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来整整一个上午,我在河岸上的村子里到处找那个小兔崽子,想要回鱼竿和帽子,再后来只好空着两手回家。一想到我爸已经为我出了气,我就学他平常走路的样子,挺胸昂头往回走。我爸是乒乓球选手,挺胸走路的时候,尤其夏天只穿着背心,胸脯的肌肉差不多鼓得跟女人一样高。他前不久说过自己年轻的时候,作为一个铁路工人家里的穷小子能考进北京铁道学院那样的学府,真是百里挑一,全靠自己用功,不然就别想找到工作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他说招生张榜那天,当他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差点当场晕过去。然后在榜下面连守了好几天,生怕院方说话不算话,中途把他的名字换成了别人。他最沾沾自喜的是说他在北京常听侯宝林、马三立他们说的相声,还有梅兰芳、梅葆久他们唱的京戏。
正想着我爸刚一进家门,我爸正好死着一张脸站在屋当中等着我,开口就问我哪儿去了。我说上学去了呀。不想他把我藏在阴沟里的书包一下砸过来。
好小子,这就是你上的学!他吼叫起来,急着四下找可以揍我的东西。
我爸是那种一生气就上火发急的人。在这种节骨眼上,他可以什么也不顾,甚至能把吃饭桌子给掀了,因此没人敢劝他。我妈怕我倒大霉,忙用身子护着我,把我爸挡在一边,同时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把自己在河边被抢的事一说,我爸顿时火冒三丈,满屋子窜来窜去。我以为他要马上冲出家门,跟上次一样跑下楼去找户籍民警报告,结果我想错了。他气乎乎地窜了一阵,一眼看见常用来揍人的鸡毛掸子和扫炕扫帚都在姥姥手里,就一把推开我妈几下扼住我,用打乒乓球的左手猛扇我的屁股。
叫你老逃学!叫你去招惹老保守的小野种!他涨红了脸,边扇边叫唤。
叫你打小就敢锯小人床腿,看你还去不去看人家的窗户!他不顾一切地叫着扇着。
一秒钟能扇三下,完全是扣乒乓球的功夫,眨眼间少说也扇了四十下。我不出声,也出不了声,只能用脑袋拱他,气得他改用手指拧我的屁股,还不停叫唤哎哟哎哟,好像被拧的是他而不是我。
老子候连日本人都不怕,宝林的相声都听过,别说你了!他大声吼叫,剧烈喘气。
老子把摸鱼老头都钓上岸,揍了个扁,你还敢不听话!他使劲掐着叫着。
我就不说话,泥湫一样拼命扭动乱躲,有好几下没拧着我反倒拧到了他自己的大腿,他越拧越冒火,什么来劲挑什么说,从成都扯到北京又从北京车到成都,根本不管牛头对不对马嘴,还把老子的老念成牢房的牢,我可从没见过这种人。等到差不多揍够了,他放开我,撩起自己的裤子看一看大腿上被自己拧青的地方,接着叫我站在一边看全家人吃饭。一家人吃的是北京人爱吃的炸酱面,里面有很多肉丁,瘦肉比酱的颜色浅一点,肥肉丁是白色的,香得不得了,还有黄瓜条、葱丝菜码,一股股蒜味更是好闻得要死。我很久没吃到过肉了,我妈知道这点,她放下碗,红着眼睛跟我爸求了几次情。但我爸不干,停住筷子两眼瞪着我妈说,你要是大白天想找不自在,就直说!
你就让孩子吃饭吧,啊?我妈说软话。
你要再废话,我就籀桌!我爸一拍桌子叫道。
你敢!你籀!我妈叫起来。
你再不闭上破屁股嘴,看我敢不敢!我爸声音更大。
见我妈闭了嘴,他又接着吃起来,还把面吃得哗啦啦响,故意吃给我看。我们家的人知道他说的籀桌就是掀桌子,也知道他急了眼才骂得那么难听,都不敢再吱声。我两眼渐渐模糊起来,看着一张张动来动去的嘴巴,听着吃面的声响。
其实,真正被气坏了的是姥姥。
姥姥坐在里屋床边上,把背对着大家,头朝窗外昂着。每次气坏了,她都这样不吃不喝一声不吭,用陪孩子一起吃苦受罚的办法来表示抗议,脾气大得也没治。以前每回一有孩子挨揍的苗头,她就会藏鸡毛掸子和扫帚,但人老动作慢,加上一双小脚,有时还没藏起来就被我爸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因此每回挨揍之前,孩子们最大的盼望就是姥姥能抢先。而一般来说,我们几个孩子挨揍是常事,但又说不准什么时间挨揍,这就忙坏了姥姥。后来她干脆把两样东西藏了起来,只在我爸揍人时才拿出来放在身边守着,同时示威,气一气我爸。她常说最看不上眼的就数我爸,从不跟他一般见识。说他在家什么活也不干,也不会干,只在揍孩子的时候才动掸子和扫帚,一辈子也只会使一使扫帚和掸子。还说他是个喂嘴头子,意思是特别嘴馋,吃什么都跟抢似地贼快。
我眼睁睁地瞧着大家吃完香味冲天的炸酱面。等没人的时候,姥姥去了厨房,回来后叫我别再傻站着了。她说孩儿啊,刚才你的新班主任到家里来,说你最近不怎么上学校念书了,你爹就把你的书包从阴沟里翻了出来。他小时候就爱往阴沟里藏书包,一找就找到了。真是什么样的爹教出什么样的孩子!
见我不吭声,姥姥直叹气,又去了厨房,我知道是她在给我做好吃的,每次都这样。
孩儿啊!姥姥回来时高兴地叫我一声。
她用碗端来一个烫手的鸡蛋,拿起蛋来不停换手不停吹气,想把刚煮的蛋吹凉些。姥姥是那种在北方农村长大,后来慢慢长老的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个子瘦高有点驼背,疼孩子疼得要命。她穿着黑布衣裳和黑布裤子,又尖又小的鞋也是黑布的,但鞋底是白的,全是她一针一线自己做的,我从没见她还穿过别的衣服。姥姥的手是那种活动起来很灵活的手,同样布满了褶皱。她一边朝鸡蛋吹气一边说:
这个鸡蛋呀,姥姥留了好些日子,一直不知给你们哪个孩子吃才好。要不是我偷着藏着,你爹早塞进嗓子眼儿了,他这个人连母鸡屁股眼子里的蛋都能抠出来,忒嘴馋!
姥姥把北京人爱说的特字念成忒音,听着别有滋味。说完这些,她已经把蛋皮在桌边上磕破了。我看她剥蛋皮,一句话也没有,肚子里直冒酸水。蛋白好像跟别的蛋不一种颜色,有些发黄的斑蚊,像煮过的茶叶蛋。
哎呀,孩儿啊!姥姥忽然小声叫起来,两眼直盯着手里的鸡蛋。
都怨姥姥,蛋给捂得太久,快要出小鸡了。她又说,嘴角微微抖动,不知如何是好。
姥姥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干什么事都有板有眼从不慌乱,这下却有点慌了,我哇地一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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