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走的时候，我还是拿走了父亲撂在茶几上的五万块钱。小雪的病让我别无选择。我永远忘不了父亲看见我拿钱的瞬间闪过的得意而冷酷的眼神。他以为他的儿子屈服了，他以为他的金钱法则产生了威力。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对我手中的钱产生了一种憎恨的感情。我想把它扔出去，我想用这种方式毁灭父亲用钱建立起来的冷酷和威信。然而，我不能，小雪还在医院，妈妈说得对，这依然是他的钱，我不得不屈辱的接受。父亲蔑视我并没有什么错，因为我身无分文，我此刻不过是一个偷他钱财的小偷而已。这种悲凉的想法使我象逃跑似的冲出家门，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时没有惜别之情。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们家，还是钱说了算。
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分崩离析。
我让小雪住进了单人病房。在数次的输血和化疗之后，小雪的病情没有丝毫的好转，身体却更加虚弱。她已经大致猜到了自己的病。然而，她并没有又哭又闹，也没有对我们苦苦追问。她仿佛并不害怕这病，而只是一味的小心谨慎，脸上绝少露出痛苦的神情，为的是不让我们担心和伤心。每当我走进病房，她都会莞尔一笑。然而，她的笑容也在渐渐的枯萎。她最担心的就是钱，她常常惊恐的问我，为什么还不出院？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了。有一天，她竟然急得哭了，她说这样下去要花多少钱呀。她宁愿现在就死！这个美丽柔弱而善解人意的姑娘，在忍受病痛折磨的时候，还在恐惧着金钱的阴影！
为了让她安心，我只好编织了一个平生最美丽的谎言。我搂着她说，小雪，别担心。我们家有的是钱。我已经回温州找过我的父母了。给他们看了你的照片，爸爸妈妈非常喜欢你，爸爸给了我四十万块钱，他们要不是身体不好，早就来看你了。他们要你好好养病，还说等你好了，等我们毕业了，就让我们结婚。
小雪将信将疑的听完，马上象个孩子一样高兴起来，她怪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这个故事显然使她痛苦紧张的心情得以稍稍的缓解。她说那么多钱？我们怎么还得起啊。我笑着说还什么，你就要做我老婆了还还？这种亏本的买卖我才不做呐。雪说什么买卖？我说，哦，等以后你生了一堆小孩都要卖给我怎么办？四十万一个，不把我们家搞破产才怪！我宁愿现在吃点亏，以后占大便宜。还没说完，雪已经笑倒在床上。我记得那天她特别的快乐，她说，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好的福气，她一定要赶快治好病，将来好好的孝敬他们。
然而，这种短暂的快乐丝毫不能改变什么。她越来越瘦，也越来越白了，那是一种让人心碎的苍白。以前在她白皙的容颜中涌动着一种超凡脱俗的透明的东西，那是浸润着青春激情的生命气息。如今，这种白色的透明在悄悄的丧失着生气，在冷却，在凝固，最终变成了令人心碎的苍白。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非常的冷漠，她说，我一直在等？我说等什么？等分手！她几乎是斩钉截铁。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哭了，说，你为什么还不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要拖累你！我流着泪说因为爱。她仰起脸，可我要死了啊，我知道，我要死了。我捧着她冰凉的脸庞，我们相拥而泣。
在那些漫长而无助的期待中，在那些令人身心俱碎的周而复始的化疗中，在那个白色的散发着福尔马林和各种药物的苦涩气味的病房中，雪整整等待了5个月零9天。终于，青春和生命在她瘦弱的身体里一点一点的耗尽，她终于支持不住了，她走到了自己短暂生命的尽头。
那是1996年1月3日的下午，人们刚刚迎来元旦的钟声，等待着春节渐渐清晰的脚步。那是一个冬日暖和的下午，熬了一宿的雪的父母在旅馆里休息，只有我在陪着她。她象一张薄薄的白纸一样孤零零的躺在床上。我在暖和的阳光下默默的注视着她。忽然，她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少女般羞涩的红晕，她稍稍的侧着头，微笑着伸出双手，说：“远，我想你抱抱我。”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我，也是她第一次这样主动的表达着自己的爱情，她那柔弱清澈的语调让我涌起无限的爱怜。我爬到床上，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和着医院气味的淡淡的幽香。
“洗澡了？”
“恩，昨天晚上，做完化疗后我叫妈妈陪我洗了个澡，真舒服。”
她在我的怀里惬意的耸了耸肩膀，我抱着她，就象抱着一个柔软的婴儿，轻若无物。她的头发轻轻的蹭着我的脖颈，舒服极了。她的语气安详而宁静。我们静静的相拥，凝视着午后的阳光在窗帘上投下的阴影。真累啊，她忽然轻轻的说。那就睡吧，我也好累，我们一起睡。我说。我们沉沉睡去，就象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在某个午后茫然无知而又甜蜜无比地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她仍然在睡，不再醒来。当我明白的一刹那，泪水打湿了一切，然而我却想要微笑，雪，你是幸福的，你在爱人的怀抱里永远的睡去，我抚摩着她的面庞，她的嘴角还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在经历了漫长的痛苦之后，我没有大悲大恸，我只是在心里为自己哭泣！为自己幸福的幻像而撕心裂肺，而肝肠寸断！啊，我的雪，她真的就象一场美丽的瑞雪那样去得从容不迫，悄无声息。
敏远讲完这一切的时候，皎洁的月亮和闪烁的星斗已经铺满了晴朗的夜空。他喝完了最后一口苦艾酒就躺倒在地上，象一个行将死去的人，了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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