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吃回锅肉的路不好走，我们从铁路局围墙外的路口拐上人民北路，往城里走。要是坐电车进城，买票要花四分钱，我妈从来就舍不得。大马路两边没有商店，只有叶子老大的法国梧桐树，还有老高的土墙，墙顶上盖着青瓦，那是很出名的文殊院的院墙，只是墙上没抹成朱红色，单就是土色。一直要走到名字响当当的骡马市才看见路边有了店铺，这就算开始进了城。
我妈自己有只手表，但从不戴在手上而是装在裤兜里，我拉着她的衣角问怎么还不吃回锅肉啊？她就拦住过路的人问人家几点了，然后对我说咱们刚进城，才十二点，时间还早。我不懂她说的时间还早是啥意思，只知道每次在城里，至少要等我问上二十多次，才能到吃饭的钟点。因此我认为我妈就是时间，她说时间到了那就时间到了，她要是等到天快黑了照旧说还早，我也没办法。我最恨的就是吃回锅肉要被时间管着。而且，跟我妈进城次数多了，我已经摸清要在城里先吃了早饭，等什么时候再饿了才能吃上回锅肉。我就说，妈，都十二点过了，咱先吃早饭吧，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轮上吃回锅肉啊。我妈这下挺痛快，于是带我去找那种八分钱一碗的葱油面条。但很快迷失方向找到城边上，远远望见了挂担担面招幡的面铺。
面铺是老式的破旧平房，爬立在一条不宽的破烂柏油路边上，木板墙青瓦顶，屋沿下的招幡蓝底白字，屋后面是大片没长出庄稼的农田，吃面的人多得没地方坐就立在门外，要不就蹲在路边上，手端着碗吃。吃面的人多是些拉架架车、黄包车、推鸡公车、修自行车的，大冷天都光着上身，被辣得满头大汗，不停擤鼻涕，乱七八糟的各种破车停在路边上。我和我妈曾经也站在路边上吃过一次，小小的一碗担担面，上面是豆花、酥黄豆、炸花生米和碎咸菜头，底下才是面条，淹在红油里，吃上两口就辣得直喘气，恨不能用刀把舌头给剁了去。那大概就是的成都担担面的发源地，几十年后闻名天下。
好歹找到一家卖八分一碗素面的小馆子，我们填了肚子，又去逛城里。但走着走着，我妈一副很纳闷儿的样子问我，老三，你说咱们进城是要买什么来着？我说我怎么知道呀，可能是要买回锅肉吧？我妈在我屁股上给一巴掌，然后拉着我使劲走，天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怕她想不起来进城干啥，会像以前那样一生气干脆回家，就吃不成回锅肉了，赶紧一边跟着快走一边帮着她想。
妈，是不是要买一个碗？那天你跟我爸干仗，不是砸了一个吗？我仰着脸说。
妈，肯定是要买个装垃圾的家伙吧？咱家那个装垃圾的破盆底子都没啦。我又说。
妈，我想起来了！我大叫一声。
我妈一直不念声，也不下停，我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扯着我一只手照样快走不误。我换了口气接着说，我真想起来了妈，咱们是不是要买一颗那种最小的白扣子啊？要不咱们干脆去吃回锅肉算啦！
刚说完，我妈一下停住，我全身一紧张，怕又要挨一巴掌。本来嘛，一颗最小的扣子，大老远走进城就为买这么个玩艺儿，这么说不挨揍才是怪事。一时间，我以为已经挨揍了，但好一会才发觉没挨揍，抬头一看我妈，她一脸笑容。
真是乖孩子，还是你人小记性好。我妈俯身看着我，表扬我。
我心里一阵热乎，突然想到我妈多好看，多洋盘啊！很快，她带我找到春熙路上最大的人民商场，进门上了二楼。一到卖钮扣的玻璃柜前，我就仔细寻找那种最小的白色扣子，可还没找好，我妈就拉住我的手说行啦，咱们走。我说不买啦？她说已经买了。我一时没听懂，边走边回头看那个扣子柜台，心想我妈买什么东西不把售货员给磨蹭得告饶就不会完，可这次怎么这么快就完事了呢？
妈，真买了吗？我说。
那还有假，你没看见柜台里那个男的还在看咱们？我妈说，下了楼梯。
怎么不多买一会儿呢？我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上个礼拜天我就来过，跟售货员说好了今天来。这不，东西已经给我了。
那你上个礼拜来怎么不买呢？
身上没装那么多钱。
买这么丁点东西的钱都没有啊？
别小看一丁点，那要看怎么说。
要多少钱呢？
一分钱。那个女售货员说一分买三颗，我说只买一颗，打算给她一分，要她找回我一分。
等于你不给钱？
国家早就说了，四舍五入嘛。
售货员干啦？
女的不干，可旁边那个男售货员想干，跟我挤眼睛。刚才咱一来，他马上把东西给了我，我连挑一下都没来得及。
扣子有啥好挑的，不都一样？
不是扣子，是针。
不是扣子吗？
不是。
怎么会是针呢？
是针。
扣子变成针啦？
先是扣子。
又是扣子啦？
是扣子。
又不是针啦？
是针，不是扣子。
针？
对，是针。
是不是扣子和针？
不，是针。你姥姥说咱家的针，都被你爸爸做鱼钩了，她缝个补丁满世界找不着针。
那扣子呢？
没买扣子。
咋不买扣子呢？
因为只买针。
我不是路上说扣子吗？
是啊，你咋一下就想到扣子啦？我怎么偏偏没想起扣子呢？
你是想针？
是想针，就是想不起来。你一说扣子，我就想起了针。
哦，我明白了，一想起针就会想起扣子。
对，乖孩子。
可我根本没想起针，你说，我怎么就想起了扣子？
你爸爸掐我，扯掉了裤腰上的颗扣子呗。咱下个礼拜天再进城买。
咋不刚才一起买？
兜里没装着多余的钱。
我刚才隔着柜台玻璃看了，那种扣子一分钱五颗，你一分也没啦？
是没多余的一分。
那吃回锅肉呢？
还有钱。
还不吃回锅肉啊？
时间还早，不着急，你看天上太阳还没偏西哪。
你看一出商场，路上连个逛街的人都没有，那咱们上哪去呢？
我看要不咱回家吧，时候不早了，没准你爸爸现在也钓完鱼回家了。
他？你以为他那么傻，像你一样黄昏也不等，老早就往家跑！
咱们还是回家吧，你姥姥正等我买回针去，好给你们孩子缝衣裳。
你不是说还早吗？我爸也说黄昏最关键，再转会儿嘛。
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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