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上空乌云罩顶,风声鹤唳,前所未有的阴霾层层密密将此处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狄秋盘腿坐在地上,气息匀畅,精神抖擞,身上的伤势已经痊愈。肩下的伤口已经变成一块粉红色的疤痕,若是不知狄秋经历的事情,还当这是陈年旧伤。
“狄公子,你这伤复原如此之快,老奴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梁老在一旁惊叹道。
狄秋淡淡地说:“就算是不老不死,这世界上无人可以依靠倾诉,又有何意义呢?”
狄秋穿好上衣,心如止水,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惊起一丝波澜。身上的伤口纵使能够愈合,那心中的伤痕可又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如初呢?
双亲离世,挚友叛离,这一切就像是做梦一般。狄秋运气归元,丹田处的内力与日俱增,已经到了可以运用自如的地步。但狂脉却自他与黑白无常交战之后,就再也不敢轻易使用。
虽身怀高深的内力,但却无处施展。若再次遇见像黑白无常那样的劲敌,难道还是凭借着双手的蛮力去应对吗?现如今学会《狂心诀》上的招式,已经成了当务之急的大事。可一转眼,宁勋的家人被掳去快整整三天,到如今还生死未卜,已经没有余裕的时间让他去慢慢练习什么武功了。
远处,吕杏儿迎风而立,身形孤寂憔悴,让人瞧见难免为之动容。她一个女儿家痛失亲父,成了孤家寡人一人。虽有梁老陪伴在旁,可梁老年事已高,却也已经是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能陪伴她几年呢?
最能感同身受的自然是狄秋无疑,可他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去安慰,去诉说。娘临走之前,与他说的那番话,他至今仍是难以索解。吕杏儿确实是对自己有义,可情字却又从何而来?狄秋已经成年,但对儿女之事却知之甚少。更何况,现如今父母刚大行不久,却连头七都还没结束,他又何来的心思去想这些?
“狄大哥!我……我问到了。”宁勋穿着一身布衣,从远处一边跑来一边喊叫着。
狄秋站起身来,连忙迎了过去,问道:“情况如何?”
宁勋调整了一下气息,这才说:“我爹他们没有被关在监狱中,而是在府衙之内,若不出意外的话,里头应该有严兵看守,恐怕那个锁男也在左近。”
狄秋点点头,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李爵当是已经找来了不少的帮手,所以才会放着那如铜墙铁壁的监牢不用,却要将人关押在府衙之中。
“狄公子,你现在如何想法,说出来让我们为你参谋参谋,这一趟我们已经没有了援手,只怕是只能破釜沉舟了。”梁老道。
狄秋看了一眼梁老,知他的意思,现如今能派上用场的也只有他与自己。以梁老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吕杏儿掺和到其中的,而宁勋除了跑腿以外也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
现在,李爵的身边既然已经出现了黑白无常与枷具锁男三人,那说明神临教的援手已经陆陆续续来到了芙蓉镇。虽然数量与实力如何,暂时还不得而知,但以之前黑白无常作为参照的话,多半不会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狄秋虽然不说,但他却心知肚明,宁勋一去便查探到了这么多的信息,只有可能是对方故意放出的消息,为的就是引他们上钩。以李爵的榆木脑袋,定是想不出这样好的点子,怕就怕在他的背后还有一个智计出众的狠角色。
放着监狱不用,却以府衙为据点,明摆着是要诱他们强取,可是就凭他们这几人,这强取却是不切实际的做法。但要说智取,现如今一没人手、二没实力,也是一样无计可施。
吕杏儿远远见到三人围拢到一起却没有喊她,心中便知又是梁老的意思。这么多年来,梁老就和她的家人一样对她关怀备至,除了父亲以外自己最信任的就只有他了。但父亲死在那奸人手中,做女儿的岂能忍气吞声,只顾自己安危不思为父报仇呢?
“梁伯,你们三人有什么话非得背着我来说吗?”吕杏儿快步走来,口中嗔道。
梁老抽了抽脸颊,心想:要让小姐不插手这件事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又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老爷交代呢?
于是,梁老只好向吕杏儿解释道:“我们三人只是在商议一些琐事,小姐愿意听那便一同来听吧。”
“真是如此吗?”吕杏儿没有看向梁老,反而是将脸转向了狄秋。
说实话,狄秋也不想让吕杏儿蹚这趟浑水。一来,吕杏儿于他狄家有恩,自己不愿她有个闪失,尤其是母亲与吕城临死之前也嘱托过自己,让他好生照料吕杏儿;二来,她性子天真武功又弱。虽然经历了丧父之痛,已经让她成长了许多,磨去了稚气与任性,但这次营救行动却是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稍有差池就会送了性命。到时候别说无法与吕城交代,这梁老恐怕都不会放过自己。
狄秋只好谎言道:“梁老说的不错,确实是些琐事。”
吕杏儿明知狄秋在骗他,却也不拆穿,瘪了瘪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继续说吧,我就在一旁听着。我们现在必须同仇敌忾,拧成一股绳,我说的对不对?”言罢,还刻意看了梁老一眼。
宁勋不知他们心中都在想什么,他只想快点救出父亲,让他们少受一些苦。眼下,既然已经有了消息,还须快点行动才是,否则再拖下去,事情恐怕又生变故。
“狄大哥,不知对现如今的形势你是如何分析的?我们究竟该怎么做,还请你说明白些。”宁勋道。
“敌人的人数与实力都高我们许多,若要强取实是不智之举。”狄秋叹道,“不过斗勇不成,我们还能斗智。方才吕姑娘也说了,我们需要同仇敌忾,拧成一股绳。只有同心同力,才能有一丝希望。”
一丝希望……听到狄秋说出这样没有信心的话,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要知道之前狄秋面对李爵之时,身边也没有比现在多多少人,那时是信心满胸之态,而今却是只有一丝希望,又怎能教人不为之担忧呢?
“有一句话,我还得和大家先说明。”狄秋忽然说,“此行我们只能先救出宁老爷他们,而报仇之事只能暂时搁置。”
这话引立刻起了吕杏儿的不满,她冲狄秋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狄伯父、狄伯母的仇你不想报了?”
“不是不报,而是现在时机未成熟,我们没有必要白送了性命,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呸!”吕杏儿被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每个人的命都只有一次,我宁愿献出我这条命,去为我爹报了仇。你也说了,这次行动只有一丝希望,既然只有一丝希望,我何必把我这条性命浪费在救别人的父亲身上?”
“小姐,你这话说得过了……”梁老听着脸色一沉,不住地去偷看宁勋。只见宁勋脸色铁青,微微愠怒,只是还兀自强忍着不发作。
谁知,吕杏儿压根不管那么多,续道:“我本来就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他宁勋的爹,本就该由他宁勋来救。我若在这次行动中丢了性命,你觉得将来他会替我报杀父之仇吗?”
“这……”梁老一时语塞,这些天他们那么多人朝夕相处,早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无论是谁有难,大家都会倾尽所有去帮那个人。
吕家以武传家,以忠义立家,吕杏儿是从小便是在这些思想中洗礼成长的,怎么在宁勋这件事情上,忽然变得这么自私起来?
梁老与狄秋正想去劝,不料宁勋忽然吼道:“够了!”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宁勋手紧紧攥着拳头,眼中满是屈辱,压抑着愤怒强作镇定地道:“我宁勋便是再无能,也用不着低三下四地去向你吕家摇尾乞怜,你说的对,我宁勋的爹自然由我宁勋来救。”说罢,便转身要走。
狄秋心道这下可坏了,这吕杏儿一番话说得太重,恐怕谁听了都要受不了。正要出言挽留,却见宁勋停住了脚步,从牙缝中挤出:“你们放心,我不会出卖你们的。”几个字眼,随后头也不回,决绝地跑走了。
梁老“唉”了一声,冲吕杏儿道:“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本来这人手就已经不够,多一人便多一分助力,这时却偏偏又逼走了一人,接下去可要如何才能行事呢?
“吕姑娘,你明知我们现在去报仇压根是无稽之谈,你为何要逼走宁勋呢?”狄秋不解道,“如果我们能救出宁勋的父亲还有裴家父子,到时候我们人手一多,便能多一分胜算,这难道你不能理解吗?”
吕杏儿冷冷说道:“神临教兵多将广,我们区区几人想要报仇,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多他们几人,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那你想怎么办?以你而言,我们几人面对庞大的神临教确实是蚍蜉撼大树,但如果不试一试的话,你怎么知道会不会不成功呢?”狄秋已经有些生气起来。
“算了吧,连你也说这次救人行动只有一丝希望,那我们未来还谈什么去面对整个神临教?”吕杏儿讥讽道。
眼见着吕杏儿逼到这个地步,狄秋咬着牙,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没有被仇恨冲得失去了理智,倒是吕杏儿先被其占据了整个内心。狄秋甚至下意识地想起张震与王洛生来,张震正是因为多年来内心受到仇恨的蚕食,最后才会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模样。
“若我说,我有办法能报仇,你愿意相信吗?”狄秋道。
这回轮到吕杏儿沉默了,若是真的能够报得杀父之仇,无论做出什么牺牲她都愿意。口中道:“你先说出来,若是能说得我哑口无言,那信与不信你不就知道了?”
却见狄秋诡秘地一笑:“报仇的前提就是救出宁勋他爹与裴家父子,你可也愿意?”
梁老与吕杏儿都呆住了,他们万没想到,狄秋竟然又兜转回到了这个话题上。
“混账,方才不是说了吗?那宁勋的父亲与裴家父子压根就不足以……”
还未能吕杏儿说完,狄秋就急忙打断了她,说:“我现在问你,你是愿意信还是不愿意信?”
吕杏儿却也不傻,口中道:“狄秋你这是在赌我一定会信你是吗?”
“我这不是在赌,我是当真有把握。”狄秋淡淡地道,“而且我也不怕告诉你,若你想要报仇,你越是相信我,这成功的概率就会越高。”
言见着狄秋越说越离谱,吕杏儿反而打消了怀疑。他是见过狄秋智计的人,自然打心底信任于他。
梁老虽然不太喜欢狄秋,但对他这些天来的谋划与策略也是叹为观止。只要他的计谋不危及到小姐的安危,又可以报了吕城之仇,那自己信他又如何呢?
“我便信你能报仇,那你这计划可否先说来听听?”
狄秋听到这个答复,也算是意料之中,便道:“那须先救出宁勋的父亲与裴家父子之后才行,否则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空谈。而现在宁勋被你说跑了,你觉得应该如何是好呢?”
“哼。”吕杏儿不屑道,“宁勋他自己也说了,不会出卖我们,我们又何必管他。”
“可这次救人行动,却非要宁勋帮忙不可。”
“你……你却是偏要与我作对!”吕杏儿不满道,“反正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是不会去劝他回来的。”
狄秋看了一眼梁老却不说话,梁老顿时心领神会,冲吕杏儿道:“狄公子既然说了,救出宁勋的父亲与裴家父子,是报仇必不可少的一事,那小姐还是屈尊去与宁公子说和吧。”
吕杏儿气得跺了跺脚:“梁伯,连你也帮着外人说话!”
梁伯尴尬地看了看狄秋,又劝道:“老奴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小姐你还是……”
“够了,够了!我去还不行吗?”吕杏儿嗔怪地瞪了狄秋一眼,朝着宁勋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等到吕杏儿走远后,梁老这才问狄秋:“你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吧?”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狄秋反问道。
“呵,我猜不透你的心思,但小姐若能追回宁公子,那也不是一件坏事。有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我还是不求甚解的好。”梁老叹道。
狄秋斜眼看了一眼梁老,觉得他这几日眼见着就老了下去。虽然梁老本就已经上了年纪,但这些天来,诸事繁多,操心劳累,倒是更加深了他脸上的沟壑。
“我见过仇恨会将一个人折磨成什么样子,如果吕姑娘因为吕伯父的死性情大变,我想这绝对不是吕伯父在天之灵愿意看到的。”狄秋道,“梁老,你对吕姑娘百依百顺,无法像吕伯父那样约束她,将来她的路恐怕并不好走。”
狄秋故意避讳,按下了梁老的年纪不表,梁老又何尝不知道呢?自己不仅无法约束吕杏儿,就凭他现在的年纪,今后又能再陪她几年呢?等他百年归土,未来便只有小姐一人活在人世上。到时候,这江湖上的人与事都要只有她一个人去经历。至于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也只有老天爷知晓了。
说着说着,梁老忽然想起了什么,道:“狄公子,你可少说了一样事情。”
狄秋不解地问:“少说了一件事?你是说的是什么?”
梁老抬了抬下巴道:“你与我家小姐的亲事何时才能提上日程?”
“这……”狄秋顿时傻了,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梁老。
梁老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有孝心,你父母才刚去世不久,这头七都还没过。更何况这杀父杀母之仇还未得报,又如何谈这儿女情长呢?但既然我家老爷,愿意将小姐托付于你,那这责任你迟早还是要背起来的。小姐现在这个样子,说实话我也十分担忧,如果有你在她的身边加以引导,那我也能轻松一些。”
“不不不……”狄秋连说了好几个不字,“梁老你误会了吧,吕伯父何时将吕姑娘托付于我了?”
“你……你莫不是看不上我家小姐?”梁老哪里容得任何人欺辱吕杏儿,顿时语气开始变得言厉起来,“当时我可听得清清楚楚,你娘说我家小姐对你有情有义,叫你绝不能负她!还说,只可惜看不到你成亲的样子。难道我听到的这些话,可有一个字有错?”
狄秋急得满头大汗,虽然他将母亲的遗言听得清清楚楚,但却是始终参不透这其中的意思。直到梁老把吕城的遗言说了出来,他才知道原来他母亲已经与吕城达成了一致,对他和吕杏儿的婚事拍板定下了!
“吕姑娘是对我狄家有义,但我与吕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并未生有情愫,我想是吕伯父与我娘错当了才是。”狄秋道。
可梁老却管不了这么多,既然是吕城留下的遗言,那自己非得贯彻到底不可。更何况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日,未来吕杏儿的归宿自己多半是看不到了。与其将小姐交给一些不入流的货色,倒不如认死了眼前这个“好姑爷”!
只见梁老一把抓住狄秋的下巴,一手戳中了他的喉结。狄秋一阵恶心,嘴巴猛地张了开来。梁老急忙将一颗药丸掷了进去,还未等狄秋反应,又是将狄秋的下巴往上抬去,另一只手捏着狄秋的喉结上端。顿时,那颗药丸便顺着狄秋的喉管,滑入了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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