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莫谓大任堪为,天命复奚疑
副题:卫士蹉跎张骞鼓气
中行说所言不虚,按照预定行程,张骞一行在陇西郡是只休整一天就出关的,但一到陇西郡,张骞就发现卫士们情绪极其低落。大家坐在客店里,一个个都是无精打采,连生性粗豪的甘屈罗也是呆呆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闷不吭声。客店里闷郁的气氛似瘟疫样在迅速漫延,任凭店小二怎么招呼,没有一人肯动桌上的饭菜。何以至此,张骞还是能够理解的:昨天为了赶路,一天一晚近二百里的强行军的确是消耗了大家体力,这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比起京都繁盛地,陇西郡是明显得寒伧了许多;卫士们大都来自上京和直隶部的各个兵营,别说走这么远,就是出京城,许多人还是头一次,何况此次又是生死未卜之旅!但这种场景毕竟是消极不利的,
张骞灵机一动,对身边的张瑾说:“招呼一下,给每个桌子来两斤牛肉,一斤烧酒。”
“小二!”张瑾也觉得这个场面有点太沉郁,正在设法,听到张骞吩咐,便赶紧招呼。
“哎,知了,客官。每人牛肉两斤,烧酒一斤,马上就到!茶来——”看又添了生意,店小二兴头起来,远远地就应上了。
“甘屈罗,你可是要回家了。家回后,什么干,你?”张瑾接着模仿甘屈罗的语调问。有了刚才小二的张罗和现在张瑾的打趣,可以明显感到,沉寂的客店里拂过了一丝活跃的气息。
张骞看看张瑾,又望望甘屈罗,有了推迟出关的打算。
张瑾的挑拨,让甘屈罗精神抖擞起来:“我一个姑娘到……遇到了,那个时候。”男人们,尤其是出远门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女人是永远说不完也说不厌的话题,甘屈罗也是抓住了大家的心理。果然他一开口,在座的都屏声向他望过来,他却并不着急,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名字塞亚罗迪,叫,漂漂亮亮的,脸白白地,漂漂亮亮的。”
张骞适时举杯邀饮,大家一口酒落肚,客店内便热烈起来。甘屈罗放下酒杯,把尖顶风帽向脑后一捋,露出早谢了的锃亮的头顶,而脑壳四周却是鬒发披垂,这让原本圆胖矮锉的甘屈罗看起来更像个倭瓜;便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她和你一样漂亮吗?”一个卫士逗笑着。
“唉,我,那个有一点点的,不漂亮。她漂亮。”甘屈罗捋了下脑壳,又拿起酒一饮而尽。
“她什么地方,在?”又一个卫士学着甘屈罗的口气问。
“幕……北。”
“身子高高的,屁股圆圆的吗?”又有人问。
“是。漂漂亮亮的。她在也等我。哎,我的心,”甘屈罗一手按着胸,却叽哩咕噜地冒出了一句匈语。
“什么意思?”
“那个,什么,就是,想她。”
“哈哈。”看着甘屈罗憋紫了的脸,大家哄堂大笑。
张骞见时机成熟,便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却不急于开口,只稍停了停,桌面上霎时沉寂下来。见大家都静静地望着自己,张赛方缓缓地略略压低了声音说:“我发现咱们当中有一部分人不想再往前走了,所以,我决定,就在这儿休整,什么时候大家想通了,什么时候我们再走。”张骞巡视了大家一周,接着说,“兄弟们,在我们这个群体里,我最为年长。作为老大哥,我要问大家一句:想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去应召?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封候愿望?不是!是为了陛下诏许的那个免税加俸?不是!那么为了什么,兄弟们?”
看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张骞提高了嗓音:“为了驱逐匈奴,救黎民于水火!是不是这样,兄弟们!”
“是。”大家情绪激昂,同声回答。
“是不是!”张骞猛然加重了语气。
“是!”同样的回答更是雄浑划一,气吞山河。
“包括我,我们都有可能死在去西域的路上,但既然做出了选择,我们就要有不归的思想准备。”从大家坚毅有神的眼睛里,张骞看到了被点燃了的激情,他顺势一挥手:“想想深受匈奴荼毒,灾难深重的中原人民,值也不值!”
“值!”同仇敌忾的回答,浩气凛然,声威震天。
“甘儿,我在想,要不是在陇西郡推迟了三天,我们可能会仓促地和匈兵遭遇。”在土著堡埋锅造饭,食毕,便响起了起更的击柝声,张瑾在外巡查未归,张骞正看着《战国策》,偶有所悟,联想到白天的事,便扭头对甘父说。“这么说,匈人对土著堡的洗劫原先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没有遇上我们,不能无功而返,就干了这一桩。真是这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啊。”甘父点点头,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忽听“叭嗒”一声,简易军帐门帘一动,张瑾躬身而进。
“来,仲瑾,坐。”张骞招呼着。张瑾在紧挨案几的地铺上坐下,顺手把油灯向案几内推了推,让暗弱的灯光凑张骞近些,睃了眼盘腿坐在另侧铺上的少年,说:“汉平,刚查视了一圈,都安顿下来了。今天不累吗,还看书?”
“早了,睡不着啊。”卷了卷看过的札子,张骞又埋下头去。
“就是,师父,早了睡不着。”少年来了精神,接过话头,“师父,前两天你教的‘幻风潜形’,这两天又琢磨了一下,昨晚在陇西关人太多了,不好施展;您看今儿草原廖阔,出去给您练练?”
说着,挪身到铺沿。
“嗯。”张瑾应了一声,向少年微微一笑,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甘儿,让你师父休息一下嘛,累了一天了,能和你一样吗?”张骞打着圆腔,潜意竟是用了激将法:你师父精神不济了啊。
“唉!你这臭小子,就知道折腾师父。”张瑾显然也听出了点什么,站了起来,“甘儿跟我学武八年,已尽得我所学,武功当在我之上呢。”说着,向外走去。少年扮了个鬼脸,望着张骞。“去吧。”张骞慈和地笑着,挥了挥手。
帐外,墨蓝色天穹星光闪耀,仿佛就在头顶上,触手可及。“草原上的夜晚可真美啊。”少年长舒了口气,伸了伸胳膊,见张瑾已远,叫了声“师父!”紧走两步追上了张瑾,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恩师,却看到对面走来一队卫士,又赶忙松开了臂膊。待卫士礼毕走去,张瑾轻轻点了点少年的脑壳,“你这臭小子,说得那么好听,就是要赚为师我出来陪你练拳嘛。”
“我是在研练您教的‘幻风潜形’,这两天有了新收获,想请您指点指点。”少年谦逊地说,“师父,咱们到土堡外面去吧,外面地方开阔,好给您演示一下,行不?”
“练武是要讲求一招一式的精确到位,但也不能过于拘执招式的机械运用,要懂得融会贯通,关键是临敌有效。无招无式,无象无物,身随意动,式由意发,身式合一,如影随形,毋有系缚,这才是习武的最高境界。”
“甘儿谨受教,师父。”
“为师欠的,是不甚知书,要不然,武学还会精进一层。你义父也常这样说。你天性聪灵,先天条件好,但也要下苦功才是,不要负了你义父和为师。说实话,为师有你这样的徒弟,是很自豪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已到西北口门楼前哨,两名卫士笔立。张瑾招呼一声,走过门道和后哨,走出门楼,是一座厚实的木桥,桥下溪水潴成了一泓。“师父,你说匈人在门楼这面有过猛烈攻击,那为什么木桥却完好无损啊。如果是我负责守卫,遇到敌人围攻,第一是要毁掉木桥。”
少年使劲跺了跺脚,似要印证他说的话。
“甘儿说得对,看来匈人是用了诱敌的战术,撇下门楼不围不攻,却远远地设下了埋伏,待堡内人受到攻击,从这里出逃时,伏起而裹杀。匈人狡诈啊。”
正在这时,前面土丘后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出。
“谁?”张瑾喝问一声,少年早已紧提两步窜了过去。
“是我,李翦,大人。”那影子便也立住,话音微颤,可能是由于少年立在身后受到了震慑的缘故。
“哦,是左前护卫长。”说话功夫,张瑾也贴到了影子前。“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走一走,也查查岗哨,今晚是我们队负责护卫。”
高手博奕,两人对面一坐,棋局一摆,便有一种气势在枰面上交互激荡,双方在这无形的势中即可判定对手的强弱,接下来走棋的过程只是结果印证的艰苦演绎,胜负在较量前就已成定局。因而,在这个影子前,张瑾隐约感受到对方强压的势,不觉心中一凛:这个比自己还要瘦小的人,武功并不弱。他下意识地扫了眼少年。
“设暗哨和流动哨了没有?”
“都设好了,大人。”
“去吧。”张瑾往旁边挪了一步。
“晚安,大人。”
李翦一抱拳,侧身而过。待他的身影消失后,少年方轻声说:“大人,这个人武功不赖啊。”
“嗯。”张瑾点点头,略一沉吟,指着前面隐隐的一抹黛影说,“甘儿,看看你的轻功如何。和为师比一下,看谁先到——起!”
风欻起,花草浮动,鹰鹞击空般,两人眨眼间已纵出几十丈远。少年灵机一动,双脚轻轻点地,旋身腾挪,翩若飞鸿,星辉里只见寒光一闪,影定风住,已然完成了他的“幻风潜形”,巧巧和师父一起落在一个草岗上。
“不错,甘儿,你的确胜出师父远矣。”不知怎么的,他的心情忧郁起来,冥冥中已把刚才那人当作了一个强劲敌手。“谢谢师父。”可以感觉到少年由衷的欢喜之情。张瑾也愉悦起来:这个孩子长大了。“你的‘幻风潜形’很有气势,迅捷有力,暗藏杀机,恐怕没有人能抵挡得了。”
“师父,你看,这是什么?”少年突然低低地呼了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瑾凑过去,弯腰一看,原来是两支箭,结成十字形,插在一个草丛中,不仔细辨认,一般是不容易被发现的,而且横结着的箭矢镞直指马队宿营地!
张瑾蹲下身。轻轻拔起这个十字双箭,冷冷地说,“马队里混进了细作。”
“是不是刚才那人干的?”
“还不好说。走,找你义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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