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奶病了，病得很厉害。
老爸老妈每天都往乡下老屋里赶，照顾奶奶，熬药、陪夜。老爸是逢单数的日子轮到踩三轮车，他忧心着奶奶的病，却又不能丢下这份谋生的活。好些时候，他在透支了一天的气力之后还要整晚地守在奶奶的床边，不能合眼。他的眼睛里常常布满了血丝，精神萎靡极了。我很担心，担心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垮掉的。我不止一次地劝过他，这段日子不要再去踩三轮了，或者，让我去照顾奶奶。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对我们这个家有责任，他对奶奶有义务，哪头都不肯放下。
我再次见到奶奶的时候，她昏暗的房间里站满了得到消息而赶来的亲戚朋友。奶奶已经处在弥留之际了，整个人消瘦得只剩下骨头，面容苍白，不带一点血色，身体不停地颤抖着，使我不忍再看。
奶奶一生辛劳。在我的爸爸和叔父还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撒手离开了人世。奶奶一个女人靠她瘦削的肩头担起了这个家，含辛茹苦地养育着两个儿子。她经常用扁担挑着田里收割来的蔬菜、水果，沿着火车铁轨一路走到萧山城里去卖。因为长期挑担的缘故，奶奶的脊柱渐渐地再也直不起来了，弯得像一张弓。熬过了最艰辛的岁月，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可是奶奶的晚年生活过得并不安逸。我的婶婶是一个刻薄、泼辣的女人。叔父和她谈对象的时候，奶奶就看出来了，她那饱经沧桑的人生阅历和敏锐的目光告诉她，儿子娶这样一个女人是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的。然而，儿大不由娘，叔父始终不听规劝，而婶婶的心里也从此种下了对奶奶的怨恨。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会把馊了的饭菜放在奶奶的面前，会让这样一个驼着背的老人去池塘边淘米、洗菜……村子里的人都在背地里指责她的不是，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当面出来说她。叔父也怕她，有时候甚至还帮着她一起教训自己的老母亲。这一切，奶奶都默默忍受着，在我和爸妈去看她的时候，她从来不向我们诉苦。所有的事情，都是隔壁邻居说给我们听的。前几天，我听到老爸在和老妈说，有个村里人告诉他，这次奶奶也是因为受了婶婶的气，她想不通，一个人在院子里呆呆地坐到天亮，寒气侵体才会这样一病不起的。
老爸是个孝子，他曾经无数次地劝奶奶到萧山和我们住在一起，可是奶奶不肯，她生怕她走了以后她的小儿子会天天受气，生怕小儿子会受了亏待。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从来没有在我家待过，虽然她对我充满了疼爱，虽然在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都会从瓶瓶罐罐里翻出舍不得吃的糕点糖果给我，我对她的感情却并不深。
“萧逸，快叫奶奶啊！”老爸说，“叫得响一点……”
“奶奶……”我俯下身子，凑近奶奶的耳朵，让声音从心底迸发出来。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忽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面对失去时的深深恐惧。
奶奶吃力地睁开眼睛，含着混浊的老泪。她那干燥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好像有什么想说的，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奶奶……奶奶……”我一个劲地叫着。我知道现在做什么恐怕都已经回天乏术了，我只能这样地多喊几声，让奶奶在离开之前再多听听他疼爱着的孙子的声音。
奶奶走了。
从殡仪馆出来，老爸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队伍里恸哭出声，我甚至看到我那个婶婶的眼里也有了眼泪，我真想冲过去撕开她真实的嘴脸。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对老爸说：“爸，别太伤心了。奶奶走的时候，我们都陪在她的身边，她应该很安心的。”老爸不说话，目光呆滞，脚步沉重，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伤痛。
我不能跟着出殡的队伍一起上山，因为按照迷信的说法，我的生辰八字和奶奶的忌日是“相冲”的。我心有不甘，却又不能违背长辈们的意思。我只能在山脚下守望着队伍渐渐走远，祷告着奶奶入土为安。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的压抑感让我觉得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我终于忍耐不住，给叶岚打了电话。
“你还好吗？萧逸。”她在电话里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了……”
我说：“我还好，我最怕的是老爸会受不了这个打击，他的身体已经那么虚弱了，这么一来他真的会垮掉的……”
“好好陪陪你爸爸吧，多陪他说说话。”叶岚顿了顿，轻声说，“可惜，在这样的时候，我……我却……不能和你们在一起……”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心里已经好受了许多。
回到老屋里，爸妈和亲戚朋友留在院落中。有些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依然沉浸在无限的悲痛和哀悼之中，而另一些人已经开始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闲扯家常了。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中引用过的两句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心中不免满是感伤。
我静静地走进奶奶的房间，在冰冷的床沿上坐下。奶奶曾经垫着的竹席上的竹篾都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就像她的一生，凄惨破旧。到这时候我才感觉到原来一切都不是梦境，一切都成了现实，一个我很亲很亲的亲人就这样永远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的那个婶婶和另外两个她娘家的人走了进来。我不去叫她，从这次奶奶病倒以后我每回看到她都朝她翻翻白眼。她也不理睬我，顾自翻着房间里的抽屉，把奶奶生前穿过的衣服、用过的梳子什么的都翻了出来。然后，我听到她对她的娘家人说：“把这些都丢了，看着就晦气！”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死命地拉扯着。我感觉到自己的眼里都喷射着怒火，满脑子都是愤懑的情绪。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把积在心底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爆发出来。
阿宝说得没错，我是一头山羊，温驯是我的常态。可是，现在，我要用我的角顶人了。
那个恶毒的女人毫无防备，她的几绺头发已经被我扯了下来，痛得“啊啊”直叫。
“你这个混蛋！是你害死我奶奶的！”我大声地叫嚣着，毫不心软，毫无顾忌，只感觉到由衷的痛快。
她的娘家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上来想把我拖开。她得到喘息的机会，眼睛里面的泪水都流出来了，像她这样的人恐怕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流出来的眼泪才是真实的。她忽然抬起脚要踢我，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拖住我的那两个人，狠狠地还了她两脚。我穿着皮鞋，她痛得连连捂住被我踢到的膝盖，用不堪入耳的话骂着。
外面的人听到争吵声都涌了进来。大家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责备我，没有人帮她说话。我只看到我的叔父正用仇恨的眼光盯着我，他的整张脸都扭曲得快变形了。我想，要不是爸妈在前面挡着，要不是周围有那么多亲戚朋友看着，他一定会冲上来和我拼命的。可是，我很坦然地望着他，没有一点害怕，不带一丝后悔。
那个女人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我看着真想笑，这个丑陋的女人，刻薄、无情、冷酷，现在她终于丢尽了脸，终于受到惩罚了。
爸妈让我先回家去。我听他们的话，在这里我真的是一刻也待不住了。
离开老屋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奶奶看到我所做的这一切了吗？奶奶会赞成我的做法吗？
反正，我的心情很舒畅，无论是谁，只要是伤害了我所爱着的人，我都不会原谅和饶恕他们的！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我没有开灯，一个人蜷缩着身子，傻傻地蹲在阳台的角落里，对着天边那一轮残月发呆。
爸妈终于回来了。他们的眼圈还是红红的，老爸的脸上渗着汗，瘦削的脸庞棱角分明。
“萧逸，你还没睡啊？”老妈吃惊地问。
“是啊。”我说，“我在等你们回来呢。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亲戚朋友也都散去了。”老爸的喉咙沙哑而干涩。
他到房间里换了件衣服，走出来对我说：“萧逸，你坐下，我和你妈有话要对你说。”
我的心一下子忐忑起来。我想他们要和我说的一定是下午发生的那件事，我不心虚，但是我害怕因为我的举动而让我的爸妈在亲戚朋友面前有任何的为难。
我们三个人都坐了下来。
“萧逸，你奶奶已经不在了……我现在最遗憾的，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能多抽一点时间去看看她，陪陪她，没有接她到萧山来住上几天……”说着说着，老爸又哽咽了。
老妈帮他泡了杯热茶，用温水打湿了毛巾给他擦着脸。
我见不得老爸落泪。我说：“老爸，你已经做得够好的了。你们对奶奶的孝顺，我都看在眼里，我也会这样孝顺你和老妈的！”
老爸喝了口茶，拍拍我的肩膀，很欣慰地说：“你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我和你妈再苦再累也是快乐的！现在，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你毕业以后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能有一个好的前途。”
我知道，这是爸妈一直以来对我的殷切期望，他们把这看得比自己的身体甚至是生命都还重要。
老爸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呆住了，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那是一块玉，一块和叶岚身上佩戴着的、和我以前在商场的玉器柜台里所见到的一模一样的玉！
老爸说：“你奶奶生前一直保管着这块玉，说是要留给孙子的，你挂着它，奶奶就永远和你在一起，会看着你，保佑你的。”
我的眼眶湿湿的。奶奶真是最疼我的人了，她一定是知道我想有这样一块玉，所以就留了这物件给我作个念想。我小心地把玉揣在手里，轻轻地用衣角擦拭了，然后很郑重地挂在脖子上。这块锁状的玉，上面镌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字，触着肌肤，很温润的感觉。
“萧逸，你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路和想法，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你应该学会自己去把握。今后有许多事情都要你一个人去面对和承担了。只要你是幸福的，我和你爸就很快乐了。”老妈语重心长地说。
我拼命地点头，拼命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爸妈睡下了。我抚摸着胸前坠着的玉，怎么也睡不着。
老爸的鼾声从他们的房间里传出来。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心力交瘁，现在他是该好好地睡一觉了。可是很快我又听到了他的哭声，透过门缝，我看到他走到卫生间里掩面哭泣。
我的心都被掏空了。我想去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是叶岚发过来的短信。
我没想到这么晚了她居然还没睡。
萧逸，你和你的爸妈都还好吗？
我们三个人都在家里了。我回复说。老爸的伤痛还需要时间来抚平，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我真的很想听听叶岚的声音，我有很多话想和她说。
叶岚打电话过来。
我没告诉她下午所发生的事。我向她倾诉着曾经有过的和奶奶在一起的记忆，我告诉她，奶奶是那么盼望在她的有生之年能够见到自己的孙媳妇，告诉她，奶奶给我留了一块和她身上佩带着的一模一样的锁状的玉……说着说着，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有着那么多的关于奶奶的记忆。我哭了出来。
“萧逸，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山上看看奶奶吧。”叶岚说。
她居然没有在“奶奶”这个称谓前加上“你”字，我的心一下子被一种暖暖的、亲切的感觉所包围了。
奶奶入土的时候，她的孙子没能守在她的身边，她一定伤心透了。我是应该去看看奶奶的，带上她一直期望着见到的她的孙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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