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哥,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傅传玉凝视杜修宇,目光细细扫过他脸庞上每一分每一寸,仿佛又看见初次相逢时那个神采飞扬的英俊少年,许多年来,总想光明正大,好好的仔细看他,“你一定知道的,对吗?小小这糊涂的孩子都看出来了,你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凄婉笑,哀怨柔弱。
杜修宇仲怔,她大半生追随他左右,只见她笑傲江湖、雷厉风行,从来不曾见过如此柔情的一面!
她拂开沈嘉恒扶持的手,迈起虚浮的步子,向杜修宇靠近,“我两岁时失去母亲,父亲忙于生计,无暇顾及我,年长我六岁的姐姐身代母职,照顾我长大,我们姐妹感情远比寻常人家来得深厚。八岁那年,父亲病重身亡,我和姐姐进入孤儿院,一年后,我被傅姓人家收养,临走时姐姐抱住我痛哭,我们约定将来一定要找到对方。养父母带我迁居国外,他们对我算是不错,好景不长,才五年时间,他们意外去世,我沦落贫民窟,每天和一大群流浪儿争食,一身打架功夫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来的,直到你把我从垃圾堆里捡回家。”
忆及往事,她仿佛有点羞郝,笑一下,“记得刚捡到我那会儿,你以为我是一个小男孩儿,不仅是你,我都忘记忆了自己是一个女孩子,又脏又臭,满口粗话。嫂子把我收拾得干净净,让我穿上漂亮的衣裙,告诉我一个美丽的女孩要懂得礼貌和卫生,除了姐姐,她是第二个对我这么好的人,看见她,我心里觉得温暖。”
“沈韵心的事,是我说出去的,她向你表白时,我在花圃后面,听到她说,她比嫂子更适合你,能助你成就大事业。我气极了,气她贬低嫂子,更气她可以光明证大的向你表白出自己的感情。你把我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那一刻起,生命已不再属于我自己,我只想永远留在你身旁,甚至不敢去寻找我姐姐,我们那时情况很不好,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我不能让她又一次承受分离之痛。我愿意为你生,为你死,却对嫂子没有半点妒嫉之心,更没有想过和她争夺你。那时,她在我眼中,简直是天仙化人,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温柔,只有她才配得上你,也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冒死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你受了重伤,昏迷中一直喊着嫂子的名字,嫂子落入死对头手中,我知道你清醒过来后,拚死都会去救她。我先去替你去冒这个险,虽然承受了天大的耻辱,但保全了嫂子,我不后悔。我以为,世上的女人,你眼里只容得下嫂子,即使你不曾多看我一眼,我毫无怨言。可我错了,你的成就越大,身边的女人越多,一个又一个;我才明白,你并不是眼里只容得下嫂子,而是除了不要我,其他的女人你都要,你嫌我脏,对不对?嫂子去世后,你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窃喜,以为从此能停留在你身边的女人,只有我一个;谁知,不过短短一年,你变本加厉,过起了风流放纵,纸醉金迷的生活。小小对你的行为气不过,拒绝你为她安排的名校,独自一个人跑回嫂子的故乡去念大学。她毕业那一年,叫我作为家长去观礼。去到那里,我无意间看到一份寻找王雪莲的启事,终于和嘉恒在姐姐的墓前相认,才知道她生前从来没放弃过寻找我,临终时,还交待嘉恒一定要找到她唯一的妹妹。”
“宇哥,”她半蹲半跪在杜修宇身旁,侧过脑袋枕着他手腕,白金袖扣冷冷贴在她脸上,泪水滑落到唇边,又苦又涩,“我把一生交付给你,得到财富、地位、权势,我老了,却发觉这一切其实很空洞,孑然一生,无家无夫无子,等到离世的那一天,仅余孤伶伶一座墓碑,还有什么?我希望这一生过完之前,能抓住点什么,你急需一个接班人,继承你的事业,代替你照顾小小;嘉恒是这世上唯一和我有血亲的人,小小是你唯一的骨肉,如果让小小嫁给嘉恒,也算对我一辈子痴情空付的一点慰藉。我回来后,本想把嘉恒推荐给你,他出众优秀,我认为你一定会满意;还没来得及说,你却先告诉我,已经选定耿绍昀作为接班人,你决定的事,除了小小,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得了,幸好,小小很不满意你的安排,我便让嘉恒先从她那边入手。”
杜修宇倚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从那时起,你们谋划好了一切?“
“不能说是谋划好一切。”沈嘉恒接过话题,“虽然我一开始就知道胜天集团新入职小文员苏小小的真实身份,并没有立采取行动,而是用了半年时间安排这件事,深入了解她的习惯、喜好、弱点,以及身边交往的人,务求一击必中。有时候,天从人愿这句话真没说错,湘湘居然是小小的好朋友。在湘湘帮助下,我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契机,和小小初次相识、多次偶遇,直到相知。知道杜家大小姐最怕别人冲着她的身份去追求她,我特意演了一出欲擒故纵的戏,即让她相信我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又迎合了她们这种小女孩特有的心态,喜欢一波三折的爱情剧。果然很有效,眼看即将成功,因为你横加干涉,功败垂成。老实说,小小确实很讨人喜欢,当时,我说真心实意的喜欢她,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并不完全是谎言,可惜,你对我根本不屑一顾。情势比人强,我不得不屈从,屈从不等于放弃。也许你早看出了我的不甘和愤恨,却完全不当作一回事,也对,蚍蜉撼大树,简直是笑话。”
“我最大优点在于有足够的忍耐力和耐心,否则,早被沈家那群如狼似虎的人给弄死了, 我可以慢慢等待,寻找机会。绍昀和小小订婚的时候,阿姨和我几乎以为没有什么希望了,不料,连老天都帮我,阿姨发现绍昀的母亲、我的小姑姑,竟还因为多年前的旧事对你心怀怨恨。于是,有意激化她的怨恨,导致她求阿姨帮助阻止绍昀和小小订婚,她们达成合作约定,所以有了后面一系列事情发生,直到现在,一切总算功德圆满面。说起来,功劳最大的人当数湘湘,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读大学时,她就跟着我,无欲无求,一心一意对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这一次,她为我吃了这么大的苦,我以后还真不好意思辜负她。”
杜修宇突然坐直身躯,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向他砸去。沈嘉恒仓促闪身,茶杯堪堪从他脸颊边擦过,杜修宇乏力跌入椅子里,大口喘气。傅传玉急忙抚拍他的胸口,“宇哥,宇哥,别生气。嘉恒,你不要再乱说话了。”
沈嘉恒抽出一张纸巾,拭去飞溅到脸上的茶水,悠闲微笑:“何必发火呢,岳父大人,难为你喝下了带麻醉剂的茶水,居然还能动,不愧是当年叱咤江湖的枭雄。按理,说了这么长时间话,喝下的份量不多,药效应该过去了,你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很遗憾,这种特工组织专用麻醉剂药性极强,时间拖得越长,药效作用越大,你很快会连话也说不出来。”
杜修宇愤怒的眼神盯着他,恨不能把他凌迟。
“宇哥。”傅传玉喊他,眼泪又落下,“你不必为小小担心,嘉恒是真心喜欢她,一定会善待她。”
杜修宇转眸,恶狠狠瞪住傅传玉,含糊不清说:“沈韵心从小对他痛爱有加,他都下得了手,这种人,会善待小小?”
“沈韵心是我派人去杀的,”傅传玉说:“事情到后面,她有所动摇,而且,她知道了我和嘉恒的关系,如果她供出我,没什么大不了,活过这么多年,我早活够了,可我不能让她说出嘉恒,就必须灭口。她受重伤后,耿绍昀开始追察凶手,我故意处处设计误导他,让他认为是你派人下的手,这样,他和小小永远没有可能了。他很聪明,不但没有被误导,而且猜出了幕后的人是我,当他来向你要元凶时,我已经准备好一死,想不到宇哥你宁可冒着让小小失去幸福的危险,也要回护我。我很感动,真的感动,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有些后悔,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由不得我控制。自从嫂子去世,你开始吸食大麻,麻醉自己,十多年,身体渐渐被大麻掏空。小小订婚后,我偷偷在你的雪茄里逐日加重份量,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被药性控制。”
沈嘉恒戴上手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注射器和药水,“岳父大人,您放心,阿姨不舍得您死,我不忍看小小伤心,这一针下去,只会让您肌体坏死,从此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此外,没有其它伤害。当然,医生检查后,也只能得出吸食大麻过量,损坏肌体神经系统的结论。”
杜修宇闭上眼,掩住眼底所有不甘与愤懑!
注射器挨近杜修宇的腕脉,傅传玉猝然拉住沈嘉恒的手,迟疑:“等一下!”
“阿姨,我们没有退路了,如果他走出这个门,只要说一句话,足以让我们生不如死。”
傅传玉缓缓松开手,转身搂住杜修宇的颈项,脸埋入他的肩胛,“宇哥,对不起,只有用这种方式,我才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真真实实拥有你一段时间。你说过,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你都会原谅我,你原谅我,好吗?你以后不能动,我当你的手脚,伺候你;你不能说话,我当你的嘴巴,替你说话,喂你吃喝,天天读报给你听......”
针头刺进杜修宇的静脉,他仿佛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闭合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过。
把一切痕迹收拾干净后,沈嘉恒扶住傅传玉微颤的肩,“阿姨,别难过,就算不这么做,他的身体迟早会走到这一步。”
傅传玉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杜修宇的肩头一片润湿,她擦去泪水:“你乔装一下,我出去把外面的人调开,你立刻离开这里,没有人知道你来过西郊别墅,如果小小问起,你就说你一直在酒店里睡觉,我已经布置好一切,酒店里的人可以作证。”
“那您呢?”沈嘉恒蹙眉,担忧的问:“万一有人怀疑您,怎么办?”
“没有人会怀疑我,”她苦笑,“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种事,万一真有人怀疑我,没关系。”转过头,她深情注视杜修宇,“无论生死,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抬起手,她轻抚沈嘉恒酷似姐姐的脸庞,“只要你不被人发现,只要你安全,我和姐姐这一辈子,才没有白活一场!”
傅传玉走出书房,去调开外面守候的保镖。沈嘉恒站在杜修宇面前,仔细打量他,即使落了难,枭雄依然是枭雄,他没有失态与失措。沈嘉恒从他衣袋中掏出手机:“岳父大人,您把我们的对话录音下来,想给小小听吗?”按键仔细删除手机里的每一段录音,“这样是不对的,会给小小带来杀身之祸。”
杜修宇睁眼,目光凌厉狠绝,沈嘉恒骇然后退一步,半晌,断定他确实不能动弹,凑前一步俯身,唇角微扬,俊秀的脸庞上浮起一个阴狠笑意,“听说岳父大人爱妻如命,我一定效仿您老人家,好好对待小小,她和湘湘是好姐妹,肯定能容得下湘湘,你说对吗,岳父大人?”
不知道杜修宇从哪里激出一股力量,猛然发狂一样掐住沈嘉恒的脖子,死死不肯松手。沈嘉恒大惊失色,尽全力狠狠在他胸口一撞。强行聚起的一股力气泄去,杜修宇虚软倒在地上,傅传玉恰好匆匆进来,看见地上的杜修宇,恼怒问“嘉恒,你又做什么?”
沈嘉恒抚颈,惊魂不定:“他用手机把我们的对话录了下来,我刚才删除录音,他居然还能动!”
杜修宇紧紧盯着傅传玉,目光痛苦绝望,嘴唇颤动,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傅传玉从他的口形看出,是“小小”两个字。
“你知不知道,宇哥叫小小和你离婚时,她是怎么说的?”傅传玉扶杜修宇坐起,向着沈嘉恒:“她说,沈嘉恒是一个人,不是工具,我不能要的时候,就拿他来,不要的时候,就把他扔开。”
沈嘉恒眼中掠过一丝温情。
“只为这一句话,她就值得你好好珍惜,嘉恒,我答应过宇哥,永远不伤害小小,你一定要善待她。”
“我会善待她。”沈嘉恒点头,“阿姨,您放心。”
“快走吧!”
沈嘉恒迅速离开。
傅传玉拥抱住杜修宇,如怀春的少女般,苍白脸庞飞起淡淡红晕,她轻柔说:“宇哥,有人说相守是福,我会和你厮守到老,没有嫂子,也没有其他女人,只有你和我!”
耿绍昀忙完手头工作,一抬头,望见玻璃墙外一轮明月高挂无边苍穹,散发着冷冷清辉。空乏疲倦如浪潮般涌来,每一日,不住拍打,即便最坚硬的崖石也会被磨平锐角。离开拉斯维加斯那一夜,走出杜氏大宅,寒风扑面而来,冰冷刺痛,一瞬间,他几乎有落泪的冲动,茫然站在庭院的花圃前,望着天际清凄冷月,不知是该继续前行离去,做他该做的事;还是回头寻觅他所渴望的人;直到管家开一辆车到他面前:“小姐让我送您去机场。”他才浑浑噩噩的离开。也许,她会等他的吧?
大街上,狂欢的人群挥舞着荧光棒,荧火流光,黯淡了漫天星光。耿绍昀记起今夜是圣诞夜,西方的节日传到东方,居然过得象模象样。小小最喜欢玩乐,一定会加入狂欢的人群中。他按下车窗,沿街道边缘缓缓行驶,渴望的目光无意识向狂欢人群中搜寻。一个清丽的少女跑到车旁向他招手,他仿佛看见最初相遇的小小,混身被雨水浇湿,狼狈不堪,却掩不住张扬的青春与生动的活力。那少女对他善意微笑:“你看起来很不快乐,来和我们一起玩吗?”
耿绍昀从往事中猛然醒悟,礼貌一笑,摇了摇头,启动车子离去。车子驶出闹市区,清冷公路车道上,偶尔一两辆车子迎面驶过,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他机械驾驶车辆,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个他们曾经共同居住过的家,每次他加班晚归,她都有会在客厅里为他留一盏小灯。他怕惊醒她,刻意放轻手脚,她却总能在他进门的同一时刻惊觉,一边懒洋洋口打着哈欠,一边把宵夜放进微波炉里,为他放洗澡水......家,是让他想起来就觉得窝心的地方。没有了她,那个地方只是一间房子,不能再称之为家,无论什么时候,再也看不见那盏温暖小灯。他竟害怕回去,调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医院门前摆放了两株圣诞树,上面绕着闪烁的彩灯,多少有几分节日的气氛。已经是夜间十二点,医院里静悄悄,值班护士认得绍昀,告诉他,绍谦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守在病房中。
轻轻推开房门,病房里亮着一盏淡黄色壁灯,绍谦倦缩在一旁的沙发里,身上盖有毯子,看样子正在熟睡中。耿绍昀放轻脚步,走到病床前,昏睡中的母亲形容枯槁,苍白干瘦的手腕终日扎着针管,青筋突起,她只能靠注射营养素维系微弱的一息生命。绍昀握住母亲的手,寒冷如冰,松驰皮肤下嶙峋瘦骨。他伏首在床畔,母亲纵有千错万错,总是给他生命、养育他的人,他该怎么去面对庇护元凶的杜修宇?
一只手扶上他的肩,“哥!”
耿绍昀抬起头,并不转身:“今天是圣诞夜,你出去玩一下吧。”
耿绍谦轻缓的脚步渐渐远去,耿绍昀低声对母亲喊:“妈!”
病床上的母亲没有一点反映。
耿绍昀涩笑,一个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是倾心相爱的女人,他两个都要,难道这也算贪心?
只过了一会儿,谦绍又回来,手上端着一杯牛奶和一盘三文治,“我猜你肯定没吃晚饭,这样不好,会伤胃。”
耿绍昀食之无味,不想辜负弟弟的一番心意,就随便吃了一点。
绍谦见他放下杯子,问:“哥,雅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已经向我传真过辞职报告,不会回来了。”
绍谦点点头,倒也不意外,“那小小呢,你准备放弃她,还有你们的孩子?”
绍昀望向母亲,曾经高贵优雅的母亲,现在何异于一具尸体,他沉默不语。
“或者,你想等妈醒过来,再去找她?”
绍昀诧异回头,绍谦平静回视兄长的目光,这一场事故后,他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显然沉稳了许多,“你能肯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回头,她一定会在原来的地方等你吗?”
一直刻意回避去想的事情,突然被摊到了面前,才发觉自己的懦弱,绍昀喘不过气,拿出一盒烟,意识到这里是医院,又放下烟盒,缓缓吁一口气,他不会放纵自己的脆弱太久,“你想对我说什么?”
“大哥,别说这件事不是杜先生做的,就算是杜先生做的,和小小又有什么关系?你要娶的人是小小,如果你无法面对杜修宇,把小小带回来就是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耿绍昀唇畔微扬,却笑得苦涩,“她怎么可能背弃她的父亲,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她做到?”
“为什么要背弃,她和她父亲往来,是他们父女的事,你不想面对杜修宇,不和他往来,不就行了吗,小小会体谅你的。”
耿绍昀愕然,“你想得这么简单?”
绍谦不解:“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为什么你们非要想得很复杂?妈未必不会清醒,而小小和你的孩子是现实存在的,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放弃已知的人,你认为值得吗?”在某些方面,绍谦和小小颇为相似,事情能简单化尽量简单,绝不思虑复杂的问题,更不瞻前顾后,“去把小小带回来吧,”他诚恳说:“妈这里有我!”
绍昀没有答话,凝神盯着母亲,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绍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母亲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天呐——”他惊呼出声,绍昀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沈韵心被送进了急诊室,两兄弟守在门外,谁也不说话,有时候,希望越多,失望就越大。
清晨的时分,主治医生一脸倦容走出急诊室,绍昀和绍谦急忙迎上前,医生欣慰的笑:“耿夫人终于恢复知觉,只是,需要较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语言功能和上半身自如行动能力,至于下半身,怕是再也不能行走了。”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比起成为植物人,已是一大惊喜。
绍昀和绍谦进入病房,在床头俯身关切注视着母亲,沈韵呆滞的目光慢慢移动,最后落定在绍昀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颤动半天,终于艰难吐出含糊不清的词:“妈——对——不起——你,去——找——小......”
杜修宇紧抿着唇,一勺牛奶刚喂入口中,立即从他的唇角流出。傅传玉不死心,又喂入一勺,依然一滴不剩的流出来,周而复始。她加速一勺接一勺往他口中灌入,牛奶沿他脸颊汩汩流下,浸湿了枕畔,她的眼泪随之越落越急, “你以为一死就解脱了吗?”她咬牙,嘶声喊:“你休想,休想——” 他不要她,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意与她相伴到老。
“傅姑姑!”小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拿去她手中的碗,语音平和:“你累了,回房去休息吧。”
“我没有!”傅传玉霍然转身,失控怒吼,“我没有——”
小小静静看她,一向柔顺的目光变得严厉,不怒而威。傅传玉愣一下,竟被震慑住,慢慢站起身,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走到墙角,抱膝席地坐下。
小小不再管她,在床边坐下,把湿枕头撤换下来,用毛巾细心擦干净父亲脸颊上的牛奶,柔声细语,象哄小孩子般:“爸爸,我知道你喜欢中餐,特意为你熬了小米粥。”她舀一勺小米粥,小心吹凉后,送到父亲唇边,他的嘴唇还是紧抿。她半带着撒娇,说:“爸爸,这一碗粥我熬了好久,给个面子,吃一点,好不好?”
杜修宇看着女儿,目光哀伤无奈。小小放下碗勺,轻柔抚顺父亲略有凌乱的眉,温婉的笑,指尖却微微颤抖,自从医生宣布父亲吸食大麻过量,肌体神经系统坏死后,他就拒绝进食。她明白,曾经那么辉煌的一生,他的骄傲无法忍受苟延残喘的生命,也许死是一种解脱,可她却自私的想要留住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亲人。
“爸爸,雅秋已经去纽约接人,那几位权威医生明天会到达为您会诊,您的病一定能找治愈方法,别灰心,好吗?”她拉起父亲的手轻轻贴在额前,“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这是您告诉我的,爸爸——”哽咽一下,她低垂着头,半头没有抬起。
杜修宇的眼眸湿润,痛苦闭阖上眼睛。
赵晓峰站在门口,酸楚望着这一幕,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多年兄弟,他感同身受。赵彤站他身后,抱着大捧花束,不住抽泣。他回头,拍了一下女儿的脑袋,见她止住眼泪,勉强换上笑容,才大步向杜修宇走去,“宇哥。”
杜修宇睁开眼,注视他片刻,眼中流露出恳求的神色,转眸看了小小一眼,又盯着他。
赵晓峰了然,走到小小身旁,抬手放在她肩上,坚定说:“宇哥,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像你一样,爱惜她,保护她。”
杜修宇欣慰眨一下眼,牵动唇角,想扯出一个笑容,僵硬的肌体把笑容扭曲成一种怪异的表情。胸口剧烈的痛楚不可抑制,小小仓促别过脸,眸中莹光点点,许久,回转过头,依然一脸温婉的笑容。
杜修宇嘴唇艰难颤动,用尽全力,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赵晓峰仔细看他唇形,“绍昀?宇哥,你想见绍昀。”
杜修宇眨一下眼。
赵晓峰点头:“我知道了,这就打电话给他,让他马上过来。”他拿出手机,正要拔号,突然想起什么,看了小小一眼,她如一座雕塑一般,挺着僵直的脊梁,纹丝不动。赵晓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拿着手机,走向外室去回避,恰好,碰见杰弗逊医生前来为杜修宇复诊,他是杜氏的家庭医生,在拉斯维加斯医学界极负盛名,赵晓峰立即把他迎入里室。
仔细全面的为杜修宇做过检查后,杰弗逊医生神情凝重,问:“杜小姐,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小小看看他的脸色,心底生起一股寒意,几乎无法站稳。“小小,”赵彤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我陪你!”
目送小小和赵彤随杰弗逊医生走出房间,赵晓峰回头,对上杜修宇急切的眼,才想起要给耿绍昀打电话,他向闷不吭声坐在墙角的傅传玉交待:“传玉,你照顾一下宇哥,我去看看医生怎么说,顺便给绍昀打个电话。”说完,急匆匆的也跑出了房间。
傅传玉靠着墙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重若千钧,终于走到床边,久久凝视杜修宇,他分明看见了她,却视而不见,空茫的眼眸里,没有恨,也没在厌恶,只是无视,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漠然望向远方。她诡异冷笑:“如果你死了,我决不让你的宝贝女儿有好日子!”
杜修宇的目光顿时变得凶狠,悲愤欲燃烧。
“终于有了反应吗?”她俯身挨近他的脸庞,对着他的眼一字一字说:“你恨我,是不是?没关系,如果不爱,那就恨吧,这样,至少你心中有了我!”
小小吃力的听杰弗逊医生说话:“杜先生没有生存的意志,他自己要放弃生命,任何人也无能为力,从目前情况看,他的情况很糟糕,随时有可能......”她茫然呆立,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小小。”赵彤担忧的喊。
小小一震,神志回复清晰,“不可能。”她冲着杰弗逊医生摇头,缓缓后退,“这不可能。”她急促转身,向父亲的卧房快步走去。赵彤和杰弗逊医生紧跟后面。推开房门,杜修宇躺在床上,手正向俯身眼前的傅传玉挥去,刚触及她的脸庞,又无力虚软垂下。
“爸爸,”小小惊喜大叫,冲至床边握住父亲的手,“你能动了?”杜修宇喘着粗气,胸口急剧起伏,颤抖的手指在女儿掌心中划动。小小迷惘,目不转睛盯着父亲,不敢眨一下眼。他的气息渐渐微弱,小小仓皇回头,“杰弗逊先生!”
杰弗逊医生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这种突发情况,通常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出现了奇迹,另一种是回光返照。他从病人眼中看见的,显然是一片死灰,濒临死亡的绝望!
杜修宇吃力抬手,向女儿的脸庞抚去,却停滞在半空,然后,软绵绵垂落,睁大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很大一滴泪,沿眼角慢慢滑落。
“爸爸!”小小轻声喊,仿佛怕惊吓了他,温婉微笑:“你看看你自己,都要做外公的人了,还哭,不害臊。等您的外孙出生后,我叫他笑笑,好不好,让他天天开心的笑。只要你病好了,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乖乖的听话,再也不任性胡闹......”
杰弗逊医生走上前,掀开眼帘,看了看他扩散的瞳孔,在胸前划一个十字,张开手掌抚过他的双眼,不甘合上的眼,终于闭合。
赵彤忍不住,掩口哭泣出声。傅传玉木然挪到床畔,他终究还是走了,扔下她走了。呆滞盯着床上那个她爱恋了一生的男人,心已经麻木,竟分不清是痛还是恨。
赵晓峰匆匆跑进来,“宇哥,我打不通绍昀的电话,绍谦说,他已经......”声音戛然而止,手机从他手心滑落......
小小没有哭,静静跪伏床畔,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乌黑眼眸仿佛凝固在了冰点,雪白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许久不曾改变分毫。
赵晓峰率先从悲痛中冷静下来,他是男人,必须抗起所有担子,有些担忧的看着小小,,“小小,你——”
小小站起身,拉过薄被,轻轻盖住父亲的遗容,平静说:“葬礼的事,就辛苦赵叔叔了。”两行泪无声滚落,抬手,擦拭得干干净净,她挺直脊梁,从此,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既然留不住,就让父亲安心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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