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 上部 十

?    拂晓,雨终于落下来。先是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在地上洒一片,干燥的土壤吸进去,扬起一片黄灰,再洒一片,最后,一滴滴累了,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顿时,天连着地,地接着天,再也分不清界线了。

    地上的雨水开始流动,冲刷着还没有干透的血迹,汇聚成血红的沟壑,沟壑被注满了,再变成血红的汪洋,不停止地流动着。雨越来越大,地上的血红也被洗刷的越来越淡,却又从那子弹留下的窟窿里涌出来,终于越来越多,越来越红,染红了哭泣的天,也染红了湿透的地。

    少男没有哭泣,只是木然地穿过那些淌着血水的尸体,头发冰冷地贴在脸上,鞋已经浸透了,整个人就这样呆立在血水里,雨水从身上洗刷下去,却洗刷不去她满心的血污。

    一辆车从雨雾中开过来,两束车灯也分不开这混浊的尘寰,强撑着一把伞,从车上走了下来,直向她走过来。

    她抬起头,茫然地僵立着,没有扑上去的勇气,已经近在咫尺了,她想伸出手去,强却仿如根本没有看见她,擦肩过去了,更使她茫然而恐慌,看见他单膝跪在血水里,看着那些熟识却僵硬了的面容,用颤抖的手指,抹下他们死不瞑目的双眼。

    少男全身都颤抖起来,看着他站起来,依然没有看她一眼,回头就走。她再忍不住了,喊了一声:“强!”

    他像触电般转过来,缓缓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指着她,紧抿着嘴,不说一个字,目光中是愤怒?是痛苦?还是内疚?似乎是对着深仇大恨的敌人,再看时,目光中却又什么也没有,死水一般静寂着,仿如对着一个陌生人。

    少男被这目光绝望了,她宁可强杀了她,但现在,他竟如看陌生人一般对待她了。

    那只手指变成一个定格,定在她的脑海里,将永远指着她,永远教她清楚地看见,她如何变成一个革命的罪人,如何将她的战友送上日本人的断头台。

    摇动着如地狱般的火光,摇动着如魔鬼般的陆云川扭曲的脸,凄厉的悲天恸地的是静美的啼哭声,子弹尖锐呼啸而过,血立刻流出来,四下扩溢,就要将少男整个淹没了。

    少男惊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惊恐地喘息着,全身都是冷汗,直到君瑜把一块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才清醒过来,抱住君瑜,张着嘴,想哭,却哭不出来。

    君瑜紧紧抱着她,感到她冰冷的泪水滴湿了衣衫,想宽慰,自己竟也哽咽得开不了口。

    “强呢?他是不是走了,再也不会理会我了?”少男终于问出来,却害怕听见回答,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松开手,整个倒在床上,窗处是“刷刷”的雨声,她眼角是止不住的泪水,君瑜伸出手,擦去了,却又再滚落下来,她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奔出去,还没有合上门,眼泪也已是奔流而下。

    森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来低声问:“怎么了?她醒了吗?”

    君瑜点点头,却止不住悲声,“醒了,可是有用吗?强已经走了,她醒了又有什么用?”

    森叹了口气,“连你都这样,怎么安慰她?”

    君瑜咬着唇,说不出话,也止不住眼泪。森无奈地摇摇头,“你别进去了,她看见你这样,更难受。”他扶着君瑜在沙发上坐下,“还是我去看她吧。”

    他轻轻推门进去,看见少男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眼睛,直瞪着天花板。他在床前坐下,静静看着她,半晌,才缓缓说:“日本人下了通缉令,张先生已经离开上海了。”

    少男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是无法带你走,你们的组织要他处决你,他希望我能保护你。”森继续说。

    少男这才动了一下,“他请你保护我?”

    森点了点头,“你们的组织你应该是了解的,他也有为难的地方。”

    少男怔怔地,半晌,嘴角掠过一丝苦涩,“他真傻,何苦叫自己为难呢?我本就该死,他杀了我,我和他反而都会好受一点。”

    “其实他并不相信,他了解你,知道你绝不会做出卖自己人的事,这其中是有些误会。”

    “你不要再说了,”少男惨伤地摇头,“这不是误会,是我出卖了他们。”

    “真是你?为什么?”森吃惊地看着她。

    少男咬着牙,嘴角颤抖起来,却不说话,森盯紧她的眼睛,“为什么?”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你不要再问了。”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呢?无论为什么,说出来,你和张先生心里都会好过一点。”

    少男终于失声痛哭,“他说不会伤害他们,我并不是真的相信他,只是以为他们早该撤走了,我……我不是怕死,他们把我怎么样我都早预到了,可是……”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森,“我不能看着他们伤害静美,我早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骨肉。”

    “静美?”森差点跳了起来。

    少男哽咽着,“是陆云川,强请你帮他运输物资,陆云川什么都知道。”

    森的拳头握了起来,额头暴出青筋,“陆云川?他投靠了日本人,他竟然出卖你们去讨好日本人?”他沉重地坐下来,这一瞬间心中说不出是恨,是怒,还是悔,恨陆云川居然无耻到甘为日本人的走狗,更悔不该为静美放走他,更让他利用静美,而酿成这样的大祸。

    少男更是泣不成声,“陆云川他根本不是人,连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他根本就是个畜生!”

    “你不该为了静美……”森想说什么,又终于忍住。

    “我知道,无论怎样做,我都会无法原谅自己,更不能祈求你们原谅我。”她目光中现出更多的茫然和惨伤,“所以我无话可说了,我还能做什么?”

    森垂头坐着,良久,突然抬起头来,“不是你的错,你虽然是出卖了他们,但纵然你没有,对他们,结果都是一样。”

    少男茫然地看着他。

    “我想他们在你被捕之前只怕已经出事了,既然是陆云川,既然他们盯上你,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少男还是不明白,“他若是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地逼我?”

    “其实他针对的人是我,他并非没有机会抓住强,他留他下来,只为看到你们痛苦。”森黯然垂首,“想不到他对我的恨竟然连累到我身边的朋友,更赔进这么多条性命。”

    少男止住眼泪,呆呆地坐着,森说的也许是对的,但并不能让她觉得好过一点。“可我终究是说了,终究是背叛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我的革命结束了,爱情也结束了。”

    少男躲在罗公馆,浑浑噩噩的度日,百无聊赖中,唯剩下思想在不停地运转,明明最不愿再回想的,偏偏会无休止地拿出来细细咀嚼,尝尽其中的痛苦滋味。

    她是宁可忙,忙才不会再思考,然而她现在还有什么可做呢?没有了理想,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在罗公馆,连洗衣烧饭也是下人的专项。君瑜和森的大喜日子定在三天之后,她从未这样盼望,然而盼望愈发使剩下的七十二个钟头更加漫长。

    她终于从房间出来,放轻手脚,害怕惊动了别人,那种罪不容赦的感觉使她不自觉地以为别人看她的眼光全都异样了。

    然而一出门便遇见管家吴妈,一个五十岁上下利落的妇人,操着浓厚的江浙口音,笑脸相迎,“张太太,怎么就出来了?病若没有好,是应该多休息。”她的笑容里仿佛并没有民族仇恨,也并不以为她是叛徒,使少男稍稍镇定下来,也陪着笑,“早好了。”她望着楼下,“罗先生呢?”

    “先生在客厅会客呢。”吴妈皱着眉说。

    少男有些犹豫了,不知道应不应该下去,森见的是什么客人,唐突下去,只怕不好,开口问,又不好意思,正迟疑着,吴妈却咕哝了一句:“那些日本人,不知又来做什么?准又没好事。”

    “罗先生的客人是日本人?”少男立刻紧张起来。

    “可不是么?”吴妈抱怨着,“打这小日本一来,这世道就全变了样,害死老爷不说,这陆先生原是多好的人,竟变成这样,这叫做什么世道了,这还叫人活不叫人活……”

    少男顾不得听她唠叨,放轻脚步,轻轻下了楼梯,拐角处停住,听见森的声音:“陆云川的人头,青红帮是要定了,我不管什么政治、时事,我统辖的是帮会,帮会有自己的规矩,陆云川欺师灭祖,叛道离经,谁阻止我清理门户,就是竖了青红帮这个敌人。”

    “罗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松本明哲皱着眉。

    “没有余地的。”森冷冷截断他的话,语气很强硬,“在中国,没有人敢阻止帮会执行家法。”他看定松本,“加入帮会的人,就把一切都交给了帮会,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松本明哲没有说话,他很明白森的意思,他虽拥有军队,但帮会里大多是亡命之徒,“强龙不斗地头蛇”,木村雄一的下场,就是一个实例。

    他微蹙了一下眉头,巧妙地改换了方向,“对于中国人视死如归的精神,在下一向是敬佩有加,不过,中国人也有一句话,叫做死有所值。”他看着森,“您一声令下,就有无数人替您出生入死,但正因为这样,您就身负了这么多性命的责任,决定着这么多人的生死。您让他们死,也应该死有所值,若只是无谓的牺牲,便是您的罪过了。”

    森冷笑:“原来司令官阁下也如此怜惜生命。”

    松本明哲神色肃然,“在下身为司令官,就肩负着我的属下上万条的性命,我的每个士兵都是有血肉灵魂的,也都有父母妻小,所以我每下一个命令,都会慎重考虑。”

    “但是这场战争好像是贵国发动的。”森言语中带着讥讽。

    “是,不过,战争只是种手段,天皇的最终目的是志在于建立一个繁荣稳定的大东亚共荣圈,以改变亚洲落后的经济和文化。这是历史性的转变,自然会有必要的牺牲。”

    “以战争为手段,达到繁荣稳定?你以为可以吗?”

    松本明哲沉默了很久,“有没有可能是政治的问题,我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只是在我职责之内,会尽我所能去减少人员的损失。”他直视着森,“日本人,也包括中国人。”

    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若司令官真这么想的话,对于上海来说倒是值得庆幸的。但正因为如此,”他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我更以为司令官阁下会接受我的建议,因为中国人一向把忠义看得高于生命,只要他们认为有所值,就会不惜一切代价。”

    松本明哲从森的眼睛里看出固执,明白到想打动他改变决定是不可能的,他权衡着利弊,然后缓缓说:“我很尊重你们帮会的传统,如果罗先生执意如此解决,我会认真考虑。我想,这也是我们合作的一个好开端。”

    森看了他一眼,钦佩他的狡诈和机智,在失利中仍能索取回一些好处。他若真交出了陆云川,一定会借此大肆宣扬青红帮和日本军队的合作,这样,将会把他,把青红帮推到一个怎样的境地?

    森迟疑了,他对陆云川的憎恨几乎到了极限,让他不惜一切代价要除去他,但是,非得和日本人合作吗?

    顾小义而失大局,岂非很不明智。

    森不说话,松本明哲更自信了,“罗先生不妨先考虑一下,我等罗先生的答复。”他顺势把问题推给了森,然后,施施然告辞而去。

    森在厅中来回踱步,国恨家仇辗转萦绕心头,让他不知如何决断。他既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逃避在世俗之外,又不能如张文强一般勇往直前,正如松本所言,他一个命令关乎着多少人的生死。

    没有了父亲,失去了陆云川,还有什么人可以帮他做决断,教他何去何从?他有些颓丧地仰靠在沙发上,自父亲死后,第一次觉得如此仿徨无助,身心疲累。他闭上眼睛,长长吁了口气。

    “你不应该犹豫的,宁不报家仇,也不能忘国恨。”

    森悚然一惊,抬头转身,看见决然的少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少男看定他,“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感情用事,其实那天陆云川做了一件最大的错事,他本应该知道,你根本下不了手杀他。”

    森骤然被她揭穿了心事,不由哑然,全未料到谁也没有看透的心事,会叫少男看明白了。

    “正因为这样,你才会因为我和文强的事这样怪责自己,让自己做事时犹豫不决。但你不可以这样。你的不理智,关系的不只是你个人,而是整个青红帮以至于整个上海的抗日情绪,你能因为自己而去做一个民族罪人吗?”

    森看着她,从未如此认真仔细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军师了。”

    “真的?”少男笑了。

    森也笑了,“强是留了个宝贝给我。”他慢慢敛住笑容,“不过,我倒还是那主意,陆云川不可不除。”

    “可是……”

    森自嘲地笑一笑,“我是走进了松本明哲的圈套,自己乱了阵脚,给自己出了这么多难题。”

    “你有主意了?”

    “在我结婚之前,松本明哲得把人交出来,不然,日本人在上海从此永无宁日!”他握紧了拳头,眼中放出冷峻的光。

    婚礼终于如期到来,连天空也格外兴奋,从清早就换上晴朗的外衣,把阳光灿烂地洒下来,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明媚的光线。

    少男半蹲着,帮君瑜整理着婚纱,每一个微小的褶皱都细细理过,松了一口气,“这一回,终于把你嫁出去了,我也省心了。”

    君瑜一面照镜子一面笑,“怎么,听你的口气,到像我妈似的。”

    “不是吗?连我都觉得像了。不过,等我真做了妈了,就没时间再管你了。”

    君瑜怔了一会,反应过来,转过身看着她,“你说什么?你有了?”

    少男羞涩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的肚子,“以前天天忙,也都没有留意,这两天闲下来,才发现。”

    君瑜一把抱住她,“还是你行,我要做姨了。”

    少男笑着推她,“去,别动,好容易帮你拉好了,待会儿又乱了。”

    君瑜并不放手,“那有什么要紧,这会儿,我是只关心他了。”她贴近少男的肚子,“你得争气一点,生个男孩子。”

    “你也这么封建?重男轻女,我倒想生个女孩,女孩子好带。”

    “不行,女孩子命苦,像静美,这会儿也不知在哪里。”少男心头惊了一下,陆云川用静美要挟她的事她是绝不敢告诉君瑜的,这时候听她忽然提起,正不知怎样搪塞,君瑜却自己笑一笑,“算了,不要想她好,也许注定了,她是不能和我在一起的。”

    少男也笑一笑,连忙岔开话,“好,听你的,生个男孩子,像他父亲一样。”话一出口,她也笑不出来了,咬着唇,“不,不要像他,没心没肺的。”

    两人对望一眼,都笑得有些苦涩。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说话也有了这么多的顾忌,也不知道彼此该如何安慰,两人呆呆坐着,良久,少男终于笑了笑,“我们这是怎么了?以前说话做事,从来不管这么多的。”

    君瑜苦笑,“以前多好,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可惜,好日子是回不了头了。”

    少男拉住她的手,“什么回头,这会儿,好日子才开头呢。”她望着镜子里的君瑜,“结了婚,你们的爱情,永远幸福圆满了,再也不会有风霜、有磨难了。”

    君瑜靠在少男身上,闭上眼睛低低地说:“少男,我害怕。”

    “怕什么?”

    “不知道。”君瑜眼角慢慢涌出泪珠来,“我只是害怕,幸福是这样就来临了吗?”

    少男有些诧异,不知道她的惶惑来自何处,心里也不由跟着惶惑起来。结婚也不尽然就保证了永无变化,然而结婚毕竟是一种对幸福对安稳的指盼,于是她说:“有指盼,总胜过没指盼,不是吗?”

    君瑜不说话了,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她们都是在靠着某种指盼过活,天空下的每一个人,也都是在靠着某种指盼过活。

    森的心情是特别的好。

    清早,松本明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连日来他动用的人力在上海各地制造的骚动,以及联络各国领事馆给松本施加的压力,已经见效。

    松本在电话里尽量压制着急切,“罗先生,我认为我们的第一次合作应该是愉快的,我们考虑再三,为维护大东亚共荣和平稳定的局面,保持我们之间的友好关系,决定将陆云川交给你。”

    放下电话,森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大东亚共荣,繁荣稳定,不也得靠中国人吗?才上任的松本明哲自然是不希望让他的上司看见他治理下的上海一团混乱。

    他换上礼服,慢慢从胜利中冷静下来,想起松本明哲那黑且冷的目光,他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妥协。

    “这件事不会这样完结。”他告诉自己,格外警惕起来。松本选在今天交人,是别有用心的。他不能让任何事影响他和君瑜的婚礼,他要让君瑜做一个最幸福的新娘。

    走进教堂的时候,他的心还有些忐忑不安。

    这是上海今年最轰动、最热闹的婚礼。喜车才到教堂门口,就蜂拥而来一群记者,闪亮的镁光灯闪得君瑜一片恍惚。

    教堂里云集着富绅名流、各国领事和三教九流的人物,个个脸上都堆着笑容。君瑜却是什么也看不清,踩着教堂的音乐,飘忽的犹如在云上行走,耳朵里也听不真切,直到森将一枚闪亮的钻戒套上她的手指,夺目的光彩才让她略略清醒一些。

    森微笑着,用滚烫的唇吻她的额头,将种莫大的幸福电流般传遍她的全身。然而她突然战栗了一下,“会是这样的吗?”她感觉不到真实,居然仍是恐慌,张眼茫然四顾,身边晃动的全是陌生面孔,她仿佛一脚踏进一个陌生世界,不见了自己。

    她转过去看森,看见他灿烂的笑容,稍稍安定一点,却依然飘忽,被森握着的手也如真空挥发了一般,眼前却有一道白色光圈越扩越大,将她吞噬进去,她一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那白色光圈原来又是闪动的镁光灯。

    “就是这样的!”她听见耳边这样说,却找不到说话的人,“幸福就是这样的!”那人还在说,“幸福就是这样的。”她稍稍安稳了,继续保持着她高贵优雅的微笑,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出了教堂,上车时,忽然被一道黑且亮的目光尖锐一瞥,她心底骤然一冷,立刻又在恐慌中恍惚了,直到听到少男叫她,才清醒过来,“啊?什么事?”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少男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君瑜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回到了罗公馆,“我们已经回来了吗?”

    “你没事吧,怎么迷迷糊糊的。”少男担心起来,发现她额头竟有些烫手,“好像真的生病了,偏偏这个时候。”她皱起眉,“我去找他。”

    君瑜拉住她,“没事了,只是累,别去麻烦他。”

    少男叹了口气,“我是不懂你,不该想的,就别想太多,晚上还有酒席呢,你这样怎么撑得住。”

    “幸福真是这样的吗?”君瑜低着头,自言自语。

    少男又怜惜,又恼怒地拍了她一下,“不是这样吗?本就是这样的!”她帮她拆去头上的婚纱,扶在床上,“什么也不许想了,好好休息一会,待会换了衣服去酒席。”

    君瑜顺从地躺下,听见她要出去了,撑起身子来,“你别让他离我太远,我害怕。”

    少男回过头,安慰地一笑,“放心吧。”她轻轻关了门,一下楼,就听见森对着话筒发脾气:“不要忘了,司令官阁下,您答应过的话,总之,一天见不到陆云川,上海是不会有一天安宁的。”他重重地搁下电话,少男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君瑜呢?你怎么不陪着她?”

    “她要休息一下。”少男依然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陆云川逃跑了。”

    “逃跑了?”少男急了,“这一定是松本明哲搞的阴谋。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这容易就答应我们的要求。”她担忧地看着森,“陆云川是不会放过你的。松本明哲故意放走他,就是让他来对付你,我们现在怎么办?”

    森紧皱着眉头,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我先去酒宴,陆云川如果想对付我,怎么也得给他一点机会。”

    “你想用自己做饵,把他钓出来?”少男又惊又怕。

    “我们在明,他在暗,谁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只是他应该不会让我安安稳稳地结婚,能早一点解决,免得吓到君瑜。”森拿定了主意,不再容少男争辩,“你在这里陪着她,等事情解决了,我再通知你们过来。”

    “也好,只是你自己要小心。”少男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无奈地同意。

    森带着人向外走,少男想想还是不放心,追出来,“还有,见了陆云川你千万不要再留情了。”顿一顿,“就算是为了静美,也不能手软。君瑜可以没有静美,不能没有你。”

    森回头对她笑了笑,“放心吧,我明白的。”

    少男也笑了一笑,却觉得自己笑得僵硬勉强,心空空地悬着,看着森上车而去,屋子里立刻空寂下来,过分的空寂使得她心里更空虚起来,想上楼去看君瑜,又怕她问起,不晓得如何应答,独自坐在楼下,心惊胆颤地等待着消息。

    富豪大酒店装饰得一派富丽堂皇,宾客如云,喜气洋洋的背后却一片危机四伏。青红帮加派的人手,暗暗把守着四周通道要塞,森周旋在宾客中间,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焦虑与不安。

    时间分秒过去,却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宾客逐渐到齐了,阿龙有些按捺不住,贴着森的耳边,“森哥,再过一个小时就开宴了,恐怕要通知太太过来了。”

    森看了一下怀表,“再等一下,少男应该会安排,过半个小时,再去接太太。”

    阿龙点了点头,森环顾四周,越发的不安,陆云川却始终没有露面。

    墙角的挂钟“噹”地响了一声,惊得少男忽地坐直了身,看一眼钟,五点整,六点开宴,应该叫醒君瑜了。

    屋子里还是静寂得可怕,窗外有扎着黑腰带的保镖来回不停地寻视着。少男松了口气,转身上楼,刚刚推开君瑜的房门,后脑突然被重重击了一下,立刻失去了知觉。

    君瑜被响声惊醒,一睁眼,就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带着冷冷的笑意,正看着她。

    ……

    森不停地看怀表,神情现出了焦躁,忽然一个侍应跑过来,“罗先生,您的电话。”

    “什么人找罗先生?”阿龙连忙问。

    “是一位陆先生。”侍应回答。

    森心里“格登”了一下,看了一眼阿龙,快步走到电话机旁,定了定神,拿起了话筒:“喂,陆云川?”

    话筒里传来陆云川颇轻快的笑声:“森,恭喜你,这样的大喜日子,本应该亲自过来向你贺喜的。”

    “可惜你不敢来,是吗?”

    “大喜的日子,让你开杀戒是不吉利的,所以我还是不来的好,只是虽然不能亲自来,我这个做大哥的却也不能少了一份大礼,不然,未免有欠礼数。”

    “多谢了。”

    “你还不知道我的礼物是什么,不用这么快谢我。”陆云川愉快地微笑,故意顿了顿,“有时候我发现你还真不了解我,虽然你很想置我于死地,不过,到了现在,我却是不想杀你了。”

    “哦,是吗?”森的手心里突然沁出了冷汗,潜意识里似乎意料到什么。

    “以前我杀你,是因为杀了你才能得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不过,现在杀了你对我也无益了。”陆云川冷笑一声,声音恶毒得像诅咒:“你夺走了我最想得到的,报复你最好的方法就是拿走你最心爱的。你认为这个礼物怎么样?会不会让你终生难忘?“

    森脑子里“嗡”一声,像挨了一记闷棍,再也听不清他后面说什么,他居然又会犯下一个如此可怕的错误,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天花板和着闪亮的吊灯仿佛塌落下来,他用手撑住桌子,才不让自己倒下去。

    话筒里的陆云川仿如看见他现在的样子,得意地冷笑着:“我现在已经上了船,青红帮的船。为青红帮卖了这么多年的命,总有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我。”

    森咬咬牙,“陆云川,你究竟想怎么样?你真有本事,就冲着我来!”

    陆云川大笑,“你以为我会来找你拼命?你也太小看我陆云川了。若不是让你占着那一点天时地利,就凭你跟我斗,实在差得太远了。我不过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让你看清楚自己的无能,以后能变得聪明一点,现在你能做的,就是和你美丽的新娘说永别吧!”

    话筒里空寂了一会,突然传出君瑜惊恐的、绝望的呼声:“森!救我!”森只觉得肝胆俱裂,“君瑜……”话筒里已没有了声音,只剩下“嘀嘀”的电流声。

    “太太……”阿龙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

    森木然呆立着,终于清醒过来,“通知松本明哲,让他在江道上堵住陆云川。”

    “日本人?”

    森吼了一声:“我不管他什么人,他有军舰,只要堵住他,没有人可以夺走君瑜!”

    所有人都停下来,吃惊地看着他。阿龙吓得连忙拨电话,森再也顾不得其它,冲出酒店,直奔码头。

    后面的兄弟还未明白,惊慌地追着森出去,只留下满厅笑容僵在脸上、神情错愕的宾客。

    滔滔长江水,风翻水湧,水天相连,一望无际。

    暮色低垂,夕阳只剩下一个冰冷的金黄色光环,沉入水底深处。

    森对着这苍茫的天地,渺小而无力,他就算能操纵多少人的性命,偏偏无法操纵自己和君瑜的命运。他仰首望天,天却沉静地用云掩住脸,不望他一眼。森突然一片迷惘,他和君瑜为什么总走不到一起?

    他开始恐惧起来,驱不散笼罩心头不祥的阴影,仿佛看见父亲的脸在水波上对着他冷笑:“你们终是不能在一起的。”

    他全身惊出了冷汗,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排除心里的魔,却不能成功,心头愈发沉重,波涛汇出一股声音不停对他冷笑:“你们终是不能在一起的!”

    他向后退了两步,却不知该向哪里,惶惑无助地站着,听着风和波涛冷嘲。

    “森哥,松本司令官请您过去,说是堵到了。”耳边突然有人说话,森如在噩梦中惊醒,“真的?”

    “是这么说的,张太太已经赶过去了。”森的神智才逐渐清晰起来,上了车,风驰电掣地向日军司令部赶去。

    他带着所有的希望赶过去,只祈求可以再见到君瑜,就算用他的一切以至于生命来交换,他也心甘情愿。然而,他只看见了少男苍白如纸、悲痛欲绝的脸,他所有腾起的希望突然殒落下去。

    他整个人也如坠落无底黑洞,无止境地向下沉,看见松本明哲脸上也带着一种莫奈何的表情,用手向前一指,“沈小姐,就在那里。很对不起,陆云川不肯停船,堵截的军舰开了炮……”

    他手指的方向的地中央,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是血水浸透的雪白礼服,只露出一只手,闪亮的是那枚晶莹夺目的结婚钻戒。

    森呆呆地看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足足呆了十秒,突然冲上去,想去掀开那白布,少男扑上来死命抱住他,哭喊着,“不要看!君瑜不会希望让你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森从喉咙里吼出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在那浸血的白布上,人已晕厥过去。

    太阳从带着铁栅栏的窗子里射进来,照在桌子上一张报纸上。

    报纸上刊登的是罗世森的太太沈君瑜盛大的丧礼场面,连着痛不欲生的森也被好事的记者照下来,登在报纸上。

    一只洁白细腻的手无力地搁在报纸上,指甲却又不甘地刮着报纸上的字,仿佛想将那些字抠下来。

    抠了一会,突然站起来,冲过去抓住铁栅栏拼命地摇晃,发狂似地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喊了许久,没有人答应,终于声嘶力竭了,瘫软在地上,双肩抽动着,泪水顺着苍白的脸庞往下流,隐隐的,快现出血色了。

    紧锁的门突然一响,打开了,松本明哲穿着一身轻便的青布和服,缓缓走了进来,“沈小姐,好些了吗?”

    君瑜全不理会,只抬着头,看着那洞开的门,爬起来就向外跑,松本一把捉住她,“你不能离开这里。”

    君瑜瞪着他,那黑且深的眸子里带着种奇怪的神情,“沈君瑜已经死了,罗世森已然接受了,从今后,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你也就不再是沈君瑜了,明白吗?”

    君瑜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你……卑鄙!”她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他脸上立时火辣辣的一片,却并不放手,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你是我的,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事实,你要明白,沈君瑜确已经死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君瑜拼命挣扎,指甲抓破了他的肌肤,拉出一道道血痕,松本的眼里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你是我的。”他依然说,“女人,只属于胜利者。”

    君瑜用指甲抓,用牙咬,用脚踢,但一切只是徒劳,松本任由着她打,任由着她踢,却绝不放手,直到她全没了力气,他才把她按在床沿上,半跪在她膝前,“你恨,就再打几下吧。”

    君瑜喘息着,瞪着他,却已经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为你深深着迷了,如果说来中国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你。”他还是跪着,抱着她的膝头,“松本家族是世袭的武士,我以一个武士最神圣的尊严起誓,我爱你,我所做的一切,只因为我爱你。”

    君瑜抬起手,又狠狠给了他一耳光。这一次,连嘴角都溢出鲜血,他并不抹去,依然用深邃的亮且黑的目光凝望着她,“你会爱我的,比爱任何人都更爱我。”

    君瑜看着他,犹如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滚!我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你。”

    松本吻了吻她的膝,出去了,门复又沉重地锁上。君瑜无力地瘫软下去,欲哭无泪,知道这次和森,只怕真是永别了。

    她抓起桌子上的报纸,注视着森的照片,良久,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地迸发出来,一扫而去那长久萦绕心头的恍惚。

    幸福于她来说就是这样的。她既然无法逆转命运的脚步,却有办法让它永恒。她已经留住最美好的永恒在森的心里,再无须担忧变迁,这就是她的幸福。

    她坐起来,突然有了力量,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整理了头发,看见自己红肿憔悴的眼,略略有些不满意,不过瞬间也轻松了,森是不会看见的,留在他脑海中的,是美好的。

    她终于全满意了,敲碎了镜子,镜子里现出破碎来,在光影的流动下,摇动着破碎的流光,流光先是白而刺眼的,渐渐变成血色的绯红,她松了手,让那血红落下去,站起来,举高了报纸向着窗户,阳光透过报纸上鲜红的血迹映在脸上,把森的影像也映在脸上,交融在一起,仿如两个灵魂也交融在一起。

    她痴痴地向往着,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灵魂却升脱出去,穿过铁栅栏的窗框,迎着太阳飘浮上去,自由翱翔。

    手松了,报纸飘飘而下,落在一片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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