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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师范发奋

    奉节师范,是这个贫困山区小县的最高学府,有三十多年的历史。第一次跨进那拱形的大门,迎面是两棵古老的大榕树,象两把遮天的巨伞撑在宽阔的操场上。看到这树,郁星有一种神奇和伟大的感觉。十五、六岁是多梦的季节,郁星将在这里生活两年,将在这里度过人生最灿烂的年岁。

    学校生活是艰苦的。郁星第一次远离家园,远离自己的母亲,在这里,除了老师、同学,没有一个亲人。虽有十六岁了,但他还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起初,自己连衣服也洗不来。他感到无穷的孤独、寂寞、痛苦。那时,郁星的父母拖着五个孩子,生活十分艰难。郁星本可以考大学,就因为家里拿不出钱,考上了又送不起,读师范,伙食费由国家负担,所以,不少农村孩子都报考师范。那时,比起班里的同学,郁星家里是最贫困的,全班只有他还穿补钉衣服。

    冬天过早的来了,金色的十月,校园里黄纷飞,寒风啸啸,郁星没有冬衣,周身冷得直打颤,他常常暗自垂泪,抱怨上帝为什么不让他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他想写信告诉家里,他需要棉衣,可父母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上学,母亲忍痛将家里的年猪贱价卖了,弟弟妹妹读书也需要钱。那时,郁星的父亲刚刚刑满释放,风湿性关节炎、偏头痛、哮喘、神经衰弱,一身都是病,家中拿不出一分钱替父亲治病。郁星不忍向家中伸手要钱。

    贫困的家庭使郁星变得郁郁寡欢,更加卑怯、畏琐。他连洗衣用的肥皂都卖不起。一学期快结束了,他仅吃过一次肉。每次,看到其他同学买肉吃,他只说自己不想吃,端着一碗饭躲在角落里吃,有时泪水落在碗里,喂到嘴里..

    中学时代那些欢乐的岁月那里去了?田杏老师甜甜的微笑时时浮现在眼前,丽丽银铃般的笑声也常常飘进彩色的梦中。而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周围的世界都仿佛对自己板着面孔。十六岁的郁星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自己觉得自己象个乞丐:篷松的乱发,破烂的衣服,瘦弱的身体,眼光充满忧郁和痛苦,好象是一个从小失去了母爱的孩子。他常常回忆儿时的欢乐,回忆无忧无虑的中学生活。

    一天夜里,外面一轮满月,清淡的月辉注满这冬夜,格外凄清、冷寂,仿佛还有几分惨烈,让人想象出到处都是被杀死的小白兔。操场上那两棵榕树已开始落叶,树梢已露出灰黑的秃枝。星星稀稀疏疏地缀在蓝色的天幕上。同学们已沉沉入睡了,郁星怎么也睡不着,他独自一人在操场上徘徊。白天读的一篇文章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那是一篇介绍匈牙利诗人彼得菲的文章。彼得菲的家在匈牙利多瑙河畔,小时,他的家庭十分贫困。一次,彼得菲从远离家乡的学校放假归来,带着学校发给他的奖品回来了,可是,一回来,家已没有了,多瑙河的水吞没了他的家园。父母亲没有钱再送他读书。然而,彼得菲却坚决要读书。他在学校,穿得破破烂烂,成天处于半饥饿状态。尽管自己成绩名列前茅,仍免不了遭同学们的讥讽嘲笑,鄙视他这个穷学生。然而,彼得菲全不理这一切,他最喜欢匈牙利的历史,也爱写诗,他把自己的精力都投入到伟大的作品中去。平时,他寡言少语,身体也瘦弱不堪。不过,彼得菲也有高兴的时候,那是学校每月举行的一次组聚会,每到那时刻,彼得菲精神振奋,高声呤诵自己写的诗。这个穷学生写的诗极优美,他的老师也怀疑是不是他自己写的。由于家庭的贫困,他在学校倍受歧视,没有人同情他、关心他,他实在觉得生活不下去了,十六岁的小诗人毅然出走,冒着大风雪步行三天三夜,最后到一个剧院,准备当演员..

    彼德菲的故事深深感动了郁星,当时,他差不多流下了眼泪。自己现在也是十五、六岁,同样远离家乡求学,同样贫困,但能否象彼德菲那样埋头苦学?能否象彼德菲那样写出漂亮的文章来让自己的老师也感动吃惊?一个决心在郁星心中下定了,他要以惊人的毅力战胜贫困,埋头苦学。他爱好,也立志将来步入的殿堂。

    郁星开始阅读大量的中外名著,尤其喜欢唐诗宋词。每天早上,他都跑到长江边上去背诵,黄昏的时候,就在校园的大榕树下默默的记诵。“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郁星开始编豆腐块诗,第二学期才去一半,他已编了厚厚的一本。

    这些是诗吗?郁星常常怀疑自己。一次他选了几首给语文老师看。教语文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师,姓钟,五十年代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钟老师黑瘦黑瘦的,个儿挺高,头发向后理着,走路常爱背着手,颇有学者风度。他穿戴整洁,上课总是一幅严肃的面孔。看得出钟老师平常的生活态度一定也是十分严肃的。他讲课语言极精炼,可见其治学态度的严谨。过分的威严使许多学生都敬畏他。

    郁星拿着自己的诗稿,颤巍巍的走进语文组办公室,钟老师坐在办公着前,鼻梁上架一幅平常不戴的蜡黄眼镜,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书。郁星走到钟老师身边,生怕打扰了老师,低低地喊了一声“钟老师”,钟老师略抬头,只把目光从镜架的上沿斜出来看了一下来人,做出听对方说话的神态。郁星浑身哆嗦着,颤颤的说:“请老师帮我改一下这些习作。”“好,放在这里。”郁星把稿子放在老师办公桌上,然后给老师说了声谢谢,如释重负地跑开了。

    两星期过去了,一天上语文课时,钟老师拿着郁星的诗稿走上讲台,脸上显出几分激动的表情说:“同学们,我念一首诗,你们猜猜看是谁写的。”说完,钟老师念了下面这首诗:

    古松有志不可夺,千载冰霜奈我何。笑看浪子鬓发白,我辈永唱常青歌。

    同学们面面相觑,大家都猜是钟老师自己写的。钟老师说:“诗的作者就是你们的同学郁星。”同学们的目光一下集中到了这个平常沉默寡言的同学郁星身上。“他还有很多诗都写得不错。”钟老师接着说,“只要他坚持下去,一定大有作为。”

    老师的赞美,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多么大的鼓舞呵。郁星那时那刻,简直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周身的血液翻滚着,从同学们汇集来的惊羡的目光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最灿烂的远景。他又想起了彼德菲,那时他一点不怀凝自己能成功,他相信只要自己孜孜不倦地追求下去,是一定能走进殿堂的。

    这天晚上,郁星怀着激动的心情给田杏老师写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田老师,我几乎是颤抖着手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太激动了,我随时都恨不能高歌一曲,以表达我心中的愉快。现在,让你──中学时代我最敬仰的老师来分享我的幸福吧!

    是这样的,你知道在中学时代,我就喜欢唐诗宋词,有时也模仿着瞎编几首。前不久,我将自己写的打游诗给教我们语文的老师批改──忘了告诉你,我们的语文老师姓钟,四十多岁,黑瘦黑瘦的,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很有学问,总之,在师范,是最受人尊重、学识最渊博的老师──他看了我写的诗,写下的评语是:“很多诗已有诗味,读了使人心醉。多多努力吧,前程似景,大有可为。”他还在班上朗读了我的诗。钟老师平常很严肃,很少能见到他的笑脸。他在班上读我的诗时,我看到他很激动,脸上荡出了一丝微笑,平常总是充满忧郁的目光里露出骄傲、欣慰的神情。同学们也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田老师,你最了解我,你可想象我当时那兴奋的心情和得意的神态。当时,我只有一个信念:将来一定要成为诗人。

    田老师,我这小小的成绩,凝结着你对我倾注的心血。我永远忘不了在中学时代,你给我的那些帮助,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就是我的第二母亲──不,也许说是我的姐姐更确切,因为我们的年龄不过只有几岁的差距,我们是同一代人呵。但不管怎么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给我的母亲般的爱。

    田老师,我高中快毕业一年了,你现在过得怎样?心情愉快吗?还有,丽丽来信了没有?她去了海南,就一直没给我写信,我也不知道她的通讯处。还记得你带领我们举行篝火晚会吗,还有野炊,那许多往事..

    第二天一早,郁星就跑到邮局去,寄出了给田老师的信。看小说最快更新)这几天,他的心一直激动着。他多想向别人倾吐自己的幸福啊。可是在这里,他还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为此,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寂寞,要是田老师和丽丽在身边该多好啊!

    每天傍晚,郁星都独自来到长江边。夏日的黄昏,盈盈江水在夕辉中,闪烁着万点金光。远处一艘客轮正缓缓地向码头驶来。郁星心海里也翻卷着万倾波涛:这滚滚滔滔的大江,何时能载着他到遥远的远方去?他多么希望能到山那边的那边去看看,希望能领略那异域的风光。在大山中玩牛尾巴长大的孩子,没有坐过轮船,没有见过火车。他渴望着有一天,象李白那样“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去漫游祖国的名山大川,也希望能象李白那样以自己的诗“一举成名天下知。”在少年时代梦想的天国里没有攀不上的高峰,没有达不到的目的。自己就象这万古奔腾不息的长江之水,心中那壮阔的理想可以使自己接纳万物,吞吐宇宙!回望身后这座依山傍水的古城,那锯齿形的城墙在夕辉中,显得几分苍老,几分凝重,它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的岁月,阅尽了多少人间沧桑。在这时里,李白来过,杜甫来过,刘禹锡来过..他们都曾在这里写下过不朽的诗章。到下一个世纪,这里会不会有第二个李白、杜甫?自己也能成为这样千古不朽的诗圣吗?站在青春大门口的郁星,面对这滚滚大江,心中燃烧着不可扑灭的理想之火,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位左右下一世纪文坛的巨人,现在正在步入诗歌艺术奇彩瑰丽的殿堂。

    从此,郁星除阅读古典诗词以外,还接触了郭沫若、胡适、徐志摩、何其芳的诗,不久他又开始读歌德、普希金、莎士比亚、海涅等外国诗人的作品。郁星成了语文老师最宠爱的学生。

    “今天上我家来吃饭。”钟老师常走到他面前,轻轻的对他说。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得到老师这样的宠爱,已是莫大的荣誉了。上老师家,听老师单独给他教诲,郁星既感到骄傲,又感到胆怯。但这给他的鼓舞却是巨大的。每去一次,他就感到周身充满新的血液,获得了更大的力量。

    “这些旧衣服是小灵的,你拿去穿吧。”钟老师的爱人曹老师这样说。他们的孩子小灵比郁星小一岁,上高中。钟老师常以郁星的学习精神来鼓励孩子,把郁星也当成自己的孩子。这对郁星是太幸运了。郁星多次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老师呵,你们就是我的第二父母,我真想扑在你们的怀里,亲切的叫一声:我的爸爸,我的妈妈!”

    与老师的感情日渐深厚,除了常出入老师这家,还常在课余时间陪老师漫步江边。钟老师不仅把郁星看作自己的孩子,而且当成一个可以倾心而谈的朋友。郁星也了解到这位平常沉默寡言使学生敬畏的老师,原来是有着一颗火热而善良的心。钟老师除了上课以外,全部的业余时间都差不多倾注在对《红楼梦》和鲁迅著作的研究上。几十年的坎坷经历,铸就了他这冷漠的个性。难怪他的眼里总是充满忧郁的目光,面上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无论站着还是坐着,头总是略向前垂着,同你谈话,总是一个词一个词的漫漫吐出,仿佛字字都是经过反复推敲后才说出的,十分凝炼、简洁。“做学问必须老实,要一丝不苟。”钟老师常这样教导自己的学生。

    在钟老师的关心帮助下,郁星学习更加勤奋,经钟老师的推荐,他的一首小诗终于在一家地区级报上发表了,这是郁星在向理想迈出的第一步,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变成铅字的东西。幸福的激流在他的血管里汹涌澎湃,他仿佛觉得诗人的桂冠近在咫尺,只差一步就可以跨上理想的台阶了。

    “敬爱的田老师,上封信收到了吧。在你还没有给我回信的时候,我又怀着比上次更激动的心情给你写信了,但愿以后我能常常怀着这样的心情向你报告我未来前途的好消息。”郁星没有忘记田杏老师。田老师在他中学时代给他这个穷学生那母亲般的爱已深深地烙在他记忆的深处。无论他在幸福的时候还是痛苦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田老师,而每每想起,那些叫人高兴的事物就会变得更加灿烂动人,好象抹上了一层黎明的朝辉;而那些使人痛苦的事物,却会变得模糊而最终消失。这种感觉自他进了师范以后,愈来愈强烈。在这之前,还有丽丽,丽丽去了海南后,音讯杳无,田老师便不知不觉地在郁星的心中独占了那块感情的领地──人的感情啊,真是一件奇妙无比、不可描摹的东西,对一个刚跨入青春大门的少年也不例外。

    一天,一位中学时的同学来师范找郁星玩,告诉郁星说田杏老师与朗奇结婚了。郁星当时心一沉,象打碎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其实田老师的婚姻让郁星以及他中学时所有的同学都感到意外,谁也想不通田老师为什么要嫁给那位朗奇的汽车修理工。每每想起这件事,郁星的心就隐隐作痛,他怎么也无法把田杏老师与汽车修理工朗奇联系起来。难道上帝真是要乱点鸳鸯谱。田杏结婚成家,使郁星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仿佛这多年来熬得浓浓的师生情被人夺走了。他心中也实在无法接受朗奇这么个人物..

    这朗奇,在临近中学的一家汽车修配厂当修理工,个子高高的,额头宽,浓眉大眼厚嘴唇,腰粗臂圆,当过几年兵,长相不错,很有点男子汉的气慨。他为人忠厚,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他有时到中学食堂来买馒头吃,从不洗手,满是油污的手拿着馒头就往嘴里塞。他也常帮学校义务修理锅炉、安装电灯,老师、同学都尊敬的称他“朗师傅”。

    “老子在部队,练打靶,百发百中。首长拍着老子的肩说,‘好小子,可惜没读过书’。”朗师傅讲起他在部队的生活,总是那么得意洋洋的。郁星还清楚的记得初中毕业晚宴上,朗师傅醉酒的情景,那天,朗师傅给学校安装水龙头,因此被邀参加毕业班晚宴。同学们称他是工人代表,大家轮流给他敬酒。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对朗师傅来说,能参加这样的宴会,吃上这样好的酒好的菜,得到这么多人尊敬,实在是三生有幸。他端着酒杯尽情地喝,那时,酒靠供应,平常很难有酒喝,哪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喝个痛快!同学们给他敬酒,他为了表示真心感谢这些中学生,对方祝福的话还没说完,他杯子里的酒就已下肚了。朗奇天生口材笨拙,不会说话。酒醉了嘴里只重三叠四地说:“酒..我不行了。我只打靶,百发百中。首长说我,好小子,可惜没读书。所以,你们要使力读书!”那酒醉了嘶哑的声音,听来使人周身发痒发麻。

    宴席散了,田杏老师叫郁星和其他几位同学一起把朗师傅扶到外面去纳凉。在醉意朦胧中,这朗师傅一遍又一遍的说:“你们田老师真漂亮!心眼真好。我喜欢她哩!”弄得周围的同学都骂他是无赖。这群十三、四岁的孩子那纯洁的感情容不得任何人沾污他们心中那圣洁的上帝──老师。郁星也恶狠狠的说:“你喝不得就少喝点,在这里胡说八道。”有的同学骂他是“泼皮狗”,有的说他是文盲加流氓。最后还是田老师把同学们批评了一通,然后叫来修配厂的工人把朗师傅背回去了。

    这事后,同学们再也不愿接触这位朗师傅了,这朗师傅也自觉地无事不上学校来。郁星他们刚上高中时,听说田老师在和城里一位大学生谈恋爱。有的同学甚至传言说,看见那大学生到学校来过。同学们听到这些消息,心中好象也得到了一种满足。可是,直到高中毕业,一些最细心的同学也没发现田老师和谁谈恋爱的迹象。

    “田老师为什么要和朗奇结婚?”郁星越糊涂,心中乱糟糟的,仿佛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正在胸膛里升腾。“这家伙一定玩弄了什么手段,欺骗了田老师的感情。不,这朗奇很老实,他能玩什么手段呢?他长得很帅,田老师难道是看中了他的外貌?不,田老师不会只看外貌而不注重人的内在本质。这究竟是乍回事呢?”郁星百思不得其解。他回想起中学时代田老师的许多好处。现在一下觉得田老师变得遥远了、陌生了,甚至可怕了,仿佛他再也见不到原来那个可亲可敬的、象自己姐姐一般的田老师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些从家乡来的人给郁星进一步证明了:田教师的确结婚了,丈夫就是那位朗奇。

    时间一久,一切都归于平静。岁月之水就象河流一样,可以将心中那起伏不平的沙滩抹平。郁星渐渐淡忘了田杏老师的事,一切不过是心灵的峡谷吹过的一阵飓风,风过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即使留下一些残痕,只要不去碰触,也不会有什么伤痛。十七岁的郁星象一头困卧的雄狮狂奔起来一般投入到浩如烟海的著作里,那一部部伟大的名著,那一个个伟人事迹差不多左右了他的全部业余时间,他心中那根理想的琴弦绷得紧紧的,时时发出铿锵的声响。看着自己变成铅字的诗作,想到自己那壮阔的理想,那灿烂的远景,就觉得身边的一切,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都变得渺小了,唯有那伟大的在自己的世界里打开的那扇门,展示出的那片领空才是主宰一切、左右一切的。

    郁星常常带着自己的诗稿去钟老师家,并与自己的老师一起天南海北地谈论着。一种崭新的生活渐渐占居了他那颗年轻的心。过去的那种寂寞、孤独消失得无影无踪,中学时代的那些欢乐的岁月,如今想来,不过是儿时的游戏。现在,自己才真正投入到人生的伟大战场。过去所憧憬的那些伟人在创业时期的生活,现在才变得实实在在。田杏、丽丽,这些曾经回想起来就有一种甜蜜感觉的名字,如今,变得极普通了,她们的形象如今想来,再没有什么神奇。郁星现在的心中,她们就如同两块冰丢入滚沸的水中,当你还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已溶化、消失,胸中拥有的是满腔沸腾的热血,是为一种伟大的事业而熊熊燃烧的火焰。任何人、任何人的名字进入这片烈火,进入这片燃烧的土地,都只会变成火的一部分,血的一部分。

    “你现在才十七、八岁,再埋头苦学十年,先别考虑个人问题,二十七、八结婚也不晚。十年过后,你就会有更大成绩的。”一天晚上,在钟老师家,钟老师的爱人这样对郁星说。钟老师也说:“你家境不好,也不要自卑。年轻的时候多吃点苦没关系,越是艰苦的环境越锻炼人,大凡那些伟人,在年轻时都是经历过一些痛苦的折磨过的。你看过《林肯传》没有?”“没有。”“图书室有,你可借来看一看。”

    第二天晚上,郁星便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读起《林肯传》来。林肯由一个劈柴工人走上了总统的宝座,成功的领导了南北战争,从而建立了辉煌的功业,成为世界伟人。郁星想:我怎样才能成就自己的事业呢?自己这样年轻,有充沛的精力,有足够的时间去建功立业。把一分一秒的时间都用在为事业而奋斗中去,还怕不能成功吗?郁星又想到自己的过去:中学时代,浪费了许多时间,在初中,学校搞开门办学,成天学工学农,就是不学文化。在高中,恢复了高考,开始重视文化学习,自己却又有很多时间沉溺于一种朦胧的感情,丽丽一刻不在身边,就没有心思学习,为此有多少时间没有用到学习上,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天真幼稚呵。如今是时候了,该把失去的夺回来。

    其实,每个人都经历过青春年少的时代,那时,对未来的遐想总是远离现实的,那勃勃雄心在幻想的天空里翻滚,无数彩色的云朵飘浮于那灿烂的晴空。然而,在那些时候,理智又是十分脆弱的,常常让位于感情,被感情左右着。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人的青春才那样丰富多彩,那样灿烂迷人,使人到垂暮之年,总喜欢无限深情地回忆那纯洁、天真、充满野心的青春年华。

    第四章走向社会

    十八岁那年,郁星师范毕业了,回到家乡一所小学任教。这里山环水绕,有着迷人的自然风光。远远望去,学校在一座小山包上,周围绿树成荫。一块块庄稼地里,嫩绿的禾苗在夏日的阳光下灼灼闪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从学校左边流过去,很象一只胳臂轻轻挽住那小山包。

    教学楼矗立在这山包上,是五十年代初建的土木结构的瓦房,墙上粉刷的石灰浆因年久月深大部分都已脱落。门窗从开初就没漆过,经风吹雨打,已显出朽坏的痕迹。其中两间教室用木板装隔成了八间教师寝室。紧靠教学楼右边,是一间低矮的瓦房,那是学校厨房。这破旧的校舍与周围幽雅宁静的山光水色很不协调。

    郁星背着被盖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已看见夕辉中从林荫里隐隐透出的校舍的屋檐。他放下行李,用手抹了一下额上的汗珠,心中有一种异样的兴奋。这是人生新的开始。从今天起,自己由学生变成了教师。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太阳底下最光荣的职业。这些撼人心魂的口号,此时此刻又飘荡在他耳畔,那样亲切,那样迷人。眼前这山、这水、这夕阳,是一幅铺向灿烂明天的绚丽画卷,这学校是人生的又一个站口,他将在这一站编织更美好的人生。学校的校长、主任、老师,此时此刻,也许都在操场,准备迎接他这位新来的老师。他本能的伸出右手,做了一个与人握手的姿式,他想到马上就要与这学校的校长握手,并听着对方不停的说着欢迎的话语。一种获得新生的幸福感充盈着他。他背起行李加快了步子。

    穿过一遍密匝匝的竹林,就到了学校的操场。学校很冷清,中间那间教室门口,有一位中年妇女坐在一把木椅上缝补衣服,胖胖的脸正承着一柱夕阳,透出一种枣红色。郁星走过去问道:“这位老师,请问学校校长在哪里?”中年妇女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嘴边绽出一丝浅笑,道:“你就是才分配来的新老师?”“是的。”郁星兴奋的答道。“校长寝室就在旁边,靠厨房那间。”“谢谢。”郁星象小学生一般有礼貌的说。郁星进了校长寝室,中年妇女依旧补她的衣服。

    校长姓齐,五十多岁,瘦高个儿,戴一副蜡黄眼镜,长长的脸上颧骨隆起,两腮凹陷,上门牙略向外暴出,乍看去,没有一点校长派头。

    “你就是刚来的郁老师?”齐校长坐在一张旧课桌前,扭过身,略低头,把目光从镜框的上沿射过来问道,然后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将郁星的行李包接下来放在床头上。

    “来,先洗个脸。”齐校长端来一盆热水放在郁星面前,然后取下挂在床头的一块毛巾递给郁星。这毛巾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汗腥气和烟草味。郁星屏住呼吸,只将毛巾在自己额上揩了一下。

    学校伙食团只三个人吃饭:齐校长、炊事员、伙食团长,今天晚上多了一个郁星。两张旧课桌拼在一起算是饭桌,上面一盆青菜,一碗土豆片,饭是玉米蒸的,半生不熟的。郁星吃了两口很难下咽。齐校长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说:“比起搞伙食团来,这好多了。年轻人要学会过艰苦生活。山区就只有这么个条件。”

    郁星没有答话,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是的,要吃得苦,林肯不是当过劈柴工人吗?高尔基当学徒时,比这不知苦多少倍。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自然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同时,也很紧张,面对几十个学生——这是个初中帽子班,好多学生都比自己年龄大——自己要讲四十多分钟,四十多分钟太漫长了,郁星的心在怦怦的跳。为了消除紧张,他尽量不与学生对视,同时,嘴里不停地讲,就象小时自己独自一人在夜里行走,为了消除恐惧,便大声地不停地唱着歌。

    第一堂课下来,他差不多浑身是汗。不过,一星期以后,郁星就能轻松自如地上完一堂课,而且感觉到是一种乐趣。对于刚跨入青春大门的郁星,面对着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在生命的旅程中为自己翻开新的一页时,心中总是充满无数的憧憬。这周围的每一个人他都感到亲切,淳朴善良的农民老大爷,憨厚诚实的大伯,泼辣而又风趣的大嫂,以及自己天天见到的衣著简朴却充满稚气的学生,每一个人对他来说,都是一本奇异的书,都是人生大舞台上一个有趣的角色。他要认真的阅读他们,仔细地品味他们,书写他们。他记得一本谈写作的书上介绍说,福楼拜教莫泊桑写作,就要他天天观察大街上过往的行人,写出一千个不同的人物来。

    星期天,郁星带着几个学生爬山,大自然的绚丽风光总使他感到好象是置身于遥远的异域,那风光带着神秘和新奇充塞到他的视野里,前面那一脉山,上面密密的全是白杨,他觉得那就象是在一幅画上看到的荷兰风景画;山下的一弯小溪,溪边几幢木板瓦房,他又觉得那是威尼斯的缩影;小溪流过玉米林,弯弯曲曲一直到遥远的尽头。太阳每天每天都从那儿落下..

    到了秋收季节,农民都忙着收获。放学了,郁星总喜欢跑到几位学生家里去,和家长学生一起到田里去收获庄稼,他喜欢那金色的田野,尤其欣赏掰玉米棒子发出的啪啪声响。晴空下,农民粗旷的笑声和着玉米林间哗哗啦啦的声音,形成一支古朴壮美的劳动交响曲。

    这里的山民热情好客。收工后,他们一定要留郁星吃晚饭。嫩嫩的玉米在锅里一炒,然后加上油,再放上一点辣椒,说脆不脆,说软不软,既香且甜,吃来别是一番滋味。再加上几杯老白干,让你觉得间直是神仙般的生活。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低矮的房间生几分迷离,几分朦胧,又充盈着快活的谈话,爽朗的笑声。郁星常常是到了深夜才带着几分酒兴回学校。乡间的夜晚是很美的,秋获后和田野空旷而静寂,夜色中,田野中堆着的一篷篷玉米梗子,很象是草原上的蒙古包。秋虫的呜唱,小溪的流声,应和着他的心跳。回到学校,他又在灯下写日记,记下这一天的感受,他觉得自己是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他暗自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为这些淳朴的山民写一部书。

    几个月过去了,郁星刚走上工作岗位的那份激情渐渐冷却下来,新鲜感消失了,他开始认真地审视周围的人和事,他感到这所学校,除了办学条件差,老师生活极其清苦外,这里的教师也不是都如这里的山民那样淳朴可亲,他在学生时代想象的人民教师形象远不是这个样子。当他用一双天真的学生的目光审视这所学校的每一个人,用他的理念来权衡这里的每一个教师,他感到了一种难以描状的恐惧,一种孤独笼罩着他,这是心灵的孤独,是灵魂的寂寞。

    齐校长是五十年代的老干部,办事古板,只讲原则,不讲策略。他干什么都是一本正经,一脸的严肃,从不与人开半句玩笑,连哄他的小孙子都不会打个笑脸,所以人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正统”。他这样性格跟学校任何一位老师的关系都很僵。与他唱对台戏的,第一个就是学校的高主任。高主任刚三十岁,是老三届的,仗着他的哥哥曾当过本县教育局的局长,他才得以成为教师,很快又提为学校的主任。这高主任很滑头,专把才从学校分配来的年轻教师扇动起来与齐校长作对。学校伙食不好,工资没按时发,课程安排不合理等,高主任就利用这些盅动新来的老师在学校开会的时候向校长发难。于是这学校的教师也分成了好几派,新来的,跟高主任是一派,资格稍老点的,对学校情况比较了解,加上自控能力强,既不跟齐校长,也不跟高主任,是中立派,这一派人工作踏踏实实,成天沉默寡言,大半安于教书的工作;另外有三个女教师,都是有孩子的母亲,她们的丈夫都在县城工作,同是夫妻分居,使她们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她们总是纠在一起,在这所学校与其它的派别相抗衡,她们时而同情齐校长处境孤独,时而又倒向高主任一边,为个人的蝇头小利争斗。高主任又是个好色之徒,常在三个女人间弄出些桃色新闻。除了这三个女人,学校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学校总务主任的女人,这女人是农机公司经销部的营业员,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学校的对门,中间只隔五十多米的操场,这女人长得尖嘴猴腮的,不仅脸相极丑,人也刁钻古怪,所以大家都叫她“妖精小姐”。另一个是学校的教师,姓汪,刚到这学校工作两年,人长得很漂亮,是别人的未婚妻。这年轻的汪老师,因为漂亮而遭人嫉妒,与那三位丈夫在县城的女教师自然谈不到一块,与“妖精小姐”更是势不两立。因总务主任常爱找汪老师开几句玩笑,弄得“妖精小姐”心里不是个滋味,一直耿耿于怀。终于有一天早上她们大声吵起来了,这“妖精小姐”骂起人来,象放连珠炮似的,一嘴的下流话如江河决堤般喷出来,引得左邻右舍的人都来看热闹。吵骂一阵后,只听得哐啷一声,煮饭的小铁锅从楼上扔到了楼下,差点砸在围观者的头上,于是看热闹的人纷纷逃散。象这样毫不隐晦的公开吵闹,时常在老师与老师之间、老师与齐校长之间发生。

    面对这一切,单纯的郁星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憾,他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与他理想中的世界相去甚远。他常暗示自己,不能再用学生时代的眼光来看世界。但是,这种暗示并不能控制他的情绪,因此,他也有好几次在高主任的怂恿下,与齐校长公开吵闹。他把这看成是为真理而斗争。他决心要与一切丑恶的东西抗争到底,要用自己的行动去反抗一切不合理的现实。

    就是这种过分单纯和幼稚的思想支配郁星,他见到一些乡镇乱收费,农民家的过年肥猪被强行牵走了,仅有的家具被贱价卖了,也心急如焚,感叹自己不能改变农民的命运。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他还回到家乡,悄悄的串通家乡的农民联合起来,抵抗政府不合理的收费。

    郁星不满现实,也不安于现实的工作。他幻想走出这个闭塞的山区,到外面去寻找生命的绿洲。他十分敬仰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当年寻求救国救民真理的精神。于是,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出现了,那就是准备离家出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我向往那陌生的城市,我渴慕那从未走过的路径;我要离开家园,去寻找生活的真谛;..”在参加工作的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一天晚上,郁星拿出纸笔给他敬仰的钟老师写起信来。

    “钟老师,毕业至今,还没给您写信,首先请您多加谅解。师范的两年,您给我的关怀、帮助,我今生今世永不会忘记。是您使我树立了崇高的理想,是您使我懂得了人生的真谛。您和曹老师就是我的第二父母,我真想唤你们一声: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我怎能忘记和您相处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时,我有什么困难,有什么痛苦总是向您倾诉,把您家当成我自己的家,您和曹老师也把我当成你们自己的儿子。冬天,我衣服单薄了,你们给我衣服穿,学校伙食团吃不饱,你们就叫我到你们家来吃。学习上您总是鼓励我吃苦,要有忍劲钻劲,要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毕业后离开了你们,我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我常常在梦中见到你们。您和我在学校操场上的那张合影照片,我用炭铅画扩大了,挂在我办公桌前,每看到您的像,我就有了力量,有了信心。此时此刻,我要在这里详详细细地向您汇报我毕业后这几个月的生活、学习、工作情况,我感到心中有好多好多话要对您说呵!

    “刚走上工作岗位,我激情满怀,第一次以一个人民教师的身份登上讲台,我是多么自豪。山区空气清新,风景如画,优美的大自然使我陶醉,学校的一草一木我都感到新鲜,感到亲切。就是那墙壁剥落的校舍,农民大伯那烟熏火燎的住宅,我也感到一种古朴的美。

    “我喜欢山里的孩子,他们单纯可爱。我教的是一个初中班,好多学生比我大,但他们都很尊敬我,并不小看我。他们过度的尊敬,倒使我感到有些别扭。新的生活,好象为我展开了一片灿烂的远景。我出自内心立志献身山区的教育事业,希望自己的青春能在这里闪射出灿烂的火花。我常和学校的其他老师一道去家访。乡下的秋天是灿烂迷人的,成熟的玉米林在和煦的秋风中哗啦啦欢迎我们;山上,不是覆盖着浓绿的松林,就是簇拥着秀美的白杨,或者是举着红叶的灌木丛。在这样的黄昏,踏着夕阳走进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金黄玉米棒子的农家,自有一种闲情逸趣。有时,同学生一道下地收获庄稼,享受劳动的乐趣。晚上,在学生家吃饭,与农民伯伯对饮几杯,然后踏着溶溶月色归来,背一背‘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只觉得生活是花、是蜜。

    “可是,好景不长,三个月过去了,我的心境又开始发生变化了。我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新鲜感消失了,刚走上工作岗位的那种兴奋激动过去之后,一种阴影笼罩着我,山区的愚昧、落后象黑色的帷幕垂挂在四周,我仿佛被封闭在一个发霉的坛子里,感到苦闷、窒息、不安。我常常俯卧在草丛中,望着远方的一线蓝天发呆:我渴望着山那边的那边的世界,我向往远方那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那从未去过的未知的世界,于我有着强大的神秘感,在我年轻的眼中,地平线那边的世界是神奇美妙的,它有着..就这样,我准备在这个寒假出去闯荡世界,我决心告别这个愚昧的山村,投向那蓝天一线的远方。我不愿默默无闻的在这闭塞的山区白白的浪费了青春,我决心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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