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个学期里，学生会才出了一期的学生会月刊。那月刊装订了十本，每个班两本。里面寥寥草草记载了些学校的陈年往事，还有一些写作高手们的佳作。张泽尘的梦想是写一本小说，可惜学生会的月刊版面有限，不够他发挥，而且月刊的发行期间隔实在太长，所以只好放弃。本来他还特地写了一首诗，原诗如下：
《官》
尸位素餐于心安，
大言清廉不识惭。
勾心斗角人面兽，
名利全赖狗洞钻。
周涛看完一遍后直接枪毙，理由是思想不好，而事实是她担心这诗登出来后恐怕自己的位子不保。
张泽尘渐渐对学生会失去了信心，本以为在学生会可以做许多事，搞许多活动，然而现在的学生会呢？它不过是学校的一条狗，什么事都要通过彭琪审批。在学生会里无事可做，每天不是查房就是检查个人卫生，居然连谁的手指甲长，哪个男生的头发该剪了都要记录在案。张泽尘在会议上发牢骚说如果学生会只会没完没了地检查，那还不如单留下卫生部长和生活部长，其他人不用做也可以。彭琪的一个眼神吓得他不敢再多说，本来还想把食堂问题提出来，只得作罢。
原来学校在学生吃饭的问题上是这么管理的：每人发一张饭卡，早饭算两块钱，午饭晚饭都是五块钱一顿，饭卡在每次吃饭期间只能刷一次。至于饭钱，学校在开学交的学费里已经收取，少补多不退，也就是说你这顿饭没吃等于送给学校五块钱，用于学校的扩建——这最后一句是张泽尘站在学校的立场上猜的。不仅如此，因为钱已到手，所以学校食堂在饭菜方面是能省则省，说好了菜是一大荤一小荤再配两样蔬菜，可是吃到现在，除了开学第一个星期像样点外，大小荤菜跟传说中的牛郎织女一般难得相聚一次。蔬菜更是不用说，全都像是直接在热水里泡过后端上餐桌的，不仅没有油水，连咸味都没有。因为饭菜实在太差，食堂一天的泔脚都可以供应非洲百来个难民一个星期的伙食。学生们每次吃饭都要牢骚一番，抱怨许久也没有效果以后，他们开始自我安慰说全当作是提前进入发达国家的生活水平，因为许多发达国家都是生吃蔬菜的。还好食堂没有升级到让学生生吃鱼片的程度，可见很有爱国情怀，坚决不学小日本的吃法。学生们的假设当然有事实依据，那个食堂经理不是振振有辞地告诉学生，他们的一位厨师以前是在美国烧菜的。这件无从考证的事实压倒不少学生，倒不是因为信服，而是觉得跟这样的人理论简直降低自己的身份。
那天张泽尘和施落约会完来到学校时，居然还赶得上吃晚饭，可是一打开饭盒傻眼了：几片浮肿的菜叶懒散地躺在边上，外加一根连毛都没有褪尽的红烧鸡腿。说是红烧，鸡腿上却是红一块又白一块，支离破碎地好像美国的版图，想来是那个留美归来的厨师的杰作。张泽尘的胃口再好也吃不下美国，便找来食堂经理理论，那经理没说几句，又把那位在美国烧过菜的师傅搬出来。张泽尘不吃他那一套，反问他道：“在美国烧过菜能说明什么？谁知道他是烧给人吃的还是给什么东西吃的。”说时兴起，把饭盒狠狠地摔在经理面前，继续骂道：“你看看这些东西是给人吃的吗？你他妈的赚钱也不用这样昧着良心吧！**的还是不是个人了？”指望他快点发火好跟自己闹一场，把事情闹大可以让学校注意。没想到那经理修养极高，虽被气得脸色铁青，没说一句话，看了张泽尘一眼，蹲下去把那饭盒捡起来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张泽尘恨不得拉住经理继续听自己数落，余怒未熄，一脚踢开脚边的那块美国版图，愤然而出。
所以这次学生会开会，他准备将食堂问题提出来，通过学生会请校方出面解决学生的饮食问题。散会后，他找来周涛，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并一再强调有很多学生都反映过。周涛抚一下额头的刘海，说道：“我说张副主席啊，我们学生会的事已经够多了，你不帮忙多打点打点，何必又生出这么多事来呢？你身为学生会成员，理应帮助学校处理这些问题，平息一下学生们的不满，你倒好，不仅不制止，还冲在第一个。”
张泽尘鼻子里出冷气：“是啊，你是走读生，在学校一天也不过吃一顿饭，饭菜不好，回家后可以补充营养——”难怪长的那么肥——“我们呢？一天到晚是在学校吃，又不让出校门买东西。学生会不管这种事，就只会一天到晚不停地检查，查完这再查那，有什么意思吗？这还叫学生会吗？一点用都没有。”
周涛道：“你说这些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张泽尘道：“我没说，我也没那么想过。如果对你有意见，我也不会找你商量了。”
周涛缓和口气道：“我真的是很忙，你也看到了。如果你真的想解决这件事，我可以陪你去找下我们学校后勤部的费主任，然后跟他说一下，或者可以叫他找来食堂的经理开个会，具体怎么弄，你自己看着办，我有别的事要忙。怎么样？”
张泽尘道：“可以啊。哦，刚才我说话冲了点，冒犯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周涛道：“没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而且我自己刚才的态度也不怎么好。没办法，我最近都快忙死了。”
两人相视而笑，往行政楼走去。
来到后勤部的门口，那门是虚掩的，从门缝里可以看到有人在。周涛轻敲几下门，里面的人好像没听见，依然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等敲门声上升几个分贝，那人才恍如梦中醒来，抬头看一眼门口，继续注视起屏幕，然后听到有个声音传来：“请进。”
走进房间，周涛的脸马上笑容可掬起来，冲那人说道：“费主任，我们有件事想跟你说下。”泽尘在边上看着她，脸上藏不住的惊讶。被称作费主任的中年男人瞥了一眼周涛后仍盯着屏幕道：“哦，是周涛啊，有什么事吗？”张泽尘走向前去看那电脑屏幕上到底有什么，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在网上玩拖拉机。周涛没说上几句，电话铃想，费主任提手示意打断周涛的话，另一只手接起电话说道：“喂。。。哦，我还剩个大王，没主了，红心有几张大的。。。对，你先出红心。你主多我就放心了，哈哈。。。呵，总算赢了。哦，对了，我这有点事，等处理好了，我打电话告诉你，你自己先玩几把。。。。恩，好，挂了。”挂了电话才心满意足地问道：“哦，小周，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等了会。对了，你刚才跟我说什么事来着？”
周涛继续微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最近学生中普遍反映学校食堂的饭菜越来越差，有很多学生都找到我们学生会来提意见，所以我们想是不是该找下食堂经理，让他过来开个会议讨论一下食堂问题？”
费主任很奇怪地说道：“食堂饭菜差？我没觉得啊！昨天徐校长（备注：很多人称副什么长的时候，通常都习惯把副字去掉，特别是正的不在的时候）还跟我说食堂饭菜的搭配好，营养丰富来着，怎么会有学生反映饭菜差呢？不可能的。”
周涛耐心解释道：“可是费主任，我们学生吃的跟你们吃的饭菜不一样啊。”
费主任道：“再不一样也不会差到哪去吧？是不是那些学生没事找事，肯定是些不求上进的学生瞎胡闹。”
张泽尘在边上听得胸闷，忍不住说道：“费主任，学生吃的菜真的很差，我们也是学生，可以作证的。”
费主任看向张泽尘，上下审视一遍后才冷冷道：“你是谁？是来提意见的学生？”说后半句时把头转向了周涛。
不等周涛回答，张泽尘自我介绍道：“我叫张泽尘，是学生会的副主席。”此时才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过于洁身自好，平日里不去接触这些人。
“张泽尘？好像听小彭提起过。恩，这次你们正副主席一起来就是为了这事？”语气里好像根本不屑于对这类小事的处理。
周涛回答道：“是的，我们想请费主任能抽空主持开个会议，解决一下食堂的伙食问题。”
费主任沉思一会道：“好吧，我看看什么时候有空，到时候通知你们。恩，到时你们在各班叫几个学生过来作为代表，可以把对食堂不满的地方说下。”
周涛道：“恩，知道了。麻烦你了费主任，那我们先出去了。”
费主任道：“好，我到时候通知你们。”说完，拿起话筒在电话机上摁了个重拨。
走出办公室，张泽尘的火气好像打开了被震荡过的汽水一样喷涌而出。周涛安慰道：“算了，有什么好生气的。那个费主任本来就是个粗人，因为他老婆是教导主任才坐到这个位子的，所以说话才那么不通情理。”
张泽尘听说那混蛋是教导主任的男人，更加看不起，恍然大悟道：“难怪！你看这种人，闲着没事干就是打牌，还说自己忙。刚才我们走的时候我看到他又在打电话，八成是叫人继续打牌。哼，什么东西！还指望他解决我们的伙食问题？他那姓倒是不错，蛮配他的，真正的废（费）人一个。”
周涛道：“你看看你，这么说话，哎，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张泽尘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好了，这件事我帮你说过了，接下来的事情由你自己去办吧！”
张泽尘转色道：“那是当然，不过这次还真是谢谢你了。”
周涛道：“不用谢，只要你不惹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张泽尘：“。。。”
星期四，周涛得到通知叫张泽尘中午十二点带各班的代表去阶梯教室开会。
吃完中饭，张泽尘召集齐各班的代表来到阶梯教室。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费主任示意他们找座位坐下，向张泽尘问道：“人都到齐了吧？”张泽尘点头回答。费主任旁边坐着的便是食堂的经理，他和平时一样穿着一套白色带脏的厨师装，头上多加了个高高耸立的厨师帽，脸上依然是挂着一副让人看了又可怜又恶心的苦笑。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满脸青春的中年人——脸上全是青春痘长过以后留下的坑坑洼洼，他也穿了一套厨师装，不同的是，他的厨师装上已经看不到纯洁的白色了，上面早已被单调统一的黑色所覆盖。再看他的手，饱经风霜，像被老鼠啃过一样，不长的手指甲里全是黑泥。此时他正用他的食指挖着鼻孔，这让张泽尘有种要吐的冲动，莫非饭菜就是他做出来的？他不敢再多想。
费主任笑着说：“各位好，我姓费，大家叫我费主任好了。今天叫大家过来呢，是想让大家谈谈对食堂的意见和看法。我听说学生中大多数对食堂的伙食不满意，现在有这个机会，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都说出来，今天食堂经理和给你们烧菜的师傅也在，让他们也听听你们对他们工作的意见。”
众学生都不敢轻易开口，因为他们怕乱说话会对自己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典型的王小波笔下所言“沉默的大多数”。张泽尘看他们不说话，也不敢轻易造次，在心里暗暗酝酿怎么说好。
费主任见惯了这种事，自己也算是过来人，对学生的心理了如指掌，故意“哈哈”笑出声来，说道：“怎么没人提意见啊，现在可是个好机会，大家踊跃发言啊！不然我叫你们过来干什么，快点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这最后一句引发了学生们的笑声，也卸下了他们的心理防备。一个男同学先发言道：“我一直有件事搞不明白，想问一下。那个收取的两百块钱搭伙费算是什么意思？那钱不是在我们每天吃的饭钱里扣了吗？为什么还要多出来收取我们两百块钱呢？”这个白痴，叫他提伙食的问题，他居然提这个，真受不了。张泽尘白了他一眼。
费主任点点头解释道：“这个问题，这位同学我先跟你说明一点，这个钱不是我们学校主张收的，是教育局在明文里面统一规定的——”那男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如果你还有什么疑问，我待会可以单独给你看下文件，你看怎么样？”
那男生慌道：“这个，这个不必了，我也是问问，既然是教育局规定的，那肯定没什么问题了。”
费主任说道：“好，那么大家还有什么意见，继续说啊！”
一女生说道：“费主任，我想提下食堂服务方面的问题。我在食堂吃饭，有好几次在吃饭的时候，那些服务员过来在我们旁边清理桌子，都好呕心的，饭都吃不下。”说完表现出当时呕心的样子，添加效果。周围其他几个女孩子也纷纷加入投诉的行列，有的怪那些打饭菜的人不戴手套口罩，不卫生；有人说饭菜里有时吃到虫子，更呕心更不卫生；还有人举出实例说某月某日看到食堂工作人员不小心把很脏很脏的桌布掉到粥里面，桌布捞出来后那些粥仍继续盛给来打粥的同学。那些不知情的学生听到后马上相信是真的，对此议论纷纷。惟独不谈及的，就是饭菜的质量本身。
食堂经理专心听着学生们的意见，眼睛缓慢地一闭一合，表现得非常诚恳谦虚。他谨慎地记下些问题，并不时地解释和发誓几句，像什么诸如在吃饭人旁边清理桌子是因为食堂吃饭的人多，要顾及其他同学。当然这样的意见也会接受，以后叫他们注意点是了；饭菜里有虫子是难免的，食堂的阿姨她们一天要洗好多菜，非常的辛苦，所以有几条虫子漏网也很正常。当然这样的意见也会接受，以后叫他们注意点是了；真的有这种事？好，小王，你一会回去给我好好查清楚，看是谁弄的，另外我向大家保证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他的一言一行看得张泽尘怎么都恨不起他来，在他的花言巧语和卑微的表情下，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样的人真的太可怕了。
怕归怕，看到那些学生们提的意见如此文不对题，张泽尘增加道：“其实像这些诸如食堂服务卫生方面的问题，并不是重点。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吃的每顿饭菜是否真的值五块钱那么多。我记得好像说菜是一大荤一小荤，再加两样蔬菜，可是吃到现在，一直都是一样荤菜，而且基本上都是小荤。像今天中午吃的菜里只有一个肉丸，还有一份炒青菜和一份没什么肉的白菜炒肉丝，这样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旁人才附和着说“对对”。
经理还是眯眯着眼说道：“这个嘛，其实是这样的，肉丸算是大荤，白菜炒肉丝是小荤，你看，其实今天就是少了一份蔬菜。”
张泽尘听完差点吐血，反感道：“这不是什么算是大荤什么算是小荤的问题，你根本没有准备大荤，怎么好拿小荤来充大荤拿蔬菜来充小荤呢？”
经理本来就是勉强措辞，被张泽尘当面戳穿后，唯唯诺诺地不敢再多说，眼神投向费主任。费主任还是满脸笑意地说道：“对，这位学生说的是，这个饭菜问题嘛，是个重中之重。现在的学生都在长身体，不吃好点怎么行呢！好了，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寥寥几句算是把这个主要问题丢在一旁了？
其他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这种问题本来说都不用说的，如果是真心为学生好，还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吗？他们这么做，无非是借此平息民愤，好比为了避免巨大的地震发生，通常会人工制造些小地震来释放地底下的部分能量，使之聚集不了足够的能量产生大地震。
果然学生们非常满意这次的会议，心里面压抑许久的不爽总算爆发出来了，至于结果怎样倒并不重要。费主任等他们走完，对食堂经理说道：“你是怎么搞的，说好了饭菜以三块五一份弄，可是你呢——今天我也看过学生们的菜了，真的是很差，根本连三块钱的量都没有。你呀，要我怎么说你才好！”
那经理收起之前的表情，换回本来的贱相道：“这个，我也是没办法啊，如果我不从中多剂点，拿什么出来孝敬你们呢？呵呵，当然，怎么说今天也要谢谢你，怎么样，待会去外面刷一顿！”
费主任笑道：“你这么说，那我惟有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次去哪，还是上次的酒馆？”
经理答道：“另有新地方，待会到了那你就知道了——不过，你刚才说要我给那帮学生加菜，我看很有难度啊！”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费主任道：“哎，我那也是哄哄那帮学生的，你还是按照你原来的配料给他们吃。这次给他们开了个会，让他们发泄下情绪，一时半会也不会再闹了。你放心好了。”
“这就好，这就好，啊哈哈哈。。。”
“哈哈哈。。。”
正如费主任所言，食堂的伙食照样地差，没有一点要变好的迹象。张泽尘等人虽还不服气，毕竟已经抗议反映过一次，再去找姓费的恐怕不妥，只好忍住火气，酝酿下一次的火山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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