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晨当我进电梯时,里面已经有几个人了,我想可能是楼上的人。我一站进去就觉得旁边的人充满敌意地看着我,搞得我莫名其妙。一直等我走出小区上中巴后我才恍然大悟,那几个住我楼上的人一定是上周五晚上也听见了邓嫣华的尖叫声。是的,秋天了,人们不开空调自然会开着窗户睡觉。她既然能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也完全有可能把声音传到楼上开着窗户的人家里去,然后他们就以为那声音是我发出的,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我住在这套房子里。想到这儿,我心里别扭地要死。我从没有被男人沾染过身体,可现在居然被人看作是个“荡妇”,简直丢人死了!打那以后我早晨再也不乘电梯了,宁愿自己从八楼走楼梯下来。
我上班的时间接到了邓嫣华打来的电话。
“伍小姐,真不好意思,那天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岂止是打扰我,你的叫声让三层楼的住户都没法睡觉,你快活地喊叫却让我担着“荡妇”的恶名。
“没有,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的,第二天你就走了,要不是看到被子被动过,我还以为你根本没去呢?”我假装说。
“唉,那天一时觉得实在没地方去了,就想到那儿。你怎么样,一个人还住的惯吧?”
“还好,谢谢了。”
“不客气,哪天出来我们一起吃晚饭吧。”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我叹了口气。
我下班后正在街边等中巴,有人叫了我一声。
“伍小姐。”
是阿同。他身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衣和深色的长裤,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it界的白领。
“找我做什么?”我冷漠地说。
“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了,谢谢。”我左顾右看地担心碰到熟人,我怕让别人看到我和他这样的人站在一起。我已经被楼上的邻居当成“荡妇”了,如果再让人看到我和他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我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吗?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也确实该让人轻视。”他自嘲地说。
“不是的。”我反而为他的话感到不安起来。我心想怕什么,他又没把他的名片贴在脸上。
“伍小姐,我只想请你吃一次饭,你答应吧,求你了。”
“哦……”我倒是想拒绝他,可实在又开不了口。“你不用老想着谢我,我说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不仅仅想谢你,我只是……我知道这样对你很难,你能不能给我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当你从来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这样我们能一起放松地吃顿饭,行不行?”
“好吧。”我终于答应下来。
我们一起去了一家安静的茶餐厅,选这样的地方是我的主意。一方面我不想让他太破费,另一方面这种餐厅较安静。我们坐进一个角落里点了两份套餐。
“伍小姐,你的工作怎么样?”
“还好吧,找这个工作太难了,我当时几乎放弃留在深圳了。”
“我记得那晚你告诉我你一直在找工作。”
“是的,几乎找了一个多月,我打算离开深圳的前一天晚上接到他们的电话通知我上班的。”
“你真幸运,真的。”他由衷地说。
“还行吧,反正我能赚钱养活自己就行了。”
他低下了头不做声,我想可能是刚才那句话让他感到惭愧。
“我对生活要求没那么高,我只要能赚钱够自己生活就行了。”我说。
“你认为我是为了贪图享乐不愿付出才选择这条路的?”
“我没这么说。”我想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能联想到他自己。
“你的确让我自惭形秽。”
“阿同,如果我说什么你都拿你做比较的话,我都没办法跟你谈话了。”
他沉默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们的饭上来了,我们吃着饭开始说些别的话题,我跟他讲起了我的家乡,他也说起他的故乡,说起他的爷爷。
“从我来到深圳后再没回过家。”他说。“以前我和爷爷住的房子被我卖掉了,我把爷爷所出有的书,除了一些我要的留下了,其余的全都捐给县图书馆了。有些书还真得挺珍贵的,其中有一本68年出版的‘全国山河一片红’几乎是绝版了,我把它带到了深圳,我一直珍藏着。”
“爷爷死了以后你是不是很难过?”
“是的,我想我在这世界唯一的亲人离我而去了。你知道我从小看着别的同学周末跟爸爸妈妈去公园,我羡慕极了,我又不能告诉爷爷。我如果说了,他会比我更难过,本来他老年丧子就已经够不幸的了。”
我这才知道他有一个很不幸的童年。我是从小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我不敢想象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如果没有父母我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这儿,我深为他的不幸感到难过。
我们吃完了饭,服务员收走了盘子,他叫了两份饮料,我们一边喝着一边聊。让我惊奇的是即使他现在所从事的这种职业他仍没放弃读书的习惯。我想在现代人整天迷恋什么“穷爸爸、富爸爸”、“谁动了我的奶酪”时,我居然在深圳少有地遇到了个爱读纯文学作品的人。于是我们一起讨论王小波、李敖甚至郭敬民。我居然发现他那么健谈,尤其说起历史,当然那是他的专长,他向我推荐《成吉思汗》传记,并说他那里有这套书,如果我想看改天他可以借给我。我们不知不觉一直聊天到晚上快十一点,餐厅的服务员都坐着开始打瞌睡了。
我们一起走出来他送我到中巴车站。
“伍小姐,我……喊你静然行吗?”
“好吧,我在家父母都是这么称呼我的。”
“谢谢你今天赏光。”
“你请我吃饭,我该谢谢你才对。”
“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好吧。”我告诉了他我的手机号码。
我上中巴后,他仍站在站台旁看着我并一直目送我乘的车离去。
不知道怎么了,我不在去健身房了,因为我不想见到邓嫣华。尤其是从我上次和阿同一起吃过饭后,我更不想见她了。她连着两个星期没见到我于是打电话约我出来吃饭,我不想去,但又不想拒绝她的热情,最后我们讲好到罗湖的一家粤菜馆见面。我到时她已经在那里了,她向我挥挥手。
“怎么不去健身了?”
“最近周末老加班。”我撒谎说。
她自作主张地点了几个菜,然后跟我推荐说:“这儿的菜很有名,你看好多香港人都是慕名而来的。”
“你老公没回来吗?”我故意问了她一句。
“没,他只是偶尔会回来。他在香港有生意,即使来深圳也多半时间呆在西乡或者东莞他的厂子里,没办法,男人要挣钱嘛,我们这样已经好几年了。”
“那你放心把老公一个人扔在香港呀?”
“嗨,还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就那么回事了。我反正也管不着他,我也不想管,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好了,反正少不了我的钱就行。”
她告诉我说她老公早年随父母偷渡到香港,起初搞走私发了大财,然后就留在香港了。后来在西乡投资了一个工厂,东莞也有一个工厂,经营得不错。他们结婚十年了,因为她一直不太想去香港定居,所以也没努力地去争取自己的居港权。平时他老公香港、深圳、东莞三头跑,他们有个七岁的儿子跟她住。
“你们这样行吗,总是两地分居也不是办法呀?”
“唉,伍小姐,你年龄小,还没结婚,你还不懂,我倒希望现在这样,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对你和你老公?”
“是,他在香港做什么我也知道一些,不过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广东男人这点好,有了孩子他们不轻易离婚。”
“你想离吗?”
“想过。”她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用涂得红红的指甲弹了一下烟灰。“我不能离,我一离婚什么都没有了,他最多给我一套房子,给我一点孩子的抚养费,我要想分他的财产,就算他给我一个厂子,我也不会经营,我也不想去费那个心思。我过舒服日子惯了,在回过头去吃苦不行了。”
“你当初嫁给他时喜欢他吗?”
“喜欢。”她说。“我喜欢他的钱,就为这个嫁给他的。我那时年轻,也漂亮,刚来深圳时在一家夜总会里唱歌,他看上了我并把我娶回家,就这样。”她说着吐出一口烟摇摇头:“他人倒不坏,就是有点大男子主义,你知道广东的男人都是这样。”
“那就好,对你好就行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说。“你们没打算再生个孩子吗?”
“他倒是想,可我不行了,我第一个孩子剖腹产生的,当时出了意外,医生说我不能生了。他在东莞有个女人,湖南的,前年给他生了个女儿,他一直养着她们呢。”
“哦……”我真奇怪她说得如此轻松。我一向把婚姻看的神圣而庄重,他们作为夫妻居然能做到心照不宣地在家庭之外各自寻欢游戏而又能维持他们的家庭关系。
“我知道你们这些外地人是看不惯这些的,可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好多当地的这些土财主都是家里有老婆外面在包养女人,二奶、三奶多的是。可有什么办法,这些人有钱。”
“我倒不是觉得男人可恶,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些女人都那么逆来顺受?”
“是无奈,伍小姐。”她把最后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熄灭。“我们不像你那么好强,你吃尽苦头也要自己找工作,找不到宁愿回家,我当时没有你那么大勇气。你知道很多女孩子选择的捷径就是傍个有钱人。你没想过吗?”
“我当然也想嫁个有钱人了,但有钱不是我唯一的选择条件。”
“那是,谁都想有一个又有钱又爱自己的男人,当然自己也爱他。可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
“的确是这样。”我深有感触地说。
菜上来了,我们一起吃完饭,我主动抢着买单,因为我一直想谢谢她给我提供住房又找不到机会。结果她说什么也不让我掏钱。
“好了,伍小姐,别争了,我知道你挣那点钱不容易,留着自己用吧。”
经过这次吃饭交谈后我内心对邓嫣华又充满了同情。我能想到一个整天独守空房的中年女人的孤独心情,难怪她会花钱找男人。
周末的下午我正在打扫房间,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到阿同站在外面。
“我能进来吗?”
我扶着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他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套书递给我。
“这就是我上次给你推荐的书。”
我接过一看是他跟我说过的《成吉思汗》全传。
他看到我光着脚,挽着裤角和袖子问我:“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不用了,我正在擦地板,马上就完了。”
“没关系的,静然,你不用客气,我可以和你一起做。”
“不用了,真的。”我可不想看着一个男人当着我的面帮我做家务。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我忙完了最后的一点活换了衣服走到客厅里。
“想不想和我一起出去走走?”他问我。
“好吧。”天气很好,我也正想出去走走呢。
我们一起步行到了笔架山公园。公园里有很多来此享受阳光的人。我们一起漫步在大草地上,看到有些年轻的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在草地上嬉戏,还有刚学会走路和刚学会爬行的婴儿,我们围着那些孩子开心地看了半天。
“你喜欢吗,我是说小孩?”他问我。
“当然了,我姐姐有个女孩七岁了,特别可爱,我也希望自己以后生个女儿。”我们离开婴儿向水塘边走去,然后在湖边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我也是喜欢女孩。”他对我说。“我一直幻想自己能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沉默着没做声,只是看着岸边那被微风吹起的柳树。
“我一直想跳出这个火坑。”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你和邓嫣华认识多久了?”话刚一说出我就后悔了,我干嘛去打听他和邓嫣华的事呢?
“半年多了。”他眼睛看着前方被风吹起的湖面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给一个女人服务这么久过。”
“她很有钱。”我轻轻笑了笑回答。当然了,没钱的女人怎么可能花钱去找男人呢?
“我打算离开她了。”他平静地说。
“是吗?”这让我有点吃惊。“她知道吗?”
“我会跟她说的,这是早晚的事。”
“有了新顾客了?”我说,然后马上就觉得后悔了。“哦,对不起,阿同……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道歉,静然。”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想这样下去了。”
“想从良?”
“是的,这是我一生都洗不去的耻辱,但我确实想开始重新生活了。你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你不知道我每次做完那些事后都会跑到淋浴器下反反复复地去冲洗自己的身体,总觉得那样可以把自己洗干净。我甚至幻想着能像希腊神话里天后赫拉那样每次失贞以后再跳到河里去找回自己的童贞。因为那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实际上每次付出的除了身体还有自己的卑微的灵魂,每一回都觉得是一次蜕变,而每一次变化过后都离五年前那个来深圳之前的自己更远了,远得几乎不认识自己是谁了。静然,你难以想象我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夜里倾听着那些饥渴的女人发出的声音时自己心中的感受,其实我心中的呐喊比她们更强烈,只不过她们是快乐的叫喊,而我是痛苦的挣扎。那些事对我来说毫无乐趣可言,每次我都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的工作,就象多数人所从事的工作一样即使不喜欢做为了赚钱也得强迫自己去做。”
“阿同……”我轻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我想让他稍微平静一下,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激动。
他从口袋里拿出烟和火机,我发现他拿着火机的手在颤抖,我轻轻从他手里接过来替他点燃了烟。
“谢谢!”他深吸了一口,他用夹着烟的那只手的手指轻轻在自己的额头划了一下。“静然,真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
“没关系的,你说吧,我觉得挺有趣……我是说我挺愿意听的,真的。”
“静然,你会感到恐惧吗?”
“恐惧,没有,为什么会恐惧?”
“在那些不陪客的夜晚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总有一种恐惧的心情。”
“为什么会感到恐惧,你怕什么?”
“那种孤独感,那种被人遗弃、被人轻视的孤独感,在经历了最悲哀和最彻底的失落后,人格、尊严都丢得一干二净,最后能剩下的就是孤独。”
“这种心情我也有过,是的,孤独,在深圳很多单身的人都会感到孤独,毕竟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对成年人来说是一种悲哀,也不正常。”
“你做噩梦吗?”
“偶尔。”
“有一天我梦到自己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老人被抛弃在一个没人的、阴暗的屋子里,又冷、又饿,想动却动不了,想喊也喊不出,那感觉太可怕了,好像就是在等死。”
“阿同……”我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以前我一直睥睨这些靠出卖自己色相谋生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觉得这种人既没人格也没尊严,更没有什么道德操守,只知道贪图享乐,游戏人生,我甚至觉得上帝给他们一副好皮囊简直是被他们糟蹋了。可眼前的阿同眼中流露的那种看尽人世沧桑的无奈和恐惧让我开始同情他,同情他们的苦衷和他们承受的痛苦。
“阿同,你的想法是对的,只要你醒悟了赶快脱身我想可以走出困境的,每个人都会犯错误,认识错误,悔过自新并懂得怎么去改正它也是进步。”
“谢谢你静然,我真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在深圳这么久了,没什么朋友,说实话,平时自己都不会正儿八经地把自己当人看。你相信吗,有好几次我都想去自杀,但我没勇气去死。”
“我知道,你见得人多了,而且……我想当你有过那么多屈辱的经历后心理承受能力也一定很强。阿同,你混迹了这几年,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都经历过,就像我第一次在中心公园遇到你那样,有过这几年受苦受辱的经历以后不论遇到什么挫折可能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所以你应该有足够的勇气战胜自己和自己的过去,也能战胜将来和将来自己要经历的事情。”
“静然,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在我生命有危险时你救了我,现在又这么善解人意地去安抚我,我觉得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
“我也只是了解你以后才会理解你的,我得说是社会曲解了你们的人格,人们固有的偏见也有意的描黑了你们,当然了,这不能怪他们,毕竟我们的世界有道德伦理存在才让我们变得文明起来,而你们做的这些事又恰恰是文明人所不容得,也就难怪他们,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不能客观地去认识你们和你们心中所经历的苦难。”
“静然……”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很快就抽了回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阿同,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朋友。”
“谢谢,静然!”他看着我感动地几乎要流泪。
我们一起在公园里呆了两个小时,然后一起去吃了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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