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成章先问过了莫钟书以前可曾学过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否定回答。一般没有音律基础的人,听到别人弹琴,往往只会说“好听”或者“不好听”,莫钟书却似乎能听得出琴音中的一些东西。但看他手指按在琴弦上的样子极为生硬,毕竟方才六岁,没接触过这些高雅物事也很正常。
莫钟书前世的父母,也算博学多才,却始终将音律歌舞当做可有可无的消遣。他们灌输给儿子的观念里,所谓琴棋书画就是吃饱了撑着了的时候用来消磨时间的,如果不打算靠这个吃饭,知道一些皮毛不至于丢脸就足够了。要说放松身心,与其呆坐着弹琴画画什么的还不如约几个朋友去踢一场球来得痛快实在。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莫钟书,跟人谈起莫扎特贝多芬理查德俞丽拿以及他们的经典作品时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实连个五线谱也看不懂。
莫府的老太太听说就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可多年不如意的生活早就掩埋了她的才情,教给莫钟书的只有实用的书法和消遣的围棋。莫钟书在莫府六年,就没见老太太摸过一次琴。这也就更加让莫钟书相信某些东西毫无实用之处了。
齐成章先教了莫钟书指法等基础知识,接着两个月只教了两段琴谱,然后就是让他翻来复去的练习。那两支曲子都是回环往复且平而少韵的,莫种书练习得多了只觉枯燥,偏偏琴课又设在下午,天气烦热,常常拄着胳膊歪在案上昏昏欲睡。虽然齐成章从不体罚,但一戒尺打在几案上的巨大响声也能把莫钟书惊得跳起。
要命的是只有他一个学生,逃课是万万不可能的。要想脱离苦海,只有速成一途了。有了这个认知,莫钟书就主动多了,晚上自己也会在油灯下练习一两个时辰,把住在隔壁几个学子折磨得够呛。不久之后,莫钟书只要拨动琴弦,就能听到隔壁几个房间的同窗们纷纷开门出去躲避,偶然有一两个不怕死的反而跑到他房里来给自己的耳朵找虐。
这天晚上,莫钟书又在自己房里苦练,方睿和李长义闻声而来,幸灾乐祸地坐在一边欣赏着他一脸苦瓜相。
莫钟书一边用两根手指头拨弄着琴弦,一边抱怨古代音乐缺乏节奏性,无比怀念上辈子那些旋律优美百听不厌的歌曲,无意识中,他就弹起了《两只老虎边弹边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歌声把方睿吸引住了,竖起耳朵专心听着,李长义也跟着哼哼个不停。
莫钟书弹得高兴,把自己记忆里比较喜欢的歌曲都弹了出来,边弹边唱,倒也自娱自乐。等他把那些儿歌都弹完一遍,心中也有了个清晰的方案,只待明天到了齐成章面前实施。
第二日下午他去上课时,齐成章正好不在,莫钟书就自顾自地弹奏起了《泉水叮咚响》。
齐成章还没走进门,就听到自己房里传出来的琴声,节奏欢快,有如泉水欢快流淌,从容惬意,单纯美妙。他站在门外驻足倾听,边听边点头,莫钟书学琴不足三月,就能达到如此水准,真是孺子可教也,今后应该再严格要求他一点。莫钟书幸好不知道他此时所想,否则真会悲愤到要以头撞墙了。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何人所作?”
“没有名字,我自己随意弹的。”莫钟书的神色不太自然。
齐成章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因为这种曲调他从未听过,只是不敢相信莫钟书突然拥有的作曲能力:“那你再弹一次来听听。”
莫钟书依言又弹了一次。齐成章听清楚了。莫钟书学琴时间不长,指法不熟,虽然歌曲烂熟在心,却还是弹错了几个地方。齐成章却以为他是即兴的改动,也不以为意,示意莫钟书将位置让了出来,他坐下去伸手拨了拨琴弦,开始弹起来,一边弹一边思索,他弹的倒比莫钟书刚才弹的更接近原版。一曲终了,齐成章取过纸笔,伏在案上唰唰唰几下,把刚才的曲子写成了琴谱。
“这曲既是你想出来的,就自己起个名字吧。”
莫钟书不加思索:“就叫《泉水叮咚响》吧。因学生一时想起庄子后院里的一汪清泉潺潺流向一个水塘,早年常在塘中玩耍,十分快乐,便随意乱弹起来了。”机会正好,莫钟书忙把昨夜想好了的话说出来:“学生年幼,经历的事情少之又少。而琴曲,得有过相关经历的人,才能真正弹得出其中的意境来,否则,指法再准,练习的时间再长,也是徒有琴声没有琴心。”既然没有琴心,再练也是白练,您老就放过我吧!只是没胆量把这句话宣之于口。
齐成章心中震动,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他让莫钟书练习了两个月的《叹花调》,曲子极简单,莫钟书也不能说是不用功,但始终弹得没滋没味的,想来是年纪太小不能领略曲中意思的缘故,而刚才他自创的《泉水叮咚响》就弹得十分诙谐活泼。
齐成章心头两种思想在交战。一方面,他认为“玉不琢,不成器”,对莫钟书这样的天才学生就应该高标准严要求;另一方面,他开始反省自己如此这般是否拔苗助长适得其反了。同时,他心中又生出另一种疑惑,这番话真的是眼前这个六岁小孩说得出来的吗?
从齐成章房里出来,莫钟书松了口气,琴课从每天一个时辰调整成隔天一个时辰了。他总不能太贪心。
方睿在半路上截住他,神神秘秘地拖进他的房间。莫钟书一进去,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架镶金嵌玉的瑶琴,华丽非常。李长义正坐在那儿,左一下右一下地乱弹一气。
方睿一把揪起李长义,推得远远的,又把莫钟书按在座位上,道:“这是我让人回侯府里找来的。你快来帮我试试音,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琴。”
莫钟书按照齐成章教的,试着拨了几个音,音色十分动听,倒是出乎莫钟书的意外,他本来还以为金玉其外的东西必然败絮其中,看来也犯了经验主义了,好看的东西也有中用的。
方睿眨着眼睛巴巴地问:“怎么样?到底好不好?”莫钟书看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不-”
方睿泄气:“侯府里就没人懂这个,我爹说能弹出成调的曲子的琴就算不错了。这次准又是让哪个坏家伙给哄了。”当年的归德候是武将出身,虽然早已归隐,对子孙的教导也仍是偏重武艺兵法,几代人对这些骚人墨客的玩意都不甚感冒。
莫钟书等他停了嘴,才接着道:“不-错!”
方睿狐疑的看了莫钟书一眼,有些不信:“真的?”继而又气恼道:“你也耍我?!”边说边一掌劈过来。
莫钟书敏捷地向后一仰避开了,两手在琴弦上拨弄起来,他弹的是那首著名的儿歌《小星星》,单纯质朴又自然愉快的旋律果然吸引了方睿的注意,他安静地听着,眼神明亮。
一曲终了,方睿果然就提出要求让他教弹琴了。莫钟书可没自负到敢为人师的地步:“我自己也才刚开始学呢,你想要学,找齐山长去。”莫钟书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找个同学,今后再上琴课时齐成章就得将目光分散一半,自己就可以轻松一半。只是他没料到此举竟然是自讨苦吃,方睿在琴曲上的天赋极高,没过多久就后来者居上,反被齐成章当成激励莫钟书的参照物了。
齐成章皱眉望着前面的两个学生,教莫钟书琴课已经违反了他自己“只教书,不教琴”的初衷,只是莫钟书年纪正合适,又聪颖过人让他不惜自食其言,而方睿已经十岁,这个年纪才开始学琴也有点迟了,不过呢,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让莫钟书多个同伴,说不定还能促他用功上进。这么想着,他便勉强点头,算是给莫钟书找了个陪读。
方睿见齐山长终于点头了,自是万分欢喜,学习劲头十足,又正是模仿能力最强的时候,进展极快,经齐成章点拨,略知了两分琴意,不再追求那些“好听”的节奏,转而专注于琴音的纯粹性,对那些被莫钟书视为苦难的枯燥练习也甘之如饴。
此时的方睿还不知道,这样的练习使他受益匪浅。他生于侯府,从小就被人捧着宠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反倒养成一副动辄就喊打喊杀的暴戾脾性,如今得齐成章教导,渐为琴意所感,潜移默化之下,心态平和谦恭起来,思虑纯净,不再为世俗外物所干扰,性子也日渐安定敦厚起来,呈现出原本纯良的天性。
齐成章做梦也没想到,被他寄予厚望的莫钟书一辈子也没能在琴曲上有什么成就,反而是他勉强收下的陪读方睿在许多年之后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宗师,齐成章的名字也作为方睿的授业恩师和他谱写的《师恩颂》一起流芳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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