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脚下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叶易安走到了言如意面前。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碧草茵茵,山泉潺潺,叶易安平日虽不多话,但真需要时其口舌绝不输人。言如意亦是词锋一展,犀利逼人。
然则,此时此刻,说了这两句听来极为干巴的话后,两人居然都有些无言,场面一时怪异的沉默下来。
“这天……可真蓝”
“你的伤怎么样了?”
几乎是同时开口,言如意说的是天色,叶易安问的却是伤势。
“有劳挂念,我的伤势已无大碍”
对答进入正常轨道后,适才那种莫名无言的梗阻顿时散去,说话也随之流畅起来。然则,不知是否错觉,言如意总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气息,淡淡的,怅怅的。
问过言如意的伤势后,叶易安极自然的转换了话题,“你是什么时候回襄州的?怎么在这儿?”
“两天前就回来了”
终于入了正题,言如意心底微微的涟漪顿时隐没,那股淡淡怅怅的气息也随之消散,“至于为何来此!叶校尉好盛的官威,无故加人以罪,我焉得不来?”
言如意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灵通,回到襄州刚两天便已知道叶易安被举荐为羽林军正九品仁勇校尉的消息。
叶易安对此也并不讶异,“我刚从此地离开便遭伏杀,若说是巧合,这也太巧了吧”
他并不为言如意颇见尖刻的言辞所动,咬定缉拿看管这许姓老者的原因。“倒是你来的蹊跷,孟家人分明说他是孤身而来,且与你姓氏籍贯都不相同,纵然他有事也与你无关。说吧,你们有何瓜葛?”
“叶校尉这是在审我?”言如意亦是分毫不让,“许老才学过人,我素慕其学因有半师之谊,‘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此孔圣之言,校尉大人总该听说过。倒是叶校尉你如今已非州衙都头,一个属籍羽林,且还只是散官的仁勇校尉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驱使襄州公差,更凭什么拿人?”
“我是奉本州方刺史……”
话已出口,叶易安觉着这样的斗嘴实在没意思,“说这些又有何用,你我之间当坦诚相见,方是解决之道”
“许老连修行者都不是,且终年醉心书斋,门都少出。叶校尉,你真觉得他会参与对你的伏杀?”
至此,对话已经难以再持续下去。
说不成就不说了吧,叶易安转过身进了门户大开的孟浩然草庐。
刚一进门两个皂服红裹肚的公差顿时迎了出来,见着叶易安,“都头,都头”喊的亲热之极。
跟在叶易安身后的言如意见状,淡淡的冷哼了一声。
叶易安与两个公差寒暄了几句后,前行走进了草庐中最为核心的书房。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屋,有着两扇远超平常规格的大开窗,尽数打开的窗户使得屋内异常明亮。
时令正好,窗外山花野草蓬蓬勃勃绿意盎然,入眼处皆是苍翠欲滴,在山鸟啾啾的鸣叫声中,时间在这里似乎都停步不前了。
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果然找了一处好读书地方,看着眼前的一切,遥想孟浩然在此悠游的数十年岁月,叶易安都油然生出一分就此抛却琐事,终老于斯的念头。
可惜,人生难得是自由……撇下瞬间的失神,叶易安看向被看管的许公达。
此时的许公达完全不像是个被缉拿看管之人,他的面前放着一具炭火燃烧正旺的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一只造型清拙的酒瓯,听那咝咝之声,分明酒已温的正到火候。
许公达坐在一方竹夫人上,手持酒樽边小口呷饮,边透过开着的窗户眺望窗外青山落日,目光玄远。
黄草庐、绿蚁酒,面前虽无下酒小菜,窗外青山足可佐饮。这鬓染银霜的许公达容貌虽实在可称寝陋,但这份出尘气度却是叶易安在人间世中所仅见。
这样的人恰与这孟浩然草庐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到此时不用再问一句话,叶易安也相信了言如意此前的言语——许公达乃是个才学过人的纯粹读书人。
跟在叶易安身后进来的言如意看到这一幕后,脸色顿时好看了不少。然则,许公达对于进来的两人却只若未见,不仅对叶易安,对言如意也是同样如此。
叶易安见状也没上前问他什么,踱步之间将屋内细细打量。
孟家人此前曾言这脾气古怪的许公达是个爱好金石的书痴,现在看来果然不错。这间宽敞明亮的草庐里,除了人活动时所必须的地方之外,几乎尽数被书给淹埋了,间中有缝隙空档时,也都摆放着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青铜古器。
叶易安知道读书人多不喜欢别人翻动他们的书籍,因为在那看似杂乱无章之下往往有着唯有主人知道的顺序,别人一旦动了再找书时就极为不便。因是如此,他一路踱步看过去时始终只动眼,未动手。
目睹此状,看着窗外目光玄远的许公达无声的看了他一眼。
叶易安将众多书册俱都浏览了一遍后发现这为数众多的书基本都属于小学的范畴,也即大都属于文字学方面的书籍。
所谓文字学,顾名思义就是研究文字的性质、造字法、起源、发展、形体与音义的关系、正字法、文字的创制与改革、个别文字演变等的一门学问,除了研究文字之外,其还包括音韵与训诂的研究。
音韵是研究语言发音的,训诂则是译解词义、并研究构词法与语法的。
看着屋内一册册各种版本的《尔雅》、《说文解字》、《四声切韵》等等书籍,再加上为数众多的各种古文字拓片,叶易安心中有一种揣测在渐渐成型。
当他再将屋内摆放着的众多青铜古器一一细看,发现这每一件器皿上无一例外都刻有或多或少的钟鼎文时,嘴角悄然露出一丝笑容,原本的揣测至此已几可论定。
其间叶易安只是细看,看完之后转身便出了书房,其间未向许公达置一词,发一问。
出去时一并将那两个公差打发回了官衙,而后叶易安便在草庐外静静等候。
大约半盏茶功夫后,言如意从屋里走了出来,无声走到叶易安身侧。
叶易安没有侧身,也没有扭头,目光依旧看着将要落到青山远处的夕阳,淡淡声道:“你想借许公达之手解析出云文的秘密,这真的可行?”
言如意面无表情,看不出她的想法,身子却是微微一抖,“你想多了!”
“姓许,籍贯汝南召陵,莫非这位许公达乃东汉许君后人?若是如此,解析文字倒真是其家学了,倒真难为你能找出这么个人来”
叶易安所称之东汉许君乃是《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说文一书历时二十一年呕心沥血而成,不仅是文字学的首创之书,亦是当之无愧的权威之书。
因《说文解字》所体现出的绝高价值,许慎“字圣”之名早已深入人心,许公达若为其后人,恰是家学渊源。
言如意叹了一口气,“许公雅好小学,有何不可?”
“雅好小学自无不可,只是古往今来文字如此之多,他却为何仅对钟鼎文情有独钟?还有,那些龟甲兽骨上所刻之符号又是什么文字?我观其形态,似乎竟比钟鼎文更古”
所谓钟鼎文就是铜器铭文,是篆刻在青铜器上的一种文字,最早出现于商,兴盛于周,六朝之后便已没落。这是当今已知最早的成系统的文字,要想解析古老的云文奥秘,钟鼎文确实是当前所能找到的距离云文最近,也是最有价值的参照对象。
叶易安转过身来,注目言如意,“时至此刻,你若再加掩饰未免就是欲盖弥彰了”
良久之后,言如意打破沉默,长叹过后却又如解冻春风般蓦然一笑,“你呀,该聪明的时候是个呆子,该呆的时候却又聪明的过了头!不错,许公达正是字圣后人,我将其请到襄州也正是为了解析云文之奥秘”
当日断崖之后,叶易安在汉水侧畔无名小洲养伤时偶然撞见言如意月下出浴,被言如意连称了几句呆子。这是唯一的一次,此时乍闻这一称呼,小洲月夜的记忆陡然浮上心头。
不过,仅仅瞬间的失神后,叶易安便将心思转了回来,“那些龟甲兽骨……”
“那是许公在相州收集到的,据他所言,那些龟甲兽骨上的纹路并非出于天然,而是人工刻写上去的,确是一种比之钟鼎文更早更古的文字”
的确比钟鼎文更早!
叶易安心中猛然一跳,什么都没再多问,近乎霸道的迎住言如意的眼神沉声道:“襄助许公,我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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