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管事死了。
消息传入吕言耳中时, 他刚从宫中出来。
越青君虽时常在宫外居住,但宫中仍留着他的明镜宫, 那里也不能没有人手。
因而吕言便成了来往于宫内宫外, 既要服侍于越青君身侧,又要掌握宫内情况的人。
众人都觉得这是越青君对他的看重,连吕言也这么认为, 只是既然来往于两地, 有时便难免无法及时知晓并应对。
比如吴管事这则消息,当他回到府中, 从别人听说完详情后, 吴管事的尸身都被送去义庄, 准备封棺安葬了。
“吴管事的家人呢?有什么反应?”
仆从脸色也是有些奇怪, “原是还想找管家要个说法, 然而在见过吴管事的尸身后, 什么也没说了,跑得飞快,第二天全家就没了人影, 连吴管事的尸身都不要了。”
否则这尸身怎么也该送回吴家, 由吴家人安葬。
莫说是吕言, 府中其他人也对此心有疑虑。
可吕言也没空去想什么, 此刻他还是边往后院赶,边听仆从说。
因为越青君又病了。
自昨日吴管事死后,越青君便病倒在床上, 晚上还有些发热。
醒着时, 越青君让人不要将此事告诉宁悬明, 可吕言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原本应该安排好明镜宫所有事务才过来的他, 不得不一大早便被人叫醒,早膳都没吃,就得匆匆赶来。
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越青君,吕言没忍住多打量了几眼:“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从前伺候过生病的越青君,吕言总觉得此次越青君瞧着不像是生病,可既然不是生病,那又能是什么?
越青君摆摆手:“无事,已经喝过药了。”
他眉心紧蹙地闭上眼,“让你回来,是想让你尽快料理好吴管事的后事,切莫让外面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吴管事才在大庭广众下大义灭亲,却在当天丢了性命,传了出去,旁人指不定怎么以为是越青君恼羞成怒,杀人泄愤呢,吴家人一夜之间消失,谁知道是真走了还是被消失?
且吴管事没签卖身契,并不算越青君的奴婢,虽是自尽,衙门那边也要有个说法才是。
这些事情,都要吕言来办,吕言当然没有问吴管事究竟是真的自尽还是被自尽这种问题,在确定越青君这边不需要他伺候后,他便着手处理吴管事的后续。
等他出去后,被他派去查看尸身的心腹也正回来,对方小声在吕言耳边低语几句,吕言当即蹙紧了眉心。
吴管事确实是被他自己的簪子刺死,但他脖子上的指印却绝不可能是他自己所为。
见府上伺候在越青君身边的侍卫都对此缄默不言,避而不谈,甚至隐隐还有些后怕和心虚的模样,吕言心中闪过一个可能。
不能吧……
若是那吴管事想要刺杀越青君不成而被迫自尽,那越青君为何还这般顾及他的身后名?
直接公布对方是刺客不就好了?
然而他转念又想到,那一夜之间远走他乡的吴家人,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莫不是越青君不愿意这些无辜之人受到牵连,这才隐瞒此事,好让吴家人及时离开?
若真是如此,那可当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圣人啊。
想想方才见到了越青君的脸色,哪里是生病,分明是受惊,想来昨日刺杀对他影响不小,然而即便如此,对方仍旧未曾迁怒吴家人。
吕言心下冷笑,一面对越青君的行为感到无奈又无语,一面又不得不帮人善后,罢了罢了,也不是这一回了。
越青君是个圣人,吕言却不是,左右吴家人现在也已经走了,他也不必有所顾忌,便是越青君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有所怪罪,这大约也是在圣父手下干活的好处了,不必担心对方忽然翻脸,对自己毫不留情。
吕言转头便找到了上门来问询的京兆尹,将吴管事刺杀六殿下之事隐晦透露给对方,在对方一副十分信服的表情下,吕言语气满是无奈道:“殿下怜惜吴家老弱,不愿意他们被牵连,这才隐下此事,奴婢不愿殿下被人误会,这才特意向府尹解释一番。”
府尹对上吕言的视线,又摸了摸刚刚怀里鼓鼓囊囊的荷包,心下了然:“总管放心,此事既与六殿下无关,本官也绝不会让六殿下受半点委屈。”
甭管这是不是真相,京兆府尹都会让它变成众所周知的真相。
不出一日,吴管事的事就流传在大街小巷。
前有衙门惩恶仆子侄,后有善心放刺客家小。
这恶仆与刺客竟还是同一人。
这样如话本子般精彩离奇,跌宕起伏的故事,瞬间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此之前,京城许多人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六殿下的印象还是那个不举的人。
可这两件事一出来,京城百姓对他的印象又多了一个,善良到过分的傻子。
当六皇子要免费送京城百姓农具这事借此传开,大家对这位六皇子的称呼又变了,哪里是傻子,分明是君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便是那些没有受到恩惠的人,在面对六皇子这番德政义举时,也会为越青君说上几句好话,夸赞几句。
一时间,京城都是对越青君的赞颂之声。
这位新冒头的六皇子,终于在京城有了姓名,收到的感激与称赞不胜枚举。
几日后,越青君进宫面圣。
待他进了宫殿,却是在偏殿等了许久,也未得到章和帝的召见,连桌上茶水都是冷的。
想想先前章和帝还曾说过,他不能喝冷的,越青君便心中嗤笑。
坐在殿中安安静静等待许久,方才有人前来传话:“六殿下,陛下有请。”
越青君跟着进了正殿,只见章和帝正在穿衣,还有一名年轻女子满面红霞随侍身侧,一看便知方才在做什么。
越青君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行了一礼:“儿臣参见父皇。”
章和帝见越青君仍是如从前般恭敬有礼,没有丝毫不满,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没有听说你近日在工部做的不错?工部上下对你赞赏有加。”章和帝语气平平,但越青君如何能听不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
先前越青君曾对宁悬明说,有人不愿意看见他光风霁月,清清白白,别人是如此,对章和帝也不例外。
活到这么多岁,章和帝可以假装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却不可能当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荒怠朝政,姑息养奸,压榨百姓。
他也知道自己无论在朝臣还是百姓那里,名声都不怎么样。
这样的天子,却有个一心为公,为人称颂的儿子,章和帝心中当然不会是骄傲自豪,而是你竟然敢做得比老子好!
那我这皇位是不是也该退位让贤啊?
能只是把越青君晾上一个时辰才召见,已经是越青君从前刷的好感度在起作用了。
如此反复无常,阴晴不定,也算是章和帝的拿手绝活。
越青君面上却不见半点生气,反而还好似当真被父亲夸奖的儿子一般,眼眸微亮,却又努力压制那份因受到夸奖而产生的欢喜,恭敬地对章和帝道:“都是几位设计出新农具的匠人的功劳,儿臣不过是沾了他们的光。”
他微仰着头,眼中的孺慕敬仰一如往常,“父皇让儿臣在工部观政,可惜儿臣对工部事务一窍不通,只好随处看看,发现有人设计出新式农具,却因工部经费紧张而不得不搁置,儿臣这才找到自己的些许用处。”
“为了不让父皇失望,儿臣将近来赚的银子大半都投了进去,能得父皇几句夸赞,已是心满意足。”
烟花利益会与章和帝分成,每月送来多少银两章和帝心中大致是有数的,他自小也是名师大儒教导,对算学数术不算精通,但也够用,心里稍稍估算了下,惊觉越青君竟是说的真的。
不知道越青君做了假账,只分了他零头都不算的章和帝心中难得生出一点内疚,只有丁点儿,不多,却足以让章和帝对越青君的面色恢复从前。
“难得你有如此孝心,正好,朕打算在琼山建一座新的行宫,此事就由你主持建造。”
随随便便说句话,又要耗费上百万两白银,这回章和帝好似有了点微弱的良心,叹息一声道:“朕知道,国库近来吃紧,朕也不愿意让它太过紧张,修建行宫的花费尽可能压缩,你向来在银钱上有主意,这件事交给你再合适不过。”
老作精只说经费压缩,却没说行宫规模削减,摆明了是要越青君自己处理,在他眼中,越青君那点子私库当然不可能修成一座宫殿,就算能,越青君也不能同意,那就只能开源节流。
开源:四处捞钱,搜刮百姓。
节流:削减工费,压榨人力。
无论是哪一样,都将对越青君如今正好的名声造成巨大损害。
甭看老作精好像还挺知错,但他也是真不改。
即便知道越青君并无他意,一切也都是为了自己,但他不喜欢越青君的好名声,那就一定要毁掉。
一心仰慕君父的好儿子,又怎会违逆君父的心意呢,若他不愿,就说明从前都是装的,那他收拾起来就更没有负担了嘛。
越青君犹豫了一下,方才试探着道:“前些日子儿臣曾听人说起,汤山行宫里的荷花都已经开了,原本还想采上一朵送与父皇,可惜前些日子又病了。”
“父皇若是想散心,汤山行宫如今正合适,新的行宫便是开始筹备,没有几年也不能建好,岂不是让父皇久等?”
章和帝 自然而然道:“既是新的行宫,自然要有不同的景观,二者怎会相同。”
他面上已有不悦,显然对越青君违逆他的意思十分不悦。
“朕本是见你一片孝心才将此事托付于你,若你不愿,朕只好将之交给太子了。”
越青君顿了顿,随即躬身垂首,执手一揖,“儿臣遵旨。”
章和帝这才眉开眼笑,亲亲热热留越青君一同用膳。
越青君离开凌霄殿时,天色已晚,吕言出言建议:“殿下,不如今晚留宿宫中?”
越青君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不必,今晚出宫回府。”
还未走过拐角,越青君便与五皇子狭路相逢,后者见到越青君笑意盈盈,“听说六弟刚从父皇那儿得了件好差事,五哥在此恭喜恭喜了。”
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五皇子就到了,显然是等候多时,越青君微微一笑,“有劳五哥久等,好坏与否并不重要,既是父皇所托,我只会尽心竭力。”
没能见到越青君恼怒破功的模样,五皇子不是很满意,但也知道此时并非发作时机,只好凑到越青君耳边小声道:“吴管事死得好吗?说起来,我还帮了你一把,不过……”
他拖长声音:“既然能杀吴管事,又何必故作仁善,你我都真诚一点,不好吗?”
越青君面不改色,便是听到这番话,也不过是看了五皇子一眼:“要杀我的人,我从不心软,不过是怜惜那些一无所知却要遭受牵连之人。”
“五哥,我是善,不是蠢。”
说罢,越青君便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直到再看不见五皇子身影,吕言还沉浸在方才越青君的态度与言语中。
跟随越青君这么久,吕言终于窥见了对方的一点锋芒。
尤其是那句他是善,不是蠢,仿佛拨云见日般,让吕言心中充满了光明与希望。
他的权势地位,他的金钱名利,好像都不是梦。
越青君走了几步,忽而停下脚步,长叹一声道:“没想到吴管事一事竟是五哥幕后主使,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
“若非如此,吴管事与吴家人也不必有这一遭。”
他低着头,眼中悲悯几乎要滴出来。
吕言:“……”
算了,还是洗洗睡吧。
宁悬明回到官舍,锤了锤因劳累一日而酸疼的后背,院子里正在劈柴的乌婆婆便抬头看着他道:“宁郎君,饭都在锅里,还热着。”
官舍只安排住处,并不负责官员衣食起居,宁悬明原是一人居住,后来越青君送来了乌婆婆,接管了宁悬明这里烧水洗衣做饭等活计,算是让宁悬明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多谢婆婆。”
宁悬明进厨房,果真在锅中看见了今日的晚饭。
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刚端起碗吃了两口,便听见外面传来乌婆婆和人说话的声音。
等他吃完出来,见到的就是乌婆婆对着堆在院子里的一堆箱子手足无措。
宁悬明见到上面独属于金玉满堂的标记,也不必问方才是谁来了。
乌婆婆:“宁郎君,这些都是六殿下让人送来的,说是还欠你一场烟花,今日兑现诺言,只是他今日不便出门,只能让人把东西送来,任你处置。”
宁悬明眸光微动,已然明白越青君之意。
他上前看了看,这东西上面就有详细的使用方法,便是宁悬明不懂,也能很快学会,更何况他还亲自见越青君点过。
“帮我取一根蜡烛来。”宁悬明道。
乌婆婆帮他找来一根白蜡。
宁悬明围着这堆烟花转了一圈,抬眼看见乌婆婆,便笑道:“这东西动静挺大,婆婆若是不想被吓到,可以进屋里看,或者离远些。”
得了宁悬明的允许,乌婆婆快步进屋,满脸笑意:“我老婆子还没见过这么近的火树银花嘞!”
宁悬明寻着引线,将其点燃,随后退了两步,抬头仰望升空的烟火,在天上炸开,绽放出五彩缤纷的烟花。
他睁大眼睛,眼眸中清晰映出那绚烂缤纷的色彩,当真如幻觉般梦幻绮丽。
烟火明灭间,宁悬明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初在狱中与越青君初见时的感受。
他伸手握住阳光,仿佛真的握住了。
如今这漫天缤纷的烟花,正如当时的暖阳,如梦似幻,却又真实无比。
宁悬明伸出手,却并未接住那些烟花,只能看着它们在天空中消散殆尽。
纵然比初次看见时更美更大,却也仍是不可长久。
宁悬明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遗憾。
遗憾今日只有他一人,遗憾身旁没有另一道身影。
纵然烟花稍纵即逝,但若能看过,便算是值得。
恍惚间,宁悬明脑中浮现出那日越青君所言。
“既见过其美不胜收,又怎会是错觉。”
闻声似在耳边,笑靥如现眼前。
宁悬明也不禁弯了弯唇,明眸微动。
是啊,不是错觉。
墙外巷里,一辆青色马车静静停在墙边,马车内的人,揭开车帘,抬头望向天空中一朵一朵,接连不断的烟花,苍白病容上似乎也有了血色。
一堵白墙,相隔二人间。
一场烟花,分落两人眼。
耳边烟火声不知响了多久,越青君放下车帘,“走吧,回府。”
“殿下不看完吗?”
“已经看过了。”
烟花遮掩下,车轮声在夜色中不算明显,然而宁悬明院门并未全部关闭,在他转身间,便见隐约的影子自门口行过。
宁悬明原地怔了怔,下一刻忽然福至心灵,脑中思绪尚未理清,便只抓住了那一抹尚未褪去的遗憾。
他快步跑向院外,却只见到已经到巷口的马车。
本想上前的脚步,顷刻转了另一个方向。
越青君靠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忽然马车急急刹住。
越青君睁开眼。
“殿下,是宁郎君。”
马车前,宁悬明额头微湿,胸口沉沉起伏,衣衫头发也有些凌乱,却不减他半分风姿,反而更多了几分潇洒意气。
手中的灯笼竟在方才的奔跑中仍残留着些许火星,此时一吹,又重现光明。
他提着灯,站在马车前,忽然温柔了眉眼,缓了缓声音方才道:“殿下既然来了,又何不进门一同欣赏?”
竟躲在外面偷看,说出去谁不说一句心酸。
马车里无人出来,却传来了那道熟悉的声音:“我曾说过,不可做多余的事,好叫我胡思乱想,自己又怎能违背。”
宁悬明心说:你都让我胡思乱想了多少次,我让你想这一回又如何。
他心思玲珑,当初未必没看出越青君的小心思,但他自觉意志坚定不可动摇,因而并不放在心上。
也让越青君小小得逞。
今晚是个好日子,宁悬明暂且不去计较究竟谁让谁胡思乱想,他提灯上前,如那夜守在越青君床边一般,笑着邀请道:“殿下何必如此迂腐。”
他的声音如夜风徐徐,温柔和煦,却又带着诱惑人心的魅力。
“你许我烟花在前,要我不逾矩在后,今夜不过弥补前事,便是当真心猿意马,心旌摇曳,也不算逾矩,如何?”
萤灯熠熠,月色皎皎。
借一场烟火,许一夜良辰。
他要借今日良辰烟火,看一看这红尘客、天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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