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 唯有头顶明月能将这夜晚渲染几分。
街头巷口,宁悬明手中提着灯,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越青君面容, 为他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将那抹由夜风晕染的清冷冲淡。
雪衣素锦,眉目如画。
踏入门槛时, 宁悬明还回头瞧他, “殿下如何想到在墙外偷看的?”
直到此时,他才揶揄起了越青君, 好整以暇看着他, 眼眸好似繁星, 映着院中灯火, 也映着灯下美人。
越青君倒是一脸淡定, 不见尴尬, 又或是有,只是被夜色隐藏了起来。
他背着手,微垂眉眼, 声音倒是平静如初, 好似方才在被宁悬明拦下的那一刻产生的欢喜皆是后者的错觉。
“光天化日, 抬头便见, 如何能算偷看呢。”
宁悬明故作受教地点头,“也是,本就是殿下的东西, 自然看得, 就是不知殿下为何放着宽阔的院子不去欣赏, 竟要来蹭宁某的小院, 莫非是我这环境竟比得上殿下别院, 让殿下弃别院而来这儿,流连忘返。”
越青君:“……”
有人利用君子协定使劲撩拨,当真觉得说了不算,就真不算吗。
他微微抿唇,“悬明可是会医术?能让人一觉醒来忘记昨夜发生之事?”
宁悬明含笑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好似终于拿捏住了某人,趁此机会可劲儿调戏,还不用负责。
“与我是否能让人忘记有何干系?殿下既要做君子,自然要言而有信,方才还说要以身作则,不可违背,总不能刚进门,从前的话便不作数了。”
什么进门?
进谁的门?
若当真能进宁悬明的门,便是出尔反尔,那也值得。
然而越青君只是静静看他半晌,忽而失笑。轻叹道:“方才还千求万肯迎我进门,如今才刚踏过门槛,竟是顷刻之间换了副嘴脸。”
“悬明,你欺负我。”
一双眼眸映着灯光,闪烁明亮,仅仅是被他看着,便好似说了无数话语,轻柔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谁听了不说一句这家娘子未遇良人,嫁进夫家受尽委屈?
宁悬明眼眸微转,避开那双眼睛,不禁伸手摸了摸耳朵,片刻后,方才将那片刻诡异的酥麻散去。
一同散去的,还有几分没来由的热意。
分明只是寻常言语,但不知为何,从越青君口中说出,就带着一股别样的意味,尽管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却仍无法阻止那股诡异的麻痒自心中划过,留下让人无法忽视的痕迹。
他哭笑不得,真心实意道:“我哪里敢欺负殿下……”分明是越青君见他好欺负,才屡次逼近。
方才放了许久,烟花所剩不多,宁悬明将蜡烛递给越青君,让对方点放剩下的烟火。
当烟花重新盛放在夜空,不知有多少人探出门窗,只为看一眼这绚丽的场景。
然而宁悬明却不自觉将目光转向身旁,当瞧见对方唇边的那一抹笑意,宁悬明心跳骤然加剧,非是紧张惊慌之下的慌乱无措,而是自然且寻常的加重。
好似在一个十分寻常的日子,十分寻常的时候,恰好瞧见窗外暖阳落在窗台书桌的一瓶红梅上,只觉得此情此景如此美好,想要用心铭记。
早知白雪红梅很美,也早知自己应当喜爱,但当真的将那抹雪色收入眼中,留在心里,仍旧让人既觉情理之中的坦然,又有意料之外的心悸。
越青君转头,正好与宁悬明四目相对,明艳烟火下,对方的眼眸都好似更有光彩,盛着盈盈情意。
越青君忽而莞尔:“悬明可是觉得我甚美?”
宁悬明转开头去:“殿下未免太不谦虚。”分明每日都很美。
……不对,他何时注意起了他人的样貌美色?分明先前宫宴上的舞姬如何千娇百媚,他也不过是觉得这舞过于轻佻,不似圣贤所喜。
越青君也不介意他嘴硬,能在方才追出来,并且邀他留下,已经达到了今日的目的。
一日良辰也是良辰,既有了良辰,良人还会远吗。
当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在天幕上,周遭也忽然变得悄然寂静。
夜未央,时已尽,烟花在天空炸出的美丽定格在刚才,这场仅存在于彼此之间的良辰,也同方才的美景一起,成为了过去。
越青君并未看宁悬明,宁悬明也不知为何,没有转头看向对方。
唯有他清润温和的声音,在这本就宁静的夜风中格外清晰。
“小院没有空房,请恕无法让殿下留宿。”
“马车还在门口,我送殿下上去?”
越青君看了眼天色,笑了笑道:“果然是悬明,请人时盛情邀请,送人时也毫不犹豫。”
宁悬明轻叹一声,“殿下若是愿意,我自然也不介意睡一夜地板,只是府上未有护卫,担心保护不了殿下安全。”
先前越青君遭遇刺杀一事宁悬明也是知道的,越青君固然让人不要告诉宁悬明,但当他被刺杀一事传遍大街小巷,那么宁悬明自然也不能幸免。
他曾在越青君病中前去探望,只是后者说自己没事,就是有些受惊,知道他事务繁忙,便让他早早离去,并未久留。
越青君幽幽叹道:“悬明当真正人君子。”美人在侧不仅坐怀不乱,还担忧对方安危。
宁悬明:分明是一句夸赞,但他莫名觉得这话又有什么自己没听出来的言外之意。
情况摆在这儿,越青君当然不可能真的留下让宁悬明打地铺,他出了院门,上了马车。
宁悬明送他至马车前。
即将进去时,越青君掀开车帘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回身转头看向宁悬明,眉眼弯弯,笑意盈盈:“还未多谢宁郎君,在今夜生辰之日,赠我良辰几许。”
说罢,便进了马车,连给宁悬明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马车哒哒向前,很快出了巷口,消失在夜色里,宁悬明方才回过神来。
生辰?
生辰!
今日竟是越青君生辰。
可为何从未有人提起?更未有人告诉他?
直到第二日,宁悬明,上值时,才从同僚们不约而同往越青君府上送礼的行为中,得知今日是越青君生辰,可对方为何要说是昨日?
他还在思索间,已经有人上前寒暄:“宁郎中送了什么给六皇子?以你与六皇子的关系,想来应该送了贵重的厚礼?”
说话那人和宁悬明同为郎中,出身寒门,但为人好钻营,一直想搭上五皇子,对上了六皇子船的宁悬明自然不对付,此时也难免有将人架起来是的意思,毕竟在场谁不知道,宁悬明就是个小地方出身的,走了狗屎运才得了六皇子青眼。
被这么一问,宁悬明还真一时无言以对。
他总不能说,自己不仅没有送礼,反而还让当事人给他送了一堆烟花。
所谓良辰,不过是想相约看烟花的借口,哪里算得上是正经礼物。
“礼物自是有的,不过,殿下宽厚仁善,便是送一卷亲自抄写的佛经,殿下也不会怪罪。”
宁悬明忽而正色道:“所以,诸位同僚实在不必如此费心,若是想借着生辰之名私相授受,殿下必会将礼物退回。”
说罢,他便背着手,理直气壮地做事去了。
心中却想着要送什么呢,总不能真抄卷佛经。
众人见状心中嗤笑,只当是宁悬明囊中羞涩,送不出什么好礼,这才让大家都送薄礼。
世上真有人将名正言顺到手的东西还送回不成?
然而当他们下值回家,从下人那里听说府上准备的价值千金的厚礼被送回来时,纷众人齐齐沉默了。
世上竟还真有这样的人!
世上确实有这样的人,但越青君确定,自己要见的那些绝不是。
能将手中的利益拱手相让,那得有多强的毅力。
至少福王世子没有。
他看了看手中的图纸,又看向坐在一旁的越青君:“殿下这是何意?”
越青君缓缓放下茶盏,“世子堂兄应当听说了,父皇要在琼山修建宫殿,并将此事交给我来办?”
福王世子当然听说了,事实上,此事发生当天,便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朝臣。
此时已经人尽皆知。
甚至连民间百姓都有所耳闻。
百姓人心惶惶,担心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征去修建宫殿的同时,也期盼着这件事只是流言。
“父皇既然将此事交给我办,我自然也该将此事办好,可惜国库财政吃紧,处处都要银钱,就户部能给出的那点银两,还不够打地基卖木材。”
虽然唐尚书对越青君印象不错,态度也很好,但一旦提起要银两这件事,唐尚书不能说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那也绝对是守财奴,一分一厘都吝啬,卫无瑕可是仁善宽和的形象,自然不能像别人那般威逼利诱,便是搬出老作精,唐尚书也没有放宽多少。
唐尚书是章和帝伴读,消息灵通不说,还比常人更了解章和帝的心思。
突然要修建宫殿不说,还让没经验的六皇子接手此事,是看重也是为难。
因而他就是再卡一些,章和帝非但不会说什么,反而还会装聋作哑当作不知道,毕竟在这种事情上,他也是熟练工了。
而唐尚书的理由也挺充分,修建宫殿是大事,耗资巨大,也绝非一朝一夕可完成,一次性拿出所有钱款绝无可能,只能先拿一部分,之后再陆续补给。
越青君无法,只能拿着九牛一毛的初始资金走人。
“臣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这份图纸与宫殿有何关系。”
越青君指节敲了敲桌面,“我用户部给的银两,将琼山与附近的地都买了下来,打算在那里建设几条商业街。”
“你手中的图纸,是我让人画的初步设计图。”
“你认识的人多,帮我问问,有没有人愿意投资,投资者可获得商铺使用权。”
福王世子心中稍微转了转,渐渐明白了越青君的意思。
找人投资,投资的钱用来建宫殿和那所谓的商业街,不得不说,是个好主意,但是又是画饼又是使用权,这未免太过吝啬。
他摇了摇头道:“琼山距离京城甚远,便是建了,也未必有人会去,殿下所想看似可行,但未必有人愿意。”
越青君微微一笑:“世子堂兄暂且不必拒绝,不若先替我问问,记得多找些人,都无人应,再回我也不迟。”
越青君不着急,左右修建宫殿耗时几年也十分正常。
就算当真不建,章和帝也找不着他麻烦,毕竟那时候他坟头大约都长了几年草了。
旁人为他忧心,越青君自己反倒是最不急的。
相比起他这个当事人,太子反而是最着急的。
“母后,父皇近日是否过于重视老六?”连修建宫殿这种事都交给他,知道这种事能够从中捞多少好处吗?还是源源不断,只要宫殿在修一天,他就能捞一天。
皇后头也不抬,正在看医书:“老五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你是太子,一日是太子,一日就是正经储君,其他人再如何,你都要稳住。”
太子显然没有皇后那么好的定力。
但皇后看书看的认真,没空搭理他,太子也只好讪讪离开。
他悄悄出了皇宫,马车七拐八拐,才走进一扇小门。
刚进去,一道蛮横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巴掌。
“宫里玩腻了,知道来找老娘了?”
如此无礼,太子竟也没有斥责发怒,反而将那只手窝在怀里:“轻点儿,别留下印子。”
宁悬明原本还在想要送什么生辰礼物,然而逐渐忙于政务,一时竟忘了还有这回事。
等他想起来时,已经过去好几日,别说生辰,黄花菜都凉了。
宁悬明:“……”
他认真想了想,是假装没有要送礼这回事呢?还是假装没有这回事呢?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就不算食言。
“宁郎君,六殿下那边让人送来了一些新鲜的桑葚,桌上是我刚洗干净的,剩下的都在厨房,您想吃随时可以吃。”
看着桌上干净又饱满的桑葚,宁悬明陷入了沉默。
自己这般行径,是否太过分了些?
若是说出去,谁不说一句负心郎。
片刻后,宁悬明不由头疼扶额。
不对,他怎么又往这上面想?说好了仅此一夜,那便只有一夜。
过了之后,白玉仍是白玉,明月也不曾偏移。
视线落在檐下石砖上,纵然有人时时清理,但依旧有新鲜的绿意自缝隙中滋生,如此顽强,生生不息。
小小杂草尚且如此,何况是这世上最脆弱,又最顽固的情意。
君子之约能约束言行,却又如何约束内心。
望着满院绿意,宁悬明从未如此清晰地察觉到,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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