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夏的成都，湿热的黄昏浆糊一样粘在人身上。老妈子们不再跳忠字舞，坐在露天纳凉，不停摇着大蒲扇，不时拍打几下咬腿的蚊子。天色再晚一点，小贩挑着蚊烟担子走来，一声声高唱悠扬婉转的叫卖歌：蚊烟哟，蚊烟......
那种蚊烟一尺来长，比胡萝卜粗，一层印着字画的薄草纸裹着药粉和锯末面，支在地上点燃后，冒出熏人的浓烟一大股一大股的。当空气中弥漫开药味时，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了远近出名的雷巴。他跟往常一样梳着菊花头，骑着那辆惹人注目的新自行车来到我们视线中，消失在对面楼门洞里，因为有枪已显得格外神秘。等到时候差不多了，从附近赶来的老古悄悄领着我们楼里的一群半大小子钻进我家，关灯躲在窗后看对面几丈远的那个窗口，大奶也会跟我一起垫起脚尖张望。跟楼里多数缺钱的人家一样，那个窗户也没窗帘，能望见菊花头雷巴推开门进屋，跟屋里的吴清华搂搂抱抱，然后站在屋子里抬手比比画画，大张开嘴说着什么，直到钻进一张几天前才挂起蚊帐的大床。由于那间屋当中挂着一盏晃眼的灯泡，我们这边看不见蚊帐里的两个人在干什么，每次要等好半天雷巴下床后，才能看见吴清华光溜溜地钻出来。当她蹲在屋当中的一个大木盆里洗澡时，黑暗中的老古他们才发现那棵枝繁叶茂的桉树太挡事，于是挤来挤去争最好的角度，扬言到了白天一定要把树给砍掉。当吴清华在澡盆里站起来抹肥皂和冲水时，老古他们便挤得更凶，不时又跟捡了什么便宜似地小声惊叫哦哦，上头好大哦、下头黑黢黢的！他们占据了我们家窗口的有利地形，却把我当外人，每次都把我和大奶挤到最后面，一点也不客气。我只能从他们发出的三言两语中，勉强听出一点对面屋里的那些情形。
老古是大哥最先带进家门的，二哥也陪过他，但因为每次来都先关灯，几个弟弟从未见过他来家时的真面目。我妈说他人挺好，叫人嘴也甜，就是老爱来家里偷看人家女娃子屁股，线索跟踪到了澡盆里。我倒觉得老古人挺鬼，每回都专挑我爸当夜班的时候才来，只是来过几次忘了当初的目的。我不想学他，仍想着那把弹枪，仍想着要打吴清华的奶奶，至于还敢不敢打那个有一把驳壳枪的雷巴，看情况再说。想来大奶说的话一点没错，我俩白过了好几个晚上，只能到了白天爬在昏暗的楼道木地板上摆开相棋交战。楼道两边是一扇接一扇的住家房门，偶尔哪家开了一下门，能透一些光照亮棋盘，但转眼人家又会关门。黑暗中，我常常看不清棋子，只能看出大奶那个大得出奇的后脑勺。遇上人家老长时间不开门，只好把棋盘挪到楼道中部的公共厕所门前，但那个地方太挡道，男男女女出出进进，一不留神会踢我们一脚，气味又臊不拉几，下一会我们又得挪走，但过不了一会还得挪回来。
厕所由同一层楼的几十家人男女共用，里面有三隔，用木板隔开，比外面高一尺，关上门后门底离地半尺高，离外面一尺多高。有个的男人脑子有点毛病，每次要送自己的老婆进厕所，接着还留在里面一直守门，最后再一起出来。我们知道，有时候谁急着上厕所门又一直关着，难免会弯腰看一下里面有没有人，他怕出这样的事也不是没道理。事情一传开，楼道里的人们也纷纷说他三十多岁才找了个年轻老婆，又好不容易刚结婚，这年头不成天护着自己的老婆，还能护点什么？我爸和大奶的父亲老包听说了这些，不约而同走来看我和大奶下棋，一会离开时两人边往回走边说，现在里里外外就剩这两个孩子还算在干正经事。
两个家长不会知道，几天以后我和大奶还有孔，会跑到楼外面几十米远处那座红砖大公共厕所里偷偷学抽烟。第一次抽的是假烟，用那种黄颜色的草纸裹成细细的老长一根，抽也是假抽，只敢把烟咽进喉咙，嘴一闭让烟雾从两个鼻孔冒出来，仅仅那样已熏得直掉眼泪。第二次抽的是真烟，只有一支，是孔偷家里钱的跑到远处去买回来的，他说在人民北路和西北桥那些地方的小铺子里，可以整包买也可以零买，一支也卖。于是，几人你一口我一口轮换着抽，同时轮换着去门口望风。没几下就真抽起来，试着把烟直接吸进肺里，再像大人抽烟那样从口中缓缓吐出，但被呛得猛咳嗽不说，还半天透不过气来，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似的。
可能是那座公共厕所堵在胸口里面了，我们几个小杂种去了两次再也没进去过。
大家都明白，厕所本来只是个专门用来干坏事的地方，进去干点坏事还行，根本不是用来抽烟的。在几十米远处的大马路对面，还有一个很小的草棚泥墙公共厕所，更像个可怕的地方。紧挨马路的这边隔了条阴沟，上面搭了块烂木板，另几面长满人高的荒草，旁边一条小路通往西北河，我们以前每次去河边游泳路过时，从不正眼看一下厕所，连过路的行人也很少进去。只有一回，就在老古他们最后那次看了吴清华洗澡的半个月后，有人发现女厕所里面有个死婴，我们听说后才马上跑进去看了看。厕所四面墙顶露着没糊泥巴的竹尖，离稻草顶棚空着尺把间隙，好通风透亮，一尺来长的婴儿翻着白眼，身上裹着东西，顺墙放在泥地上，露在外面的部分纸一样白，已被耗子啃烂了鼻子和小手。进去看过的女人们说那是个新生儿，多半是个私娃子，也多半是天没亮就放进去的。
那时大奶的父亲又回了山里，我也不怎么想老古、雷巴和吴清华那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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