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拥挤狭窄的出租楼,来到熙来攘往的大街,韩阳的心情一样的怅然愁闷,感觉自己如同掉进缸子里的老鼠,下不能入地以求阴庇,上不能一跃逃出生天,就这样抓挠着、憋屈着、愤懑着。
韩阳自认为很有涵养的,虽不能做到“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但一般的闲言碎语、冷嘲热讽,他是不屑计较的,为人处事也基本做到了谦恭有礼,给他一个“温文尔雅”的评价也不为过。然而这些看似很不错的评价,在母亲、女友眼中全成了一无是处。小时候,母亲常常说他是“闷瓜”,踩到了也不会吱一声;而现在,女友常常说他是“面瓜”,人人都可以踩在他的头上。他常常自嘲地说:人啊,只有变成一坨屎,才没人敢踩在你头上。否则只要你是个人,总会有人踩在你头上往上爬的。
不过这次他的确很没面子,连比他晚毕业两年晚进公司一年,当年还手把手教的同事,竟然都踩着他的头上变成他的上头了。不是他工作不努力,也不是他能力比那位同事差,关键是领导对他没什么印象,来公司两年多了,除了公司聚会,他几乎从来没跟总经理说过话。而他那位同事就不一样了,进公司三天就将公司上下的人事关系打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常常出入总经理办公室,不是口头汇报,就是书面报告,而且小伙子能说会道,能拉会唱,能喝能醉,领导能印象不深么?
韩阳静心一想,自问很多方面不如人家,同人不同命,有的人天生是管事的,有的人是天生是管人的。就好比陈景润,你让他去做事,他做的研究能震惊世界,但你让他做领导,他连做个报告都不会。
但韩阳的女友钱百惠不这么认为,她认为韩阳之所以毕业四年还只是寒碜的上班族,根本原因是他不积极主动,安于现状。韩阳很后悔将这件事告诉了女友,女友一听当时就上火了,先是骂他不思进取,无所作为,接着又说他那位同事投机取巧,借机上位,而且词锋锐利,快言快语,韩阳自认为能说会辩,但此时面对女友的唇枪舌剑,也无从招架。他明白,女人气急败坏的时候,跟她说理反驳是没用的,因为女人骂人的时候,从来只有立论,没有论证,比如女人骂你是面瓜。
男人:我为什么是面瓜?
女人:因为你懦弱!你懦弱得像个面瓜!(这同样是立论,用同理的论点证明论点,这就是女人爱用的逻辑)
男人:我哪里懦弱了?
女人(冷笑):你还不懦弱吗?你说你什么时候不懦弱过?(将皮球踢回去是女人爱用的招数,而且还让你自己去找论据证明她的观点)
男人:那你说什么才不叫懦弱?别人不小心踩你一脚,你非得踩回别人一脚才不叫懦弱?
女人:那为什么别人老是踩你呢?还不是因为你懦弱,你是面瓜!(最后,你辩来辩去还是证明了女人的观点)
经过多次的论战,韩阳总结出经验,千万不要跟女人“狡辩”,而是要以嬉皮笑脸化解对方的疾风暴雨,最好还表明态度,立下决心,下次一定改过。但是这次韩阳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被女友那么一训斥,更加愤懑,哪有什么心情装嬉皮笑脸?于是一个人闷着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任凭女友口沫纷飞,口若悬河,他龟缩着心情,如同雨中的鸭子,雨势再大,也是水浇鸭背,滴水不浸。
电视上正在放着足球赛,中国队对阵伊拉克队。这原来是场没有悬念的比赛,一方是拥有13亿人口的大国,拥有全职业联赛拿着高薪先富起来的球员组成的球队;一个是战火纷飞,国将不国,连一支队伍都难凑齐,比赛场地都没有的国家。然而中国队先是窝囊的0:1落后,现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与伊拉克队战平!
自从在大学成为一个球迷之后,中国足球队的屡战屡败已经让他对中国足球寒了心。尽管大家明知道看国家队的比赛鲜有心情好的,但大家还是在电视上嬉笑怒骂地看完他们一次又一次拙劣的表演。韩阳看比赛时,同样少不了谩骂,而且跟女友骂他一样,同样的愤懑,同样的恨其不争。女友给他的评价,也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放到中国队身上:菜鸟、面瓜、软脚蟹……
都说近墨者黑,莫非中国足球队拙劣的比赛看多了,自己也变得不长进了?中国队的比赛毫无生气、进攻毫无锐气、防守毫无霸气,全队上下暮气沉沉、拖沓疲软,再加上莫名的紧张、失误,中国队的这些毛病,和自己的生活状态不大同小异么?每天上班时意气沉沉,下班时懒意洋洋,不去主动创造机会,也不能积极把握机会,如同河边的老水车,沉闷、疲倦、机械、日复一日地转动着岁月的年轮。
想到这里,韩阳不免冷汗泠泠了,心里暗暗发誓下次一定不再看这种无聊无趣的足球赛了。
电视上球赛仍在继续,中国队的进攻依然毫无章法,伊拉克队却越战越勇,韩阳倒希望伊拉克再进个球,彻底将中国队击垮。果然,中国队中场传球失误,被伊拉克队断球反击,伊拉克小个子前锋连过二人,长驱直入,中国队后防如临大敌,慌作一团……
球进了!但不是黄健翔的激情呐喊,而是刘建宏标志式的扼腕叹息。伊拉克球员欢呼雀跃,中国球员沮丧难堪。哀莫大于心死,韩阳心想,从此可以彻底断了对中国足球的奢望了。望着画面上,饱经战火的伊拉克球迷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韩阳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带给他们欢乐的,恐怕就是中国足球了吧。
啪!屏幕突然黑了。韩阳回过神来,看到了女友阴沉的脸,紧接着又传来了疾风骤雨般的骂声:
“你就知道上网、玩游戏、看球赛,什么时候操心过我们的将来?难道你就这样一辈子浑浑噩噩?”
面对女友千篇一律的说教责骂,韩阳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激动急于反驳了,只是说:“你放心,我发誓以后不会再看球赛了。”
然而女友并不满意他的回答,而是回赠了一串连珠炮:“发誓?你发誓有屁用?你发誓说再也不玩游戏,怎么还在玩?你发誓毕业三年买房子,可是现在毕业四年了,连首付还付不起?你发誓要给我一个美好的生活和未来,可是现在呢?难道要我一辈子在出租屋里度过以后的未来?”
女人动不动就提房子,让韩阳头都大了,“我的工资一年才涨一次,深圳的房价半年就要翻一番,你说我不偷不骗不抢,又不是老板大款公子哥,怎么买啊?”
“没有人天生就是老板,难道你一辈子就这样认命,永远给别人上班打工?”
“我不知道……如果是命,不认又能怎样?”韩阳有些颓然。
“你认命,那我呢?”女友已经悲愤交集了,“一辈子住在城市的角落?以后有孩子了也住在这阴暗的出租屋?”
对于暂时的困难,女人常常悲观地夸大成一辈子。韩阳也有些激愤了,“不要老是提房子好不好?你是嫁给我,还是嫁给房子啊?”
“没有房子哪来的家?难道一辈子在城市的角落居无定所,那就是你要的家?那跟嫁给一个乞丐有什么分别?”
“如果你觉得房子就是唯一的家,那你嫁给房东那二百五的儿子好了,他家有几十套房子,一天换一套,都够你换半年的!”
“你去死!”女友气愤地将手里的抹布扔在韩阳脸上,“我就是嫁给傻子瘸子嫁给武大郎都比你强!”言毕进了卧室,用力的关上房门,然后扑在床上抽泣起来。
韩阳心如死灰,轻轻地关起客厅的门,径自下了楼。
楼下门卫室里看楼的老张头不在,里面坐着的正是房东的二百五儿子。“二百五”是大伙给他的外号,原因大概是因为他有些智障,说话也不利索,二十五岁了,脸圆的象馒头一样,肥肥胖胖的,像极了古装剧里的太监。与人见了面,总少不了那两句,一句是:“你几时高房奏(交房租)啊?”另一句就是:“老子一年就赚二百五十万!”
尽管给他二百五十万他也数不清,但他这话确实不假,他老爸一共有三栋这样的出租楼,每栋都是15层,每层有8个房间,一个月的房租就是二十多万,一年二百五十万的收入还算是保守估计了。
韩阳从来不屑搭理他的,而他常常对韩阳极为关注,每次韩阳和女友下楼,他都目不转睛的直愣愣的盯着。开始韩阳还觉得奇怪,后来细一观察,原来“二百五”关注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女友钱百惠!
想着“二百五”每次都毫无掩饰贪婪地盯着女友的模样,韩阳顿时感到一阵恶心。韩阳经过门卫室的窗前,“二百五”照例要巡视一番,不过这次他失望了,因为韩阳的女友并没有跟着下来。
韩阳还没出楼口,又听见了他尖声怪气地:“901,交房租没有?”
韩阳没好气地回应道:“今天是九号,还有十天,十天,数不数得清啊?”
“我知啊……”二百五依然怪声怪气的,“那十天后,叫你老婆来……交房租!”
妈的,二百五露骨的表示让韩阳出离愤怒了,他冲上前一拍桌子然后指着二百五:
“我警告你,以后不准说我老婆,更不准盯着我老婆看,否则小心你这双小眼睛!”
二百五吓得向后一仰,几乎摔倒。韩阳转身而去,只剩下二百五一个人在愤愤的小声骂道:“房租都搞不起,丢你,老子一年赚二百五十万……”
韩阳出了出租楼,想长长地吁一口闷气,可是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繁忙喧嚣的街市,心里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前面一个小男孩正在追着别人派发传单,一个妇女背着个孩子正在偷偷地卖盗版碟,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经营者他的烤红薯,还有专卖店激昂的音乐,路两旁闪烁的霓虹,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不知疲倦的忙碌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啊,女友说得没错,这个世上,谁不是在为了生活得更好在努力奋斗啊,只有他韩阳每天安于现状,不思长进,既不能容入世俗生活,也不为世俗生活所容。
既不能相容,不如归去?韩阳心里在苦笑。
韩阳总是很羡慕古时的人,象陶渊明、李白、苏东坡,他们不仅能舍世俗家庭,而四海为家,更能弃庙堂高位,而远游江湖。自己寂寂无名,碌碌无为,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大丈夫既然不能像范蠡那样“进能兴国退能富家”,何不如隐士般的归去?
是该离去了。韩阳抬头看了看深圳的夜空,彷佛从那层层的灰霾中看到了自由的光芒。
韩阳拿起手机,给女友发了一条短信,短信里引用了庄子的一句话: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们分手吧。”
不一会儿,短信回复了,女友只写了简单的两个字:“随你。”
韩阳一阵惆怅,惆怅中又不免心酸。不如归去,然何处是归宿?韩阳郁闷不已,他既不会抽烟解闷,也不懂借酒消愁,甚至交了女友后,连以前的朋友好像也对自己疏远了。与女友分手了,突然自由了,却分明像个孤独的浪子。
浪子?韩阳顿时想起了一个人,他就是自己在一个远游论坛认识的网友:边城浪子。
边城浪子是“笑傲江湖”远足论坛的一个版主,他本名叫王大恒,可是他穷困潦倒,实在不像个“大亨”,于是来深圳后,便自号是沿海边城的一名浪子。做版主是义务的,只是他的爱好,他渴望逃离都市森林,远足江湖,所以自荐做了版主,不但可以与驴友们海阔天空的自在交流,还能找到些志同道合的驴友去外地远游。他真实的工作是一家旅游杂志社的编辑,然而杂志社小得可怜,还常常入不敷出。因此除了做编辑,他更重要的任务是出去拉广告赞助。
今晚已是周末了,他现在还在回公司的路上。除了一身的疲倦不算,还落得满腹的郁闷。下午去找了一家公司,事前已经约好的了,可是那公司的金老板全然不当回事,早已忘在脑后。他径自去找金老板,问了一个同事,那人说金总在办公室。他上前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没人应,便轻轻推门而入,进去还没开口,便看到了十几双疑惑的眼睛,以及金老板愤怒的脸。
“滚出去!没看见在开会吗?”金老板愤怒的呵斥。
他连声道歉退出,金老板还在责骂:“前台小周怎么搞的?什么人都放进来?万一是小偷怎么办?……”
王大恒黑着脸到了公司门外,在外面的长凳坐了下来,他得等金老板开完会跟他谈杂志广告的事情,因为此事今天需要最终确认。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书名是《三星堆文明探秘》。他在大学是学历史的,尤其是对古代历史十分感兴趣,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考古学家,他翻阅过大量史书典籍野史传奇,甚至梦想着像著名的寻金者谢里曼凭着《荷马史诗》而找到特洛伊古城一样,去寻找一个中国失落的文明或者宝藏。然而学历史的,毕业了不是去教书,就只能去城市另谋职业。他自忖去当老师只能是误人子弟,所以一毕业就到了深圳。深圳是座新城,当然不需要考古,他那些历史知识考古常识,在深圳似乎也毫无用处。在这里,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一个重大的考古项目,论证就要三年,发掘又要三年,清理恢复护理又要三年,等到出最终成果,不知道多少年后了,深圳人可没这个耐心折腾。所以当初他找工作时,面试人员一看到他简历上的专业,脸上便是怪异的表情,故作为难的问道:“一个学历史的,到我们公司能做什么呢?”
那段时间,王大恒的心灰到了极点。好在柳暗花明,利用自己还有点文采的优势进了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兼营销,做编辑还算不错,但每次去做营销拉广告的时候他就头大。因为他实在不是搞营销的料。然而天意弄人,人生在世,常常不能各得其所。有些人天生就应该是当皇帝的料,比如曹操,文韬武略,却一辈子没当成皇帝,还落个乱臣贼子的骂名;有的人天生就是个风花雪月吟诗作画的风流才子,比如南唐后主李煜、北宋宋徽宗赵诘,然而上天偏偏注定他是皇帝,他们有才做诗,却无能治国,最后还落得身破国亡的下场。
社会在不断发展,人们总在奢望能达到按需分配的理想状态,然而那只是物质层面的。一个社会能真正做到人人各得其所,各尽所能才是最美好的,否则所学无所用,所用无所学,兴趣与职业错位,教育与社会错位,理想与现实错位……芸芸众生在各种错位中扭曲着,矫正着,抗争着,演绎了多少人生悲欢啊。
等了两个半小时,王大恒才等着金老板开完会。金老板有些意外,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王大恒递上名片说明来意,金老板略一沉思,说:“嗯,这事我们得研究下,下周我们企划部会跟你们联系。”
王大恒急了,“金总,此事我们与贵公司的企划部基本已经谈定了,他们也说样本三天前已经交给了您,就等您最后看样拍板了。这两天我们就准备定稿上版,下周就得出版发行……”
金老板故作恍然大悟状,“哎呀,这事我耽搁了,最近实在太忙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找我,手下办事的没一个人让我放心的。”王大恒一听脸都白了,知道此事十有**黄了。金老板拍了拍他肩,道:“小王啊,这样吧,既然时间这么紧,这一期我们就不做,做下期好了。”
王大恒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变卦,原本以为今天只是一个形式,然后最后签字定稿而已,如今说不做了,让他如何回去交差?
金老板转身欲去,王大恒慌忙拉住,又尴尬地放开。“金总,不能啊,版面我们都已经给你们留好了,现在说不做,这期杂志我们没法出啊!”
“没那么严重的,你们将版面调节一下嘛。我还得去陪个客户吃饭,回头我会跟你们杨总说说,别担心。”金老板举重若轻,如同化骨绵掌,看似轻轻一拍,却令你无招架之力。王大恒一时无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心想着回去被老板责骂是一定的了,被同事责怪也是一定的了,因为他们做好的版面又得加班调整,大家的周末又泡汤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犯错了,有道是事不过三,这次失败实在让王大恒无从跟公司解释。实在不行就走人吧,王大恒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本来打算下周就向公司申请年假的,准备去一趟四川,去看看诞生三星堆文明的神奇的地方。可是在论坛发贴快一个月了,但响应者寥寥无几。毕竟刚过了国庆黄金假期,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在投入工作呢,这时候上班族哪有时间去远游啊。可转念一想,自己干吗不单独前去呢?当年李白不就是独自仗剑天涯吗?唐僧不也是一人西天取经么?现代交通发达了,社会安定了,条件改善了,人却变得胆小了。过去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上京赶考都是只身前往,而且风餐露宿,前后要几个月,有钱人也只是带个小小书童而已。而现在上大学报名,都是父母舅爷一大帮人护送了。就连乞丐,过去是“一瓢一箪”走遍天涯,现在也是飞机火车转战南北了。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
心碎前一秒用力的相拥著沉默
用心跳送你辛酸离歌……
电话响了,唱起了信乐团这首《离歌》。王大恒没有马山接听,而是静静地听音乐唱了两遍。他觉得这首歌很切合自己现在的心境,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未感到温柔,却只剩离歌。没有人相拥相送,人群中离开,比秋叶还沉默。
电话是韩阳打来的,开口就说:“有空么?我们去喝一杯。”
王大恒有点意外,他同韩阳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还是一次论坛在深圳聚会的时候,当时两人仅仅简单地聊过几句,都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刚好今晚烦闷得很,有人主动邀请去喝酒,倒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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