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依旧是，静林，夜深，犹如时间的循环。
安然再度感受到，夜凉使她的各个关节发出隐约的疼痛；然而，却不同以往了。因为这已经是夏天，她的疼痛只是因为单纯的暗元素的自噬了。虽然她已经能预见，因为她撕裂黑袍，背叛路司佛神，没有了它的契约护佑，她体内聚集起的暗元素力量就会这样不断自噬，渐渐消耗掉她吸取的徐老的生命能量，消耗掉她吸取的山崎冶人的生命能量，一直到将她自己也消耗掉；但是，她正是因此而开心——当暗元素终于开始消耗她自身的时候，当那熟悉的疼痛渐渐浮现的时候——哪怕这正式宣告了她死亡的开始，不出一个星期，她将受尽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她也开心，是真的开心！而且，在短暂的当下，她只愿意想到的当下，这种感觉更像接触到魔法世界之前的安然了！——熟悉的隐约疼痛，熟悉的夜凉如水，熟悉的在静林中安抚她的思想……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依然是她小小世界，孤独的，虚无的，似乎是被剥夺了一切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在乎的……却起码没有力量，没有敌人，没有血腥，没有残酷……原先的生活，在以前看来曾以为是绝望的地狱的，和后来比起却竟如天堂般！一个人的信念，自我，灵魂，被剥夺掉似乎的确很可怕，但和残酷的现实，通过杀戮和血腥才能活下去的生涯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原来那也会是很美好的么？她最后剩下的，生命，也会是这样的么？
她想了很多，很多，怀念美好的往昔，她曾拥有过却永远失去的幸福时光，很多她曾经决定永远不要再去怀想的过去……是否人在生命将尽时都会如此呢？她还发现，似乎她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在遵循这样一个循环——拥有，失去，伤痛，麻木，拒绝回想的刻意遗忘……直到她失去了一切，整个世界对她都没有了颜色，没有了意义，直到彻底的麻木与不在乎，但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为她所爱的付出却换得永久的虚无……哦，是的，她后来终于走上了不归路，染上了许多人的鲜血，真的做错了事——错得无可辩解的事，的确使许多人死去了。她应得审判，应得处决，她自己就绝对不会饶过自己！不管有没有白袍来管她！
这也是她到现在还想不明白的，为什么，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白袍来杀她？她已经扔掉了法杖，撕掉了黑袍，应该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却这样也没有白袍来管她？一直到现在？为什么？！尤其是，她在半个月前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她只是恢复意识后就发现她在熟悉的静林里了，她究竟是怎么回来的？达·丁吗？绝不可能！即使他能够突然到来，也不可能放过这个背叛他的弟子！说是白袍干的就更可笑了……不过，无论如何，或许她都该感谢神给她的最后时光吧，让她能够像以前一样，幸福地作为一个普通人，在没有魔法的平静生活中，悄悄地自然死去——如此温和的死刑，真是太奢侈了！她宁愿有人来折磨她，虐杀她，或许她心里会更少一分痛苦的内疚，更能平衡一点！她甘之如饴！所以，她期待着她体内的暗元素快点吞噬她自己，这种将会让她一点一点地体会肌体消解的剧痛，从身体里面开始凌迟的死亡，也是她认为她最应得的被杀方式。
当然，她潜意识里也知道，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她可以怀念过去，可以拒绝怀念过去，但她始终没有想的，是现在，是作为一个黑袍应当承担的责任；她或许隐约希望有人能提点她，能让她想起达·丁的笑容，想起向路司佛神献祭那一刻的融合感受，但她起码自己不会去提醒自己这些，这些对她而言，也已经成了不可回忆的又一过去，永远不要再面对的伤痕，一生如是——她不想再承担这一切了，永远不想，因为她承担不起……馨山……馨南村的所有事情，她知道，只要一去碰触，她真的会立即崩溃的。
她不愿意想到，其实她正在用死亡来逃避；而只是愿意想到，又是夜深，又该回去了，又该去面对那些极度恐惧悲凉的恶梦了。
再度在上楼后咳了起来，面对的，却是冯文珊出来的轻拍，她还没来得及感谢这种不知道是否来自于恐惧的关怀，阿珊却先说了，“阿然，有人找你，已经等了很久了。”
安然立刻本能地用起感知咒，没有任何异样波动——天啊！她怎么又用了魔法！她现在竟然还可以用魔法！尽管只是基本魔法，但是……难道她还可以用暗魔法！一阵恶心！她不要！她可不想再粘上这种恶心的东西！
一个陌生的小女生出现在眼前，“安然师姐，我，乔颖，既然敢来，就没打算要回去，”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你不想我说的，我也一句没说过。我们去楼顶天台谈吧。”
对这位奇怪的来客，奇怪的话语，安然一点头绪也没有，却只是莫名地觉得她眼熟。楼顶的夜风飘忽吹过，点点星光隐约着不安的感觉。
“我今天来，只是想问你，你还记得汪雪琴么？”
——如同心头重重挨了一击……汪雪琴！那是安然最不愿意知道现状的一个人，或者是不敢去知道……难道，她的病真的……安然不敢想！不要想！不要在这时听到阿琴的死讯啊！
“雪琴牧者说……说她知道你是因为她离开教会的……是真的么……”
“没有的事，”安然已经竭力维持了冷若冰霜的表情——看来这个女生是教会的新羊，或许她走前偶尔见过吧，“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回去的，你们不用白费心机了。”
“你……真的连她的生死都不想知道？亏她还那样评价你……”
“我知不知道又怎么样？你们眼里，教会外的人不都是死人么？我的心不就是坟墓么？你们还会关心一座坟墓怎么想么？”
“看来你的心真是彻底的坟墓……我早就应该知道，你是不会去救雪琴牧者，不会去救他们的……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同样是背叛的狗，我也没有资格指责你什么……但我相信神会审判一切罪人，它会知道我的一切罪都是因你而起！你会受到更重的惩罚！”
面对着泣不成声的乔颖，安然冰冷的面具忽地软化掉了——因为她如同看到了当初的她自己，原来这又是一个离开教会的受伤灵魂！一瞬间，她似乎突然恢复到了以前温柔的安然牧者的样子，面对着她以前的小羊儿一般，轻轻拍了拍乔颖，想像一个好牧人一样平复她的创伤——自然，流畅，连她自己也不由惊讶，她居然还保留着这样一个自己么？
乔颖却一时惊呆，不过马上恢复了回来，“我怎么都不会接受来自撒旦的怜悯！我不会像你那样彻底的堕落！我宁愿被你彻底的吸干！立刻吸干啊！来啊！”
——原来是她！天啊！！安然终于记起了她的脸！她就是那个从静林中逃出去的小女生！就是她啊！——而且，而且她居然会是教会的新羊！又是背叛者！难道……难道……
“教会现在怎么样了！？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阿琴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啊！？”现在轮到安然声音颤抖，而乔颖却冷峻起来了。
“你还要装什么？你不是应该很开心的吗？你为撒旦做的工终于收成了。很不幸，我的好奇心让我偷翻了雪琴牧者的笔记本，我看到了教会以前的合影，我看到了你！我认出了你！那张惨白的鬼脸！我永远都会记得！化成灰都会记得！就是你吸干了赵倩倩！我才找到的倩倩！——还给我夜夜噩梦！向谁都不能说的恐怖和威胁！——所以我在极度惊恐中以为，以为这个地下教会就是魔鬼的组织！所以我才走投无路，所以我才报的警！你满意了吧？”
“原来你……你……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忏悔改过的心！当我知道教会里的人都被关进监狱之后，我就明白他们不是什么妖怪了，不像你一样！当我知道……知道雪琴牧者快不行之后，我才……我才敢问她你究竟是谁……她说的我不会相信！但我没有办法了！我的罪……就要害死最爱我的牧者了……我只能来找你！你要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你肯定会救她……我不怕死了！我相信，相信主会接受我的殉道……”
“他们在哪？现在在哪？！”
“城西第二监狱……你真的会去救他们？……”
“是！”
安然根本什么都不及想了……她只是不能接受琴就会这样死在狱中！难道她那么大的代价之后……琴，现在还是要死去吗？她不能接受！——她要马上空移！可没有法杖，她能做到吗？对啊，她连具体地点都不知道……即使她去到，就能使琴愿意接受她的帮助吗？琴和那个小女生不一样！琴是多么坚定虔诚的啊！
冷静！冷静！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她突然开始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他们最多会被判定为地下教会强令解散，遣返外国传教士，最多加上罚款什么的，怎么会被关到正式的监狱里？连快病死的人也不得医治？这怎么可能？！
安然重新摆上了冷峻的面孔，重新打量着乔颖。
乔颖也不再说什么了，她明白，这个魔鬼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她要死了。在感觉到安然开始念咒语的时候，她却异常地平静下来。她累了，太累了，或许在一个月之前她就应该和倩倩一起死的，起码不用忍受着恐惧的煎熬，起码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起码不用忍受教会里牧者们对她不够透明坦白的批评——为了让她爱的人活着，却还要忍受着他们的误会！她几度忍受不了想离开神……却都因为舍不得雪琴牧者的关爱而做不出来……她不忍伤雪琴牧者的心，那样能理解她，等待而包容的心……她多想彻彻底底的相信神，将那个妖怪的一切事情讲出来，但她的怀疑却始终在牵扯着她……她知道，自己胆小怕事，犹豫软弱，是个没有用的人，但她也有作为一个人的自由选择的权利，她也有追求爱和幸福的权利，她要确定她前面的路是不是安全的！她不想失去她现在拥有的东西！……感谢主，最后她在这么多错事中，她的灵魂却终于能靠近神，能相信神，能打开心门接受神赐的平安了，一个灵魂的拯救，居然是靠这么奇妙这么不可捉摸的做工么？
“你先回去吧，如果想救琴的话，通知警方，说你又发现了原来在教会里的一个人，让他们来抓我——只有这样我才能接近琴。你一定要快，我不想去到却发现琴已经不在了。”安然终于冷冷地说，她已经用了电系的精神读取，明白了乔颖说的大部分是真话，除了夸大琴的病势，以及隐藏来找她是经过反复思考做出的结论——乔颖已经判断出，她变成恶魔之前，甚至是变成恶魔之后，对琴的关心也是绝对可以利用的。不过，安然没有别的想法了，她只是感觉到，琴的深广的爱……又赢得了这样一个深爱她的羊儿，她欣慰，她也悲哀，她希望知道琴的幸福，却也知道，对于一个神的仆人而言，只能使羊儿爱牧者，却不能使它学会爱神，何尝不是一种悲哀？琴在教会中，依然不会少受枫的责难了。
“你……你这是为什么？”乔颖更加惊奇，难道真的因为自己有了信心，这个恶魔也不能伤害她了吗？！神啊！神会将仇敌的作为，反成就了神的大能吗？
“我是堕落到与魔鬼订下契约，成了地地道道的恶魔，”安然干脆顺着乔颖对她的看法说着，“但我也爱琴，所以我一定会去治好她的病。我向路司佛正式起誓，有生之日必要看到汪雪琴安康。你可以放心走了吗？”
“感谢神！”乔颖终于泪流满面，冲下楼去，她终于感受到真神的存在了！
“感谢神。”安然也静静地说着，她感谢神能安排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还能知道琴的信息……或许这就是让她能活到今天的目的了，她最后的生命，要去弄明白教会到底为什么被这样处理，要去治好琴——是她曾经多么深切地向神祷告祈求的事情……她曾经不惜一切甚至是离开教会想希求的事情……就是因为那份仅有的爱，愿意牺牲一切却依然失去……虚无的她，对这个世界一切都不在乎的她，其实却是在压抑那对永远不能得到的关爱的渴求么？只是失去的太多，才会一直以为她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么？……但是现在苟延残喘的她已经不需要去考虑这个问题了，她只知道——她是不会让琴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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