讨了自己以往对排长的态度，然后提出留队申请。秦一良的话说得很真诚，也很感人，说到伤心之处，眼里竟掉下泪来。
邹排长没料到秦一良叫自己来是跟自己谈这些。实话说，面前这个四川兵对自己的伤害实在太大了，他从心里厌恶他，从情感上疏远他，他恨不得他马上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永远不要再出现。一旦再出现，他的心就作痛，情感就流泪。可排长又是个见不得别人有困苦的人。当他读了秦一良的那封家信，已感知秦家一定遇到了相当困难。要不然，他秦一良绝不会180度大转弯向自己检讨。至于他的检讨是真心，还是为留队故意装出的样子，排长一时琢磨不透，所以不便马上表态，只淡淡朝他说：你请求留队，我理解。不过，这事我一人做不得主，研究一下再说吧。
排长的话犹如一瓢冷水，把秦一良浇了个透心凉。他想，早知这么个结果，临复员了，我何必低三下四求告你。转而又一想，排长并没有拒绝我呀！没拒绝就有希望。于是跟进一步说：排长，我能不能留队全指望你了，你不替我讲情，连里绝不会改变决定。过去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如果能留队，正好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总不能叫咱们的矛盾将来带回四川，带回各自的家乡去吧？排长，人要脸树要皮，今天俺只差给你下跪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秦一良大概触到了心中的悲伤和忧虑，蹲下身哇哇哭了起来。
排长心中郁积多日的怨恨在秦一良的哭声中彻底崩溃了，霎时间，他对秦一良的反感、厌恶一下子溜了个精光。面对秦一良的哭，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劝解他，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直到秦一良哭够了，才猫腰将他扶起来，朝着秦一良那张因哭泣而扭曲、而布满泪痕的脸说：莫哭了，让我想想法子。
秦一良止住抽泣：排长，你的话当真？
排长肯定地点了点头：如果你确实改正了错误，我会欢迎你的。
秦一良立刻对天发誓：排长，今后我要再跟你作对，我就不是人揍的。
排长似是对自己又似对秦一良说：咱们排实在折腾不起了，如果再闹，还会出大问题。
秦一良擦干眼泪：排长，你就看我的行动吧。
回到营房，排长没急于找连长，因为事发太突然了，他的思想和情感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他要把自己的思绪好好理一理，以便找足理由跟连长谈这件事。
按理说，定了的复员名单是不好再变更的，排长自己当年留队就费了很大劲。要不是参谋长最后点头，怕也复员好几年了。现在看来，当时留队是做对了。由于部队支左外派干部多，后来也就提了干。秦一良留队后能不能提干，排长不敢打保票。但秦一良军事素质好，对新兵又肯教，只要他能改正错误，留下他对部队建设并非没好处。况且他家里确实有困难，有困难就应该尽力帮助他。
第二天一大早，排长就去找连长。连长尊重排长意见，又去找军务股。虽然费了一些周折，到底将秦一良换了下来。
秦一良留队后，对排长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他觉得排长虽然文化低，但心肠好，待人实在。特别是他已经是干部，是干部就有决定一个战士的去留权，是干部就轻易得罪不得。他仔细检讨了自己对排长的态度，觉出在不少事情上自己未免做得太过分。那袁老兵敢与排长扛膀子，是因为袁老兵与排长都是同年入伍的战士，无论文化，无论个人工作能力，袁老兵都高出排长一大截。有了这一大截，袁老兵对排长就不屑一顾，遇上遇下就朝排长耍威风，最终也就吃了耍威风的亏。
袁老兵之所以对自己好，除了四川老乡这层关系外，其余就是袁老兵想拉自己一帮势力与排长抗衡。而自己充其量不过是袁老兵手中一杆枪，凭着自己嘴巴子好使，替袁老兵出了气，却给排长添了忧，而自己却没沾上袁老兵一点光。直到如今，袁老兵人虽离队影响还在，这影响就在自己的头脑里，就在自己的行动上。这个影响不消除，对自己今后的前途就不利。少则一年，多则两年，迟早还要复员回自己的老家去。
想到此，秦一良不敢再往下想。他不愿过早地回到他那川南老家，去过那一天仅仅四、五两粮食的穷日子。他十分渴望能象排长那样被提干，提了干，将来转业就有工作，有了工作，就保有了一只打不破的铁饭碗，走到人前就光彩。
与秦一良的某些想法相同，邹凤林也不愿再回他那黔西老家。虽说滇南更边远，但这里的气候相对还宜人，老百姓的生活相对还富裕。那漫山遍野的三七棚，那棚下既怕阳光晒又离不了阳光照的名贵药材三七，一经种上三两年，就会有一笔很大的收获。加工后的三七块根每五、六个价值二百元--当时价格，它的花可以泡茶喝，既甘绵，又醇厚，还能降血压。用它的根须炖鸡、炖鸭或炖鱼，可以祛风湿，还能进补身子。
那时候，内地老百姓一家三、四个劳动力，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苦干一年，总收入至多三、四百元。而这里，同样的劳动力，年总收入却可达二、三千元，而且还受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限制。
按照中国当时的国情，一个男人一旦出身在什么地方，如果没有重大人生变故，就一辈子生老病死在什么地方。可一旦当兵提了干，这男人就有了选择余地。除非你留恋家乡那片热土，除非你不愿在这边远地方生活。只要想开了，其实都一样，在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里，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又何必马革裹尸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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