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晚的天空纯净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蓝宝石,深邃,空明。星星还没有升起,弯弯的月亮像只半睁的眼,冷漠地俯视着脚下的苍生。
天空下,是滔滔的黄浦江,一如既往地咆哮着,呻吟着而去,没有一点眷念。
黄浦公寓像一只睡了的兽,黑沉沉地伏在江边,只微微闪烁着的霓虹灯招牌犹如惺松的眼睛。
江心上,停着一艘挂着法国旗帜的军舰,隐隐有爵士乐声传来,船上人狂欢而舞,不知在庆祝什么。
森闭着眼睛靠在汽车后座上,听见陆云川说话,才缓缓睁开眼。
“就是这里。木村包了个女人,每个周末都会在这里过夜。”陆云川确实很有办法,短短几天就摸清了木村雄一的行踪。“他就在上面,外面的守卫已经被我们的兄弟解决了。”陆云川接着说。
森审视着黑沉沉的黄浦公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房号多少?”
“三0六。”
森慢慢点了点头,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推开门下了车。陆云川跟下来,有点紧张,“你真要亲自去?”
森没有回头,“我要亲手杀了他祭奠父亲在天之灵。”
陆云川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好,我跟你一起上去。”
“森哥,我跟着你。”阿龙赶上来。
“不必了。”森摆了摆手,“对付一个木村,有我们两个就够了,你们在这里等着。”
陆云川暗暗松了口气,拍拍阿龙的肩膀,“放心吧,有我呢。”撩起袍角,快步赶上去。
滔滔的黄浦江静静地流着。
303、304、305,棕红色镶金字的门牌号从森眼前一个个晃过去,306,森停住了脚步,突然有一个硬的东西抵在他的腰上,一个声音在耳边低低的、带着威胁性地说:“进去。”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语气却如此陌生,使得他陡然一惊,一只手帮他推开了门,他不得不走进去。
屋子里灯火通明,木村雄一衣衫革履,眼中带着一种残酷的笑意,悠然地看着他,“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只不过,很抱歉,这只怕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情形。”他得意地狞笑。
森已从瞬间的错愕中清醒过来,冷冷地说:“只要能见到司令官阁下,哪种情形就未必重要了。”
木村大笑:“我一向都很佩服中国人的勇气,这种时候还能这么镇定,但我觉得你至少也应该觉得有点惊奇,或者表示一点愤怒。”
森微微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种莫名的悲痛,“或许早在我意料之中,没什么可惊奇的,令人痛心的倒是在外人面前,把中国人的义气和骨气全丢了。”
他并不回头看陆云川,陆云川握枪的手却有点颤抖,更令他愤怒的是森竟然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悲痛难制,让他不能有一个发泄不满,或者说稍作解释以减轻心中罪孽的机会。
森对他的出卖所表示的不屑态度使他颓丧,更令他心里生出怨恨——若不是森那种对任何事都具有的、天生的优越感,又怎会令他走到今日这种不忠不义的地步?
可惜连这种委屈也没有机会让他说出来,森根本不回头,不看他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
木村带着胜利者的笑容,狞笑着:“罗先生,你知道陆先生为什么会跟我们合作吗?你们中国人的义气和骨气是没有用处的,你不仅是我的心腹之患,更是陆先生的绊脚石,就算我不杀你,你以为他还会让你活着走出去吗?”
森这才转过身,看着陆云川,看着指向他的黑洞洞的枪口,“你不会开枪的,别忘了,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是兄弟!”
陆云川眼角有些抽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森看定他的眼,“你的枪口不会对着自己的兄弟。把枪放下,我们依然和从前一样。”
“不要再提兄弟这两个字。”陆云川眼中放出冷的光来,“你会原谅我吗?我需要你原谅吗?”他激动起来,“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态度,最恨的就是依然和从前一样!”
森叹息了一声,彻底绝望了,他走到窗前,推开窗,窗外是碧蓝的天空,天空下,滔滔的江水。
木村带着得意的笑容,探究着两人,又唯恐陆云川会被打动,催促起来:“陆先生,不必再犹豫了,杀了他,青红帮就是你的了。”
森依然望定他的眼睛,“开了枪,我们就不再是兄弟了。”
陆云川颤抖了一下,镇定下来,看着森,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开了枪,我们才会永远都是最好的兄弟。”
他扣动了板机,看着子弹呼啸着射进森的胸膛,看见森眼中的惨伤和悲哀,使他不敢再看,犹如恐惧般,他只机械地扣动板机,看见森被子弹的冲击力震得倒仰过去,倒向窗口,翻仰出去,“卟通”一声,落进滔滔的黄浦江。
看不见那惨伤悲哀的目光,他才清醒过来,有些喘息地放下冒着青烟的枪,陡然发现自己一身都是冷汗,虚脱了一般。
木村赶过来探头向窗外看,江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那艘法**舰正向着岸边开过来,但他们是不可能听到枪声的。
木村松了口气,刚回过头来,就看见一支枪口黑森森地对着自己的脑袋,他的冷汗“刷”地流了下来,强笑着:“陆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的。”陆云川的声音比手里的枪更冷。
“只不过,你枪里还有子弹吗?”木村的手悄悄抽腰间的手枪。
陆云川冷笑:“我留了最后一颗给你。”
木村的手指刚触到手枪冰冷的外壳,耳边一声尖锐的轰鸣,子弹从太阳穴直射进去,鲜血和脑浆迸射出来,然后,他像一堆抽去了灵魂的腐肉倒了下去。
走廊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陆云川丢下手中的空枪,抓起木村的手枪朝自己肩膀上开了一枪,又把枪塞进木村手中,然后扑到了窗前。
阿龙一冲进门,只看见木村倒毙在地上,陆云川伏在窗前,肩头上流着血,对着江水悲痛欲绝地喊:“森……森……”
君瑜坐在床上,雪白的婚纱云一般堆在面前,手指在细腻的薄纱上滑过去,纱就雾一般落下来。
陆云川在旁边不停地踱来踱去,她却视而不见,全副心思仿佛只在那婚纱上,拉起来,透着窗外的阳光,好像要数清楚里面的经纬,但怎么也数不清,一阵风,整个飘落了。
陆云川再忍不住了,“你整天没说一句话,你倒是开口说一句,哪怕哭一声也好。”
君瑜仍是置若罔闻,陆云川抓住她的肩头,把她拉起来,“你到底听见没有,他死了!”
君瑜猛地挣扎一下,却挣不开,瞪着陆云川,“不会的,他不会死,承孝不会死,他死了,雅如怎么办?”
“你清醒一点,”陆云川使劲摇着她,“这不是小说,他死了,确确实实死了。”
君瑜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狠狠地瞪着他,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陆云川也瞪着她,两人这样对峙着,看见她眼中的火焰终于慢慢熄灭,变成一片死灰,冰霜一点一点凝结起来,冻在眼眶里,却落不下来。
她的身体也一寸一寸软下去,冰冷下去,支持不住,整个坍塌了。陆云川看着她,心像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战栗起来——他杀死了森,然而终是一个失败者,永远也赢不到沈君瑜的心。
他整个人被种说不清的妒忌和怨恨支配着,使他冲动起来,狠狠将君瑜扳倒在床上,扑了上去。
君瑜从近乎死的恍惚中陡然惊醒过来,悲愤和恐惧一齐爆发出来,疯了似的挣扎,但她的挣扎却更刺激陆云川,令他愈发地憎恨,愈发地想占有她。他死死地抓住君瑜的两只手,嘴贴上了她的嘴,突然惊叫一声,缩了回来,嘴唇被咬破了,全是血。他恼羞成怒,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君瑜不动了,也不挣扎,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陆云川压在她身上,伸手解开她旗袍的纽扣,她还是不动,只用眼冷冷看着他,一字字地说:“你想我恨你一辈子?”
陆云川的手颤抖了一下,不动了。
君瑜闭上眼睛,“你跟木村雄一有什么区别?你要的只是这个,就动手吧!”
陆云川彻底清醒过来,又悔又恨,尴尬起来。森已经死了,她迟早都是他的,又何必这么急于求成而破坏了保留在她心里的印象。他放开君瑜,站起来,愣愣地站一下,掉头冲了出去。
下到楼梯,撞上正匆匆上来的少男,神色更加尴尬,招呼都未打,急忙而去。少男诧异起来,上了楼,看见床上的君瑜和一片零乱,突然反应过来,“狗东西!”她脱下鞋子追了出去,等她冲下楼,陆云川的汽车已经开动了,她把手中的鞋向汽车狠狠掷了过去,“狗东西,我杀了你!”
陆云川连头也不敢回,汽车一溜烟地跑,少男追了几步,追不上了,被石头扎痛了脚,把鞋子捡回来套上,又想起君瑜,返身上楼来。
君瑜坐在床上,擦去嘴角的血迹,慢慢扣着旗袍的扣子。“他把你怎么了?”少男恨恨地咬着牙,“我帮你杀了那混蛋!”
君瑜慢慢抬起眼,“我已经死了,谁还能再把我怎样?”
少男一把抱住她,自己的眼泪先下来了,“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君瑜靠在少男身上,半晌,才从喉咙里喊出一声,不是哭,仿佛是呐喊,要将所有的苦喊出来,只发出了一点声,却又卡在了喉咙里。
她心里的苦,又怎么是喊得出来的?
虽然在沈君瑜面前受了些小小的挫折,但陆云川还是意气勃发的。他心里有着一连串宏伟的计划,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他将重新做回自己,忘掉他曾做过的那些不耻的勾当,他还是原来那个忠肝义胆的陆云川,那么,终于有一天,沈君瑜也将不得不忘记罗世森,投入他的怀抱。
当然,那些都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先坐上青红帮的第一把交椅。他亲手杀死了木村雄一,替老爷子和森报了仇,在情在理都没有一个人能反对他坐这个位子。
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丧礼结束后,接着就开香堂。看着青红帮执事的弟兄照规矩摆设着香堂,陆云川心里盘算着,唯一有点不安的是还没有找到森的尸体。不过,他暗笑自己担心的多余,他的一匣子弹几乎都射进了森的胸膛,神仙也不能令他复生了。
他轻松起来,看着森的遗照,并不觉得惭愧,心绪越发平静下来,“应该就是这样的。”他心里说,脸上却还装作悲痛。
君瑜一动不动地跪在森的灵前。摆香堂,参祖,跟她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她眼中的只是一片白素,这白素的世界逐渐扩张开来,是广大的虚空,而这虚空中,飘渺而真实的,是一张森的脸。
少男抱着静美,陪在君瑜身边。这小家伙出奇的安静,一声不响,使少男有些懊恼。她故意抱她过来,是希望借此可以激发出君瑜的母性,生出一点生存的希望,但她却安份地沉默着,绝不打扰她母亲的悲哀。
陆云川无可奈何地看着君瑜,不敢去惊动她。他是不会让任何事阻碍自己的步骤的。少男看着他满脸显出的庄严和肃穆,煞有介事的样子,想起那天撞上的情景,愈发担心起来,不安地看着君瑜——没有了森,犹如被敲碎了壳的软弱无助的君瑜,以后的日子她该怎么去面对?而在她面前,又有这么多虎视眈眈的目光。
少男不敢再想下去了。
香堂摆好了。最上层是青帮前后三祖,下来是青帮历代祖师,再下来是罗老爷子和森的牌位,正中横幅上四个苍劲的大字:义气千秋。
陆云川恭恭敬敬地跪在牌位前,青帮老太爷坐在斜上角,身后有人扯着嗓子,喋喋不休地念着冗长的门规祖训。陆云川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终于念完了,有人递了柱香在他手中,他立时清醒了。
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点燃的香头发着诱惑的光,微微晃动着,他压抑着颤抖的手,神情庄重而肃穆,规规矩矩叩了三个头,躬着身站起来,就要将这柱香插进香炉。
一年前,他就是这样眼看着罗世森上了这柱香,名正言顺地继承了青红帮。现在,终于轮到他陆云川了。
他心里已开始惬意微笑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沉寂的人群突然像投了石子的水般波动起来。
他忍不住要回头,却又想支撑着先将手中这柱香插进去,还容不得他做出决定,耳边已然听见一个声音:“慢!”
这声音好像一记响雷炸在他耳朵里,震得他连思想都停顿了,伸出去的手笨拙地僵着,不晓得收回来,然后,听见君瑜从心里喊出的一声:“森!”
走进来的这个人竟然是罗世森。君瑜几乎晕厥了,想站起来,一双脚却早跪得麻木了,向前扑了一下,被个人托住了,只听见那人低声说:“不要过去,森哥有事要办。”
少男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一手抱住静美,另一只手扶住了君瑜,再看时,森已从容地从她们面前走过。
陆云川这才缩回手,缓缓转过身,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脑子里“嗡嗡”的一片,只在想:“那一匣子弹射到哪里去了?”
整个大堂静寂下来,静寂得可怕,没有一个人说话。
森一步步缓缓走过来,每一步都坚定有力。他从陆云川身边走过去,在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前立住了脚,立刻有人将他的牌位撤了下去。他伸手取了香,点燃,恭恭敬敬叩了头,插上去。
侧座的老太爷睁开半眯的眼,看一看他,点点头,“来了,可以开始了。”
陆云川像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这老东西原来早就知道的,而自己却犹如一只猴子,着实被戏弄了一场。
他的愤怒和羞愧又立刻被恐惧取代了,听见森冷得可怕的声音:“青帮第一条帮规是什么?”
陆云川心底凉凉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答,只看见下面一片鄙夷的目光,仿佛听见有个人在耳边说:“这一次,是全完了。”他摇一摇头,这声音便不见了,知道全是幻觉,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苦心经营了半生人的声名和地位,是全完了。
确实了这件事后,他才开始为性命担忧起来,听见老太爷身后那个人仍在用单调刻板却亢长的声音念着门规,眼前晃动出三刀六洞的可怖场面,一惊之下,倒让他冷静了,令他醒悟过来应该要做什么。
那刻板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森看他的目光像看一只将死的野兽,惋惜中又带着冷酷,使他想到那个惨伤而悲哀的目光,更使他镇定。“成者王,败者寇,别的无须多说了。不过,我只想输的明白。”他尽量显得从容不迫。
“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一匣子弹都打不死我?”森看着他,“你想不到的,你枪里的子弹早已被我找人换掉了。”
“不可能,木村雄一明明死了。”陆云川有些疑惑。
“我知道你一定会留一颗子弹给他,所以,那一匣子弹,只有那一颗是真的。”
“你真了解我。”陆云川嘴角浮起一丝怪异的笑容,“你早已经怀疑我了?”
森目光掠过一丝痛苦,“我得把那个人找出来,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但有资格与我为敌的,只有你一个。”
陆云川看着森,看了很久,很认真,“我一直都看不清楚你,你的举动常常出人意表。低估自己的对手,我注定是要失败的,你现在想怎么处置我?”
森的眼角跳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虽是如此痛恨他,但他真这样缚手就擒,自甘授首,心里却不由隐隐作痛起来。
二十几年兄弟一场,他拿不出陆云川向他开枪时瞬也不瞬的勇气,痛苦地侧过头去,“我不杀你,你自己了断吧。”
陆云川似乎愉快地笑了笑,“你终是不够狠,这实在是个弱点,也许有一天会因此后悔终生,须得改掉这个毛病。”
森苦笑:“多谢。”
陆云川沉寂了脸,“我想给老爷子上柱香。”
森皱了皱眉,旁边立刻有人接口:“陆云川,你做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来,不配再在香堂里上香。”
陆云川不说话,只看着森,森看了一眼坐着的老太爷,他耷拉着眼皮,仿佛睡着了。森摆了摆手,止住人声,望定陆云川,“好,你是应该上一柱香。”
陆云川点燃了香,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斜眼瞟见站在一侧的少男一手抱着静美,一手扶着君瑜,他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主张,叩了三个头,把香插进香炉里,已有人忍不住叹息,森也已然视线模糊起来,往事历历涌上心头,谁能想到,他们兄弟竟会有一天走到这样的地步。
他模糊中看见陆云川掏出了枪,慢慢将枪举到头上,对准了太阳穴,他忍不住闭上眼睛。难道他回到上海,回到父亲身边本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让他失去唯一的两个亲人?
他心头涌上的不知是后悔,还是无奈,他几乎再也忍不住了,脱口想喊出一声“住手!”但他还未开口,却听见少男一声惊叫,猛然一睁眼,少男摔倒在地上,她怀中的静美竟已到了陆云川手中。静美骤然离开少男的怀抱,惊得尖声哭起来。
森在这一瞬间十分的诧异,猛然才惊觉到他确实从未了解过陆云川。自小他就对他充满了一种崇拜和尊敬,以至于这感觉居然保留到现在,在发生了诸多事后仍未被完全磨灭。只到了这一瞬间,在生与死之间,才教他真正看清楚。
他已分不清是急是怒,然而更多的是失望,心里崇敬的刹那间变成粉碎,使他思想都有些停顿,听见身侧君瑜尖叫一声,想要扑上去,才意识到危险,一把抱住了,紧紧箍在怀里,怒不可遏地瞪着陆云川,“陆云川,别让人看扁了,你还是个汉子吗?”
陆云川冷笑:“我也一直以为人应该活得顶天立地的,不过,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句笑话。只要能活着,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他眼睛里闪出残酷冰冷的光来,“罗世森,我得活着,总有一天,也让你尝到失败的滋味。”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个孩子,放你走?”森冷冷说。
陆云川却笑了,“你会让我走,我太了解你了。”他看着森怀中的君瑜,“这孩子虽然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但一个做母亲的只怕是不会亲眼看着自己的亲骨肉被杀死,何况,你也很清楚,她不能再生育,这是她唯一的骨肉。”
“你……”森怒气冲心,君瑜却是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怎么,他没有告诉你吗?”他瞟了一眼手中挣扎啼哭的静美,声音带着讥讽,“我知道连你也是痛恨她的,可惜,老天并不可怜你,你注定了只有这个遭人憎恶的孩子。”
君瑜呻吟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陆云川,你住口!”
“怎么,觉得很没有面子吗?我以为你真可以为了爱她而无所不为,原来你更看重的只是名声和体面。”
“陆云川,你只会伤害女人和孩子吗?”
阿龙乘两人说话时,从陆云川身后悄悄掩了上来,少男一眼看见,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陆云川的枪就压在静美身子底下,稍有一点动静,只怕静美就难逃劫难了。这几个月来她辛辛苦苦地照顾着静美,看着她一天天健康起来,长大起来,几乎已将静美变做了自己生命的一部份,怎么可以让她有一丝的损伤。
少男这一惊,陆云川立刻回过头来,“你站在那里别动,不然,我死,她也死定了。”
阿龙立刻停住脚,一动也不敢动,只看着森,希望能给他一个指示。
陆云川的声音还是尖得像刺,“罗世森,为什么不动手?你只要开一开口,就父仇得报了,木村雄一的孩子,对你来说,应该是根本不需要考虑的吧?”
森的手握成拳头,青筯突现,身旁已有人忍不住催促:“森哥,不要犹豫了,杀了他,老爷子就大仇得报了。”
“罗世森,不要!”少男却已喊了出来。
森左右为难,心里七上八下。老太爷却来了精神,抬着眼皮打量着森和陆云川,饶有兴趣,但并不开口,也不加诸意见。
四下已然喧嚷起来,陆云川一手都是冷汗,他手中唯一的赌注,带着悲切的啼声,震彻着整个大堂。
杀?放?看着怀中的君瑜泪流满面,痛不欲生,森的视线开始模糊,那撕心裂肺的啼声,陆云川那带着某种冷嘲的目光,他仿如又看见躺在血泊里的父亲,但一晃眼,却变成躺在血泊中的君瑜。他努力让自己清醒下来,想真实明白一点,就看见几十双期盼的眼睛,崩得紧紧的脸,冒着油汗的鼻尖,都在等待着他一声令下,陆云川,静美,所有带给他仇恨和耻辱的,就将永不复在了。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怀里的君瑜却越来越沉重,沉重得就要从他怀里脱落出去,他本已下定了决心的心忽然恐慌了,原来他始终只看见君瑜对静美的深恶痛绝,而忘却了使她深恶痛绝的,正是因为静美是她用灵魂和血肉一分一钞铸造的生命,是她生命不可割离的一部分。
然而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不开口求他,给他一个决定,让他可以为自己的负罪减轻一分,然而,她终是不开口的。
她怎么会开口?森的仇是一定要报的,静美呢?她真是不应该生存在这个世上。她只希望跟着静美一起被毁灭,原来自己,也是不应该生存在这世上的。
一瞬间究竟有多长?一瞬间可以让人做出一个后悔一生的决定!
森在这一瞬间,终于做出了决定,“陆云川,放下孩子,我让你走。”
所有人都几乎躁动起来:“不行,森哥,你决不能放了他。”人群是异口同声,森站直身,坚决地说:“让他走,我已经决定了。”
众人看了他的目光,知道无法让他改变决定,一齐望向老太爷,老太爷依然不做声,只眯着眼摇头叹息。
陆云川微笑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他突然觉得他已经完全把握了森,这使他说不出的轻松起来,甚至已经想出一连串打击森的方法。他想要做的就是打垮这个骄傲的、有着天生优越感的人,让他失败得有如自己一样彻底。他拿定主意,更有信心,“不行,在我绝对安全之后,我才会放了她。”
森瞪着他,“我说的话,你还不相信吗?”
陆云川左右环顾一眼愤慨的人群,“现在我谁也不相信。”
森深深吸了口气,“好,你走,如果你伤害她,你应该知道后果。”
陆云川悠悠一笑:“你放心,我会比你更爱护这个护身符。”他从容不迫地从那群怒目而视的人中间坦然地走出去,到了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森,“你好好保重,不会太久,我会来问候你。”
君瑜听着静美声嘶力竭的哭声终于越来越远,瘫软在森怀里。
少男收拾着静美的衣服,奶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森几乎调动了所有的力量,但陆云川却如同平地消失了一般,在上海失去了踪影。
少男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人把静美送回来,有时半夜突然听见儿啼声,她忽地就坐起来,“该喂奶了。”她嚷着要下床,被强抱住,才看见空空的摇篮,那哭声原来只是梦而已。
“把东西先收起来吧,免得睹物思人。”强怜惜地看着消瘦了的她说。
“不!”她立刻摇头,“明天,森就能找到她,立刻就会送回来了。”
强不说话了,拉着她睡下,她却总是再睡不着,睁着眼,侧着耳留心听着外面街上的动静,希望突然有了敲门声,就送了静美回来。
敲门声总是有的,然而都是与静美无关的,于是她终于厌恶了敲门声,终于决定先将东西收起来。
“不等了,反而就会回来。”她仍祈望着,泪水却是止不住的。
庆幸的是君瑜的婚期如期的临近了,她开始忙前忙后的为她筹办,烦忙多少让她忘却了失去静美的悲哀,但终是不太敢提起会联想到静美的事,怕君瑜伤心。让她内疚不已的是怎么偏偏就把静美抱过去了,而忘了原先抱她过去的初衷。
好在君瑜并没有提过,仿如忘却了——只在静寂时目光中流露出黯淡和惨伤。她很明白地知道,森能为了木村雄一的孩子放走杀父仇人完全只是因为她,她还有什么可以要求。她得到的是一个男人完整无缺的心。这个世界夺走了她的一切,只成全了她的爱情,她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
少男轻轻抚摸着洁白光滑的婚纱,眼里满是羡慕,“哎,这才叫结婚嘛。我和强那时候,两个被褥一凑合,就叫结婚了,我气不过,把他们别在我胸前的红花插在了头上,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君瑜笑着看着她。
“没挣脱封建制度的束缚!”少男撅着嘴,“就这一句,我差点不跟他洞房。什么叫封建制度的束缚?女人结婚嘛,一生就美这一次,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了。”
君瑜掩着嘴笑,“这好办,赶着叫他们再做一套,下礼拜干脆和我们再结一次好了。”
少男也笑了,“说说而已嘛,结婚还能结第二次,都老夫老妻了,再闹腾,也没那感觉了。”
君瑜笑得厉害,“就你们这也算老夫老妻?那人家七老八十的该叫什么?”
少男拿着礼服在自己身上比,“等七老八十的时候,应该早不打仗了吧,那时候要是我们还活着,我也让他陪我去一次教堂,那时,是真正的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了。”
她眼圈有些微红了,笑容慢慢褪下去,喃喃着:“要是这仗打完了,还能活着,就是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了。”
君瑜搂住她,“你只说我傻,你又好得到哪里。”
少男不好意思了,揉着眼睛笑,“别弄皱了,我帮你挂起来。”她挂好衣服,抬头看看墙上的钟,“他要回来了,我得回去煮饭。”
“也好,天天让你为我忙,只怕他要抱怨了。”君瑜送着她下楼。
“他敢抱怨吗?”少男顽皮地眨眨眼睛,向君瑜挥挥手,燕子般轻快地下了楼。
楼下是一片阳光明媚,日头有些偏西了,却依然灿烂。但远处的天际却有乌云在一块块堆砌,越堆越高,堆不住了,塌落下来,一层层的压着天际,再慢慢堆砌起来,一点点腐蚀着蓝天。
少男却没有看见,在阳光中轻快地向前走,寻思着屋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应该去买点什么,不留神,被路人撞了一下,手袋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拾手袋,忽然瞟见身后有双脚向旁边一闪,心里一惊,立刻警惕起来,站起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路过一个洋装店,拐进去,店里竖着一面大的镜子,映出她身后两个带着礼帽,穿西服的男人。
那两个男人也陡然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下意识地慌张向旁闪避,不像地痞流氓,少男立刻明白了,她已经被特务盯上了。
她的心狂跳起来,脑子里努力搜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自己近来并没有活动,应该不至于暴露,难道是强已经出了事?
她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倘若强已经出了事,他们早应该动手了,跟踪她的目的应该是想找到强的下落,她绝不能把他们带回家去,但应该去哪里呢?她装作有心地翻看着衣服,飞快地思考,退回君瑜那里应该比较安全,至少那里有成群的保镖,但是日本人……她又有些犹豫了,森虽然有势力,但和日本人正面冲突,终是不妥当,再拉上这样的敏感问题,若让日本人盯上他,强辛辛苦苦搭建起的运输桥梁也就毁于一旦了。
旁边的店伙计过来招呼,少男呆不住了,从洋服店出来,心里还是没有主张,胡乱地走过一条街,猛然看见街角立着个电话亭。得先想法子通知强,让他千万不可以回家,然后自己回去,见不到强,他们未必会动手。拿定主意,她微微加快了脚步,穿过街去,钻进了电话亭,迅速地拨打他们设在联络点上的电话,她焦急地听着铃声,却没有人接听,在电话亭里的玻璃里看见几个男人向这边快步赶过来。
少男心底冷了下去,迅速挂断了再拨,这一次,拨的是森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两声,终于有人接了电话,话筒里“喂”了一声。
人已经围上来了,少男听见森的声音,压低了喊了一句:“帮我通知强,叫他千万别回家!”
她只喊出这一句,一个男人冲上来,一把扯掉她手中的电话,反手将她打倒在地。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她面前,车门一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张太太,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少男一抬头,就看见陆云川。坐在陆云川身边的,是上海臭名昭著的日本特务头子。
云越堆越厚,翻滚着,扭曲着,被风吹薄了,再聚起来,终于厚得吹不动了,就一点一点压下来,再压下来,压得使人无法喘息了。隐隐驱动着滚滚雷声,破坏性地从郁闷得很紧的心头碾过去,心都碾碎了,雨却还落不下来。
上海饭店却依然歌舞升平,霓虹灯在灰暗的天色中更加夺目耀眼,爵士乐掩盖了雷声,舞池里的人便忘却了灰暗压抑,和着音乐飞快地旋转着,弥漫出一种颓废而热烈的味道。
君瑜微蹙着眉头,侧对着跳舞的人群,一身黑锦绒长旗袍,银线缕花丝巾,犹如一朵盛放着的黑郁金香,高贵中带着忧郁。
森坐在她旁边,对面是金发碧眼、肥胖高大的法国领事克朗先生。森略现出冷峻和紧张,克朗却神情轻松,一只脚尖随着音乐微微踩着拍子,两人用法语交谈着,他不断点着头,时而对君瑜投过友好的、绅士般的微笑。
君瑜虽然听不懂,大意却是可以想象,所以虽然蹙着眉,却仍勉强微笑着应付。但终是不习惯西方人大胆直露地注视,应付着微微侧开目光。
她现在是极不愿意出来应酬,但这一次为了少男,却不得不和森一起奔走,然而最有效的还是借用外国人的国际压力。
克朗是极热心的,也许是因为素来与青红帮的交往甚密,而且又有机会可以显示他们在上海依然是有尊严地位的,何况,他们又是一向如此地尊重女性。
然而,君瑜还是不适应这种尊重,避开克朗热诚的目光,还没有安稳下来,却又觉出另一种侷促,目光转动时和远处一道黑而且亮的目光相遇上。
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日本式特有的棱角分明的瘦削的脸,英俊中带着几分郁黯,郁黯中又透出些许儒雅,一双眼睛却是深且黑,透出固执、坚韧的光芒。
现在这双眼睛就带着一种奇异而锐利的光射在她眼里,使得她心里陡然一颤,连忙将目光回避开来。
那目光却依然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脸上,目光中似乎也带着侵略意味。
“日本人。”君瑜惶惑不安。这时,不知森和克朗说到了什么,克朗哈哈一笑,伸出只毛茸茸的手掌来,用着并不娴熟的中国话说:“沈不姐,您尽管放心,您的朋友是不会有事的,今天是松本明哲司令官到上海就职的第一天,他不能不给我们领事馆一个面子。”
君瑜笑一笑,勉强用指尖去碰他的手,却被他握住,放在喷着热气的嘴边吻了吻,再礼貌地放开。君瑜抽回手,明知是他们的礼仪,却还是起了一层寒粟。
令她更觉得可怕的是刚才那束目光似乎还盯在她身上,使她心惊肉跳,悲哀地发现自己不再如以往一样视若无人,坦坦荡荡,而像惊弓之鸟,惧怕一切风吹草动。
克朗已经站起来,“松本明哲就在那边,我带你们过去见他。”森点了点头,拉起君瑜,跟他过去,君瑜突然紧张起来,发现他们所走的方向竟直对着那个放肆注视着她的日本人。
“他就是松本明哲?”她的心狂跳起来,手心全是汗,森觉察到,却不知她紧张的根由,轻轻握紧她的手,希望使得她镇定。然而愈来愈近了,看分明他黑且亮的目光,那黑和亮中都仍然带着那种不可言喻的侵略意味,她的心里开始战栗,胸海里顿时混沌迷糊,只看见他们嘴唇噏动着,却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
“沈小姐,在下很愿意为您效劳。”突然间,松本明哲向她微微一躹,用那黑且亮的眼望定她,她才惊醒过来,不希望自己内心的惧怕教他看出来,强撑着,保持着她的高贵与骄傲,“那就拜托司令官阁下了,我相信日本的军人,不会只伤害手无寸铁的女人。”
松本明哲微微震了一下,再次凝视着她。她一瞬间反而没有了惧怕,来了脾气:“如果你们怕到连女人都要伤害,就不要到中国来!”
森微微拉了拉君瑜的手,“不好意思,司令官阁下。不过,希望阁下能为莫小姐的事情做一个合理的解释。”
松本明哲点了点头,“两位请稍候,我让人查一查,如果真有这样的误会,在下会亲自将莫小姐送回来。”
他转身向身后的随从说了几句话,随从小跑着出去了。
君瑜倒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松本明哲这时已经隐去那种放肆不恭的目光,显得谦和有礼,并不再咄咄逼人地注视着她。随从出去很快就回来,对着松本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什么,松本一边听,一边蹙起眉头,审视着森和君瑜。
君瑜有些侷促不安了,心里知道,少男确实是抗日份子。
松本终于现出歉意地一笑:“罗先生,沈小姐,警备部确实是抓了一位叫莫少男的中国女子,不过……”
“不过什么?”君瑜急促地问。
松本昂起头,“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误会,莫小姐之所以被捕,确实因为她是破坏大东亚共荣的反日份子。”
“要定罪名,也得有证据。”森冷冷地说。
“我的副官已经同警备部通过电话,莫小姐已经亲口招供了,因此,我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招供了?”森又惊又疑,“不可能吧?”
松本点点头,慢慢说:“她不但招供了,而且还供出了反日份子的联络名单。”他看一眼森,“两位应该是不明就理吧,看来,以后交朋友也是要小心的,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森的思绪整个混乱起来,他不敢相信少男临被捕前仍能豁出性命通知强,现在仅仅隔了几个小时,她怎么就会背叛了他们的信仰,背叛了强。
想到家里望眼欲穿等待消息的强,他不知道怎样把这样的消息带去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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