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王都三十日 > 第122章 122)第十六日:世事如烟-烟消(上)

九月二十一,丙戌日。

昨日夜宿东甸羁舍,没了沃汤泡脚,寒燎晨起的时候觉得身上黏糊糊的。

夜间下了一场碎雨,但羁舍四壁只开了一扇窗,风不得进,户外虽是秋风秋雨,屋内却有比夏日更难耐的燥热。

一早起来,寒燎觉得身上滑腻,叫人送来水擦身子,面壁对着寒浞的神主牌位沉思良久。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即便人在路途,寒燎也不肯稍有懈怠。

他让自己沉浸其中,努力告诫自己,欲成大事,心中要不悲不喜。

东甸的羁舍在北郭氏的村邑中,王室便将这一家羁舍交由北郭标打理,北郭氏每年因此从王室得些粮米肉食,因此分外殷勤。得知寒燎起来,又叫人打了水,连声说简慢贵人,又连忙叫人送来朝食。

朝食最后没有吃成,寒燎才抬箸就得到一个消息,计平的消息:

门外寒望来报,说昨夜派出联络的二人已经联络上了计平。计五昨日在索氏邑起了包袱,留宿姚氏村邑,今日回索氏邑取了马匹,大约会在午后启程回王都。

“天助我也!”

得到消息的寒燎心中大喜,将手中筷箸扔在几上,从索氏邑回王都,北郭氏的村邑虽非必经之路,但相隔不远。

“若是现在赶去索地,尾随那厮脚步,自然会慢些脚程,但中途拦截,却不必去索氏邑,”寒望得计平的话,知道该如何向寒燎建议,心中得意不免显在脸上,“从这里有一条小路正好可以插到小五前面去,恰好是一条直线。”寒望边说边比划,欲在寒子面前表功。

“你是说,你一直跟着计五,而计五已经翻出之前所藏之物了?”寒燎却转头问跪在案几前的计平。

“是!”

“东西都随身带着?”寒燎语气在自己也不察觉时,变得有些急切起来,连连发问。“可知他欲何往?”

“回禀寒子,小五在起出藏物后,一直未曾离身。从方向上来看,他是去往大邑商。”计平回道。

“也就是说,若是此时派人往南,刚好能够阻截到他?”北郭村邑在索氏邑略西北的位置,计五西去王都,必然会从北郭的南边经过。

寒燎急切地希望能够手诛计五,他极力忍住要即刻带着人去追捕的念头,用尽量平缓的语调缓缓对寒务说:“找到他,找回那件东西,让他死在我寒氏的射术之下!”

伟大的浞,是后羿的养子,更是跟着后羿学射的生徒弟子,寒氏一族,向来以射术自傲!

寒燎压抑住心头的火,温婉着说话,对一路追踪循迹的计平很是嘉勉了一番,言辞中暗示会让计平顶替计信,当计族的族尹。

想到计五这些天给他的煎熬,想到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居然死在计五箭下,寒燎肌肉紧绷,浑身颤抖。

立国是大事,寒燎还有很多事要做,但若能手刃计五,他愿意为此耽误几天时间!

计五中午启程,寒燎心中估算,还有些时间,马上叫来觋人,让觋人为他占卜吉凶。

在觋人来的时候,他已经强压抑住内心愤怒,变得平和而雍容。

“我的杀子仇人,盗了我的物件,便在不远处,我欲前往,未知凶吉,请先生为我一卜。”

觋人受命,揲蓍草而卜,得了一个“剥”卦:

“数穷致剥而终吝。”

觋人看着案几上的蓍草,道:“剥乃剥落之剥。”说罢住口不言。

寒燎也看着案几上凌乱的蓍草,皱眉问:“事不可为?”

“事不可为。”觋人答道。

寒燎不语,皱着眉对觋人说:“你退下吧。”

他独自房中沉默了很久,忽然想起什么,从寒务给他的名单中,找到那个名字,对门外的寒务吩咐:“把宾让叫来!”

寒务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他才想起,寒务不知道这个人,对寒望说:“就是这次从王都带回的那个人。”

宾让来时,恭敬地叫了声“寒子”,寒燎面沉似水,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宾让是宋氏长老推荐的,寒望最终看中,是因为这个人的祖先是寒朝的司空,宾圉,曾是伟大的寒浞手下最重要的臣子。宾圉虽然在少康篡夺了寒朝后继续当司空,但寒燎仍对宾氏后人有着亲切感。更关键的,宾让善卜,他正需要这样的人,为他的寒国效命。

“适才觋人为我占卜,‘剥’。”寒燎盯着宾让,说,“请先生为我释之。”

“高山附地,阴盛阳孤,乃不可为之象。”宾让闭目说了几句,然后睁眼,直视盯着他看的寒燎。“觋人之前一定是说事不可为了的,而寒子心中执着此事,因此召我来,欲求可为之解。”

“是。”寒燎说,并不否认,计五是他心中的刺,而计五包袱中的面具和让国诏书,他必欲取之。

“剥卦,自衰极而起,势弱勿逞强。顺势而为,乃是君子之道。”宾让又闭目,念道。

他听到“势”字,心中忽然振作:我寒氏一族,自寒浞以降,已经衰败到无人知晓的地步,若非我寒燎苦心经营,何来今日之局面?若说顺势,我寒燎起家之时“势”在何处?!

“譬如道边硕果,旁有恶犬,无视便好。”宾让继续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前人不伸手,只因恶犬旁伺。只须跟随路过便好,若伸手去摘,徒惹是非祸殃。”

恶犬!

那小五便是一条恶犬,我也要灭了你!

我要灭了他!!

我要灭了他!!!

寒燎嘴角不住抖动,眼中精光闪烁。

“数穷不可怕,不知顺势,致剥而终吝才可怕。”宾让闭着眼睛,不知道寒燎此时心中所想,继续道:

“剥有毁灭之象。事不可为,我无新解。”

宾让说完,低眉内视,等寒子问话。

毁灭……硕果……恶犬……寒燎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几个词,在心中幻化为几个不断闪现的画面:伸手可得的硕果,永不能再见的儿子,可随手灭杀的恶犬……

执念一起,恶从中来,寒燎伸手拔出长剑,指着宾让的头,大声喝道:“顺势而为!尔等不顺我势,不怕我先诛杀了尔等么?!”

“怕,怎么不怕!寒子不能杀觋人,却能杀我。”宾让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对寒燎说:“只是,此卦是寒子亲手所起,只能应在寒子身上,却与让无关。”

寒燎虽迹若疯狂,但也知道此事与宾让无关,一脚踢翻案几,对宾让大喊一声“滚!”。

见宾让依礼慢慢退出房间,寒燎心中一口恶气发不出来,对着案几一顿乱砍,砍得案几木屑乱飞。一边砍,一边喊:“我势诛杀此恶犬,尔安敢乱我心,尔安能乱我心!”

北郭标心痛案几,却不敢上前阻拦,对身旁寒务轻声为难道:“羁舍之物,乃是王室之物……”

寒务知道北郭标的意思,只是盛怒之下寒燎已经杀了计信,他如何会去触这个霉头,苦笑道:“走时依价赔你便是,定不让族尹为难。”

寒燎泄了心头邪火,带着寒望、寒务及另几名族中好手当即出发,由计平带路往前赶。

寒务很委婉的向寒燎说了希望寒子直接回寒地的意思,要寒子不以身犯险。毕竟以寒燎子爵之尊,在这林间野外,不可知的危险太多。况且计五的射术,在这半年中,已经被传得神乎其技,未免让寒务有些担忧。

但寒燎既然知道了计五的行踪,如何肯放手?更何况寒望所言诱惑,即刻动身,计五立即成擒,面具和让国诏书唾手可得。

任寒务说得危险万丈,只是执意不回。说到后来,寒燎发火:“若不是你们奈何不了一个逃奴,何需我亲自履荒郊,穿密林!”

一番话说得寒务几人无法应声。

北郭标拿着寒务赔付的一个铜贝,望向寒燎一行人匆匆离开的背影,又转头愣看着没怎么动过的朝食,挥手对族人说:“撤了,各家分食了吧。”

北郭标将铜贝纳入怀中,一张案几换来一枚铜贝,值!

秋雨止歇,但计平带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近路,山路崎岖,道路泥泞,寒燎等人走得越来越慢,好在计平似是来过一般,一路却都顺畅。

唯一可虑的事寒燎在半路上开始咳嗽,寒务一直在寒燎身边服侍,知道寒燎近来身子不好,便有些懊恼,悄声对寒望说,要他劝动寒子回去,寒望连连摇头。

寒务已经算是在寒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他都没能说动寒子,寒望原本就怂恿寒子亲往擒拿计五,连说自己无法说动。

寒务不得已对寒燎说,是不是休息一阵,计五那边要等到正午启程,时间上尽够。

寒燎暴跳,指着寒务等人鼻子大骂:

“这么多人追杀小五一人,每次还让小五走脱,便是因为有你这等怕与小五对阵之人!”

寒务本是好意,被寒燎破口大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等寒燎骂完,默默收拾了,跟在计平身后出发。

在林子里,他们看到一具被野兽咬得已经没了人样的尸体。

计平默默从尸体便走过,其他人也没有停留,寒燎走过时却多看了几眼,他想到寒布,自己的儿子也同样死在郊野,在一整晚暴尸野外,而他甚至没看到儿子最后一面。

之前他很悲哀,没能见寒布最后一面,而眼前被野兽咬得零落的尸体,寒燎忽然很庆幸自己没看到儿子死去时的样子。

他见过太多的死者,但看到这具他绝不可能认识的尸体,就这么狰狞地躺在地上的时候,寒燎想起清晨觋人说的“事不可为”,从心底生出一种悲哀与无助。

“埋了他。”之前绝不肯休息的寒燎吩咐手下。

这个命令耽误了他们不少时间。

寒燎坐在一块兽皮上,痴痴地看几个人忙碌着。

寒望、寒务浅浅地挖了一个坑,把散落的尸身放了进去。

寒燎咳嗽着缓缓走过去,从身上摸出一块玉,丢进坑里,又叫寒务丢了几枚碎铜,捧了一抔土,撒在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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