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恭王府旧邸之中,比前几日更加热闹了几分。
今日不但皇帝和太上皇在,就连朝中有头有脸的大臣们也都来了。
帝王选妃,外臣本不该凑这个热闹。可是这场选秀本来已经搞得不伦不类,那些旧有的规矩似乎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更何况,上元佳节本来就是一个君臣同乐的日子。
于是,台上众女子使尽了十八般武艺,观众们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最后两日上台的女子显然都是有备而来。有不少人的剑舞是请过名师指点的,寒光烁烁、矫若游龙,确实赏心悦目。
在一片惊叹和叫好声中,君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今天已是最后一天,午后。离选秀结束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可是他等的那个人,完全没有出现的迹象。
这几日他叫人守着京城里的每一家客栈酒楼,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她的影子。
那女人知道他要选妃,断没有不出现的道理!
难道她没有接到消息?或者她在路上遇到了麻烦?又或者她伤心生气躲着不肯见他?
种种猜测在君洛的心头不住地纠缠,搅得他心中乱成一团。
那个女人若是再不出现……
他该不会要真的收了这些庸脂俗粉吧?
君洛看看手边积攒的那一堆号牌,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
没错……从第二天开始,他刻意地留下了一些人。既是为了抵挡太上皇的唠叨,也是为了激出那只不肯露面的小母老虎。
被留下号牌的这些女子,有的容颜像她、有的舞姿像她,还有的仅仅是学到了她的一两分神韵……他都留下了。
每次留牌的时候,他总盼着那个女人会跳出来大骂他负心薄幸,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这会儿,君洛觉得自己有些骑虎难下了。
如果她一直不出现,他要不要再“戏言”一次,就说这次选秀不作数,选出来的女子全部打发回家去?
那样的话,朝中那帮老东西多半会扛菜刀出来砍了他吧?
君洛真的很郁闷。
他这次出神的时间长了些,台上的女子舞得大汗淋漓仍然没有等到他叫停,只好拖着疲惫的双腿,一瘸一拐地走了下去,留给他一个幽怨的眼神。
小太监扯着嗓子唱道:“下一位,京城盐商之女程氏——”
一个身穿鹅黄色绣竹圆领袍的高挑女子轻快地走上台来,盈盈屈膝。
如果罗青桃在这里,必能一眼认出,这女子便是前几日将她比作西施褒姒的那个“月华姐姐”。
程月华行礼罢,抬起头来,芸贵太妃便笑了:“皎皎如月华——果然是人如其名!”
君洛回过神来,眉头微皱:“看舞吧。”
程月华不卑不亢,淡然一笑:“剑舞一道有明德公主珠玉在前,我等后学不敢东施效颦,故而民女今日不曾带剑——盛唐梅妃之《惊鸿》一舞,民女倒略学过几日,不妨献丑一番。”
芸贵太妃立时来了兴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风’——《惊鸿》一舞若跳得好,倒比剑舞更有看头了。你且试试看。”
程月华从容应诺,君洛却忽然冷笑了一声:“连寻常的剑舞都学不会,又如何敢冒渎先人!别是要把梅妃的《惊鸿》舞成了‘野鸭’吧?”
此话一出,程月华立时僵在了当场,一向淡然的眸中水光闪闪,十分楚楚动人。
芸贵太妃不满地横了君洛一眼:“你不懂舞,就不要乱说话!你看看,人家好好的小姑娘,被你气成了什么样子!”
君洛把玩着手中的锦盒,冷淡地笑着:“连一句话都承受不住,进宫来做什么?这舞也不必跳了,送出去吧!”
小宫女闻言立时走上前来,客气地向程月华施了一礼,示意她下台。
程月华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已没了泪光:“民女无状,请皇上恕罪——民女愿献剑舞,请皇上恩准。”
“算了吧,朕怕你东施效颦,毁了青桃的倾城一舞。”君洛丝毫不留情面。
程月华的脸上有些苍白,却仍倔强地站着,不肯下台。
芸贵太妃笑道:“既然来了,断没有个不许你跳的道理。既然皇上喜欢剑舞,你就勉为其难吧。”
程月华敛衽应了,旁边便有个梳丫髻的小婢双手捧上一把剑来。
君洛见了,冷笑出声:“先前不是说没带剑吗?”
程月华的面上越发苍白了几分,心中已是十分泄气。乐师弹奏起来的时候,她顿了片刻才缓缓地举起了剑,脚下颇有几分迟滞。
君洛冷眼看了片刻,拍桌止住了乐声:“很多年没见过这么诚实的姑娘了——说是‘东施效颦’,果然就是东施效颦!沫儿,送出去吧!”
“且慢——”芸贵太妃似乎有话要说。
这时,舞台一角的一株大树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冷笑:“跳成这样也敢出来献丑,可笑啊可笑!”
说话之人显然是个女子,却似乎刻意压低了嗓子,不许人听出她本来的声音。
君洛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谁?!”
一条红绸从树上悬挂而下。
众人正在纳闷,只见眼前红光一闪,竟是一道极矫健的身影挽着红绸从树上跳了下来,连着来了几个优美的空翻,持剑稳稳站定。
那女子面上罩着红色纱巾,连眼睛都不曾露出来。
隔着纱巾,只能隐隐看到五官的轮廓。君洛的心中有几分疑惑,却已忘了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皇帝!”芸贵太妃在旁提醒了一声。
君洛缓缓坐下,又问一遍:“你是谁?”
那女子也不下跪,面向上方叉手而立:“我是你要的人!”
君洛愣了一下,微笑起来。
芸贵太妃皱了皱眉头,招手把程月华唤到了身旁。
骆可儿抬起头来,微笑道:“皇上要的人,是要用剑说话的!”
乐师接到骆可儿的示意,立时“铮铮”地弹奏起来。
竟是一曲《擂鼓战金山》。
君洛的脸上有些难看,那女子却从容不迫,手中短剑蓦然举起,脚下立刻便跟上了节奏。
乐声加急,那女子的脚下也越来越急,手中短剑翻飞如电光,闪闪烁烁,看得人眼花缭乱。
柳腰轻折、广袖舒展,那一袭红衣似乎与短剑融为了一体。衣袂飘飘间,侠女擂鼓助阵、征战沙场的风姿仿佛就在眼前。
程月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
芸贵太妃牵起她的手,低声笑道:“你是大家闺秀,学不来这等粗俗舞姿也是情有可原,不必勉强。皇帝是一心钻了牛角尖,强扭的瓜怕也甜不到哪里去——你若愿意,就时常进宫来陪陪我,我认你做个干女儿,如何?”
程月华喜出望外,慌忙跪地谢恩。
君洛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场中的舞者,并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在场的乐师和群臣看到君洛的神情,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骆可儿的一双手在桌下紧紧地绞着,面上几乎掩不住恨意;旁边的卓玉儿倒是一直神色从容,唇角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容。
一支舞罢,君洛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不错,确实是朕要的人。”
群臣互相交换着眼色,神色各异。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直到此刻才知道,君洛之所以把这场选秀搞得不伦不类,之所以限定剑舞为题、不问身份,原来都是为了一个人!
偏生这些条件都是他们当时答应过的,以至于到了此刻,他们想反对也没了理由……
老学究们禁不住摇头叹气。
更多的人却已经悄悄地挂上了笑容:事已至此,反对是没有用的了,倒不如痛痛快快地表示拥护,至少还能换来皇帝的嘉许!
话说,既然皇帝自己都不在意了,他们又何必枉做恶人?
凭良心说,秀外慧中的女子一抓一大把,可是能带领二十万将士上战场杀敌的女人,普天之下可还能找得出第二个?
一番暗流汹涌之后,台上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君洛起身走出去,向舞者伸出了手:“过来。”
那女子盈盈施了一礼,正要走过来,旁边的房顶上却有个女子一跃而下:“我不服!我跳得比她好!”
君洛眉头微皱,缓缓地放下了手。
眼前的女子,同样是一袭红衣,同样是红纱覆面,就连高低肥瘦几乎也同先前的舞者一模一样!
君洛很快便意识到这中间有猫腻。
他一向长于机变,可是此刻尚未从欢喜之中清醒过来,忽然变起俄顷,他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了。
后来的这女子也不行礼,拔出短剑便向乐师吩咐道“奏乐吧!”
乐师下意识地遵从了她的吩咐,琴声再一次“铮铮铮”地响了起来。
红衣飘飘、剑光闪闪,舞剑的女子就像草原上奔驰的一匹红色的小马,欢快恣意、洒脱张扬,一举手一投足都散发着自由欢快的气息。
群臣已经看得发怔,人人屏息凝神。
平心而论,这女子的舞即使不比前面一位跳得好,至少也绝不逊色!
这到底是在唱哪一出?
君洛缓缓走回原处,坐了下来。
前一个女子想要跟过来,被他挥手止住了。
他只管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那女子的一举一动,生怕错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一支舞罢,那女子盈盈施礼,又向另外一人昂首冷笑:“我比你如何?”
太上皇和芸贵太妃的脸色都已经变得很难看,倒是骆可儿优哉游哉地看起了热闹。
君洛低下头,一口饮尽一碗清茶:“还有吗?再来一个!”
群臣正诧异间,台下又出现了一道红影,一个利落的空翻跃到了台上,惹来一片叫好声。
要知道,这台子足有一人多高,即使是身手利落的汉子也未必能一跃而上,何况是空翻上来?这女子,显然也有武艺在身!
更奇的是,这女子的装束与前面两位一模一样,也是一袭红衣,红纱覆面,就连手中所持的短剑都是分毫不差!
事情似乎越来越超出了控制,君洛反而平静下来。
他没有等那女子开口,便向乐师吩咐道:“开始吧。”
乐声响起,女子踏乐起舞,勃勃英姿看呆了台上台下的一众观者。
片刻之后,台下已经炸开了锅。
这个女子,竟也丝毫不逊于前面两位!
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大梁都城之内,何时出现了这么多擅长剑舞的女子?
这些女子的剑舞,与当年名动京城的那一位相比,到底有没有差?
一时之间,没见过罗青桃舞剑的人难免议论纷纷,而见过的早已开始在心中暗暗品评。
君洛全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只管盯着跳舞的女子细看,几乎连眼睛也不肯眨。
一支舞罢,他便向外面叫声“再来一个”。
于是,台下的某一个角落里,便会有一个女子应声而出,以十分惊艳的方式出现在舞台之上。
……
台上站满七个的时候,外面便没有人再应声了。
君洛悄悄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掌心里的汗,站起身来。
一溜七个红衣女子齐刷刷地站着,格外赏心悦目。
君洛的心情却显然不十分美妙。
第一个女子向他伸出手来,捏着嗓子笑了:“君无戏言,你说过我是你要的人,不会不算数吧?”
君洛避开那只手,面色阴沉:“就凭这句话,你就不是朕要等的人。”
“怎么说?”那女子丝毫不惧。
君洛冷笑:“我要等的,是世上最懂我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她知道我一向厚颜无耻,出尔反尔、阴晴不定……‘君无戏言’四个字,绝不可能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第一个女子讪讪地放下了手,第二个女子便站了出来:“算你聪明!你今日若是认错了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君洛冷笑一声,避开几步:“都把面纱揭了吧,你们几个才是真正的‘东施效颦’!”
第四个女子冷冷一笑:“你确定一个都不留吗?”
君洛冷笑:“留下你们做什么?水湄阁可不缺洒水扫地的丫头!”
第三个女子的声音很平静:“你可要想好了——我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头。”
君洛径直走到高台边缘,向着人群扬声怒喝:“蠢女人,你再不出现,我就把你弄来的这些虾兵蟹将全都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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