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选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陈凡算是听懂了,县里钱家等人世代扎根海陵,他们上有在外为官的亲眷作为靠山,内里勾结胥吏把持县政,完全将杨廷选这个正牌县令给架空了。
原本杨廷选这种县官上任,一般都会带熟悉县衙勾当的幕友、西席上任,这些人不管是钱粮、刑名或是书启都有自己熟悉的领域。
到了县里,杨廷选挟朝廷令旨,上任便用手段收拢人心,用自己带来的人管理一帮胥吏,这样,不到一两年的水磨功夫,县里的局面就算是被县令掌握了。
但杨廷选却只带了几个使唤用的家人,他一个读四书五经出身的读书人,又不懂鱼鳞黄册,又不懂徭役钱粮,到任之后两眼一黑,全都萧规曹随,按照前任的规矩来。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看透他什么也不懂,随即,大户、胥吏便欺他年少又无人帮扶,各种欺上瞒下,如今已经发展到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程度了。
说实话,陈凡前世见过的这种例子太多了。
不管是机关还是公司,空间的领导,若没有些手段,下面人很快就会蹬鼻子上脸的。
这年月,这种情况更甚。
就拿胥吏来说,官员要推动一项政策时,具体经办的就是胥吏,还有衙门里的各种文书工作,例如草拟公文、誊写公文、分档整理公文,总之都是些琐碎、但又很有技术含量,而且不可或缺的事情。
大梁朝的胥吏们,他们文化低、地位低、待遇低,工作辛苦,既然承受主官的压力,又要面对来自民间的不满。
这种情况下,怎么才能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呢?
业内通行的办法就是欺上瞒下。
说了这么多,杨廷选没有反击的机会吗?
有,他最大的仪仗就是他是正牌的进士官,朝廷礼部遴选的海陵县令。
杨廷选天然挟朝廷之威,只要能在胥吏和大族间劈开一个口子,让人看到他的存在,那很快就有人会向他聚拢。
这,就叫“势”!
看着愁眉不展的杨廷选,陈凡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一样都是外乡人,一样都受县中乡宦大族排挤。
“若是能让杨廷选在县中站稳脚跟,那自己的弘毅塾,将来在海陵也能立稳。”
一瞬间,陈凡心中便有了计较。
“大人,钱家等大族欺上瞒下,实不过是胥吏、大族沆瀣一气,只要能分化拉拢他们,自然有人会慢慢向大人靠拢的。”
“难呐!”杨廷选摇了摇头:“胥吏大多是本地乡人,他们天然跟钱家这些大族亲近,想分化他们,没那么简单。”
陈凡倒是没有杨廷选这么悲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教员曾经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只要是组织,就有边缘人士,只要拉拢……
杨廷选依然摇头:“胥吏与我虽然一个衙门,但除了上堂,我亦接触甚少,不知道这衙中何人可用。”
“就算我剖心以对,也备不住对方首鼠两端。”
陈凡点了点头,杨廷选的顾虑也很有道理。
不过陈凡倒是有办法:“大人有没有读过《韩非子·内储说上》?”
陈凡突然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杨廷选皱眉摇了摇头,他是正统的儒家弟子,对于法家之说自然嗤之以鼻。
陈凡笑了笑道:“韩非子御下有【七术】之说,其中第六种叫【挟智】!”
杨廷选跟着周良弼是听过陈凡讲《通鉴》的,故而对陈凡的学问很是相信,听到这,他按下刚刚心中的不快,好奇问道:“何为七术。挟智又是什么意思?”
“主之所用也七术,所察也六微。七术: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尽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
主之所用,就是君主的术,杨廷选这个正统的儒家子弟,讲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听到陈凡这话,顿时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但好奇心和求知欲又让他听得十分专注,欲罢不能。
“君主御下和官员御下,道理都是一样的。”
“七术的众端参观,就是从各个方面考察、观察一件事,全面的了解情况,千万不能偏听偏信。”
杨廷选稍稍放下心来,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以听。
“必罚明威,顾名思义,不用解释。”
“……”
“挟智故问,就比如,县令大人已经知道了一件事,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反而用这件事去问属下,借以刺探属下的想法。”
听到这,杨廷选还是有些不懂。
理论他懂了,但是怎么实践却没有头绪。
陈凡笑道:“不知大人最近有没有听说,县中之人都在传说,龚家老太爷新纳一房小妾侯氏。”
杨廷选一怔:“确实听说过,龚裕福年近七旬竟然不知羞耻还在纳妾,实在是……”
他是文人,难听的话说不出口,结巴了半晌,最后狠狠叹了口气。
陈凡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那侯氏年方二八,去年嫁入城中罗家后丈夫很快就死了,那罗家逼着侯氏守寡,还曾上报衙门,请免徭役。”
“什么?”杨廷选闻言又羞又怒。
羞的是,自己一县之主,消息竟然还没有陈凡这个社学夫子灵通。
怒的是这罗家寡廉鲜耻,这边逼着儿媳守寡,那边又把儿媳嫁给龚裕福那个糟老头子。
合着一边想免徭役,一边卖儿媳赚银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廷选盯着陈凡,神色不善。
陈凡坦然道:“学生身在歌舞巷,厢坊的街坊早就传遍了。”
“贼子大胆!”杨廷选越听越怒,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被上峰发现,他大计之年一个颟顸理政的考语是跑不掉的。
“本官让人将那罗家人与龚裕福这便拿来问罪。”
看着就要起身的杨廷选,陈凡赶紧叫住了他:“大人稍安勿躁,挟智之法就在这件事上!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杨廷选闻言一愕,随即恍然大悟道:“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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