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西府海棠空开
雨愈下愈大,树枝已经被风吹得弯折,宁守缺倚在窗口,愁眉不能展。
一道闪电哗地劈下来,整间大屋仿佛都在震颤,电光过后,突然黑下来的房子角落,仿佛藏着些什么未可知的东西。
宁守缺背上汗毛直竖,第一次后悔独居此地。
闪电居然聚起来,劈里啪啦一道接一道,折曲有致,果然象银蛇狂舞。
不过困守池城的单身落魄人士宁守缺可实在没有心情欣赏,只在这不寻常的天气里把头缩成一团。
“天灵灵地灵灵,诸路神仙都请听,小女子年方二三,尚未婚配,为恶不彰,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轰地一声惊雷,宁守缺觉得耳目俱炫,不由昏昏然倒在沙发上,恍然间,仿佛风停雨散。
花园深处。
一大树海棠开得正深,树身上还挂了牌子,西府海棠。
花蕾垂丝,艳似胭脂,树下端坐一名女子。
宁守缺待要上前招呼,却发现自身如同时候发梦靥般,脑子清清楚楚。身子却动不了,也发不出声。
那女子穿灰蓝色旗袍,梳一个板板正正的发髻,身形略有些发胖,侧身坐在树边,正拿着一本书默默诵读。
一阵清风吹来,几片花瓣随风而坠。
她转过身来拈下一朵,守缺待得看到她脸,心中重重一震,天下竟有这般端庄华贵的妇人。
年纪也不算轻,圆脸,额头发梳起,一双凤目,双眉峰簇,鼻挺,唇形极之清楚,只不施胭脂,看着有些凋零。
她轻轻开口:“存周,存周,你来看。”
从院子侧面转出一个中年男子来,白衬衫,手里拿了件深蓝色的中山装。
守缺窃笑,什么年代,还有这等古董服装。
等那男子走近,再看他脚下,更加忍俊不住,一双式样古旧有趣的黑色皮鞋,小时候爷爷倒也有似的。
慢——旗袍,中山装,旧皮鞋,守缺直想咬自己一口,看看是不是真的做梦,可是手软软地抬不起来。
那叫存周的男子走过来,把衣服披在她身上。
“风有些大,还是进去看吧。”他声间温和儒雅,当真好听。
那女子的口吻却有些娇:“不,我要在外面多坐坐,屋里,闷得很。”言罢一声轻叹,说不出的柔和,又有些落寞。
“把窗开了,屋里不闷的,要是着凉了,又该惊动人家了。”男子温语相劝,似是不敢强着她。
宁守缺看得很好奇,这女子若说是这叫存周的人的妻子,一来年纪稍大了些,二来,夫妻之间这样说话的,倒也少见的很。
“存周,在屋子里,我总觉得,总觉得心头有什么压着似的。”妇人抬起头来,侧面脸圆润秀美。
“你多心了,来,我扶你回去吧。”
存周伸出一条手臂,那妇人叹口气,起身搭住,二人慢慢往大屋内走去。
宁守缺只好眼睁睁看人远去,可是怪事发生了。
两个人已经转过墙角,可守守缺依然清清楚楚看到他们的表情,对话也仿佛在耳边。低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原来倚在树下,现在已到了屋内角落。
“做梦也有做得这样声色俱全的,真是出息了。”守缺自忖。
“存周,我要跟他们说去,我不想这样子过下去。”
“夫人,我——”男子有些怯懦地唤了一句。
“叫我名字不好么?难道我永远只能是夫人?”她有些哀怨。
“不是,我——”男子不知怎么说下去。
“我不管,你打电话,请周先生来,我要跟他说清楚。”
“夫人——”
“你要是不打,我就自己拨过去。”女子停住了身形,虽然言语淡淡,却有股子威严。
守守缺不请自来,觉得十分唐突,可却没有人注意她。
白衫黑裤的女佣样人物走进来,端了杯茶。
“夫人,喝杯茶,这是昨天他们才送过来的雨前龙井。”她把茶放在桌子上,打开盖,一阵熟悉的茶香飘过来,守缺垂涎,正是本地狮峰龙井,今天早春又落雪,正说茶出得晚,怎么这里倒先有了?
“王嫂,你坐,我跟你商量件事体。”
“夫人,你有什么事就吩咐,说什么商量,我懂得什么。”王嫂不肯坐,只垂手而立。
“王嫂,我想和存周——”
“夫人,这件事情不可以的,先生他——”王嫂尚未听完,脸色都变了。
“先生怎么样,先生已经故去,我还有我自己的日子要过。”仿佛意料到这样的反映,那女子反问。
“不是不是,我,我说不好,反正不可以的。夫人,我还有事,我要先去忙了。”也不等她答应,王嫂径自往门口走。
屋子里重新静下来。
“先生,先生,嗯,难道我就再没了自身么?”她自言自语,倒把守缺吓了一跳。
门笃笃地响了两声,明明是开着的,偏有人要敲。
门口进来一个不甚高大的身影,宁守缺一看险些要惊呼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尽见些绝顶出色的人物。
他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眼中若藏名山大川,深而不见底,眼风不见凌厉,一扫却叫屋内寂静若沉。
忽地那人又笑了,竟若天雨散花,春风拂面。
“夫人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指教么,哎呀,好茶香啊,怎么,不给我这客人倒一杯?”一开口,普通话不甚标准,却更显亲切。
“周先生请喝茶。”王嫂早已奉茶一边了。
“王嫂,最近你气色看起来很好么,怎么,老父亲的身体康复了吧。”
“真是谢谢周先生,这样忙还记得我这点家事,好了,都好了。”
“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要是药不够,再到我那里去,找我或者大姐都行,我帮你想法子,不要客气,我们都是一家人嘛。”
守缺在旁边只听得呆住,闲话家常,从这人嘴里出来,居然慈爱关切远过父母。
王嫂只激动地说不出来,撩起衣襟擦眼泪。
“啊,王嫂,我有些事和夫人谈,你先去忙好不好?”
“好好好。”王嫂忙忙答应,走出去顺手把门关上。
“夫人,这一向身体可好?”他转过来,脸上殷殷关切。
她似也有些难开口,简单一句问候竟斟酌着不知回答。
“啊,夫人,正好最近有事要拜托,李先生那里,听说最近有回来的愿望,还请夫人出面为好,一则旧袍情义,二则夫人威望海内外共推,定必可解。”来人不急不慢,先说起别事来。
宁守缺嘴张得有鸭蛋大,海内外共推,什么人的威望这样高?
“若是国家需要,我有什么可以推辞的,即刻写信给李先生就是了。”
“嗯,夫人果然非比寻常女子,实在叫人敬服。”客人喝口茶,闭眼不再言语,似乎回味茶香。
守守缺看那女子脸上表情变幻莫测,终于下定决心。
“周公,我今天有件私事,想听你意见。”她改了称呼。
“夫人千万不要客气,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的,只管直说。”
“周公,那我就直说,”她顿了顿,仿佛鼓足勇气,“我想与存周结婚。”
沉默。
“周公,我可以搬出这里,辞去一切职务,不领薪禄,只求粗茶淡饭,相守度日而已。”
来客依然不说话,只用眼光静静地看她。
“周公,我信你敬你,三十年如一,若有什么难处,你直说就是。”她有些明白,却不肯放弃,终于要落实一句。
来客起身,转身踱了几步,几乎要撞到守缺身上,离得近,守缺见他两道浓眉已花白,面目清濯,只是倦意甚重,却依然英挺迫人,若再倒回二十年,不知是怎样好男子。
守缺实在未曾想起世上何处有这样人物。
“夫人,你听我一句,世事难测,人力有时而穷。”
“那周先生你是不同意喽?”
“我周某同不同意如何,难道此事我能遮天?能掩住天下人口?”他长叹一声:“夫人,如今四海初定,你,我,风云际会,此身已非一人所有。”
他转回头,眼中突然爆出一点光:“再说,夫人当年嫁时,没有想过今日么?”
那女子直要落泪,却强自忍住。
“我只道平生情意伴君逝,谁曾想碧海青天夜夜心。”语声愈低,却早已一滴清泪落地。
“难为夫人了,只是为天下人,请夫人三思。”他轻轻走到门口:“我那里还有事,先走一步,李先生的信——”
“你明日叫人来拿就是。”
“夫人珍重。”
守缺有些舍不得,想再看一眼那人,忽然间就发现自己到了门外。
王嫂守在门外,看见他出来,抬头似有事。那人轻轻抬手,拍了拍王嫂肩,微微一笑,和风沐雨,王嫂却瑟缩了一下。
守缺追出了门外,一辆黑色的车,样式古怪,停在树荫下,车窗紧闭。
他弯下腰来,叩了叩窗,车门立即开了,戴着眼镜的一个男子跳下车来,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
“嗯,看看最近有什么影响大一点的外事活动,请夫人多出来走动走动。”那人这样吩咐。戴眼镜的人立刻掏出纸笔记下。他上车,抹了下额头,疲倦地把肩靠在靠背上。
“我们,现在回去吗?”戴眼镜的人小声问。
“嗯,回去吧,还有几个会要开呢。”那人说话的声音已小下来,象是力气耗尽。
守缺看那车远去,后窗里看去,那星星白的鬓,不知为什么叫人这般痛惜敬仰。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要转去,突然间一阵晕炫袭来。
“喂,守缺,守缺——,猪头守缺,你要睡到几时?”迷糊中有人在耳边大叫。
宁守缺勉强睁开眼,看见张熟悉的脸。
“小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还应该在学校吗?
“我在实习,无聊嘛,就回来村子里住,谁知道刚才碰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大雨,上不了山采药了,大伯说你在家的,就想来找你聊天。”
宁守缺突然跳起来:“对,大雨,大雨停了吗?我要去上班,坏了。”
“省省吧,怎么越长越笨了,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啊,七点半了,要吃晚饭了。”
“你看说你是猪头吧,睡醒了就是吃。”小四和守缺一起长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语言艺术。
“算了,我大伯说今天炖了山药排骨,自己在山上挖的山药,过来吃吧。”小四的大伯就是萧老春,从小看着守缺长大。
“小四,你先回家,我洗把脸就过来。”
“好。唉,某些猪头坐在沙发上就能睡觉,还知道洗脸,真不容易。”小四站起来往外走,一边编排不是。
“某些人要是真的不在乎项上狗头呢,我倒是最近闲得有点慌——”守缺的话还没说完,咻地一声,人影已经不见。
宁守缺狂笑一声,突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有泪痕,怔住。
啪地一声,清清脆脆的炸裂声从床头的雕漆小箱子里传出来,守缺去看,却没有什么异样。
想着要吃饭,守缺也没有追究,急急擦了把脸就出门。
屋外早春正好,一树桃花带雨,尤其好看,却隐隐勾起心里些痛,刚才好象在那里见过姹紫嫣红一树,空自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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