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画将手下安顿好,回到王宫时,已经过了正午,日头缓缓西移,慢慢讲影子拉长。
“入秋之后,一天像是过得更快了。”从百工营出来,子画看着地上的影子,口吐感喟,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一脸卷曲胡须的虎游在他身侧不语,子画的几名随身亲卫也没有接话。
今日与虎游到百工营,只为一件事,为虎游打造一件称手的兵器。
虎游擅长的兵器不少,长剑短匕,干戈矛矢,似乎都能克敌制胜,但子画仍带着虎游来百工营,打造一件虎游最拿手的兵器。
虎游最后选了两样,一柄加重加厚的直脊刀,是王都不常见的样式。还有一柄短剑。
厚重与灵动,两种风格完全不一样兵器。
似是感觉到子画异样的目光,虎游嘿嘿一笑:“都用得上的。”
将近王宫,虎游忽然道:“王子救我一命,我替王子杀一个人,刀剑总还要几日,不知王子几日后要我杀谁?”
“虽然为了买下你,我出了一个铜贝,但你两场角斗,已经为我挣回不知多少个铜贝。”子画望着王宫前的广场,以及刚刚走过的一队持戈军士,“所以,我一直没有将你登籍为奴。”
“王子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跑了?”
“替我杀一个人,我还你自由。”子画仍是淡淡的语气,“每个人都有使命的,你的使命完成了,随你跑去哪里。”
“好!谁?”虎游答得十分干脆。
子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虎游余光看到子画笑起来,嘴角往右边有些歪:“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现在能说的,就是,你要杀的那人,实力不弱,你要全力施为。”
虎游浓眉微低,手很自然的扶了扶腰后的石刀:“能得王子说一声不弱,那就是真不弱了。”
虎游时候听亲卫卢保说起册封典当日的角斗,一名久战的杀奴,在数合之内被王子刺杀。虎游没有在场,通过他人的转述自然少了很多直观的感受。
但经过前日的角斗,虎游十分清楚,要经历多少生死杀戮才能成就一名杀奴。
子画对虎游道:“我进宫去,你自回吧。”
“唯!”虎游用新学的礼仪,叉手向王子行礼,然后大步向西走去。
“王子,真不怕他跑了?”卢保看着虎游的背影,疑惑问。
子画乜卢保一眼:
“你该不会知道,在某些人的身上,有一种对自己的期许,即便身在泥污,也要心向高洁,那便是自尊。”
卢保不懂,装出若有所悟的样子,口中喃喃念着“自尊”二字。
望着虎游健步离去,子画心想,我也曾是自尊的人。
但是,去他女马的自尊!
子画回到宫中,卢保服侍子画梳洗,织辫子时,竟发现一根白发,卢保大惊小怪的叫:“王子,你竟有白发了。”
“拔了给我。”子画吩咐。
头皮微痛,卢保拇指食指捏着一根长长的头发递上来。
接近发根的一端还是黑色,越近发梢越白。
十五岁,本不该有白发的。
子画将发丝揉成一团,随手放在案几上,看着发丝倔强地重新舒展开来。
在父王寝宫前,宫人告诉子画,父王还在歇息,不如晚点再来,子画正要离开,远远听到寝宫中传出大王的声音:“是画儿吗,进来!”
子画在门口高声说:“孩儿画拜见父王!”躬身进了寝宫。
子画进去,便见大王端坐,身后一名宫人正给大王织了辫子,绾在头顶。
子画发现,大王的白发比想象中的也要多些,远远看去,看得出有一半已经花白。
怎么以前没有注意到。
大王脸色沉沉,兴致不高,见子画来,指着斜对面铺了蔺草席的地面点了点,说:“坐!”
子画依言坐了,对大王拜倒,说:“孩儿蒙父王垂爱,许孩儿参与伐邛,最后未能成行,而今思之,深以为憾。我大商今后若有战事,孩儿愿为前驱,还请父王恩准。”
子画想了几日,等虎游的事一了,便出王都去。
远离这一切,等尘埃落定,再回来捡拾一切。
“哈哈,准了!”
大王盯着子画久久不语,眼色阴沉,随之大笑。
突如其来的大笑配着后仰的动作,宫人惊得手一抖,刚绾好的发辫又垂落下来,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告饶。
大王又大笑几声,说道:“不妨,不妨!你继续。”宫人方才站起,小心地重新替大王绾发辫。
笑声惊动床榻上的人,一个较小的身子睡眼惺忪坐起,看到子画,小声惊呼,重又钻进薄被之中。子画听到惊呼,不由自主往床上看去,只见白影一闪即逝,却是一个娇小的裸女闪进被子里去了。
大王见了此等情状,又止不住大笑起来,道:“还有事吗?若没事,你退下吧。”
子画觉得父王今日举止大异往常,不知哪里不对,听到退下的话,俯首躬身告退,走到门口,看到寝玄带着一名宫甲寝宫门口等着,宫甲手上捧着一个粗粗扎起的包袱。
寝玄见到王子,连忙见礼。
子画回了礼,问:“许久不见,寝玄大人可好?”
“近来疏于问候,王子见谅。”寝玄脸色发白,僵笑着说。
子画见寝玄不说何事,不好再问,便沿着廊道走到墙洞处,卢保远远见王子出来,提拿起王子套在衣裳外面的袚帔,快步走来,给王子披上。
子画正要抬步,寝宫中传来铜器被摔在地上的声音,隔得老远都听得到,可见是用力摔落在地,随之又传来大王的怒喝,仔细听时,隐约听到大王在怒骂:
“枭獍!枭獍!”
子画待要回转,又听到一声器具落地的巨响,比之前更见大声。
子画见寝宫门口的亲卫往里一望,又复立定站好,心道,大王正值雷霆之怒,还是回避的好。对卢保示意,二人一齐往宫外走去。
走在路上,子画一直在想父王于震怒中骂出的“枭獍”二字。
“王子,大王说的枭獍是何意?”
“枭为恶鸟,生而食母;獍为恶兽,生而食父,均有反噬恶名。”子画缓缓说道,心中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卢保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道:“这次却不知谁家子女,做出何等不堪事,惹得大王震怒。”
走了几步,子画心中一凛,脑中忽然浮现复庙外母后与子见先后离去的场景。
难道是子见做了什么恶事被寝玄知道,呈报给父王了?
走出王宫,子画越想越是胆寒,却不知该找谁问,干脆懒得费神,
叫卢保备好车,往寒嬉府而去。
到了寒府,子画却愣在门口。寒府除一人守在门外,整个寒府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寒嬉呢?”问了几句,亲卫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子画急了,大声喝问。
值守的亲卫知道子画身份,犹豫再三,吃吃道:“寒嬉前日说找到了杀害寒子的凶人,派了人手去捉拿,谁知派出去的人昨日一日未归,今早也未见回音,适才带人亲去寻了。”
“去了哪里?”子画觉得胸口噗噗跳得厉害,压低声音道。
“弼人府。”亲卫回道。
子画听了大惊,解下马轭,翻身而上,打马朝弼人府奔去。
那日寒嬉得到消息,说杀父仇人叫计五,被拘在弼人府,又说计五是王子昭的伴学,弼人府怕是难以秉公。寒嬉听了,心头一横,打探到计五被拘在弼人府后院的圉中,当晚便由什长蒙间带队,派了五人去弼人府劫人。
次日清早,寒嬉见五人一个未回,也不见消息,便带了人去弼人府打探消息,刚好与子画错过。
子画道弼人府寻了一遍无果,回到寒府,正好寒嬉刚回。
“你去了何处!”
寒嬉劫圉,可谓妄为,子画得知,见了寒嬉语气自然不善,差点大吼:“弼人府岂是轻易闯得?”
寒嬉连忙分辩,说只是准备去打探消息。
子画问得明白,岂容寒嬉分辨,指着寒嬉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容易忍住怒意,尽量柔和道:“寒子行事,向来谋定而动,若知你如此鲁莽,怎得安心!”
寒嬉也知鲁莽,不再说“打探消息”的话,嚅嗫着将前日劫圉之事从头说了一遍。
前晚蒙间带了五人去劫圉,谁知一晚未归,寒嬉虽不知情况如何,却也知道不好,心中忐忑难安。叫人去弼人府周边打听,竟是风平浪静,蒙间几人劫圉,竟如风过崖石,一丝动静也无。
寒嬉心中惴惴,便是五人杀进弼人府,风过池面,断不至于意思波纹也无啊。现在这样太过反常,寒嬉心中便由惴惴变成惶惶。
所幸第二日日中,昨夜去的人中回了三人,一问之下,方知弼人府夜间防守尤其严密,丝毫不见懈怠,且圉中曲折昏暗,虽然事先打探到计五关押的所在,却还是走错,当时便被打死一人。
幸得什长蒙间见机快,见事不可为,独自断后,在窄巷中独自拦住圉中守卫,这三人且战且退,侥幸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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