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姥姥跟我妈说的各不一样，又好像没啥不同，反正我们小人听不大懂。
我爸依然去钓鱼，夜里不时仍听见楼下小校花的哭声，还有她哥哥被户籍民警父亲训斥的叫声。有一天，我爸对我妈说，葬礼一直还不举行，要是依他看，很难说葬礼是给谁预备的，更不好说谁会死在谁手里。听了这话，我觉得心里直发毛，似乎他是在说以后，而不是指以前。因而，我很怕真正的葬礼不是为刘老师，而是为另外的人准备的，更没胆子问他钓鱼的事。但是，外面的议论源源不断，说刘老师真的跟国民党的什么人在外面睡觉被抓过，各种说法传得活灵活现，但又互相矛盾，没法弄清楚，有些说法真把我爸牵扯了进去。他每次听了传言就把我妈叫到一边，两人一起偷偷嘀咕，好像我妈知道点什么，但又很不高兴。而她一那样要生气，我爸就回来东一句西一句问孩子们话，也想逗我开口说话。
外面说就是被小校花的爸爸害死的。四弟插嘴说。
你懂啥？她爸爸是两个人，你说是谁害的？我爸说。
你以前跟三哥也说她爸爸是两个人，你怎么不是两个人呢？四弟说。
别听你爸爸的，快带五弟玩去。我妈走过来说。
人家还说不是小校花的爸爸害的，是不是我爸害的哦？五弟在一旁说。
你这个小崽子，话还不会说几句，一开口就胡说八道！我爸叫着，想要去揍五弟。
你爸爸疼死小校花的妈妈了，能害她吗？我妈说着起身去护着五弟。
是呀，那天你们不是也看见了，我想帮一帮刘老师，差点被那小子给揍了。我爸说。
他说的那小子是指户籍民警，跟人家一起结伴去凤凰山假装钓鱼已多次了，还记恨着对方。说完，他望了一眼里屋大床上在姥姥身边乱爬的六弟，那种眼神就像在担心要是那个小崽子也能说话满地走了，没准也会胡说点什么来。我觉得好笑，以前只有我才弄不清小校花的爸爸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现在可好，轮到其他的小人都干瞪眼了。而比起来，大哥二哥可能懂点事，但有一次，二哥一问起倒底是谁害了刘老师？我爸就一反常态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问！大哥难得一次问起刘老师的案子，我爸也这样凶巴巴地喝斥，不准再问。
刘老师的案子跟缠绕在树上的鱼线一样，越想解开越解不开了。
后来的问题还有，我妈一见面就数落我不分时间地点，没事老爱朝前伸中指，这是坏习惯。而我爸觉得还有个问题就是，我这个人已经傻乎乎地不行了。
瞧瞧，人还不到九岁，一生中最聪明的时期没准就过去了。他叹着气说。
礼拜天一大早，他带着大哥进了一次城，回家后，大哥在窗前桌子上摆满了我从没见过的小东西，开始按照学校课本上讲的方法装一台来复式半导体收音机。就是那次进城，还买回来一套理发工具。我爸说家里一大群孩子到外面理发太费钱，不如自己在家理。
屋当中摆上一个方凳，他开始给我们几个孩子理发。
当他手上的推子一夹住我耳根后面的头发时，我疼得惊叫起来。理完之后，其他几个孩子都不敢接着理，但又不得不把各自的脑袋乖乖地送到那把可怕的推子下面去，发出各种腔调的惊叫。有了第一次以后，我是那样害怕我爸给我理发，又是那样清楚地记得一个人的全身上下恐怕就属耳朵根后面的头发夹起来最疼，简直跟大鱼钩钩在手上的那种疼法有一比。等到我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妈就跟姥姥一起唠叨，说我爸浑身是劲没处使，以前是钓鱼养鸡祸害人，现在又拿孩子们的脑袋学理发，就连好几次捂着被子掐她揍她的时候，都没忘了干坏事。我心想其实那有啥呀，掐就掐呗，家里谁又没挨过我爸掐呢？只要别捂被子，再使坏就行。姥姥接着说话，但声音小听不清，只能见她嘴在动。一次说得直生气，我才听见她对我妈说了一句：
你那个该死爹不长眼睛，当初就不该出面救他！
这句话也被四弟听见了，他进里屋立在姥姥面前，问她说的那个该死的爹是不是我爸？姥姥对他说，都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四弟出来又问我，是不是咱们家跟小校花家一样，爸爸也不是一个人？我没理他，心想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几天后，四弟听外面的大人们说，刘老师的人命案也就是碰上了她这么个人，要是换个出身成份好的，不查他个水落石出才怪。我不懂什么叫出身成份，不知道刘老师是什么出身，大哥二哥也不清楚。我爸对我们几个孩子解释了出身成份，但闭口不讲刘老师。谁要敢一再问他，他就忽然叫着说，我的推子呢？你们是不是想理发了？
这么一来，我们赶紧夺门跑掉，都怕他的推子。
很明显，我爸靠那把该死的推子使我们每个孩子学会了怕他，他可能也看出了这一点，以后哪个孩子要是再提刘老师的事，他就找推子，叫嚷理发。他还一次次地把我的脑袋剃成马桶盖，又改成大秃瓢，一到学校同学们就争先恐后地抢我新戴的帽子。没办法，我逃起学来，每天在外面耗到时候才回家，一进门就总要看见姥姥跟我妈在一起小声谈论，先以为又在背后说我爸坏话，同时再说点针呀线呀什么的，很久以后才觉得不是那回事。
等到长大以后，每一想起往事，我就弄不懂当年家里的大人们为什么不明说小校花有两个爸爸，那样的话，我们小孩子没准就能早一些懂点事。还有那时候，我们从没听说过什么离婚，只听说过结婚，却从没见过谁结婚。好像我们一来到家里，就跟别的人家一样，大家都是一直那样一家人一家人地在一起过日子，只是不准一个家里多一个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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