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隐舟的唇角荡开一丝冷笑, 道:“师彦,孤有的时候的确有些子疯, 但还不至于痴。”
师彦:“……?”
师彦一脸迷茫的看着喻隐舟, 不明白这和痴有甚么干系。
喻隐舟沉下脸,收拢了笑意,道:“孤看你最近几日是太过清闲了, 让刺客在眼皮子底下追杀太子, 去,围着演武场跑十圈。”
师彦苦着脸:“啊……”
喻隐舟眯眼盯着他, 师彦赶紧道:“是, 卑将这就去……”
师彦刚转头, 喻隐舟又道:“等等。”
师彦希冀的看着喻隐舟, 希望他可以收回成命。
却听喻隐舟道:“去给孤拿点散盐来。”
“散、”师彦磕磕绊绊的道:“散盐?君上, 您不会真的想要……”
喻隐舟道:“问那么多干甚么, 叫你去你便去。”
师彦:“……是。”
长王子叶云霆的营帐之前。
喻隐舟没有令人通传,直接阔步走入,仿佛在逛自己家的后花园。
“长王子, ”喻隐舟很是数落的道:“伤势可还好?”
叶云霆正在给自己清理伤口, 还未包扎, 掌心里血糊糊的一片, 伤在关节之上,稍微一动便会撕裂伤口,伤口更是深可见骨, 令人观之不忍。
不忍, 也只是旁人不忍, 喻隐舟挑眉看着叶云霆的伤口, 笑道:“哦, 原来只是轻伤,不害命,也不瘸腿的。”
叶云霆眯起眼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喻公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难道还不明显么?”喻隐舟展开双臂,笑道:“孤是来看望长王子的,难不成是奚落长王子的?”
叶云霆轻笑了一声,自顾自的清理伤口,那表情似乎在说喻隐舟幼稚一般。
喻隐舟是周天子的结拜弟弟,年纪又长于叶云霆与叶攸宁,按理来说,合该是最成熟持重的人。
喻隐舟踱了两步,目光瞥向放在一旁的伤药上。
叶云霆清理伤口完毕,打开伤药的盖子,用伤布蘸了,似乎准备上药。
“长王子。”喻隐舟突然开口。
叶云霆顿住了动作,毫无表情的看着喻隐舟,道:“喻公还有甚么事?一口气说了罢。”
喻隐舟还是用余光瞥着那盒伤药,道:“其实……孤这次来,是特意转告长王子的,太子他好得很,虽受了一些伤,但都是皮外伤,将养几日便可大好。”
叶云霆淡淡的道:“你同孤说这些做甚么?”
喻隐舟冷笑:“也没做甚么,只是想告诉长王子,如今太子忙着养伤,根、本没有关心长王子的伤势,长王子安心养伤,也不必担心太子会多虑。”
叶云霆的动作一顿,放下了手中的伤药。
喻隐舟趁机走过去,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案几上的伤药,负手而立,双手背后看着叶云霆,道:“怎么?如今听孤说,太子不关心你,不在意你,心里反而空落落的?这世上怎么会有长王子如此矫情之人,空对了太子的一腔好意,反过来却在这里期期艾艾?”
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动,袖袍中的散盐扑簌簌落在伤药的盒子里。
小动作做完,喻隐舟正好也奚落完毕,直起身来,不着痕迹的用袖袍扫了一下案几,将上面的散盐粉末拂掉,看不出任何端倪。
叶云霆果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毕竟谁能想象,人前威严冷酷的喻国国君,背地里竟然搞这些熊孩子的小伎俩——往旁人的伤药里撒盐!
叶云霆眼神中毫无光亮,淡淡的道:“喻公说完了?说完了,便回去罢。”
喻隐舟挑眉,若是按照平日里他的秉性,早就再狠狠奚落叶云霆一阵子了,不过今日……
喻隐舟一改方才的嘲讽,换上温柔而殷勤的表情,道:“罢了,长王子也是可怜见的,手都伤成这样了,若不然……孤帮你上药罢?”
叶云霆蹙眉,奇怪的看向喻隐舟。
无事献殷勤。
黄鼠狼给鸡拜年。
三岁孩子都知道其中必然有诈。
喻隐舟拿起伤布,蘸了许多伤药,满满的蘸上,浓浓的蘸上,厚厚的蘸上,笑道:“孤常年征战在外,是知晓的,像这样的伤口,合该厚厚的敷上一层伤药,休息两日便转好了……长王子,你可别怕疼。”
喻隐舟拉起叶云霆的手,殷勤备至,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是多年好友,手拉手,哥俩好。
叶云霆稍微挣扎了一下,他也是练家子,不过今日受了伤,失了血,便没有挣扎开。
喻隐舟的笑意更加浓郁,混入了散盐的伤药,一点点靠近叶云霆血粼粼的伤口……
哗啦——
帐帘子被打了起来。
乐镛提着药囊从外面走进来。
喻隐舟:“……”
喻隐舟蹙眉:“你来做甚么?”
乐镛回话道:“回喻公的话,太子让臣来为长王子包扎伤口。”
喻隐舟:“……”
乐镛又对叶云霆道:“太子十足关心长王子的伤势,特意嘱咐臣来为长王子仔细包扎。”
喻隐舟:“……”
喻隐舟刚才还撂下了一些狠话,与奚落的言辞,这么快便现世打脸。
太快了……
喻隐舟冷笑一声,道:“长王子,你可勿要误会,攸宁的秉性便是如此,就是太善良了,路边随意的阿猫阿若是受伤,他也要关心一两句,对你……也没甚么不同。”
叶云霆垂下眼目,仿佛在自言自语,道:“是啊,宁宁……便是如此。”
叶攸宁是抚慰型npc,真的让喻隐舟说对了,即便是阿猫阿狗受伤,出于本能,叶攸宁都会前去抚慰。
与其说这是他们的秉性,不如说,这是他们的……枷锁。
喻隐舟挥袖道:“行了,快上药罢。”
叶云霆回过神来,拿起伤药。
“且慢。”乐镛突然出言。
叶云霆的动作一顿,道:“乐医士,怎么了?”
“是啊,”喻隐舟咳嗽一声:“有何不妥?”
乐镛拿过伤药,轻轻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淡淡的看了一眼喻隐舟。
喻隐舟姿仪挺拔,不愧是习武之人,又是一国之君,仪态万方,无人可比,只是此时,稍微又咳嗽了一声。
乐镛似乎看透了一切,从药囊中拿出一盒新的伤药,道:“长王子,请用伤药,那盒伤药……不适合长王子。”
喻隐舟:“……”
叶攸宁歇养了一晚上,第二日一大早,精神头便好了许多。
起了身,稍微下地活动了一下,脚腕的扭伤也好了一些,不再那般刺痛,完全可以行走,只是不走太快都无妨。
叶攸宁穿戴整齐,一大早便离开了营帐。
柳羡之惊讶的道:“太子,您怎么起得如此早,受了伤,合该多歇息歇息才是。”
叶攸宁却道:“无妨,醒了便起身,总是躺着,背都有些发木了。”
叶攸宁显然是有事儿,柳羡之不放心,便一直跟着叶攸宁,二人进了膳房。
柳羡之道:“太子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来到这油烟之地,若是感染了该如何是好?”
叶攸宁却笑道:“孤没有那么娇气的,来,帮孤剥点栗子。”
柳羡之无奈,道:“……是。”
叶攸宁起了一大早,钻进膳房之中,将昨日剩下来的栗子剥出来,这个糖炒栗子,便是要刚出锅才好吃,放了一晚上,栗子早就疲软了,没有头天吃起来新鲜可口。
叶攸宁唇角挂着微笑,道:“栗子补气血,哥哥昨日受了伤,掌心那般血粼粼的,流了那么多血,正好食栗补一补,孤打算将栗子做成板栗甜粥,清甜可口,朝饭食用是极佳的。”
“太子……”柳羡之有些迟疑,又怕打扰了叶攸宁的兴致。
叶攸宁道:“柳书吏,有甚么话,大可以直说。”
柳羡之抿了抿嘴唇,道:“自打太子昨日受伤,君上前前后后来了多少次?反观那个长王子,一次未曾抛头露面过,太子竟还心心念念记挂着长王子,这一大清早儿的,还要为长王子钻进膳房,沾染油烟污秽,小臣……只是为了太子不值得。”
“不值得?”叶攸宁眨眼:“这有甚么不值得?他是我哥哥啊。”
柳羡之一愣,哥哥?
自己也有哥哥,可是哥哥早就死了。
喻隐舟杀了他的哥哥,柳羡之却不想报仇,因着柳羡之被他哥哥连累的很惨,人人都可以戳着柳羡之的脊梁骨说,看,这就是勾引太子那个小白脸的弟弟。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叶攸宁忙碌起来,用柳羡之剥好的栗子熬粥。
粥水浓郁丝滑,米粒熬得爆浆,栗子也被煮烂,都无需怎么咀嚼,入口软绵顺滑,加入了石蜜的调味,米香、栗香,甜香混合在一起,层层递进。
这清冷的早晨,喝上这么一碗热腾腾的栗子甜粥,暖身又开胃。
叶攸宁道:“柳书吏,你先来尝尝。”
柳羡之因着会理膳,总是帮着叶攸宁理膳,口福自然不浅,叶攸宁但凡做了甚么,都会分给柳羡之一份,从不忘记。
柳羡之尝了一口,被热气嘘了嘴唇,不住的嘶气,却道:“好香!”
叶攸宁笑起来:“别急,小心烫口,慢慢喝,这些是留给你的,你若是喝不完,请大家一起尝尝也好,这一碗孤便端走了。”
叶攸宁端着承槃来到叶云霆的营帐。
哗啦——
帐帘子正好打起,与叶云霆打了一个照面。
叶云霆动作一僵,又退回了营帐里,道:“太子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叶攸宁将粥水放在案几上,道:“哥哥,这是我做的板栗甜粥,补气血的,正适合哥哥。”
叶云霆冷淡的道:“孤吃过朝饭了。”
双眉无神的垂下来,叶攸宁喃喃的道:“这样啊……我该起得更早一些才是。”
叶云霆心窍突然翻腾起来,改口道:“放在那边罢。”
叶攸宁登时欢心起来,眼中闪烁着熠熠生辉的神采,立刻将板栗甜粥放下,叮嘱道:“哥哥,这粥水是新熬出来的,有些烫口,一定吹凉了再食。”
“知晓了。”叶云霆道。
叶攸宁好不容易与他说上话,小心翼翼的看着叶云霆,道:“哥哥……你的伤口,好些了么?昨日乐医士可与给你来诊看伤口?”
叶云霆深吸了一口气,道:“好些了,医看了,你还有甚么想问的么?”
叶攸宁摇摇头,抿着嘴唇道:“没有。”
“以后吃食不必给孤送来,你是太子,不该干这些事情,还有……”叶云霆背过身去,冷漠的道:“从今往后,你做你的太子,我做我的残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再来了。”
“哥哥?”叶攸宁微微睁大眼睛。
昨日叶云霆还拼死救自己,手心伤成那个模样,而今日,突然变得冷漠异常……
叶攸宁垂下头来,道:“我先走了。”
哗啦——
是帐帘子微微颤抖的声音,阻隔了叶攸宁离去的脚步声……
营地的幕府营帐中,喻隐舟坐在案前,一大清早便在批看公文,都没来得及用朝食。
“君上。”师彦走进来,拱手道:“卑将审问出来了,那些刺客……合该是北狄人。”
“狄人?”喻隐舟蹙眉,冷笑道:“狄人都混到雒师脚下来了,真真儿是好啊。”
师彦道:“那些狄人是与大行令勾连的欲孽,他们似乎想要劫持太子,来交换北狄的俘虏。”
“哼,”喻隐舟道:“没想到那个北狄的将军,这么大的能耐,竟还有人想要把他赎回去?传孤的命令,加强圄犴的守卫,想从孤的眼皮底下偷人,他们还嫩了点。”
“是!”师彦拱手道。
说罢了,喻隐舟又低下头去批看文书。
师彦没有立刻离开,好像有些迟疑。
喻隐舟道:“说罢,还有甚么事儿?”
“那个……”师彦支支吾吾:“刚才卑将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路过了长王子的营帐,太子好像在里面……又不小心听到了长王子说甚么,你做你的太子,我做我的残废……”
嘭!!
喻隐舟将简牍扔在案几之上,冷声道:“这个王子云霆,真是不知好歹。”
师彦道:“卑将躲在旁边,看了一会子,太子出来的时候表情并无异样,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个人躲起来难过呢。”
师彦又感叹:“唉,也真是的,平日里但凡是谁难过,太子是最会安慰人的,可如今轮到了太子难过,卑将们都是一些大老粗,行兵打仗还行,砍头挑人也行,就是……就是唯独不会安慰人。”
喻隐舟眼眸微微转动:“安慰?”
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下去罢。”
“是,君上。”
叶攸宁回到了营帐,把寺人使女都遣出去,一个人静静的躺在软榻上,双手摊开,望着帐子顶,脑海中空荡荡的,心窍中亦是空荡荡的,唯独眼眸酸酸的,眼眶里满满当当,好似随时都会流下泪来。
“嗷……”
“嗷呜……”
“呜——”
轻微的响动钻进叶攸宁的营帐。
叶攸宁一愣,稍微支起单薄的身子,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圆滚滚,两手巴掌那么大,灰扑扑的小东西,从帐帘子的缝隙钻进来,在角落拱啊拱。
咕咚——
那小东西一歪,也没人碰他,假摔似的倒了下去。
叶攸宁眨了眨眼睛,翻身下榻,快步走过去,弯腰将那小东西抱起来
“好沉……”叶攸宁感叹。
别看这么小小的一只,竟然如此压手。
仔细一看,圆滚滚的小脸蛋儿,翘翘的筒子嘴,一双蓝幽幽的大眼睛,灰色的毛皮被蹭得乱呼呼,一副憨厚的傻样。
“这是……”叶攸宁惊讶:“小狗?”
“小狗,你怎受伤了?”
叶攸宁抱着“小狗”,将他放在案几上。
帐帘子再次打起,有人笑着走进来,道:“它可不是狗崽子,而是一只狼崽子。”
“君上?”叶攸宁看着来人。
是喻隐舟。
喻隐舟走进来,指着那“小狗”道:“虎贲军巡逻之时,发现的小狼胚子,腿上受了一些伤,本是想要打死的,不过被孤拦了下来,不知太子要不要养它?”
叶攸宁抚摸着小狼崽子的脑袋,小狼崽儿仰着头,睁着蓝幽幽的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祈求叶攸宁的照拂。
叶攸宁立刻道:“它还这么小,若是被打死了,岂不可怜?君上放心,攸宁可以照顾他。”
小狼崽子的腿只是擦伤,叶攸宁细致的给他清理伤口,又敷上伤药,用伤布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嗷呜……嗷呜——”
小狼崽儿蹭着叶攸宁的掌心,防腐撒娇一般,十足粘人。
叶攸宁道:“君上,它叫甚么名字?”
喻隐舟道:“一个小畜生而已,还能有甚么名字?既然从今以后他跟着你,太子便给他起名字也无不可。
叶攸宁思索了一阵,道:“嗯……你是灰色的,就叫你小灰灰罢,从今以后你跟着我姓,叶灰灰。”
喻隐舟被逗笑了,道:“你竟让小畜生也氏叶?怕是要气疯一把子叶氏贵胄。”
叶攸宁抱着小灰灰,道:“不管,灰灰以后便是攸宁的弟弟了。”
喻隐舟看着他,突然低声开口道:“太子,心情好一些了么?”
叶攸宁一愣,惊讶的看着喻隐舟,道:“君上……?”
喻隐舟道:“孤知道,今儿一早你又在长王子那处受了气,平日里你只会安慰旁人,从不会安慰自己,指定一个人在这里苦闷,是也不是?”
喻隐舟伸出手,揉了揉小灰灰的小脑袋,道:“这小狼崽,虽是狼心,却不是狗肺,你若从小养他,指不定还能解闷,也是好的。”
叶攸宁笑道:“多谢君上,君上为攸宁的事情费心,其实……攸宁无事。”
喻隐舟以前不觉得,他不知自己喜欢叶攸宁,但如今不一样了,他既然知晓自己喜欢叶攸宁,便不允许旁人欺负叶攸宁,更加不允许叶攸宁独自一个人伤心。
叶攸宁轻轻叹息了一口气,道:“倘或……倘或哥哥能有君上这般温柔,那该多好。”
温柔?
喻隐舟一愣,还是头一次,有人说自己温柔。
喻国国君的口碑,向来都是专制刚愎、杀伐武断、嗜血如麻、暴虐天常,无论是哪点子,都与温柔不沾边儿。
喻隐舟又是欢心,又是心酸,道:“怎么?有孤一个还不够么?太子也太过贪心了一些。”
叶攸宁摇摇头,道:“君上与哥哥,怎么能一样?”
喻隐舟道:“如何不一样?”
叶攸宁很自然的道:“哥哥是亲人,君上是……是……”
喻隐舟听他迟疑,故意压低了声音,暧昧的道:“是甚么?”
叶攸宁憋了半天,道:“王叔?”
喻隐舟:“……”一口血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
喻隐舟差点子捶自己的心口,那憋闷的感觉又来了,愈发的心酸!
纠正道:“甚么王叔?太子可别忘了,孤现在是你的夫君。”
叶攸宁眨眼看着他,道:“那不是假的么?”
喻隐舟理直气壮的道:“假的,便不能是夫君了么?再者,如今天子昏迷,北狄虎视眈眈,诸侯群狼环伺,最是要紧的时刻,便算是假的,你我也要装得仿佛真的一般,太子你……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叶攸宁又眨了眨眼睛,嗓音柔软又顺从的道:“夫君。”
“嗷嗷!嗷呜!”小灰灰叫唤起来。
喻隐舟瞪眼道:“小畜生,你搭甚么腔,一边去。”
小灰灰:“嗷嗷嗷!”
昂首、挺胸、翘尾巴,不服气!
喻隐舟又道:“太子,再唤一声。”
叶攸宁简直有求必应,道:“夫君。”
“再唤一声。”
“夫君,夫君,夫君。”
喻隐舟从未如此舒爽过,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之后,听到这柔软的嗓音,甜蜜的称呼,便像是吃了石蜜一般,甜滋滋的直倒牙。
叶攸宁唤过之后,轻轻抚摸着叶灰灰厚厚的毛,道:“君上有所不知,在来到这里之前……哥哥,就是攸宁的全部。”
来到这里之前,喻隐舟不知道,叶攸宁说的是自己在做恐怖游戏npc的日子。
叶攸宁只是一堆数据,无论是他的美貌,还是他的温和,一切都只是一堆数据。在这些数据之中,叶攸宁只有一个亲人,那便是叶云霆。
叶云霆是烘托叶攸宁凄惨身世的背景板,从未真正的活过,叶攸宁也从未真正的见过他的哥哥,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叶攸宁见到了哥哥,那种喜悦难以言绘。
喻隐舟心中虽有疑问,但没有打断叶攸宁的说辞。
叶攸宁缓缓的道:“虽然很奢侈,但攸宁……真的很想要家人。”
叶攸宁看向喻隐舟,道:“君上有家人么?也有哥哥么?”
喻隐舟笑了一声,很是无所谓的道:“自然,孤当然也有家人,又不是石头缝子里蹦出来的,至于哥哥嘛——孤的君父天生风流,掖庭颇丰,孤的兄弟姐妹数不胜数。”
叶攸宁感叹道:“真好,有这么多亲人。”
“有甚么好?”喻隐舟却反问。
“不好么?”叶攸宁迷茫的道。
喻隐舟的表情还是很淡漠,幽幽的道:“孤刚降生那会子,天现紫光,是大瑞之征兆,本该是好事,只可惜……那一年孤的君父还在壮年,唯恐孤的祥瑞会冲撞了他,于是将孤丢在腊月的寒潭之中,任由孤自生自灭……”
喻隐舟的母亲生产之时落下了病根儿,一直缠绵病榻,听到了小小的喻隐舟的呼救声,挣扎着病体,在腊月的天气里,不顾一些的跳下寒潭救人。
喻隐舟道:“孤被救上来了,孤的母亲被冻死了。”
叶攸宁惊讶的道:“君上……”
喻隐舟抬起手来,道:“无妨,都过去了……后来很多人传说,孤是灾星,命格太硬,会克死身边的亲近之人,母亲便是最好的榜样。君父将我丢到边邑去养,孤的幼年都在边邑,喝着风沙与西北风长大的……”
“再后来……”
喻隐舟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君父终于病死了,大哥要即位,他把所有的兄弟姐妹,全都叫进都城,摆了一场家宴,趁着宴席,将我们都囚禁在宫中,想要活活饿死我们……兄弟们为了活下去,亲手杀了最弱小的妹妹,大哥在门外听着惨叫,还在哈哈的大笑……”
叶攸宁抬起手来,搭在喻隐舟的肩膀上。
喻隐舟又道:“无妨,都过去了。”
仿佛只要说这么一句话,一切真的都会过去。
“宫中着火,”喻隐舟眯起眼目,幽幽的道:“把即将即位的大哥给烧死了,兄弟们也死的差不多,终于……轮到孤即位了,于是孤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模样——喻国的……一国之君。”
“君上……”叶攸宁轻轻的道。
喻隐舟淡淡的道:“你害怕么?”
叶攸宁的面色没有表露出任何惧怕,而是稍微用力,揽着喻隐舟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单薄的肩头上。
叶攸宁轻轻拍着喻隐舟的后背,仿佛在哄一个孩子道:“君上当时一定很害怕的,倘或攸宁早一些认识君上便好了。”
害怕?
喻隐舟从不知晓甚么是害怕。
叶攸宁轻声抚慰:“君上,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喻隐舟自己说过两遍,可不及叶攸宁这样一句。
喻隐舟靠在他的肩头,那么瘦弱的肩头,那么单薄的肩头,只要喻隐舟一用力,便可轻易掰碎的肩头,此时却令喻隐舟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喻隐舟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分明是孤来安慰叶攸宁的,怎么反过来,被叶攸宁安慰了呢?
“嗷呜嗷呜!!”
“嗷嗷!”
叶灰灰探出头来,挤在二人中间,还用小爪子推着喻隐舟。
“你这小崽子!”喻隐舟瞪眼。
喻隐舟离开营帐,让小灰灰陪着叶攸宁。
“君上!”师彦走过来,道:“太子的心情,好些了没有?”
喻隐舟点点头,道:“算是好一些了罢,不过……治标不治本。”
师彦叹气道:“那还能怎么办?除非让太子与长王子重归于好……可、可君上又不愿意。”
喻隐舟瞪了一眼师彦,与方才瞪叶灰灰的眼神一模一样,道:“就你话多。”
师彦:“……”我又说错了?
喻隐舟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沙哑的道:“孤倒是有个法子,专门治嘴硬之人。”
师彦兴奋的道:“君上,是甚么法子?但凭君上吩咐!”
“不好了!不好了!!”
师彦大喊着冲入幕府营帐,道:“君上,大事不好!太子……太子被掳走了!”
“甚么?!”
今日是启程入雒师的时日,叶云霆一大早上便听到嘈杂的叫喊声,他一瘸一拐的走出来,道:“发生了何事?”
路过的寺人道:“回长王子的话,太子……太子好似被狄人劫走了!”
叶云霆面色一沉,顾不得腿脚,立刻冲向幕府大帐。
“喻公!”叶云霆冲进去,道:“太子被劫走了?此事当真?”
师彦正在禀报,道:“长王子,千真万确!狄人狡诈,趁着夜色劫走了太子,虎贲军如今都没有追到人,这……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嘭——
喻隐舟拍案道:“废物!孤养你们,是养了一群废物么?”
“报——!!”
一个士兵匆忙进入营帐,咕咚跪在地上,手中捧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
“启禀君上,这是北狄人送来的!”
喻隐舟蹙眉道:“呈上来!”
不等师彦动手,叶云霆已然等不及,一把打开盒子。
哐——
盒盖掉落在地上,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滴答——
滴答!
血迹顺着盒盖滴在地上。
那盒子里,竟是一条血粼粼的手臂!
“嗬——!!”
师彦大吼:“手!!手——不会是太子的手罢!”
叶云霆眼眸震动,立刻便要伸手去抓那手臂。
“且慢!”喻隐舟出手制止,道:“狄人送来此物,不知是否有诈,这断手之上兴许淬了毒,不可轻易触碰。”
“对对对、对啊!”师彦结结巴巴的道:“不能碰!或许……或许有毒!”
师彦擦着冷汗,自然不能碰!
因着这手臂,是师彦从乐镛的药房中偷出来的“针灸小人”的手臂。
外面涂了浓浓的血浆,还被师彦用刀扎了个十几二十下,伪装成斑驳不堪,受尽凌辱的模样。
假人的手臂本来就不真切,只是仗着血浆的掩护,倘或叶云霆一碰,立刻便可分辨真假。
喻隐舟瞪了一眼师彦,眼神示意他镇定。
道:“这盒子里,似乎还有一封信?”
叶云霆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将染血的小羊皮抽出来,展开阅读。
“他们……这帮畜生!!”叶云霆沙哑的呵斥:“狄人抓走了宁宁,要咱们用金银财帛,还有北狄的将领去交换!否则……否则便会砍掉宁宁的另外一条手臂!”
嘭!!!
叶云霆狠狠将小羊皮扔在地上,他平日里温文儒雅,霁月光风,而眼下,整个人看起来暴虐不输喻隐舟,仿佛是黄泉之中爬出来的恶鬼。
叶云霆嘶哑的道:“一定要救宁宁!喻公,还等甚么,立刻准备财帛与俘虏!”
喻隐舟却做出一副迟疑的模样,道:“长王子,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叶云霆转头盯着喻隐舟,道:“如何从长计议?”
喻隐舟道:“狄人狡诈,他们让用财帛与俘虏换取太子,可谁知咱们准备了财帛,准备了俘虏,狄人会不会守信交换?万一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你到底甚么意思!?”叶云霆呵斥:“只是怕有诈,便不去救宁宁了?”
喻隐舟从席子上站起身来,慢悠悠的走上前,道:“长王子,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太子也变成了残废,你少了一条腿,他少了一条手臂,与你一般无二,都失去了继承周王之位的权利……”
“喻、隐、舟!”叶云霆仿佛疯了一般,一把抓住喻隐舟的衣领,沙哑的道:“你住口!宁宁不是残废!”
“怎么不是?”喻隐舟挑眉,并不惧怕,道:“若是真的论起来,长王子少了一条腿,倒是比太子少了一条胳膊,要好一些子。长王子你有没有想过,干脆别救你的弟亲了,顺水推舟,自己成为大周储君?”
叶云霆一拳打过去,呵斥道:“你在说甚么混账话!”
喻隐舟早有准备,一掌拿住他打来的拳头,笑道:“长王子,不要惺惺作态了,你平日里对太子,不也是爱答不理的么?你们虽为兄弟,但是相处的时日甚少,哪里来的兄弟情深,在旁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是了,何必在孤的面前上演兄友弟恭呢?”
喻隐舟又道:“眼前的情势正是如此,太子失去了手臂,已然失去了储君的继承权,便是个无用之人,无用的棋子合该丢弃,留着做甚么用?孤又何必,费时费力,准备财帛,去救一个无用之人呢?”
叶云霆气得浑身发颤,嘴唇发紫,道:“好好好!喻公既然不愿意去救宁宁,我去!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不管宁宁!”
“长王子!”喻隐舟在背后叫住他,朗声道:“太子又不在这里,你哭给谁看?太子不过是你名义上的弟亲罢了,难不成,你还真的在意他?”
叶云霆的脚步顿住,双手攥拳,低头看着藏在袍子下面的义肢,幽幽的道:“宁宁是我的弟弟,你不懂……我甚么也没有,生来……便甚么也没有,他是我的命。”
说罢,使劲打起帐帘子,大步冲出去。
“哥哥……?”
一道声音响起。
叶云霆刚冲出营帐,正好与“被俘虏的主人公”打了一个照面。
叶攸宁一脸迷茫,手里端着一个承槃,承槃里装着满满的板栗炖肉,板栗喷香,五花肉挂着糖色,油润肉欲,腾腾的冒着热气。
显然,叶攸宁根本没有被俘虏,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他今儿一早都在膳房做板栗炖肉,怪不得营地乱成一锅粥,也寻不到叶攸宁本人。
叶攸宁缓慢的眨了眨双眼,喃喃的道:“哥哥……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么?”
叶云霆愣住了,一张脸面写满了空白,二人对视了一阵,叶云霆突然冲上去,一把握住叶攸宁的手臂,仔细的摩挲,上下左右的检查。
“宁宁……”叶云霆焦急的道:“你……你的手?”
他狠狠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你的手还在。”
“哥哥,”叶攸宁安抚道:“我没事。”
叶云霆庆幸的道:“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
嘭!
叶云霆将叶攸宁紧紧抱在怀中,死死的搂住他。
叶攸宁手中的承槃差点掉下去,这是炖了好久的板栗炖肉,为了让板栗和五花肉的味道交融,叶攸宁在膳房忙碌了一早晨,差点打翻了。
叶攸宁吐息不顺畅,被箍得差点窒息,道:“唔……哥哥,我我没事。”
叶云霆抱着他良久良久,不敢撒手,生怕一撒手,叶攸宁就会变成血粼粼的模样。
哗啦——
帐帘子打了起来,喻隐舟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这样兄友弟恭的一面,忍不住扬起一抹冷笑,道:“嘴硬之人,孤见得多了,长王子只是区区不入流的微末之辈。”
叶云霆反应过来,蹙眉看着喻隐舟,道:“是你的计谋?”
喻隐舟倒是很爽快,承认道:“正是孤,长王子倒不必谢孤,孤只是不想看到太子整日为了兄弟情谊暗自伤神,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叶云霆额角青筋暴突,双手攥拳,看那模样,似乎像是要殴打甚么人一般,但他克制住了。
师彦笑呵呵的上前:“还有我!卑将也尽力了!那条断手,就是卑将找来的!”
说到断手……
叶攸宁的目光落在血粼粼的断手之上。
血浆、断手、板栗烧肉……
腥呼呼、香喷喷,这两种味道几乎格格不入。
喻隐舟生怕血浆吓坏了叶攸宁,挥手道:“师彦,把这些收拾了。”
“哦好……”师彦刚要动作。
叶攸宁却开口了,道:“君上方才说,攸宁失去了手臂,失去了储君的继承之权,便是无用之人,便是一枚弃子,可以随意丢弃,这些可是君上的……真心话?”
“啊呀!”师彦浮夸的道:“我还是赶紧把断手收回去罢,一会子老乐该发现他的针灸假人,少了一条手了!”
说罢,也不嫌脏,抱着血粼粼的断手,丢给喻隐舟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一溜烟儿跑了。
喻隐舟:“……”孤方才……有说过么?
(https://www.tbxsvv.cc/html/187/187169/36792974.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